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網絡虛擬財產具備一定的財產內容,在交易中能夠體現其經濟價值,能夠獨立存在于網絡空間,應屬于刑法規范中的“財物”范疇,具體為傳統財物中的“無體物”。同時,盜竊他人所占有的虛擬財產,能夠使得行為人排除權利人對虛擬財產的事實性支配而不突破與實體占有趨同的事實性和物理性,符合傳統盜竊罪中占有轉移行為構造的要求。因此,可以說,對以虛擬財產作為犯罪對象的盜竊行為,在傳統財產犯罪罪名的框架下,適用盜竊罪的解決邏輯并以盜竊罪進行定罪處罰,具備合理性。
關鍵詞:互聯網經濟;虛擬財產;占有轉移;盜竊罪
中圖分類號:D914" " " 文獻標志碼:A" " " 文章編號:1672-0768(2023)01-0090-07
一、問題檢視
互聯網時代,存在實體貨幣與虛擬貨幣兩種狀態分化并存的現象。尤其是當線上交易模式如火如荼發之時,以互聯網作為工具或對象的網絡侵財行為層出不窮。但是,我國現行刑法并沒有明確規定“虛擬財產”的概念。虛擬財產是否屬于傳統侵財犯罪的行為對象,以及能否被現行刑法所規定的財產犯罪所規制,成為司法實務界和刑法理論界共同面對的難題。截至2021年9月,北大法寶司法案例庫中有關虛擬財產的判決書中,刑事判決書25份,民事判決書139份,其中,裁判路徑多以《民法典》中的侵權責任法和合同法思路加以救濟。且經分析發現,在絕大多數的虛擬財產糾紛中,法官并不十分關注虛擬財產的法律屬性,對虛擬財產性質的判斷多采取回避態度。不基于其法律屬性尋求裁判依據,致使對虛擬財產保護路徑的選擇上難以達成共識,同案不同判的情況非常普遍。筆者認為,出現這樣的局面,關鍵在于忽視了我國刑法對虛擬財產法益的保護,也忽視了在傳統盜竊罪的框架下,對盜竊虛擬財產行為定罪處罰的合理性。
二、虛擬財產屬性的學說之爭
目前,關于虛擬財產的法律性質,理論界眾說紛紜,目前主要存在諸如物權說、債權說、知識產權說和新型權利說等觀點。
物權說觀點認為,虛擬財產應當被認定為法律上的“物”,強調虛擬財產的財產價值、獨立性和排他支配性,符合物權客體的要求。代表學者有陳興良教授[ 1 ]。而債權說主張網絡虛擬財產權是一種財產性利益,其本質屬于債權。
知識產權說則站在網絡游戲開發商和網絡玩家的立場,提出兩種不同的觀點:一是作為著作權加以保護;二是游戲玩家的創造性智力結果[ 2 ]。新型知識產權說內部也有兩種不同觀點,一種觀點將網絡虛擬財產視為一種全新的財產類型,一種觀點則認為虛擬財產體現了物權和債權的融合,其權利性質具有債權屬性和物權特征[ 3 ]。
其中,知識產權說的問題較為突出。首先,虛擬財產并不是游戲玩家創造出來的智力結果。玩家獲取虛擬網絡裝備,從技術上而言是網絡用戶通過寫入既定數據的方式促使原始數據改變成另一個既定數據,代表網絡虛擬貨幣的數據一直都存在,不以用戶的行為而發生轉移[ 4 ]。而且,因為對虛擬財產的使用是游戲玩家按照運營商或者系統事先設定的統一規則而進行的,任何玩家均可無差別按規則執行。因此,該行為既無創造性亦無新穎性,不滿足歸屬知識產權的特點。其次,虛擬財產也不屬于開發人員的智力成果。知識產權最本質的特征是客體的非物質性。即知識產權所保護的客體并不是物質性的現實存在,也不具有一定的形態,更不占有一定的空間。而網絡虛擬財產,比如Q幣、游戲裝備等,雖然從表面上看,是抓不到、摸不著的,但它是實際存在的東西,是現實世界的貨幣在網絡世界的存在形式。換言之,虛擬財產僅僅是改變了形態的財產,以一種數字化的方式存在于網絡中,其本質是物質,因此不可歸屬于知識產權的范圍。新型知識產權說認為虛擬財產屬于物權債權的混合體,承認這種觀點的前提是突破物權與債權的二分體系,但在我國目前物債二分體系尚能自足的情境下,該觀點尚難以立足。
