文史類紀錄片的敘事策略與家國情懷構建
——以《追光萬里》為例

◎吳雙

紀錄片《追光萬里》由導演張同道執導，于2022年9月在全國院線上映。該片通過廣東籍影人盧燕的視角與口吻，講述了活躍于20世紀20至70年代中外銀幕的黃柳霜、黎民偉、蔡楚生、李小龍等粵籍電影人對于電影事業的熱忱。全片通過詩意化的板塊敘事、嶺南文化的精神表達、家國情懷的構建，將不同時代、不同背景下的廣東籍電影人的奮斗史巧妙融合，既展示了粵籍早期電影人的追夢之旅，又凸顯了中國影人對于中國電影乃至世界電影的貢獻。

一、敘事策略：詩意化的板塊敘事結構

作為一部文史紀錄片，《追光萬里》時間跨度近100年，地域空間更是橫跨美國洛杉磯好萊塢，以及中國的香港、上海、北京、廣州、臺山等地。該片并沒有使用傳統文史紀錄片常用的以“時間為軸”的線性敘事結構，不同于以多位表演藝術家采訪與電影片段結合的紀錄片《演員》，也不同于紀錄片《百年光影》以解說詞與歷史素材串聯起電影百年故事，而是采用了板塊式敘事結構。

所謂板塊式敘事結構，即一部作品由兩個以上具有相對自足結構的單元組成結構。板塊之間各自在敘事上是獨立的，沒有敘事的關聯，由這些故事聯系整部電影的立意與作品主題。①這也是《追光萬里》在敘事策略上的創新。

導演張同道選擇了祖籍為廣東珠海，于1927 年出生，時年93 歲的表演藝術家盧燕為該片“第一人稱”敘事視角。由她的人生經歷串聯起另外四位廣東籍電影人黃柳霜、黎民偉、蔡楚生、李小龍的人生經歷，經由這些光影瞬間串聯起早期粵籍電影人的群體故事。

導演張同道在接受采訪時談道：“盧燕作為首位華人奧斯卡金像獎終身評委，正是中國電影百年發展史的見證者，而她的人生經歷與影片中的另外幾個人都有交集，因此她成為片中把所有人物串聯起來的‘故事樹’?！雹谟捌?，這五位粵籍影人的人生故事在表層上看似乎沒有聯系，但從深層剖析便不難發現，他們身上都體現著地緣文化的浸染，體現著開拓進取、敢為人先的嶺南文化精神。雖然五人時空、背景各異，但也串聯在導演想要表達的核心主題上——“追逐電影之光”，從而形成了一個深層的有機整體。

《追光萬里》以盧燕這一趟“追光萬里”的旅程為起點，以其打開演藝事業的美國好萊塢，迎來事業高峰的中國香港，再到年幼成長的中國上海，最后來到另外四位粵籍電影人的故鄉中國廣州、臺山等五個地點作為主要的敘事空間。這五個地點是盧燕與電影結緣之地，而影片中的另外四位粵籍電影人也在這些地方留下了光影印跡。

在影片開頭，盧燕來到美國洛杉磯星光大道上的中國大戲院門口，著名的“四淑女眺望臺”雕塑人像代表了好萊塢多種族的女星文化，其中一位便是第一個躋身好萊塢的華人女演員——黃柳霜。中國香港天后銀幕街是香港第一家電影公司民新制造影畫片有限公司的所在地，其創辦者廣東新會人黎民偉曾在此工作和生活。走進上海電影博物館，在20世紀30年代，這里是上海早期聯華影業公司的片廠。該片廠同樣由黎民偉創辦，曾制作發行了廣東籍導演蔡楚生的《南國之春》《漁光曲》等多部電影。回到廣州永慶坊，20世紀40年代，這里曾是粵劇名伶李海泉居住過的地方，他的兒子便是后來享譽全球的功夫巨星——李小龍。在李小龍的努力下，世界各地的人們了解了中國功夫，也看到了中國人的熱情與勵志。

影片通過盧燕的足跡，回顧了早期粵籍影人們的生活，并且穿插歷史影像、采訪、老電影復原片段、人物傳記、報刊新聞、人物日記等形式豐富的素材，從而構成了一幅早期粵籍影人的人生百態圖譜。從個體到群像，該片串聯起了中國早期的電影歷史，也展現了中國電影人對世界電影史做出的貢獻。

總體而言，《追光萬里》五大板塊之間相互呼應，不僅推動了劇情發展，更增強了劇情的張力與復調性。相互之間有了對話的張力，看似不相關，但又環環相扣，層層遞進。

《追光萬里》時長約為90分鐘，以影人日記、書信、私人收藏品等史料為基礎，通過粵籍電影人后代和專家學者的生動講述，以人物扮演、情景再現、“動畫演繹”等多種形式，豐富著影片的表達形式。通過年輕演員扮演來展現五位電影人的青年時代，使得該片增添了青春氣息。影片情景再現的內容都來自電影人的回憶錄、日記或是后代的訪談，在表演、場景、服裝上都盡量回歸了真實和歷史感。而在每一個人物出場之前，該片用一段短小的動畫故事介紹人物、統一轉場，使得人物轉場更為清晰。

