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這位老師的意思,可能認為教學解讀需要“深度”。其實,自由狀態下的閱讀,不必有很高的要求。我覺得,小學的閱讀教學,可能不宜過分追求“深度”,甚至不必追求“準確”。要求高了,達不到時,反而挫傷學生閱讀的主動性與積極性。
小學生讀書,吸引他的是趣味,是文字中展現的新奇事物,是那些他認為比較特別的東西。如果閱讀中充斥著“要正確理解……”“要準確把握……”“要深刻認識……”“要熟練……”,小學生感到“閱讀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那就不僅喪失趣味,而且近乎折騰了。六十多年前,我讀高小時,老師教我們“基本思想”“基本內容”,我們學會了“通過……反映了……歌頌了……”。這些程式,幾乎影響了人的一輩子。我有時會想,很多人成年后閱讀能力差甚至沒有閱讀的習慣,會不會和那些僵化的要求有關。
閱讀要求能力有發展,也要看實際需求。我認為要尊重發展規律,欲速則不達——不要把以后的學習任務提前到小學課堂來實施。閱讀,是一生的生活方式,應當留點樂趣給未來,不要預支甚至透支。有些閱讀的經驗,讓學生在未來的閱讀中去發現,會成為人生樂趣;提前到當下強行灌輸,那就是負擔甚至是受罪了。要求小學生也有“理性分析”“有深刻的認識”,這些小朋友十一二歲就有“深度”了,以后的日子還怎么過?
比如,“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小學生都會背,為什么一定要讓他們“理解”?這很可能是留給他們三四十歲時頓悟的,留到七八十歲時感慨萬千的啊。如果一個七八歲的小學生來跟你談“人世滄桑”,你怕不怕?
基礎學習階段,語文教育要處理好簡約與繁復的關系,很多問題在小學階段應該適當簡化一些。不要怕“淺顯”“簡單”—— 一張白紙,慢慢畫,不要一下子就濃墨重彩,塞得滿滿的,不留空間。通過學習,小學生的認知會慢慢發展,沒有必要走得太快。如果把一篇課文講得“有深度”,他一定感到困難,也會給他的“寫”制造困難:他的思想根本沒那么復雜,哪兒來的“深度”?
教學的文本解讀,目前還有一個麻煩,就是追求“正確”—— 動不動要學生“正確理解”“準確把握”,太難了!從小學直到高考,“閱讀理解”成為語文教學的難題。很多中學教師,都把“閱讀理解”視為業務短板;有閱卷專家說,每年高考的“現代文閱讀”,自己幾乎沒得過滿分,總有一兩道題搞不懂,想不通。考試,不能死抱“標準答案”,也應當允許學生運用批判性思維,自圓其說,否則,課標的能力要求便形同虛設。
小學的文本解讀,不能教得過深,一定要慢慢來,讀書是一生的事,不要急于求成,要照顧學生的認知。有些作品,學生以后還會重讀,會有新的理解。老師可以告訴學生:以后重讀,你一定會有新的發現。楊絳的《老王》一文,曾收入不同版本的小學、初中、高中語文教材,甚至是大學語文教材,隨著年齡、閱歷的增長,讀者會有新的發現,會讀出不同的情感。
一些老師為了應試教學,將文本往深處開掘,爬羅剔抉,唯恐講淺了,有疏漏,于是捕風捉影,估計古代詩人看現今教材的一些文本解讀,也免不了瞠目結舌:我在唐朝酒后吟的詩,我在宋代隨口作的詞,哪有那么深的用心;我哪有那么郁悶;我根本不記得當時有什么豪情壯志;我不過是率性狂言,怎么小娃娃一本正經地在寫“正確答案”?有一年高考的“古詩鑒賞”,考趙師秀的《約客》,對內容的闡述,選出“正確的一項”。我初看四個選項,都有明顯的毛病,猶疑難決。看了提供的答案,竟然說“‘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表現了詩人焦躁的心情”!這個“閑敲棋子落燈花”的“閑敲”,應當是怎樣的敲法?如果是悠閑地、下意識地、排遣無聊地敲了幾下,燈花輕輕地落下,那才算是“閑”。下棋,是雅人雅趣,哪里會“焦躁”?這個“約客”的,難道是張飛和李逵?是“重敲”“猛敲”?—— 作品的解讀,要容許自圓其說,鼓勵批判性思維,鼓勵有創造性的理解,不要用一條“準確”“正確”的繩子捆緊自己,再去捆學生。
坦率地說,我們教師離開“教師用書”,能不能“正確”上好閱讀課?如果感到有困難,就不要對學生提過高要求。小學課文沒有那么多的深刻內涵,有些解讀牽強附會,還要學生琢磨、探究,還要有“正確理解”“準確把握”,實在太難了。閱讀教學被做得過難,讓學生畏懼,后患無窮。
一名小學生,總是能正確地回答問題,總是能理解考題的要求,總是能以優異的成績通過考試和測驗,老師是不是就真的感到滿意?學生不質疑,沒有“問題意識”,那么,學習究竟學什么?探究,重在過程,重在培育思維品質,至于能不能獲得“正確答案”,未必重要。課堂上花了很大代價獲取的“答案”,實踐證明未必全部“正確”。
課堂閱讀教學,教些基本的方法,重要的是老師應當告訴學生:自由閱讀的天地遼闊、無邊無際,不要受語文考試“正確答案”的束縛,否則會喪失學習自信。
我以前上課,對一些課后練習要求字字句句地摳,舍本逐末,感到無趣。孔子、孟子自己也許根本不知道什么虛詞、實詞、詞類活用。考得太多,把“閱讀”丟掉了。《五柳先生傳》中提到了讀書“不求甚解”,說明前人也有過那樣的經歷。現今則把“不求甚解”當作不認真,也有些荒謬,真要那樣逐字逐句地探究,讀書可真是苦差事了。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中,從“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到“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這個“仿佛若有光”到“豁然開朗”,簡直就是在說閱讀和理解的關系,真是奇妙!“數十步”,也許就像“數十本”甚或“數十年”的閱讀思考。我也是成年后,才對讀過的書有一些比較深的感悟。我們當老師的,為什么不能和學生一同去享受閱讀的發現與趣味?讓我們步子再慢一些,走在學生中間,和他們一起閱讀思考,好不好?