三、虛擬財產屬于盜竊對象之肯定
有關虛擬財產的法律性質的討論,目前主要是在物權說與債權說之間角逐。本文贊同物權說。虛擬財產與現實貨幣具有同一性,能夠被傳統刑法中的“財物”所包容,屬于盜竊罪的盜竊對象。以盜竊罪追究非法取得虛擬財產行為者的刑事責任,具有合理性。
(一)虛擬財產具備物之屬性
1.客觀獨立性
作為隨互聯網時代產生的的網絡衍生物,虛擬財產通常被認為是依賴于網絡而生,依附于網絡環境。盜竊虛擬財產實質上盜竊的是代碼,脫離網絡環境則不復存在。誠然,虛擬財產對網絡環境具有不可否認的依附性,但這種依附關系并不能夠成為否定其自身獨立屬性的有力依據,因為物的存在方式并不直接排除物的獨立價值。對于有體物,使用價值與物理存在合二為一,因為其價值與載體具有同一性;而無體物則不同,無體物本身是無體的,當其發揮使用價值時需要依靠于一定的載體,因此在這種情況下,物的使用價值與物理存在不具有同一性。例如一本書的價值并不主要表現在書的紙張之上,盡管書的內容(知識)依附于書的紙張,我們也不能認為基于這種依附性就可以否定知識本身的價值。同理,虛擬財產也是一樣的。虛擬財產作為一種無體物,雖然其存在方式需要依附于一定的網絡載體,但其本身也有客觀存在的獨立價值,否則,網絡用戶也不可能對于自己存入網絡賬戶的資金進行消費、讓與,或者對網絡公司所售虛擬產品進行使用、買賣。因此,虛擬財產作為傳統貨幣隨著經濟社會發展在形態上的一種拓展,在網絡環境下具有獨立性,僅憑網絡空間的依附性不足以排除虛擬財產本身獨立客觀的屬性。
2.經濟利益性
貨幣作為一般等價物被當然地視為具有經濟價值,雖貨幣的形態隨社會的發展不斷拓展,但其經濟價值并無動搖。網絡賬戶如同電子錢柜,虛擬財產就是錢柜中儲存的無形貨幣,作為有形貨幣的一種演變,當然具有經濟利益。例如:網絡游戲公司所出售的游戲設備,雖然只是一種電子數據,與現實世界中的有體物有別,但虛擬物品自身具備財產內容,能夠通過一定的方式實現價值交換,因此虛擬財產具有一定的經濟價值,這既是虛擬財產符合一般財物共有特征的關鍵,也是虛擬財產能夠成為財產犯罪保護法益的關鍵。在2005年的顏億凡盜竊案中,裁判理由指出:“虛擬財產具備商品的一般屬性,既有財產價值又有使用價值,理應得到與現實生活中的財產同等的保護。”( 1 )由此可見,該裁判理由對虛擬財產的經濟價值給予了肯定。
3.排他支配性
否定虛擬財產能夠成為財產犯罪客體的理由之一,是因為虛擬財產具備恢復功能,而作為財產犯罪客體的財物理應是不可復制的。因此有學者指出:即便虛擬財產被他人占有,而被害人也不會喪失控制,由此便不會造成財產損失。根據這種觀點,以電磁數據為載體的虛擬財產就難以成為財產犯罪的客體。但是,本文認為,以虛擬財產的可復制性推翻其能夠成為侵財犯罪對象的觀點未免過于片面,電子數據的可復制性也并非在所有場合均可發揮恢復功能。竊取以電子數據為載體的虛擬財產的行為,在符合盜竊罪行為構造的情況下,完全可以盜竊罪定罪處罰。例如,行為人利用科技手段侵入網絡游戲公司的充值系統,竊取游戲金幣并在網上低價拋售,或者通過破譯其他玩家游戲賬號的密碼,侵入他人賬號內轉移他人占有的游戲裝備或者金幣為自己占有。在此類案件中,行為人先行盜取游戲公司或其他玩家賬號和密碼,再利用先前行為完成對游戲公司或玩家所占有的游戲裝備或金幣的轉移,造成游戲公司或他人的財產損失,完全符合盜竊罪的行為構造。網絡游戲公司雖然可以不斷復制游戲裝備或者游戲金幣,但每一套游戲設備和每一個金幣都具備一定的換取現實貨幣的獨立價值,具備商品的一般屬性,因此給游戲公司帶來的經濟損失是毋庸置疑且無法挽回的;而對于玩家來講更是如此,每一套游戲裝備和金幣都是受害人花費時間與金錢所取得的獨立商品,即便具有可復制性,與玩家而言,一旦被盜也必不可能成為游戲公司為其重復提供的合法理由,因此無論針對游戲公司還是游戲玩家,裝備和金幣等虛擬財產都具備排他支配性。
