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馬克思“道德悖論”問題的幾點辨析

摘要：分析馬克思主義運用分析哲學和元倫理學方法解讀馬克思文本，圍繞馬克思理論體系是否存在道德因素或馬克思是否是非道德主義者展開激烈爭論，并試圖構建一種“合理的”道德理論。它的解讀因嚴格“二分法”和方法論個人主義的局限而陷入一個似是而非的馬克思“道德悖論”問題之中。穿越馬克思文本，以及超越西方道德形而上學傳統和現代分析哲學、元倫理學方法這兩種抽象，可以有力辨析它的方法、觀點和論據，消解馬克思“道德悖論”問題，從而呈現真實的馬克思道德理論。

關鍵詞：分析馬克思主義；馬克思；道德悖論；分析哲學；元倫理學

中圖分類號：A81; B82-02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2603（2023）01-0010-07

自康德以來，道德形而上學極大影響著西方道德理論的研究，政治家們紛紛借助絕對的、抽象的道德法則來維護統治階級的地位以及控制人們的思想。抽象的道德理論將人們的思想禁錮在絕對命令的法則之下，馬克思要完成對現存社會的批判就必須打破這種思想的牢籠，因此在他的著作中有很多批判道德的語句，把資產階級的“平等的權利”“公平的分配”貶斥為已經過時的“陳詞濫調”[1]。這種方式的道德批判語句在馬克思著作中大量存在，這似乎就給人們留下了馬克思反對道德的“文本證據”；以至于有人給馬克思理論體系和馬克思主義貼上了非道德主義的標簽。

一、似是而非的馬克思“道德悖論”問題

馬克思歷史哲學理論作為科學的思想體系，其中是否存在道德論證，或者說它是否需要道德成分來做補充，是西方學界長期爭論不休的問題。一方面馬克思拒絕用道德標準來批判資本主義制度和資產階級道德，另一方面他宣揚無產階級和共產主義道德。在這兩種語境中馬克思都使用了道德術語，只是有時是科學的描述，有時是反諷的評價。道德概念在馬克思文本中的矛盾使用現象，看起來似乎馬克思理論體系本身存在自相矛盾的道德立場。

到底是馬克思本人對待道德的態度造成了人們對他的理論做出事實與價值、科學與倫理的對立理解，還是后人對他的著作誤讀了呢？英美馬克思主義學者盧克斯將馬克思和傳統馬克思主義的道德觀概括為似是而非的矛盾：“一種彼此存在表面上的矛盾或至少是對立的態度的混合”[2]。

（一）科學與倫理、事實與價值的關系問題

科學的馬克思主義與倫理的馬克思主義之爭最初出現在第二國際內部。融合科學與倫理、事實與價值的關系來重新解讀馬克思主義的，有南斯拉夫實踐學派。之后，分析馬克思主義長期陷入了馬克思非道德主義與馬克思道德主義的爭論中。

20世紀中葉，卡爾·波普爾針對第二國際和南斯拉夫實踐學派的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中科學與倫理的關系問題，提出體現馬克思科學性的“歷史主義”和體現其道德性的“行動主義”之間可以溝通起來。波普爾認為馬克思在處理科學與倫理、事實和價值的關系問題時，所采取的做法是將歷史的必然性接受為道德的善。可見，波普爾把馬克思道德理論解釋為“歷史主義的道德論”。波普爾揣測馬克思對這一問題的可能性回答是：“我就把即將來臨的時期這一事實作為我的道德標準來采納了。”[3]波普爾的這種解釋，毋寧說是將歷史主義的必然性視為了道德的本體。波普爾自認為他將馬克思道德理論解釋為“歷史主義的道德理論”就可以解決事實和價值之間的對立，但其解釋顯然偏離了馬克思的本意，未能正確地闡明馬克思道德理論中事實與價值之間的關系。