答:這個問題很重要,特別是提問的老師談到自身如何學魯迅,很有意義。
經典,是一個時代的精神高地,也是這個時代語文的最高成就。無論是人文精神的培育,還是語文能力的培養,魯迅作品仍然是目前課堂教學很好的學習材料。他的作品中,文明、進步、悲憫情懷、對真善美的追求,所體現的想象力、創造力,他的審美趣味,他的創造性的表達,等等,對一個渴望成長的學生來說,是豐富的語文學習資源。
從教育意義而言,魯迅最重要的文化貢獻,是他的“立人”思想。魯迅所追求的獨立的人格,飽滿的人性,尊重人、保護人的基本權利,讓人獲得發展的人道主義精神,都是教育工作者應當學習的。他主張“立”的是“人”,有自覺意識的人,而不是“馴服工具”或奴才。他對舊文化和舊教育的批判,仍然需要現代教師深刻研究。
他的悲憫情懷,他的善良,他對人的命運的關注,是彌足珍貴的。他筆下那些活生生的小人物,其實今天仍然“活”在我們的生活中。毋庸諱言,魯迅的“真誠”觸痛了很多中國人,一些成年人表示讀不懂魯迅,或是不喜歡魯迅,有些是不想覺醒,有些則是讀錯了,把魯迅神圣化,也就很難認識到他作品的啟蒙作用。
兒童閱讀魯迅,主要作用在于“種下一粒種子”。基于此,我們主張“閱讀魯迅,走近魯迅,了解魯迅”。有些同行認為中小學生讀不懂魯迅,語文教材不宜選魯迅作品,認為魯迅作品“難懂”。造成這種認識局限的主要原因,恰恰是因為人們沒能“走近魯迅”—— 人們可能仰著頭去看魯迅,沒能把他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對待。這就使一些同行認為他的作品“深奧”“難度大”;而不恰當地讓教科書中的魯迅作品負載過多的“意義”,也必然在教學中忽略其作為教材選文的真正價值。把魯迅神圣化,對學習不利。兒童剛開始接觸經典作品,無論如何,不宜把作品弄得過于復雜。
走近魯迅,能發現他是個有趣的人,他興趣廣泛,有自己的愛好,在很多領域都有創見。他寫的文章,可以從七八歲讀到八九十歲,不同年齡的讀者,都能從中找到不同的樂趣。讀魯迅作品,也是“打底子”,這種閱讀自然不可能一次性完成。魯迅的許多作品,常讀常新,不要指望學生在短時期全都“讀懂”。我退休多年,每次重讀《阿長與〈山海經〉》,仍然會入神,會驚嘆,有感慨和頓悟。
讀魯迅,教魯迅,有利于語文教師的專業發展。我們把這句話說得簡單一些:讀一些需要動動腦筋的書,可能才是專業進修的正途,所以,語文教師不妨多讀讀魯迅。那些推動人類進步的經典作品,是要用一生去讀的,只有在閱讀中一點點地、不斷地有所收獲,才能滋養人的一生。閱讀經典處于“懂”與“不懂”之間,也許才有學習的空間與動力,在讀中一點點地體悟,忽然如夢方醒,才是閱讀的樂趣。 如果語文教師的個人閱讀全盯住“通俗易懂”“好懂好教”的作品,語文教師豈不只是個“一般讀者”?
我在中學教學,并沒有發現學生像社會傳聞的那樣“怕周樹人”—— 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有沒有一個和諧的讀書環境,也在于語文教師的專業素養和讀書習慣。課改的關鍵是教師素養,坦率地說,現今中小學語文教師的專業修養離擔負課改任務的基本要求,還有不小的差距。相當多的老師把精力用于應試,應付各種考核、考評,一些老師不是沒有余力去讀書學習,而是缺少精神追求,不會講魯迅作品也是自然的。
語文教師應多讀魯迅的散文、小說和雜文。魯迅作品中一些比較深刻的言論和思想,語文教師要能熟悉,畢竟這是人文經典。但是要注意,語文教師指導學生閱讀魯迅作品時,也要有“不求甚解”的精神,小學生的接受能力有限,過早的深度解讀未必有利于他的閱讀理解。
小學的教學單元是“初識魯迅”,初中的整本書閱讀要讀《朝花夕拾》,高中另有學習探究任務。所以,教學沒有必要走得太快,挖得太深。錢理群先生最近的兩本書《魯迅作品選讀》《錢理群講魯迅》,很適合老師們閱讀。錢理群先生不但有中學教學經歷,對中小學魯迅作品教學也一直有濃厚的興趣,他的教學設想和設計的一套教學步驟,值得老師們關注。※
(王棟生,江蘇省特級教師、著名語文教育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