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駿馬》(比利·鮑伯·松頓,2000)改編自美國劇作家科馬克·麥卡錫(Cormac McCarthy)的小說《天下駿馬》,于2000年被搬上大銀幕。影片講述了年輕的主人公約翰在本土美國夢碎后,跨越美國、墨西哥邊界,試圖在墨西哥追尋想象中的美好生活的故事。19世紀,大批白人在廣闊的美墨邊界開拓他們眼中無人占有的處女地,而實際上這里生活著印第安及墨西哥原住民,他們早已與此地建立了密不可分的精神紐帶。影片通過描繪約翰等人在美墨邊界反復越境、冒險和聯姻的經歷,引發受眾思考地方文化與身份認同建構之間的關系。
一、空間符號與地域體驗
20世紀80年代,科馬克·麥卡錫搬遷到德克薩斯州厄爾帕索市居住,與墨西哥的華雷斯城隔河相望。廣袤壯闊的美墨邊境景觀給了他全新的創作靈感,麥卡錫開始研究美墨邊界的歷史文化。1992年,他發表了以美墨邊境為敘事背景的小說《天下駿馬》,作品圍繞主人公約翰和朋友在墨西哥追尋牛仔夢的故事展開。事實上,正如墨西哥詩人奧克塔維奧·帕斯所述:“通常來說,美國人不是為了尋找墨西哥才到墨西哥的;他們尋找的是自己的癡迷、熱情、恐懼、希望和興趣。”[1]19世紀,給予美國人熱情與動力的“拓荒”實質上帶有自我欺騙性,他們眼中廣袤無垠、等待“現代文明”征服的土地,其實是特加諾人、墨西哥人和印第安人的家鄉。“盡管來自歐洲和美國的新移民,通過某些非法、合法程序在南德克薩斯定居下來,但直到20世紀20年代,它仍然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墨西哥國家。”[2]世代生活在那里的特加諾人、墨西哥人和印第安人與這片土地有深厚的血脈聯系,他們對該地有著強烈的地域認同感,并視之為獨一無二的家園。
法國社會學家亨利·勒菲弗認為“空間政治可以延伸到地理景觀本身,因為它也是被創造、修改和轉化的社會關系的產物。”[3]在其著作《空間的生產》中,他特別強調作為主體的人的身體經驗對空間生產的決定性作用,指出“空間總是被身體所占有……身體在空間中集聚展演,身體在空間中所展現的行為方式、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對空間的建構具有決定性的影響”。[4]美國地理學家愛德華·蘇賈也主張以開放的視角解讀人文地理景觀,發掘此地居民的文化與其生活、勞作的地理景觀之間的關系;他認為后現代地理學關注的正是如何解讀人們生存的土地,以及人與地的互動關系和相互影響。[5]與兩位學者觀點相似的還有華裔人文地理學家段義孚,在其著作《經驗透視中的空間和地方》中,他先是提出了核心概念——“經驗”的定義,即“跨越人之所以認知真實世界及建構真實世界的全部過程”,是主體感覺和思想的綜合體;然后,他又辨析了“空間”與“地方”的定義,認為在經驗中“‘空間’和‘地方’這兩個字眼必須互相定義。從地方的安全性及穩定性方面,我們感覺到空間的開闊和自由,以及空間的恐懼,反之亦然。”他主張空間在于自由、運動,而地方在于安寧、靜止;人類生存既需要“開放的空間”,也需要“安頓寧靜的地方”。[6]綜上,可以知道地理景觀的研究并不是外圍的、修飾的,與社會文化毫不相關的研究,其不可避免地會與地方居民聯系在一起;人在地方生活,改變著地形、地貌,并賦予地理景觀特殊的意義。