到20世紀中后期，阿爾都塞以結構主義的方法對馬克思的理論做另一種詮釋，但這種解讀偏向于將馬克思理論體系科學化的傾向。在阿爾都塞那里，馬克思理論體系是作為宏大敘事的合理論、目的論；他更看重一些結構性社會因素和概念，如“社會形態、生產力、生產關系、上層建筑、意識形態、經濟起最后決定作用以及其他特殊的決定性因素”在社會歷史理論當中的重要性和優先性。[4]這種解釋傾向可能使馬克思實踐的革命性和道德的批判力量被淹沒在“科學性”之中。

西方學界不少學者認為，馬克思既然具有鮮明的科學性，就不可能再含有倫理思想，凡是致力于科學性的理論都是遵循必然性的，必然性必將使道德責任無法成為可能。

（二）馬克思是“非道德論者”還是“道德論者”的爭論

1972年，美國斯坦福大學道德哲學教授艾倫·伍德發表的《馬克思對正義的批判》一文，引發了一場延續了30年的有關“馬克思與正義”問題的討論，分析馬克思主義學者參與其中的熱情極高。伍德認為，馬克思對正義概念是持批判態度的，其思想中根本不存在有關正義的道德理論。圍繞“馬克思與正義”這個主題，分析馬克思主義爭論各方由此不斷引申，趨向于闡發對馬克思、馬克思主義的整個道德倫理觀的看法。雖然觀點不一，根據他們的基本論調，可以分為兩種態度，即“馬克思是非道德論者或反道德論者”與“馬克思是道德論者”。

他們當中的一些學者根據馬克思的著作中存在大量批判道德為虛假的、意識形態的論述以及被他們認為是不含價值判斷的經驗性論述，認為馬克思歷史哲學堅持的是非道德主義立場。他們很容易搜集到馬克思的一些拒斥道德的言論，如“頭腦中的思想映象即概念一樣，都處在生成和滅亡的不斷變化中”[5]244，沒有一種“道德觀和正義觀適用于一切世界”[6]425，“一切以往的道德論歸根到底都是當時的社會經濟狀況的產物”[6]435，“反對把一種永恒的、不以時間和現實變化為轉移的道德強加給未來的無階級的社會”[5]435，“駁斥一切想把任何道德教條當作永恒的、終極的、從此不變的道德規律強加給我們的企圖”[7]，共產主義的任務是要“廢除……道德，而不是把它們革新”[4]489，等等。他們認為，馬克思理論體系是基于歷史唯物主義的框架，道德只是附著于經濟基礎的上層建筑，并隨經濟基礎的改變而改變；道德具有不確定性、相對性甚至次要性。分析馬克思主義的一些學者突出強調經典馬克思主義作家的上述言論，以這些言論為依據提出馬克思是非道德主義者的立場。

堅持“馬克思是道德論者”的分析馬克思主義學者認為，馬克思雖然沒有創建系統的道德理論，沒有專門探討道德問題的著作、文章，然而道德——倫理是飽含在完整的馬克思理論體系之中的。他們認為馬克思在以哲學和經濟學的手段批判資本主義社會時，同時以正義與自由、自我實現（ self-realization）、人類共同體（human community）、自我決定（self-determination）等，這樣道德價值概念譴責和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的不正義，進而論證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價值優先性與正當性。

由是觀之，不管是科學的馬克思主義與倫理的馬克思主義之爭，還是馬克思是“非道德論者”與“道德論者”之爭，都暴露了西方學界一種因嚴格“二分法”解讀中的“似是而非的矛盾”問題。馬克思社會批判理論在“是”和“應是”之間保持一定的距離而又不是完全分離的關系，這樣社會批判理論才是徹底的。“否認馬克思倫理思想，否認道德與事實、規范和價值的關系，無疑是要把道德哲學與豐富的現實世界和人們普遍的經驗相分離，使之為給定的、現存的社會進行辯護。”[8]倫理與科學的融合，是馬克思用批判的眼光對待社會現實時發現的客觀關系，并不是他的主觀臆造。