演員盧燕的個人故事則穿插在整部影片中，既串聯整體內容，又表達該片主題，也使得電影更加富有劇情張力。不同于以往紀錄片中的歷史重現，盧燕的“萬里追光”這一視角，使得該片多了幾分游子歸鄉的散文詩風格，也因此具有了更為強烈的真實性。

二、人物塑造：開拓進取的嶺南文化精神特質表達

廣東地區的嶺南文化作為一種地域文化，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豐富了中華民族文化的內涵。

學界通常認為，嶺南作為一種地域性的概念，具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從廣義來說，嶺南是指五嶺以南，從東到西分別是大庾嶺、騎田嶺、萌渚嶺、都龐嶺、越城嶺③，主要包括廣東、廣西、海南、香港、澳門等省市。自古以來，嶺南地區地處南疆，被視為邊陲之地、流放之地，遠離王朝政治中心，受儒家思想影響較小，而這里水路縱橫、海岸線以及港口較多，如廣州自宋代開始就成為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之一。在清代“閉關鎖國”期間，廣州一度成為唯一的對外貿易港口。彼時嶺南貿易興盛，商業氛圍濃厚，中西文化在這里交融，使得嶺南文化可以通過吸收其他文化精華，創造出富有特色的新文化。

在獨有的地理環境與社會環境下形成的嶺南文化，造就了當地開放的文化心態。兼容并蓄、開放靈活、創新求變是學界公認的嶺南文化的本質特征。④紀錄片《追光萬里》并沒有面面俱到地回顧黃柳霜、黎民偉、蔡楚生、李小龍、盧燕這五位粵籍電影人的一生經歷，而是集中筆墨提煉了他們身上共有的嶺南文化精神特質——開放求新，敢為人先。該片以地緣性文化精神特征塑造鮮明人物性格，而他們身上的兼容、進取、創新、開放等精神也與嶺南文化精神形成了互文關系。在這五位電影人“追逐電影之光”的人生中，當他們各自面對選擇、非議、低谷、歧視、壓迫、創傷等困境時，都依靠著嶺南文化中內在兼容并蓄、開放靈活、創新求變的精神，實現了人生的逆襲。

例如在塑造黃柳霜、蔡楚生時，影片呈現了“草根逆襲”的人生故事。1904年，黃柳霜出生在美國的洛杉磯，她的祖父輩在“淘金熱”時代來到美國。在成為演員之前，她一直在洛杉磯唐人街的洗衣店工作。她自13歲開始拍攝電影，憑借《海逝》《巴格達竊賊》等電影在好萊塢嶄露頭角。但當時好萊塢種族歧視嚴重，黃柳霜即使擁有精湛的演技，也難以擔任影片主角，更多是扮演蛇蝎心腸的“龍女”，抑或是苦情式的“胡蝶夫人”等邊緣性角色。即便在這樣的環境下，黃柳霜也憑借對電影的熱愛，最終獲得了好萊塢的肯定，并開啟了后續盧燕、章子怡、劉亦菲等一代代華人女演員在好萊塢的奮斗之路。

蔡楚生是廣東汕頭人。為了能成為導演，23 歲的他前往上海，在片場日復一日地學習，從場記到導演，認真學習各種電影拍攝知識。之后，他拍攝了《一江春水向東流》《漁光曲》《南海潮》等電影，被譽為“中國現實主義電影的奠基人”。

影片在塑造盧燕的時候，則突出了“敢于挑戰，打破人生規則”的故事。盧燕出生在北京，成長于上海。她的母親是京劇老生李桂芬，義父是京劇大師梅蘭芳。她在20歲時前往美國，30歲時，已為人母的她考入帕薩迪納戲劇學院表演系，成為該校的第一位華人學生。盧燕自33歲起參演電影，以華人面孔進入好萊塢，于67歲時成為奧斯卡獎終身評委。在長達60 年的藝術人生中，盧燕一直致力于推動中國電影的發展。

這些電影人具有傳奇人生，他們在逆境中努力改變自身命運，也體現了“開放求新，敢為人先”的嶺南精神，展現了濃郁的嶺南地域文化特質。

三、敘事主題：家國情懷的構建與啟示

中國近代史中的重大歷史事件，幾乎都與嶺南這一地域有著關聯?！鞍偃站S新”期間，以梁啟超為代表的嶺南進步青年發出了時代自強之音；辛亥革命期間，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黨人推翻了腐朽的清王朝統治。我們從中可以發現，嶺南地區是中國近代社會改革與社會革命的發源地之一，嶺南人民具有強烈的愛國之情，這也使得早期粵籍影人經常通過電影表達自己的家國情懷。