因此,可以說,虛擬財產具備物之屬性,能夠被傳統侵財犯罪對象之“財物”所吸收,符合盜竊罪對象的要求。反觀債權說,卻存在很多的問題。
(二)否定說之反駁
1.打破民刑一致性
以債權說為支撐提出的盜竊財產性利益的行為構造在邏輯上前后矛盾,并與民法典相矛盾。根據債權說的觀點,網絡虛擬財產是基于債權而產生的財產性利益,由此提出的行為構造便是:行為人違背他人意志,使他人的債權歸于消滅或者為他人設定債務,取得不履行債務的利益或者額外增加與債權實現相關的利益,從而造成他人損失。很明顯,這種觀點結合了民法中債權轉移和債務承擔的制度設置,與傳統侵財犯罪中行為人奪取財產造成他人損失的行為構造并列構成盜竊罪概念體系下的第二級概念。從表面來看,這兩種行為構造只是由于對象的不同導致奪取方式的不同。但深究發現,基于虛擬財產是債權的屬性所提出的盜竊構造實則與民法中的債權轉移和債務承擔制度存在矛盾,并不足以自洽。在民法中,債權人轉移債權,未通知債務人的,該轉讓對債務人不發生效力;債務人將債務的全部或部分轉移給第三人的,應當經債權人同意( 2 )。可見,為了穩定債權的相對性以及確保債權的意思表示真實,無論是轉移債權還是由第三人承擔債務,都存在必不可少的前置行為,即債權人的通知或者是經債權人同意,缺少此前置行為,即使受讓人取得債權,債務人也有權拒絕受讓人的履行請求;而未經債務人同意,債務轉移不對債權人發生效力。這主要是根據民法中對于債權的定義以及債的相對性所得出的結論,是一個有效債權不可突破的底線,即便將其置放在其他部門法之下,也要遵循債權作為一個相對權所具有的本質特征,否則將會導致與民法典的沖突。例如,根據債權說觀點,秘密獲取他人賬號后侵入他人銀行賬戶、支付寶賬戶,將他人賬戶上的資金轉移到自己的賬戶上,此行為人屬于違背他人意志消滅他人對銀行、支付寶公司的債權,變更為自己對銀行、支付寶公司的債權,屬于“轉移債權”型的利益盜竊。但從民法關于債權讓與的規定來看,在此種情形中,行為人秘密侵入他人賬戶轉移資金,首先該行為人并不是合法的“受讓人”,因未經雙方意思表示一致,該“受讓人”與讓與人之間的債權轉讓合同不成立。其次,即便因虛擬財產的特殊性,行為人將他人財產強行轉移為自己占有,因該債權的轉讓沒有也不可能提前通知債務人,而對債務人不發生效力,即使行為人取得債權,債務人銀行或支付寶公司也依然有權拒絕其履行請求。刑法作為民法的后置法,對法律用語的理解和解釋理應與民法一致,否則將有違刑法的謙抑特征。因此,將虛擬財產作為債權對待,并不能夠與基于此所產生的行為構造有效銜接起來,存在邏輯上的矛盾和以及與民法典相矛盾的突出問題。
2.加深問題復雜性
堅持虛擬財產的本質為債權,并對盜竊虛擬財產的行為重新構建行為構造,這種觀點是在借鑒德日刑法的基礎上提出的。該觀點并不適合我國的立法體例。首先,財產犯罪在日本刑法中是以保護物權為使命的,在沒有特別規定的情況下,財物都不包含財產性利益。因此,虛擬貨幣出現之后,在德日刑法的立法體例之下,如果不將虛擬財產劃分為財產性利益的領域之內進行保護,就會出現對侵犯網絡財產行為的處罰漏洞,所以有必要對有體物和財產性利益進行區分保護。但與德日刑法不同,我國的刑法中,財物作為財產犯罪的客體具有較大的容量。