一、馬克思“道德悖論”問題的四點辨析

（一）關于馬克思是非道德論者的觀點和論據

持馬克思是非道德論者觀點的分析馬克思主義學者的語氣、觀點如此強烈，在于他們的觀點似乎可以奠定在不可顛覆的馬克思關于意識觀念與物質活動之間的關系的基本看法上。他們明確提出“馬克思主義是純科學的，即不僅主張馬克思主義是‘科學的’，而且認為它僅僅不過是科學理論”[9]185。他們的所謂“不過是科學理論”的觀點，意味著馬克思的理論體系除了科學性沒有任何的道德成分。維爾納·桑巴特和羅伯特·塔克爾支持這種觀點，認為“全部馬克思主義自始至終沒有絲毫的道德成分，既沒有道德判斷也沒有道德假設”[9]184，“‘科學社會主義’正如它的名字所暗示的……在本質上是科學的思想體系。馬克思主義……被認為不包含任何道德內容”[9]184。某種理論是否為純科學的，他們主要看該理論是否符合純描述性——解釋性的標準。他們認為馬克思歷史哲學理論中有描述性——解釋性的成分，甚至認為描述性——解釋性的成分是其唯一的成分。 難道描述性判斷與評價性判斷（道德判斷）是如此的截然分開？描述性判斷是否可以包含評價性判斷，還有評價性判斷能否離開描述性判斷而得出？當我們說“這個國家真安定”時，即使是客觀事實層面的結論，同時也表達了人們對“安定”這個價值目標的肯定性評價。馬克思歷史哲學理論作為唯物主義歷史觀體系，不管是其理論的總體性還是部分要素都賦予歷史發展的價值目標向往，并以此反思性地批判當時的社會現實，從而指導人們改變社會現實這樣的評價性判斷。

分析馬克思主義學者佩弗則認為，“從馬克思的著作來看，馬克思主義在本質上是純科學的或描述性——解釋學性的論斷不合道理，以至于讓人納悶它是如何被提出來的，并且讓人懷疑其支持者……”[9]185佩弗進一步分析，馬克思歷史哲學理論是純科學的主張存在一個事實與價值之間是可分的預設，如果描述性——解釋性的判斷與評價性判斷之間是可以區別的，那必須指明是“實際地可分”還是“邏輯地可分”。按照馬克斯·韋伯的觀點，將一個理論或世界觀的描述性——解釋性的成分與評價性成分予以實際的分離是困難的，但是在邏輯上予以區分常常是可能的。

我們認為，一種情況是，馬克思歷史哲學理論是純科學的主張必須是基于描述性——解釋性的成分與評價性或規范性的成分是邏輯上可分而得出的，但是邏輯可分不意味著事實上是可分的。另一種情況是，馬克思歷史哲學理論是純科學的論點是基于路易斯·阿爾都塞所給的定義，“道德規范……就其本質來說是意識形態”[10]。他聲稱馬克思歷史哲學理論是不容許有意識形態成分的。

佩弗指出，阿爾都塞的意思是說馬克思經驗社會科學理論缺少規范性內容，“也許對‘馬克思主義者’這一術語認真思考一番就會把這一點弄清楚。”[9]187一個人如果接受所有的馬克思經驗性理論，但他卻不譴責資本主義，也不頌揚社會主義以及社會主義革命，那他就不算是馬克思主義者。在現當代哲學作品中，唐納德·克拉克-霍奇斯在他的《倫理學中的歷史唯物主義》中最為強烈地對馬克思是反道德主義論者這一命題做出辯護。不過，佩弗卻認為他的辯護是失效的，一是由于他在道德與道德理論的性質上存在許多混淆，如他混淆了認知主義的元倫理學理論與規范性觀點或原則，這使得他自己陷入無法成立的規范性道德相對主義；二是他認為目的與手段只有量的差別沒有質的區分，而且認為任何可以實現的道德標準的唯一正當理由在于它是純策略性的，即非道德性的手段，這樣他陷入了循環論證：策略只有作為達到既定目的的手段才是策略，而追求既定目標的指令就是規范。這等于是說，策略（手段）的正當性反而在于它們本身就是規范（目的）。這樣得出的矛盾結論是，道德標準的正當性在于它是非道德性的純策略，而策略的正當性又在于它本身就是道德性的規范。佩弗最后指出，“就政治目的（甚至手段）而言，馬克思不是馬基雅維利主義者這一點是明確的。雖然馬克思對用道德話語來實現社會主義對資本主義的取代……沒有多大的信心，但是……馬克思尤其熱衷的價值之一是自由的價值——一個似乎與霍奇斯在這里所寫的相矛盾的價值和理想。”[9]191所有關于馬克思是反道德主義者命題的辯護之所以不能令人信服，多數是由于19世紀的道德理論和元倫理學的不發達狀況所導致的。