美墨邊界不僅僅是地理意義上的兩國邊境,更是具備深刻的文化歷史內涵,包含著豐富的人文想象。電影《駿馬》展現了兩國邊界的人文地理景觀,呈現了隨著時間流逝、社會發展,居民與土地建立的血肉聯系。這里是美國文化與墨西哥、印第安原住民文化發生激烈碰撞的地方。雖然地圖清晰地劃分了兩國界限,但是墨西哥、印第安原住民與家園故土的聯系卻從未被割裂。麥卡錫通過描寫年輕主人公反復的越界經歷,讓受眾可以從越界人的內部心理體驗來審視此地。由此可見,對地域的界定包含在歷史敘事和文化想象之中,不能簡單地通過政治地圖來理解、劃分,而應將空間的生產和人文地理的建構融入社會歷史話語體系。
二、野性的異域想象與政治地圖
電影《駿馬》的故事發生在美洲格蘭德河兩岸流域,即從美國西南部的科羅拉多州格蘭德國家森林起,向南穿越新墨西哥州,再到德克薩斯州南部布朗斯維爾市的墨西哥灣。資本主義經濟發展催生的城市化進程對這里產生了較大影響,在這片土地上,既有原始形態的大山、荒漠,又有現代社會的水泥管道和鐵路。美國“西進運動”①時期,“神槍手”“西部牛仔”等白人男性形象被大肆宣揚、褒獎,這些形象代表著大眾對一段歷史的認知,塑造了一個個美國“神話”。然而,電影《駿馬》卻呈現了美國牛仔故事的一個“反文本”,顛覆了傳統的神話敘事。例如在該片的一組特寫鏡頭中,一列火車轟鳴著從遠方駛來,車前燈長長的光柱穿透了纏結紛亂的合歡樹叢,照亮了無窮無盡的柵欄——“火車”“柵欄”是現代工業文明的象征,它們代表著侵略勢力,肆無忌憚地破壞了原本遍布“合歡樹”的自然風貌,美墨邊界廣袤的土地已被工業文明烙上了深深的印記。在資本主義商品經濟的排擠下,影片主人公被迫遷移到遼遠廣闊的邊界,意圖找尋昔日美好的放牧生活。但令人始料未及的是,他們穿越的地帶不是荒無人煙、無拘無束的自由空間,而是犬牙交錯的異國地域——墨西哥人、印第安人等原住民世代棲息的家園,但他們自己并不是開辟疆土的“英雄”,而是入侵他人家園的竊賊。
影片多次展現了主人公約翰在邊界地貌中對印第安土著居民的想象。主人公約翰·格雷迪的祖父在一棟1872年建造的農場平房里過世。葬禮后不久,約翰便從祖父老宅出發向西,他選擇的正是一條穿過基奧瓦族鄉間向北延伸的路,這條路是昔日的印第安人科曼奇族開拓出來的。在這條路上行走著,約翰眼前浮現出一幅如夢的景象:臉上抹著白堊的騎手駕著涂彩的矮種馬從北面而來,他們將長發編成辮子,全副武裝上陣;馬拉著木橇在沙地上如巨蟒般蜿蜒行進,男童們也赤裸著上身騎在馬上,并不斷驅趕著前進的野馬。在這組鏡頭里,觀眾不僅能看到印第安人威武的身影,而且還能聽到他們浩大的聲勢:馬群厚重的喘息聲、釘著生牛皮的馬蹄嗒嗒聲、長矛揮舞的嗖嗖聲等。約翰一邊在古道上走,一邊仔細勘察著地形。在調轉馬頭回家的途中,他再次經過古戰道,昔日印第安武士的形象又一次浮現——這個電影場景暗指美墨戰爭后,大批原住民被殘暴驅逐遷徙的歲月。在該片的另一個場景中,約翰遇見了一些仍留在德克薩斯州伊蘭安鎮的印第安部落,當約翰穿越他們的草棚時,印第安人對他視而不見,似乎對他絲毫不感到好奇,只是靜靜站著,約翰猶如一名匆匆的過客在他們中間穿行,慢慢消失在遠處的地平線。而且,此時只有約翰一人騎行經過,他“形單影只”的形象與之前祖父葬禮后他想象中的聲勢浩大的印第安武士們的形象形成了鮮明對比。影片通過對印第安人的反復描繪隱喻雖然印第安人已不在這里生活,但他們的記憶和氣息猶存,而約翰才是那個闖入此地的異鄉人。