從最初的有體物到后來的無體物再到現在的虛擬財產,隨著社會的發展和變化,“財物”一詞無論是從漢語文學的角度,還是作為刑法中財產犯罪客體的法律角度,始終是一個高度抽象的名詞。2013年3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的《關于辦理盜竊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規定:“盜竊電力、燃氣、自來水等財物,盜竊數量能夠查實的,按照查實的數量計算盜竊數額;盜竊數量無法查實的,以盜竊前六個月月均正常用量減去盜竊后計量儀表顯示的月均用量推算盜竊數額;盜竊前正常使用不足六個月的,按照正常使用期間的月均用量減去盜竊后計量儀表顯示的月均用量推算盜竊數額。”( 3 )可見,該司法解釋將電力、燃氣、自來水等無體物解釋為財物。除此之外,我國刑法第265條還規定“以牟利為目的,盜接他人通信線路、復制他人電信碼號或者明知是盜接、復制的電信設備、設施而使用的,依照本法第二百六十四條的規定定罪處罰”,即以盜竊罪定罪處罰。上述盜竊行為針對的客體均不是有形的財物。可見,我國立法體例下的財物不受物理形態以及外部特征的禁錮,包含有體物與無體物。當社會發展進入互聯網時代,虛擬財產作為實體貨幣的另一種存在狀態,其本質仍是貨幣,可以直接被我國立法體例下的無體物所接納。
除此之外,一味采用債權視角,只會將問題復雜化。例如將資金存入微信、支付寶賬戶,就需要區分直接存入微信錢包、支付寶余額與存入綁定的銀行卡兩種不同的情況。前者是由客戶將資金存入微信錢包或者支付寶余額,由第三方支付機構直接占有并儲蓄資金,在得到客戶的支付指令時直接支付,起到線上錢包的作用。但在后一種情況中,客戶將資金充值到綁定了銀行卡的微信、支付寶賬戶中,第三方支付機構必須與銀行卡綁定方能實現其支付功能。在此種情況下第三方支付機構并不直接占有資金,而是需要通過在銀行建立大賬戶,將發生于客戶之間的支付行為轉變為銀行賬戶內部的資金流轉,起到幫助客戶降低交易成本的功能。所以在這種情形之下,客戶、第三方支付機構和銀行就處在錯綜復雜的三方關系之中,在層層法律關系的重疊之下,很難厘清誰是真正的債權人,誰又是債務人,尤其當涉及到跨銀行轉賬時,則更難以債權理論解釋清楚債權轉移的問題。因此,刑事看行為,民事看關系,刑法不應該深陷民事關系的泥潭,而更應當關注行為本身的性質,這是根據刑法所規制的行為均是嚴重危害社會的行為所得出的結論。盲目借用德日刑法作為我國立法體例下解決問題的依據,不僅可能將問題復雜化,甚至產生適得其反的效果。
3.相關“財產性利益”尚未形成統一的理論體系
誠然,我國刑法中的財物既包括了有體物、無體物,也包括部分財產性利益,但對于究竟何為財產性利益,其內涵、外延如何,并無成熟而成體系的理論規定。自始至終,刑法學界對于財產性利益的討論總是表現為對個案的列舉,例如為了賴賬而盜竊欠條、飯后逃走不付帳、偷逃高速公路費用等,對于這些個案的定性也存在較大的分歧。堅持債權論的學者認為,在上述情形下,行為人均屬于違背他人意志對他人債權的侵犯[ 5 ];而反對者認為受害人損失的僅僅是借條或者賬單本身,并沒有直接侵犯到當事人之間的債權,行為人逃避繳納高速公路費用也并不會導致對方直接喪失債權請求權[ 6 ]。上述無論哪種觀點都存在的一個共同問題,即:刑法理論并沒有關于財產性利益的明確定義。僅僅因為行為人與他人先前存在合同關系,便先入為主地代入債權法律關系,從債權的權利義務中倒逼推出大前提,得出當事人喪失債權或者喪失請求權即喪失了財產性利益的結論,這其中的邏輯推理是否妥當,值得商榷。