佩弗指出霍奇斯辯護的失敗不無道理。但是佩弗奇希望發達的元倫理學來達到對馬克思道德理論的辯護恐怕也是一廂情愿的枉然。19世紀的道德理論和元倫理學的不發達狀況的事實并不會導致馬克思道德理論不存在。況且，元倫理學是在馬克思年代之后的事情，是以1903年摩爾發表的《倫理學原理》為界碑而興起的。元倫理學是以邏輯分析和語言分析來研究道德概念、判斷的性質和意義，研究倫理詞句的功能和用法的理論。可見，元倫理學是一種關于研究道德的方法理論。一種道德理論的存在與否，不會因為一種研究方法的發達與否而共存亡。從古希臘的規范倫理學以來，道德理論就已經存在，這是不言而喻的。同樣，馬克思道德理論作為“改變世界”的批判理論也是存在的。

（二）關于馬克思的觀點是基于非道德的善因而缺乏道德觀點

艾倫·伍德和理查德·米勒則從這樣一個假定的事實——道德必須是中立的——出發，認為馬克思的世界觀缺乏道德成分，因為馬克思對不同階級利益的態度不是中立的。伍德的論點是，馬克思雖然持有旨在促進自由、人類共同體和自我實現這樣的規范性觀點，但馬克思的規范性觀點是基于非道德的善的考慮，不能算作道德觀點；即使是馬克思關于異化和自我實現的理論也不能構成馬克思理論的“道德基礎”，雖然任何關于人類福祉的思想都可以被視為是“道德的”觀點，但從道德的善與非道德的善的區分來看，馬克思的觀點是沒有道德意義的。伍德指出，在人們的價值評價中，道德的善與非道德的善是可以區分的，“道德的善包括美德、正確、正義、履行義務以及擁有在道德上值得贊揚的品格。另一方面，非道德的善包括快樂、幸福以及這樣一些事物：即使追求或者擁有它們并不能增加人們的道德聲譽但我們認為對人們來說仍是值得渴望的且是善的。”[11]126-127伍德的結論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是建立在資本主義妨礙了很多非道德的善，如自我實現、安全、身體健康、舒適、共同體、自由這樣的基礎上，而且馬克思“從未曾講過由于人們有擁有這些善的權利或正義需要這些善”[11]128。因此，伍德認為馬克思是非道德主義者。

首先，馬克思對權利和正義的拒斥與他對作為一個整體的道德的批判是有區別的，馬克思即使不將其價值性判斷觀點建立在權利和正義的基礎上，也可以將其建立在其他一些道德規范的基礎上。馬克思不只是關注非道德的善，他的公平和正義觀點的基礎是他對人的尊嚴——道德的善——的關注。這表明馬克思隱含地懷有以道德的善為基礎的某種公平和正義觀念。 其次，伍德顯然是通過過多的限定性道德觀點論證馬克思是非道德主義者，可是“規定快樂、幸福等非道德的善之最大化的功利主義不能算作道德觀嗎？[9]196”佩弗還認為，伍德的所有論證頂多只能證明馬克思不愿意用道德的善來表達，不能證明別的。用“道德的”話語來譴責一種社會制度或不用“道德的”話語來譴責之，這兩種譴責方式之間沒有任何區別。這兩種譴責方式中的規范性判斷和原則都符合這三個道德定義性標準：“①約定俗成的，②可普遍化的，③基于對人的利害考慮的”[9]197。馬克思的價值評價性判斷和原則滿足了這三個標準，因此它是一套道德判斷和原則。