片中,主人公約翰深受美式教育的影響,認為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可以在世界任何地方憑借個人勞動努力耕耘,實現自己的“美國夢”,他的選擇可以不受任何地域、人文歷史等因素的束縛。因此,當他不能適應資本主義經濟和現代工業化發展時,便毅然離開家鄉,穿越國界,追尋他夢想中的生活,試圖在墨西哥人、印第安人長久生活的土地上建立起理想中“安全、寧靜的地方”。他與朋友羅林斯一道,從德克薩斯州西面向南出發,興致勃勃地進入陌生的地域。就像“西進運動”中其他的“拓荒者”一樣,約翰和羅林斯將開拓新地域的行動視為一種英雄行為。但隨后二人在墨西哥的遭遇,卻讓他們意識到墨西哥的人文歷史及人文地景所傳達的信息與他們的傳統認知截然相反。他們對當地原住民的民族記憶和歷史的漠視,使他們在穿越之行中屢受挫折,并付出了沉痛的代價。在他們到達墨西哥之前,羅林斯曾拿出在咖啡館撿到的一張地圖與約翰一起查看,地圖上美國這邊直抵最下方作為邊界的里約格蘭德河區域都標注了道路、河流及市鎮;而河的另一邊卻是一片空白,羅林斯認為可能從來沒有人畫過那邊的地圖,空白地圖消除了年輕人跨越界線的罪惡感。盡管行經的地方越來越荒涼,卻絲毫沒有影響約翰心中對“伊甸園”的憧憬,與羅林斯的對話也揭示了他越界的目的:
“那個伊甸園在哪里?”羅林斯問。
約翰·格雷迪脫下帽子讓山風吹涼腦袋,
說:“你不在一個地方扎下,
就不會知道它到底是個什么樣兒。”
“那這個國家肯定有不少這樣的寶地了?”
約翰·格雷迪點著頭說:“我就是為此而來的。”
“我明白了,老弟。”
這段對白揭示了約翰最終沒能找到“伊甸園”的原因:他忽略了人文歷史和種族記憶對空間生產的重要影響。這張地圖是對在邊界生活的非白人原住民土地所有權的否定,反映了一種赤裸裸的種族歧視。兩人第一次跨越邊界時,他們既沒有實物地圖,又沒有心理意識的地圖,墨西哥對他們而言就是一個完全空白的、等待征服的空間。后來,兩人在路上結識了布萊文斯,后者為了避免在大雨中遭雷擊,在渡過格蘭德河時將自己脫得精光——三名美國年輕人的荒誕行為凸顯了他們對這片人文地域的無知。他們越是靠近墨西哥便越是對這片荒蠻的土地感到恐懼。最后,約翰用一句話總結了他的越境之旅:“我不知道它究竟在哪兒?我不知道那片土地上會發生什么事。”
約翰自始至終都沒有認清自己“入侵者”的身份,他認為自己背井離鄉是出于生存本能,而不是為了滿足個人欲望。正如他在墨西哥監獄里殺死一個小伙子時一樣,從表面上看他是為了生存;但實際上是為了占有,而占有是生存的一部分。為了達到目的,他不惜訴諸武器和暴力。影片中約翰多次使用暴力,象征著他和他所代表的文化滲透到墨西哥的決心,甚至不惜以暴力手段和血的代價在這片土地上留下印記。
三、墨西哥的化身——阿萊詹德拉
在電影《駿馬》中,主人公約翰在追尋夢想家園的同時,也勇敢地追求心愛的女子,但結果證明他的真愛抉擇同他的牛仔夢一般縹緲虛無。片中,莊園主漂亮的女兒阿萊詹德拉出身高貴、溫婉純潔,是他無法高攀的女人。對約翰而言,阿萊詹德拉更像是令他著迷的墨西哥廣袤大地的縮影,等待著他去征服。約翰對美墨邊界土地的開拓隱含在他對阿萊詹德拉的占有欲中,他對阿萊詹德拉的占有象征著他對墨西哥土地的征服。而片中情形也與此相呼應,如果他能夠與阿萊詹德拉結婚,便可以繼承女方家的產業,因為她是這個家族后輩中唯一的合法繼承者;顯然約翰也隱約意識到這一點。在一次放牧情節中,他問牧人安東尼奧:“對我來說,貧窮糟糕呢,還是作為一個美國人更糟糕?”對方回答:“只要是一把金鑰匙,就能打開任何一扇門。”約翰表示認同——阿萊詹德拉便是他打開墨西哥之門的“金鑰匙”。
失去祖產后,約翰渴望在地圖上未標注的另一邊覓得一個落腳之處,同時他也企圖將自己的文化注入這片土地,讓美國西部牛仔神話在這個未被工業文明侵占的地方重獲新生,并對墨西哥原住民文化視而不見。當姑婆阿方莎得知阿萊詹德拉的不檢行為后,曾勸誡約翰:“你必須明白,這是另外一個國家,在這里一個女人的名聲就是她的一切。”但他毫不猶豫地反駁了阿方莎的觀點,堅持自己美國式男女自由交往的觀點。影片中還有一處情節,阿萊詹德拉的父親一邊與約翰打著臺球,一邊試著向他解釋不同國家有迥然不同的思想價值觀,而其固有的價值觀很難被另一種所理解或取代,約翰想把美國的文化價值觀融入墨西哥文化是根本行不通的——這個墨西哥大家族最終將他拒之門外。