除此之外,即便假設這種邏輯推理是正確的,還會導致另外一些問題,那就是由于民法中對債權實現期限的規定并不是嚴格恪守某一時間點,因此在行為人吃霸王餐、偷回借條時,究竟何時屬于債權的不能實現,即債權受到侵害的時間,以及怎樣區分債權的不能實現和難以實現之間的界限等,對于這些問題的爭議直接導致對同一個行為可能出現或有罪或無罪的不同結論。因此,本文認為,只有進一步揭示財產性利益的本質定義,方可對上述情形作出更為恰當的結論,而不是在缺乏相關法律規范這個大前提的情況下,先代入小前提的事實情況,倒推大前提的內容,這實屬本末倒置。其次,考慮虛擬財產能否被現有理論體系所接納。答案是肯定的。因為隨著人類經濟社會的發展,從農業社會逐步邁進工業時代再到信息社會,財物由最初的有體物發展為無體物已經歷經了漫長的演進過程,法律爭議幾近消解,將無體物劃分至財物的范疇是毫無爭議的。而相比之下,對于財產性利益是否可以成為侵財犯罪的客體,以及侵犯財產性利益的行為方式等重要問題尚需更充足的理論準備。
綜上,本文認為對于虛擬財產法律性質的理解不宜堅持債權視角。從債權說角度出發,否定虛擬財產的客觀性和排他性,強調網絡虛擬財產的虛擬性和依附性,主張網絡虛擬財產權是一種財產性利益,本質屬于債權,進而將網絡虛擬財產認定為是一種服務合同或者債權憑證[ 7 ],而在這種服務合同中,網絡虛擬財產發生效用依賴于網絡運行商的輔助,雙方當事人之間是消費者和服務提供者的關系[ 8 ]。本文并不認同這種觀點。如前文所述,虛擬財產雖然對網絡環境具有不可否認的依附性,但這種依附關系并不能夠成為否定其自身獨立屬性的有力依據,而且,電子數據的可復制性也并非在所有場合均可發揮恢復功能,不可片面排除虛擬財產的排他支配性,以虛擬財產的虛擬性等特征為出發點,并不能夠對肯定說進行否定,而且,除了對肯定說本身進行反駁并不能夠站得住腳之外,以債權說為立場的否定說本身也存在著理論上的漏洞,并不足以為司法實踐提供有力支撐。相比之下,將虛擬財產劃分傳統刑法理論中“財物”的體系框架之下,除其本身作為網絡賬戶所記載的內容,具備傳統“財物”所具備的客觀獨立性、經濟性和支配排他性之外,且具有深厚的理論支撐優勢。因此本文認為應將其歸屬盜竊罪的對象范圍合法且合理。
四、盜竊虛擬財產符合盜竊罪之轉移占有的行為構造
行為人的行為若構成盜竊罪,除了盜竊對象,還需要符合盜竊罪的行為方式。前文肯定了虛擬財產屬于盜竊罪的對象之后,仍需進一步追問的是:盜竊虛擬財產的行為是否符合盜竊罪的行為構造?即違反他人意志將他人占有的財物轉移為自己占有或者第三者占有。答案也是肯定的,虛擬財產可以被占有和轉移占有,符合盜竊的行為構造。
(一)虛擬財產能夠被占有
刑法學界對占有概念的討論素來存在爭論。有學者認為,與民法意義上中的占有有所不同,刑法中的占有通常是指對物所具有的事實上的支配力,突出強調占有的事實性、物理性作用[ 9 ]。該觀點受到包括我國在內的許多大陸法系國家的認可。而與此相反,受日本刑法理論的啟發,有學者提出了純粹規范性占有概念的主張。對于該主張,有學者明確提出了反對意見,認為其在法學方法論和罪刑法定原則上均存在疑問[ 10 ]。因此,到目前為止,對刑法意義上的占有仍應堅持的是事實性的占有概念。
本文雖不承認純粹規范性的占有概念,但并不否認隨著社會生活的變遷,類似虛擬財產等新型財物的出現對傳統事實占有的沖擊,虛擬財產因其不涉實體的特征,一味固守物理要素界定占有概念將無法有效地回應社會。基于此,本文認為事實性占有不必局限于有形或無形等物理性支配。立足于對傳統物理性支配進行反思,彌補傳統占有面對社會新事物的不足,將事實上的支配擴張至支配的可能性,使得占有人與財物之間并不需要存在緊密的肢體接觸,即便占有人與財物之間存在一定的距離,也并不會導致占有的喪失。
