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洪影
內容摘要:格爾茨《文化的解釋》是人類學解釋性運動的奠基之作,他修正了主流傳統爭論的文化理論,確定了自己的文化意涵。格爾茨借用賴爾“深描”的理論,提出民族志要深描的研究方法。民族志是對編碼進行編碼,“深描”不意味民族志描述某一事件時達于一致,“深描”的民族志是反思和批判的。格爾茨主張把文化看成一種符號系統,來分析象征符號的功能及其意涵,他的理論影響遠遠超出了人類學的范圍,被廣泛應用于人文社會學科及其跨學科領域。
關鍵詞:克利福德·格爾茨 《文化的解釋》 文化 深描 民族志
克利福德·格爾茨在1973年創作了《文化的解釋》,此書的問世被譽為人類學解釋性運動或象征性運動的奠基之作。次年,本書獲得了美國社會學協會的頒發的索羅金獎。這本書推動了20世紀美國現代文化人類學的興起。20世紀60年代后的人類社會,經歷了劇烈的社會變遷,原有的理論呈現解釋蒼白的態勢,甚至原來形成的真理也在不斷遭到質疑。格爾茨所著的《文化的解釋》不僅是對其學術生涯的總結,更是對當時的人類學理論的反思。“格爾茨《文化的解釋》一書重新界定了文化和人類學的任務。”[1]尤其是人類學家對文化概念的討論,格爾茨在其書中修正了主流爭論的理論,確定了自己的文化意涵。
一.人類學家對“文化”概念的梳理
古典時期的人類學家就已經在思考何為“文化”。泰勒在《原始文化》一書中這樣定義“文化”:“文化……是一個復合的整體,它包括知識、信仰、藝術、道德、風俗以及作為社會成員的人所獲得的其他任何能力和習慣”[2]這也是近代第一個給文化下明確定義的人類學家,他對文化的定義激起了人類學家們對文化研究的狂熱,從他以后,不斷地有人類學家為文化下定義。但格爾茨認為其大雜燴式的理論使文化成為“最復雜的整體”,從而將文化的概念帶入一種困境。
到了人類學發展的現代時期,馬林諾夫斯基開始從功能主義角度解讀文化:“文化史包括一套工具及一套風俗——人體的或心靈的習慣,它們都是直接或間接地滿足人類的需要。”[3]馬氏認為“功能”和“需要”是文化的核心概念,文化就是為了滿足生命有機體的基本需要。同一學派的布朗則認為文化存在于社會組織之中,主張研究將社會當作一個整體來研究,解釋社會過程、社會結構和社會功能。克魯伯雖然沒有也給文化下一個明確的定義,但是他直接指出文化的特性——“超機體”,他認為文化“不受較低有機體層次的影響,如人的心理因素、遺傳因素等對文化的發展都不具重要性。”[4]并且認為文化不是與生俱來的,也可通過后天的習得而來。這一時期的人類學家開始重視田野工作,主張從實地調研中考察文化,因而對文化的概念界定更多地是從文化的特征上著手。
進入后現代時期,人類學家受反中心、反權威、反傳統的后現代主義思潮影響,對過去所確立的文化的概念產生懷疑,對文化的研究轉向了符號意義體系,如格爾茨認為:“我主張的文化概念實質上是一個符號學的概念。馬克思·韋伯提出,人是懸在由他自己所編織的意義之網中的動物,我本人也持相同的觀點。于是,我認為所謂文化就是這樣一些由人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因此,對文化的分析不是一種尋求規律的實驗科學,而是一種探求意義的解釋科學。”[5]格爾茨認為文化是有意義的,人們彼此可以借以交流或傳遞信息,因而對文化的分析,要從文化意義的解釋層面進行“深描”,這也是他對民族志寫作提出的要求。
二.“深描”的民族志范式及特點