何為家國情懷？有學者曾經對家國情懷的內涵進行過總結：“主要包括家國同構、共同體意識、仁愛之情。家國同構理念是家國情懷形成的關鍵，共同體意識是家國情懷持續發酵的動力，仁愛之情是家國情懷良性前進的出發點?！雹荨蹲饭馊f里》主創在構建“家國情懷”時并沒有執著于宏大的歷史觀，而是將“以小見大”做到極致，通過個人與時代中的核心事件，由個體遭遇出發，勾連起個人與時代命運的共同體。

安德森曾提出：“民族之所以存在，它是一種想象的政治共同體，而關于‘民族’的想象能在人們心中召喚出一種強烈的歷史宿命感，感受到一種大我與群體的生命所在。”⑥影片在塑造黃柳霜時，也著重表達了這種“共同體意識”。主創將重點筆墨放在了“因為種族歧視，黃柳霜無法拍攝《大地》”這一核心事件上。1936年，米高梅公司打算將諾貝爾文學獎作品《大地》改編成電影。這本小說重點刻畫了當時中國淳樸民眾的生活。黃柳霜希望能出演女主角阿蘭，她積極爭取并不是為了自己，而是認為這部影片有很大可能改變以往西方電影中對于中國人的種族偏見。⑦

盡管黃柳霜屢次爭取，但最終還是遭到了美國米高梅公司的拒絕。此后，黃柳霜選擇回到祖國，回到了祖籍地臺山，開啟了尋根之旅。再次返回美國后，在抗戰爆發時期，黃柳霜到處募捐籌款，并主動捐出財產、片酬支援抗戰，用實際行動展現電影人的愛國之情。

安德森也曾指出：“電影是在視覺媒體時代取代小說成為更高效地塑造國民意識的媒介。”⑧《追光萬里》在塑造黎民偉、蔡楚生時，將“家國情懷”具化到兩人如何通過拍攝中國電影來承擔社會責任之上。黎民偉是廣東新會人，他是中國電影早期發展的重要開拓者之一，被譽為“中國電影之父”。他先后在香港、上海等地創辦電影公司，推動了中國早期電影的發展，并且發掘了阮玲玉等知名演員。他很早就意識到電影是一種可以啟迪世道人心的重要媒介。影片通過日記、書信、后人采訪、情景再現的方式，重點還原了黎民偉跟著孫中山奔赴在槍林彈雨的戰場中，并拍攝下孫中山早期北伐資料的場景，從而使得由這些影像創作而成的紀錄片《勛業千秋》得以問世。之后，他一共拍攝30 多部紀錄片，在中國電影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作為中國現實主義電影的奠基人，蔡楚生一生拍攝制作了多部經典作品，其中有中國首部獲得國際獎項的《漁光曲》。而從戰爭與流亡民眾的境遇中，他深刻地體會到底層人民的困苦，從而拍攝《一江春水向東流》。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蔡楚生拍攝了《南海潮》等電影。他的電影展現了民眾的生活，故事曲折生動，具有藝術性與社會影響力。

《追光萬里》在塑造李小龍時，則將核心放在他對中國功夫的發揚上。20 世紀60 年代，李小龍成功進軍好萊塢，在美國用電影發揚中國嶺南武術，并把“功夫”這個概念引入西方社會。他以中國功夫影響了當時的世界影迷，并且留下了一個個熱愛祖國、自強勇敢的銀幕形象。他開啟了香港功夫電影的潮流，向世界展現了中國武術文化，改變了以往西方對中國人的刻板印象。該片通過對蔡楚生、黎民偉、黃柳霜、李小龍等電影人家國情懷的構建，也呼應著當下的主流時代精神。

四、結語

作為一部文史類紀錄片，《追光萬里》選擇從人物的細微處出發，使得人物與大歷史節點相遇，以小見大，以個人命運勾連起時代群像，體現了文史紀錄片的宏大史觀，也避免了以往文史紀錄片的平鋪直敘?！蹲饭馊f里》既具有史料價值，又為后續同類型的文史紀錄片開啟了新的創作方向。在講好中國故事的當下，文史類紀錄片應該堅持創新、兼容的特性，積極探索敘事風格與表現方式，結合當下主流價值觀，創作出表達當下中國情感的作品。

注釋：

①劉進.充滿張力的敘事藝術——電影板塊結構論[J].電影文學,2008(01):8-10.

②周存.電影《追光萬里》在廣圖舉辦放映交流活動影片9月9日公映[EB/OL].南方網,2022-08-21.https://culture.southcn.com/node_b02a77b893/5669b3c28f.shtml.

③④郭杰,左鵬軍.嶺南文化研究[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5:7-9.

⑤楊清虎.“家國情懷”的內涵與現代價值[J].兵團黨校學報,2016(03):60-66.

⑥⑧[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M].吳叡人,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11-12.

⑦[美]郝吉思.黃柳霜：從洗衣工女兒到好萊塢傳奇[M].王旭,等譯.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6:1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