具體到虛擬財產,一方面,需要通過一定的電子媒介實現占有的支配性,例如手機、計算機。雖然并不實際接觸被占有物,但實則是一種間接地占有支配。這種占有間接性的特點也恰恰符合刑法占有松弛的發展趨勢,并不意味著不可支配或者實際占有支配的喪失;另一方面,通過設置密碼實現了占有的排他性。通常,對于虛擬財產的管理,以所設置的賬號密碼來排除他人的干涉,設置密碼的行為即表現了禁止他人干涉的意愿,產生與傳統物理性接觸占有相同的效果。行為人非法獲取他人的賬號密碼實現對他人虛擬財產的占有,實則屬于違背他人意愿對他人支配下財產的干涉,打破了他人不受障礙地掌握財物的可能性。因此,可以說,對于虛擬財產的占有,一方面是通過媒介實現占有支配性;另一方面,通過設置密碼排除他人對自己無障礙支配的影響,實現對虛擬財產的控制,支配與控制是占有的本質,故而完全符合刑法意義上占有成立的判斷標準,產生與實際控制實體財物本質相同的占有效果。
(二)虛擬財產存在占有轉移之可能
張明楷教授指出,盜竊定義的核心在于轉移占有[ 11 ]。盜竊虛擬財產的行為,仍需要進一步討論占有轉移之問題。只有盜竊虛擬財產的行為符合轉移占有的行為構造,盜竊虛擬財產的行為方可構成盜竊罪。
1.虛擬財產的價值轉移
有學者以行為人占有的財產與受害人喪失的財產不具有同一性為由,否定虛擬財產的占有轉移。此觀點值得商榷。隨著占有對象從有體物向無體物地擴展,不斷偏向于對載體背后價值占有與轉移的關注與強調。違背他人意志將他人第三方支付賬號中的金額轉移到自己的賬戶中,受害人數據的減少只是其表現形式,本質是虛擬財產所代表的貨幣價值的減損。正如前文所述,虛擬財產并不都具有可復制性,尤其是用戶存儲于網絡私人賬戶中用于轉賬、消費的虛擬貨幣,具有同現實貨幣相同經濟價值,如果此時忽視其價值的轉移只著眼于數據的增減,將會導致侵犯虛擬財產的行為無法得到有效的規制。因此,應當看到的是,虛擬財產的占有轉移實際上是數據背后所象征的價值的轉移。
2.“素材同質性”原理的創新與借鑒
本文認為,可以借鑒德國刑法理論在詐騙罪的教義學構造中所提出的“素材的同質性原理”,對行為人取得的財產和被害人失去的財產提出某種關聯性要求。根據該原理:在詐騙罪中,行為人的獲利與被害人的損失必須具備直接關聯,如果行為人的獲利與被害人的損失之間介入了其他行為,獲利是直接來源于介入行為,就不能認為具備詐騙罪構成要件[ 12 ]。
(1)素材的“同一性”與“同質性”
在盜竊有體物的場合中,取得占有物本身才會獲得支配可能性,剝奪占有物本身也就剝奪了這種支配可能性,取得占有與剝奪占有的是同一種東西,此為“素材的同一性”[ 13 ]。“素材的同一性”要求旨在限定盜竊罪的成罪范圍,避免對其他財產罪構成要件的侵蝕。因為在有體財產的場合,有體物盜竊作為作為轉移犯的特質:被害人喪失占有與行為人建立占有的對象當然是同一個東西。但是,由于虛擬世界與現實世界的差異性以及虛擬財產本身的特殊性,均決定了不可能要求行為人取得的財產和被害人失去的財產是同一個東西。而且隨著互聯網時代的發展,虛擬世界中越來越多的新型法益,如信息系統安全、數據以及虛擬財產等同樣亟需保護,由于該類法益依賴于網絡而生,依附于一定的網絡載體而存在,從對該類法益的侵害方式、侵害場所,以及侵害結果發生的角度來看,與現實世界中具有同一性的實體占有對象相比,可能出現侵害手段新穎、侵害場域虛擬化、以及侵害結果延遲等新的挑戰,此時既不可強求被害人失去占有的利益與行為人取得占有的利益是同一種東西,又不可走向另一個極端認為兩者之間可以無關聯。