“深描”是吉爾伯特·賴爾所使用的一個概念,格爾茨將深描用于民族志,并認為民族志就是深描。那么什么是“深描”?賴爾借用三個男孩眨眼的例子來進行闡釋。第一個男孩是生活中不經意的眨眼,第二個男孩是擠眉弄眼地向朋友傳達信息,第三個男孩則是模仿第二個男孩擠眼的動作,目的是為了嘲弄對方。從表面看,三個男孩都是在張合其眼瞼,對此行為“現象主義”式地描述是為“淺描”。但是“眨眼”和“擠眼”還是有區別的。前者并沒附帶意義,后者是在用一種特殊的方式交流信息,這時的擠眼就別有用意了,其間的意義價值是當事人雙方共同構建的,正如格爾茨認為的:“當存在著一種公眾約定的信號密碼,按照這個密碼有意地張合眼瞼就意味著發出某個當事人理會的信號,有意的張合眼瞼就是擠眼了。”[6]而分析這背后復雜的“意”是為“深描”,他又進一步說明在深描與淺描之間“存在民族志對象,即意義結構的分層等級。”[7]
“深描”后的民族志是一種解釋性的民族志,而非是對事件的原本記述,格爾茨用科恩與羊的故事來加以說明。故事很簡單,即兩個鄰近的生意人想找猶太人科恩買羊,搶劫者朝天開槍引起了當地法國人的注意,搶劫者只好第二天晚上佯裝婦女去盜竊,他們殺死了兩個生意人,并想燒死科恩,科恩僥幸逃脫,于是向地方指揮官求助,找到了丟失羊并獲得了賠償,回到家鄉的科恩卻遭到法國人的誤解,將他投入監獄,沒收他的羊。后來法國人把他放了,他的羊卻找不回來了,法國的上校對此事無能為力。故事簡而言之,就是科恩與羊的一波三折,但是只是這樣的描寫,甚至交代這個故事的始末,也是淺描。深描就是解釋,且是對解釋的解釋。格爾茨加入了很多事件的解釋,比如當地指揮官幫助科恩找到羊及獲得賠償是長官想要證明他們的權利與能力,但是又沒收科恩的羊是因為買賣契約在法律上被廢除,但實際上還在實行,這在故事一開始就已經埋下伏筆,如果允許科恩保留他的羊,其實是對法律權威的挑戰。格爾茨對科恩的羊得而復失的解釋是基于對當時法國的社會制度、法律、風俗等的分析之上,只有在當時的情境中,才能做出較為客觀的解釋。深描追求文化的原來情境的分析,將行動發出者置身于原來的情境中進行分析,這樣得到的文化分析才更細致、更全面。
“深描”不意味民族志描述某一事件時達于一致。民族志不是實驗科學,需要得出精準無誤的數據,民族志可以描述、分析、解釋人類學家所理解的某種文化給讀者,因而它的內容可以是客觀的,也可以是主觀的,甚至可以是隱喻性的、詩意性的表達。這么看民族志更像是批評學,“以辯論的巧妙為標志”[8],民族志是對編碼進行編碼,對闡釋進行闡釋,對構建進行構建,“人類學只是一種‘創作”[9]“人類學著述本身即是解釋,并且是第二和第三級的解釋。”[10]當地人才能做出第一級解釋,在這個過程中,行動發出者和他們的行為被視為“活著的文化”,民族志將原來口頭的解釋或行為的描述轉化為書面的解釋,不可避免地進行“再創造”。格爾茨甚至認為民族志是被人類學家“虛構”出來的,而不是民族志要達于現實的客觀,這簡直是對當時主流的實證主義的挑戰。
“深描”的民族志是反思和批判的。格爾茨處在后殖民主義的背景下,這一時期的民族志呈現反思、批判的特征。回溯到之前的殖民時期,人類學家熱衷于對殖民地文化的研究,幫助殖民者進行“文明的教化”,但同時人類學家又認為殖民地的文化都是未開化的、落后的,他們質疑當地文化的價值,吹捧歐洲文化的優越性。后殖民主義是對殖民主義的反思與批判,到了后殖民主義時期,人類學家開始質疑這種“西方中心”“歐洲中心”的偏見。因而摒棄了以前為殖民者統治研究文化的淺描而轉向深描,其實也是對當地文化的認可與尊重。
三.“深描”之于文化的重要意義
作為符號人類學的擁躉,格爾茨主張把文化看成一種符號系統,來分析象征符號的功能及其意涵,“文化是公眾所有的,因為意義是公眾所有的。”[11]這意味著我們要從文化中去發現人們如何生活與行動。如果不知道擠眼的含義及動作如何發出,人們就不能擠眼,因為擠眼是有意義的,不是自然的生理條件反射的眨眼。還有上文提到的搶劫羊群,如果不知道搶羊的意義或如何搶羊,那就無法做出搶羊的行為。要對文化進行分析,“所謂文化分析是對意義的推測,估價這些推測,而后從較好的推測之中得出解釋性結論,而非發現意義的大陸,然后標畫出沒有實體的景觀。”[12]人類學者深描的過程是解釋的過程,而非是發現的過程。那么,深描的內容和作用又在哪呢?