再次，一個人是否有關于道德的善的哲學理論與他的價值性判斷和原則是否有道德判斷和原則之間并無直接關系，說馬克思不是道德哲學家并不意味著他不是一個道德主義者。出于良心或道德律而做出的評價或行為選擇與出于個人的需要、愿望或利益而作出的評價或行為選擇是有區別的，后者不是道德的評價和行為，但是除非伍德斷定道德律要求我們的道德判斷完全基于人類意志自由，而與愿望、需要、傾向等非道德的善完全無關——這是最極端的康德主義觀點，否則就得承認功利主義的道德判斷也是完全符合“道德律”的。“伍德似乎把義務論道德理論和目的論道德理論之間的區別與審慎的評價和道德的評價之間的區別弄混淆了”[9]199。

最后，伍德的另一個邏輯觀點是，馬克思的規范性判斷不是基于對美德的追求或對罪惡感的訴求，因此他不是做出道德判斷。我們認為，雖然道德判斷與罪惡感、美德觀念緊密聯系，但是當人們從道德觀點方面來評價或批判社會實踐或制度時，這種聯系是極其微弱的、甚至是沒有的。而且從道德判斷的定義性特征（規范性、普遍性、社會公認性或基于對人的利害考慮）之中，不能分析出馬克思的價值判斷與對美德的追求或對罪惡感的訴求之間的直接關聯，因為“馬克思主要關注評價社會安排而不是個人的行為、動機、意圖和性格等，所以他很少關注人們的‘對美德的愛’或‘罪惡感’，這一點也不奇怪”[9]201。事實上，在馬克思看來，正是民俗或行為規范將剝削性社會秩序合法化、意識形態化了。

（三）關于以道德的政治決策衡量馬克思的規范性政治判斷從而認定馬克思沒有道德命題的觀點

米勒和伍德不贊同上述三個道德定義性標準。米勒認為，道德的政治決策基礎會顯示出三個特征：平等，一般規范，普遍性。他認為一個道德原則至少會具有其中的一個特征。在佩弗看來，米勒的第三種普遍性的特征——即博得所有人的同意并非是一個道德命題的定義性特征。還有，平等也不是道德命題或原則的定義性特征，因為很多道德命題并不給予所有人以平等的價值。

米勒的平等顯然關系到利益，而且意指人們的全部實際利益，這樣可以推斷出馬克思肯定不會接受米勒的這種道德觀點，因為某些人維持剝削的、不公正的社會安排，甚至不人道的社會實踐也是他們的實際利益。

伍德在這一點上犯了一樣的錯誤，他指出馬克思所描述的無產階級運動缺乏道德的政治決策基礎的第一個特征——平等，即不具有道德的無私性和公正性，因為無產階級運動主要地關注無產階級的利益而不關心其他階級的利益。任何道德都不可能絕對地要求人們對所有的利益予以同等的重視。無產階級的利益是社會中絕大多數人的利益。道德在根本性上就是考慮多數人的利益的，在同樣類型且同等重要性的利益之間發生激烈沖突時，道德要求人們滿足更大的或更廣泛的利益。

關鍵是，關注和尊重道德上的平等不同于也不需要我們對所有實際利益給予同等重視。如果米勒堅持的平等原則就是要對所有實際利益給予同等重視，那米勒在此明顯地歪曲了“道德”這一術語的理解，因為不合法的實際利益也是利益。因而，米勒和伍德的論點并不能表明馬克思歷史哲學理論與道德理論是不相容的。

（四）關于以精神分析方法論證馬克思反對道德的做法

割裂馬克思理論體系與道德理論的關系的人采取的另一種策略是，用弗洛伊德主義的或精神分析的道德觀點來論證馬克思會因為道德利己主義而反對道德。弗洛伊德主義的觀點是，道德是一種通過壓抑個人的自然主義傾向以實現社會規范的手段，是一種社會操縱和控制，而且在階級社會里被剝削階級是最受壓抑和控制的，對占多數人的被剝削階級來說，道德是一種反動的意識形態，這必然被馬克思所反對。劉易斯·福伊爾就是持這種觀點的，還有安東尼·斯基倫和安德魯·科利爾的總體思路也是這樣。佩弗和尼爾森以有力的事實駁斥這些觀點，馬克思在訴諸對個人滿足的考慮之外找到了一種非利己主義的訴求源頭，那些并非純粹出于自身利益而行動的社會主義戰士和革命英雄的事跡就是非利己主義的宣誓。尼爾森指出，雖然馬克思致力于世界的某種道德圖景，但他所接受的道德價值不會像利己主義者那樣消磨人的階級斗爭意志。