對此,筆者發現,德國刑法理論在詐騙罪的教義學構造中提出了“素材的同質性原理”。在德國,詐騙罪屬于獲取利益型財產犯罪,其要求行為人主觀上具有非法獲利的目的,同時客觀上造成財產損失即既遂,并不要求獲利目的實現。為了限制處罰范圍,“素材的同質性”要求被提出,即行為人的獲利必須“直接來源于”被害人的損失,兩者之間必須具備這種“功能性關聯”;如果行為人的獲利與被害人的損失之間介入了其他行為,獲利是直接來源于介入行為,就不能認為具備詐騙罪構成要件符合性[ 14 ]。
(2)“素材的同質性原理”在盜竊罪中的借鑒
借鑒這一原理,在虛擬財產的盜竊中,行為人所取得的財產和被害人的損失之間,不必拘泥于“素材的同一性”,但必須滿足“素材的同質性”,即行為人所取得的財產必須直接來源于被害人的損失,兩者之間必須具備這種“功能性關聯”,如果行為人的獲利是直接來源于被害人的損失,就可以認為具備盜竊罪轉移占有的行為構造。例如,在侵入他人第三方支付賬號轉移他人金額的場合,行為人取得的是自己賬號數額的增加,被害人遭受的是賬號數額的減少,而數據的增加與減損代表其背后象征的經濟財產的增減,可以說,行為人取得財產直接來源于被害人財產的損失,滿足“素材同質性”的要求,即符合了盜竊罪占有轉移之行為構造。
五、結語
盜竊罪是主動侵入權利人財產領域取財,屬于“他人損害”型犯罪,這一點是有體物盜竊與虛擬財產盜竊的共通之處,由此決定了兩者的保護法益存在一致性,都是權利人對財產的靜態控制關系。因此,應當借鑒傳統有體物盜竊提出對盜竊虛擬財產行為以盜竊罪定罪處罰的保護路徑: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盜竊虛擬財產的行為,以盜竊罪論處。其中,虛擬財產因具備物之屬性,即具備一定的客觀性、經濟性和排他支配性,屬于刑法規范中的“財物”范疇,因此能夠作為盜竊的行為對象。其次,在占有松弛的發展趨勢和借鑒德國“素材同質性原理”的背景之下,非法盜竊他人網絡虛擬財產的行為符合盜竊罪中占有轉移的行為構造。因此,對盜竊虛擬財產的行為以盜竊罪定罪處罰具備合理性和合法性。相比于對網絡侵財犯罪建立單獨的預防機制,適用現有理論體系即傳統盜竊罪的解決路徑更顯優勢,能夠保證刑法的整體穩定性和邏輯一致性[ 15 ]。因此,在傳統財產犯罪的框架內對盜竊虛擬財產的行為進行規制,更符合刑法教義學角度對財產犯罪的定性。
注釋:
(1)顏億凡盜竊案,廣東省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06)穗中法刑二終字第68號刑事裁定書。
(2)《民法典》第546條第1款、第551條第1款。
(3)《關于辦理盜竊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13〕8號,2013年4月2日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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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麗華]
收稿日期:2022-03-03
作者簡介:常麗君(1997-),女,河南南陽人,杭州師范大學沈鈞儒法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刑法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