第一,“深描”用以描寫地方性知識。正如歷史特殊論學派所主張的那樣,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特定的歷史和文化,他們所由形成的社會環境、地理位置不同。格爾茨所主張的“地方性知識”也有異曲同工之處。人類學的傳統主張研究他者文化,甚至要用他者的眼光來解釋文化,但是格爾茨卻認為,對文化的解釋要基于文化自身的視角,也就是有文化持有者的內部眼界,只有這樣用深描的方法解釋地方性知識,才能詳盡地展示當地文化。在《文化的解釋》中,格爾茨為讀者展示了爪哇的儀式與社會的變遷、印度尼西亞的政治、巴厘島的斗雞游戲等。雖然一本書中涉及多個族群的社會文化生活,但是格爾茨并不是泛泛而談,而是就某個族群所特有的文化事項進行“深描”,從當地人的視角來認識當地文化,克服讀者因文化差異所帶來的不適,又能展示該地所獨有的文化。
第二,“深描”用以解釋象征文化。格爾茨認為人是象征性和符號性的,人與人的互動產生了文化,那文化也具有象征性和符號性特質,這意味著要從文化符號出發,聯系文化事項或儀式行為,找到其象征意涵。以巴厘島的斗雞游戲為例,斗雞是一種象征性的活動,參與游戲的公雞就是一個文化符號,且具有象征意義。從表面上看,斗雞游戲是一種賭博游戲,表現為金錢的消耗,這也是“淺層的游戲”。實際上,將斗雞游戲視為一個符號系統,公雞就有很多象征含義,譬如,公雞可以被認為是國家的象征,因為巴厘島島嶼的形狀就是一個雄雞;公雞表面上在場內搏斗,其實是男人的相互較量,公雞也可被認為是男性器官等,意味著公雞和自信、名望、榮譽、尊嚴、地位等掛鉤,這體現為“深層的游戲”,簡言之就是地位的博弈。于是雄雞是人們本身的象征性表達或放大,具有理想化的力量。公雞是每個參與者人格的模擬,那斗雞就是整個社會集體的反映,格爾茨恰如其分地將巴厘社會的地位等級移入斗雞的游戲中,一個簡單的文化符號,卻能反映深刻復雜的社會文化。因而,深描某一特定事件、儀式或習俗,就要將其與其所在的意義世界關聯起來,通過其象征符號,找尋其象征意義,解釋深層的文化意義價值。
第三,“深描”用以反思“現象主義”式文化。田野工作是人類學家的必備功課,他們從田野中觀察到的社會事實,將如實地記錄下來,這是主流的研究方法,也是實證主義們所熱衷的事情。但是到了格爾茨所在的這個時代,人們不斷地質疑之前所形成的真理、進步和普遍性,“現象主義”式地書寫文化無疑是要受到抨擊的。格爾茨的深描理論,源自于對現有人類研究方法的反思,是在反叛傳統的實證主義所堅持的研究文化的方法,拒絕淺層描寫文化,而是要進入到文化的意義解釋層,如功能主義學派所認為的那樣,文化就是一個社會組織的“有機體”。因而研究文化,要將文化與社會生活各個方面建立聯系,挖掘它的深層含義,這是“現象主義”式觀察做不到的。故而,格爾茨的“深描”理論為民族志寫作貢獻了方法論價值,為人類學研究厘清一條新的路徑。
雖然格爾茨《文化的解釋》問世距今已有50年,其間被譯成20多種語言進行出版,它仍是現在人文社會科學所推崇的經典之一,影響了人類學、社會學、民族學、政治學、歷史學、宗教學等學科的理論與方法,“他的理論影響遠遠超出了人類學的范圍,被廣泛應用于人文社會學科及其跨學科領域。”[13]他開創性的文化的定義,憑借解釋和符號理論以及“深描”的民族志研究方法論,幾乎使他以一己之力推動了解釋人類學的蓬勃發展,也促成了20世紀美國現代文化人類學的新興趨勢。
參考文獻
[1]Abena Dadze-Arthur著:《解析克利福德·格爾茨〈文化的解釋〉》,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20,18.
[2]Edward B. Tylor,Primitive Culture,Harper &. Row,1958(1971),p.1.
[3][英]馬凌諾夫斯基:《文化論》,費孝通譯,華夏出版社,2002,15.
[4]夏建中:《文化人類學理論流派——文化研究的歷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7,79.
[5][6][7][10][11][12][美]格爾茨:《文化的解釋》,韓莉譯,譯林出版社,2008,5,7,8,19,15,26.
[8]方李莉、李修建:《藝術人類學》,三聯書店,2013,212.
[9][英]阿倫·巴納德:《人類學:歷史與理論》,王建民等譯,華夏出版社,2008,176.
[13]莊孔韶:《人類學概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59.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藝術學重大項目“中國藝術人類學的理論與實踐研究”(項目批準號:21ZD10)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中國藝術研究院項目“中國藝術人類學研究現狀與實踐前沿研究”(項目編號:2021115)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單位: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