上述弗洛伊德主義的道德觀點，實際上是運用了非常狹義的道德概念，因為并非所有的道德理論都只是有助于自身利益而不利于改變世界的努力。因為道德壓抑了自身利益或本階級利益的實現，因此馬克思是反道德主義的，這是違背事實和運用狹隘道德概念的論證，不能說明馬克思的理論與道德理論是不相容。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馬克思是訴求自身利益的道德利己主義與馬克思的“真正的人”“共同體的聯合”概念和理想是不相符合的。這種觀點也是有問題的。雖然馬克思對“共同體的聯合”、共產主義的設想是超越了對因為適度匱乏而造成的正義問題的思考和對非人道主義造成的自然主義的克服不是根據某種價值理論來設計的，但很顯然馬克思的設想中意味著共產主義比資本主義優越，因為共產主義比資本主義更加能夠實現“真正的人”“共同體的聯合”這樣的價值。如果說馬克思是理性自利的利己主義者，那如何說明他贊同致力于人類個體的自我實現，卻為了社會主義的發展而放棄自身利益的直接滿足、做出無畏無私的犧牲。這種無私的選擇，是因為重大自我犧牲的風險很低而個人的收益很高，才情愿冒生命危險的，還是因為如果一個人不積極支持和參加社會主義運動就會招致更大的死亡危險呢？這兩個理由都不能很好說明馬克思主義者的“那些以高于或超越義務要求的方式參加階級斗爭的人已做了在道德上真正值得頌揚的事”[9]218。正如彼得·畢恩斯所言：“從巴黎公社到1905年的彼得堡蘇維埃，激發了數百萬工人的很多勇敢行為……，‘自身利益’決不能證明他們行為的正當性。”[12]

確實馬克思沒有撰寫過專門的道德理論著作，導致西方學界認為他不是一個嚴格的道德主義者，但是在“以考慮人的痛苦和幸福為基礎來約束人們行為的普遍化的規定”[9]219上來看，馬克思理論體系中“絕對并完全地滲透著道德判斷和原則”[9]219。為全人類謀幸福是馬克思的人生理想和理論目標，這是最高的道德。

三、結論

科學的經驗性社會理論并不排斥道德判斷；不能簡單將追求社會美好理想歸于非道德的善，道德的善與非道德的善沒有嚴格區別；從規范性政治判斷來看，道德的平等不是同等地關注所有實際利益，進步的道德理論關注的是絕大多數人的利益；從精神分析方法的論證看，馬克思理論體系的道德判斷絕不是壓抑人、控制人的社會規范手段，而是發展人、實現全面的人的社會改造目標。

分析馬克思主義在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領域，關于馬克思是道德主義者還是非道德主義者的爭論觀點和論證，認為馬克思是非道德主義者的觀點存在很多邏輯上的錯誤。主要是他們的科學與倫理的二元對立思維造成了他們對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與道德相容關系的錯誤判斷。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不存在這種二元對立，它是科學性與倫理性相統一的理論體系。同時，他們重構的馬克思主義道德理論受方法論個人主義的局限而偏離了馬克思。實際上，無論是馬克思早期的哲學著作，還是《萊茵報》時期和《1844年經濟學一哲學手稿》時期的異化理論，還是之后的經濟學哲學著作，如《資本論》，都在對現實研究做出事實性描述的基礎上對資本主義制度做了道德的價值判斷和批判。同時，馬克思又對無產階級革命事業和共產主義予以熱情的道德褒揚，指導和激勵人們的革命意志、推翻不人性的社會制度，倡導追求人的自由解放、全面發展的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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