在阿萊詹德拉離他而去之后,約翰離開了普利西瑪圣母瑪利亞牧場,再次踏上征程。他在夜間趕路,騎在馬上遠遠望見前方散落在平原的幾個小村子泛著模糊的點點黃光,天色黑暗而光愈發微弱;雨水忽至,而石頭依舊紋絲不動地待在那里,任雨水周而復始地刻畫上斑駁的痕跡。在這一動、一靜的對比下,約翰終于有所頓悟,被神話掩蓋的“秘密”似呼之欲出。影片此處對夜間景物的呈現凸顯了約翰心靈隔絕的苦悶。地方與身份總是緊密相關的,學者段義孚在其著作《空間與地方》中論述道:“地方是愛的記憶的所在,也是鼓舞現在的光輝所在。地方是永久性的,所以使人安心,因為人在其中可以看見自己的弱點,也會看到機會和各處的改變。”[7]約翰一直期望在邊境找到一處棲身之所,而在這片土地上他卻始終沒能得到想要的歸屬感。臨近尾聲時,電影又呈現了一個別具特色的約翰形單影只的“紅色”場景:他正往沙漠深處騎行,馬蹄飛奔揚起的塵煙顏色通紅,風卷著紅色的沙掠過暮色籠罩的大地,西天的紅霞給他的面頰也涂上了一層古銅色。此時,約翰仿佛與地景融為了一體,塵煙、落日也為他鍍上了紅色。然而,他依舊是廣袤沙漠中一個孤寂的影子,朝著“未知的世界”繼續前行。
結語
電影《駿馬》中的大自然意象,如草地、雨水、石頭和小鹿,皆與主人公約翰的感覺、記憶融合到一起,在風景的細致刻畫中,穿插著個人的身體感覺和情感回憶,形成了他對這個地方的感知——失去和創傷。在整部影片里,約翰和同伴都在持續的運動之中,并且其運動具有體驗性,他們一邊在不同的地理景觀間穿梭,一邊感受著不同地方傳達出的訊息;而他們也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地域精神傳承的載體。美墨邊界的地形、地貌會隨時間流逝變遷,但在這片土地上的記憶卻不會褪去,深刻的記憶烙印會世代傳遞,并影響著當下。地方與身份認同既相互支撐也相互沖突,穩定、安頓的欲望總被地方文化拒絕、排斥。因此,主人公約翰不得不繼續流浪、追尋,對空間人文地理的無視使他注定只能成為漂泊的異鄉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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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美]段義孚.經驗透視中的空間和地方[M].潘桂成,譯.臺北:國立編譯館,1998:71-73.
[7]Yi-fu,Tuan.Space and Place[M].London: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79:33.
【作者簡介】" 舒云童,女,山東濱州人,天津財經大學人文學院講師,博士,主要從事英美文學、比較文學與影視文學研究。
【基金項目】" 本文系2021年度天津市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科馬克·麥卡錫南方小說的閱讀倫理學研究”(編號:TJWW21-009)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