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炳浩 馬會娟
(北京外國語大學 英語學院,北京 100089)
談到胡適,人們往往關注其引入西學之功,盛贊其為影響我國近代知識分子心靈的三位杰出翻譯家之一(1)轉引自陳瑞山:《胡適與嚴復》,《翻譯學研究集刊》2018年第22輯,第172頁。,對他的翻譯思想、翻譯作品、翻譯影響等進行了較為深入的研究。(2)相關研究成果如李紅綠、趙娟:《胡適翻譯思想探析》,《外語教學理論與實踐》2009年第2期;張少鵬:《早期創造社與胡適的翻譯論爭》,《安徽史學》2009年第6期;雷炳浩、馬會娟:《胡適與早期社會主義文獻的翻譯》,《外語教學理論與實踐》2022年第3期,等。遺憾的是,他在中華文化外譯方面的貢獻卻鮮有學者論及。(3)本文中的中華文化外譯主要指中國古代典籍和傳統思想文化的對外譯介,不包括胡適對自己作品的翻譯,也不包括他人對其作品的翻譯。胡適作品的英譯比較復雜,筆者擬另行撰文論述。作為所謂“全盤西化”(4)胡適曾明確表示自己贊成、支持全盤西化,但同時指出因為文化固有的“惰性”,文化改造最終會走向折衷,見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2冊,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55頁。因此,有論者認為,“從文化改造的方法、手段上說,他的確是全盤西化論者;而從文化改造的結果上說,卻又是道地的中西文化交融論者”,見楊林書:《試析30年代胡適文化觀的矛盾》,《安徽史學》1993年第4期,第68頁。的主要代表,胡適在自己的中文著述里對中華文化多有批評,且常常言辭激烈、不留情面,這給人們留下的印象似乎是他不太可能助力中華文化的對外傳播。但是回顧胡適的一生,可以發現中華文化的對外譯介構成了他翻譯活動的重要一環,他為中華文化對外傳播所做的努力受到了不少國外學者的贊賞。(5)Bertrand Russell,“Early Chinese Philosophy”,The Nation and the Athen?um,Vol.33,No.25(1923),p.778;范勁:《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德國漢學對胡適的接受》,《文藝理論研究》2006年第5期,第94頁。有鑒于此,本文利用胡適檔案、日記、書信等材料梳理他與民國時期中華文化外譯活動之關系,揭示其文化外譯活動的意義,以期為當前的中國文化“走出去”提供啟示。
留美期間,胡適即注意到美國民眾對中國社會的深深誤解,“此邦(指美國)人士多不深曉吾國國情民風……蓋恒人心目中之中國,但以為舉國皆苦力洗衣工,不知何者為中國之真文明也”。(6)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3冊,第78頁。為了消除這種誤解,胡適在努力學習西方科學文化知識的同時,積極通過翻譯向美國民眾介紹中國。
關于胡適的詩歌翻譯,以往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他的《嘗試集》上,著重探討其英詩漢譯對中國白話新詩產生的影響,忽視了他留美期間即開始的漢詩英譯對其文學革命思想的重要意義。通過檢索胡適檔案,可以發現至遲到1914年他已經開始嘗試將漢語文言詩翻譯成英語白話詩。這年11月6日,他在致美國友人韋蓮司(Edith Clifford Williams,1885—1971)的信中談及自己為其收集中國有關月亮的神話一事,并翻譯了一首中國詩。(7)周質平編譯:《不思量自難忘——胡適給韋蓮司的信》,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5頁。雖然這首譯詩沒能保留下來,但我們至少可以知道胡適已經開始了漢詩英譯活動。
1914年12月3日,胡適因對英美世界翻譯的《詩經·木瓜》不甚滿意,遂自己動手翻譯:原文: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譯文:Peaches were the gifts which to me you made,/ And I gave you back a piece of jade—/ Not to compensate/ Your kindnesses,friend,/ But to celebrate/ Our friendship which shall never end.(8)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第1冊,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2004年版,第555頁。1917年1月12日,胡適又將杜甫的一首絕句翻譯成英文:原文:漫說春來好,狂風大放顛。吹花隨水去,翻卻釣魚船。譯文:Say not Spring is always good,/ For the Wind is in wild ecstasy:/ He blows the flowers to flow down the stream,/ Where they turn the fishman’s boat upside down.(9)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第2冊,第459頁。此外,在擔任《中國留美學生月報》編輯期間,胡適還翻譯了杜甫的《兵車行》,發表于該刊第10卷第3期。(10)Suh Hu trans.,“The Song of the Conscript”,The Chinese Students’ Monthly,Vol.10,No.3(1914),pp.139-140.這是胡適少有的公開發表的漢詩英譯成果。遺憾的是,鮮有學者論及該詩的翻譯。胡適檔案中保存有他英譯《兵車行》的打字草稿,內容與公開發表版本略有不同,另附有他英譯杜甫的另外兩首詩《新安吏》和《石壕吏》(11)“The Song of the Conscript by Tu Fu (712-770 A.D.)”,臺北胡適紀念館藏,館藏號:HS-NK05-197-012。,顯示了這一時期胡適對杜甫詩作的重視。
除了早期的漢詩英譯,胡適此后很少直接進行漢語作品的英譯,更多的是將翻譯作為一種工具以服務其學術研究。1926年,胡適赴歐參加會議期間結識了很多著名學者,法國漢學家伯希和(Paul Eugène Pelliot,1878—1945)就是其中之一。交往過程中,胡適得知伯氏正在修訂美國學者卡特(Thomas Francis Carter,1882—1925)的《中國印刷術的發明》,便提醒對方注意元稹的《〈白氏長慶集〉序》(12)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第9冊,第136頁。,后來更將該序翻譯后寄給伯希和。(13)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第4冊,第623頁。此外,胡適還在自己的英文寫作和研究中廣泛征引與翻譯中國文獻以證明自己的觀點。比如,他在自己的博士論文《先秦名學史》中就譯介了中國傳統哲學的很多理念。他的學術翻譯活動得到了國外學者的重視,英國哲學家羅素(Bertrand Russell,1872—1970)曾指出胡適翻譯的古代中國文本精確可靠,任何外國人都很難趕得上。(14)Bertrand Russell,“Early Chinese Philosophy”,p.778.
早在留美期間胡適即開始有意識地通過公共演講傳播中華文化,以糾正美國人民對中國的偏見。七七事變之后,胡適應蔣介石邀請出任駐美大使,任內四年(1938—1942)是他集中向美國政府和人民介紹中國的時期。在對美外交方面,胡適認為“無關戰事的講演比直接的宣傳為更有效”(15)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第7冊,第534頁。,因此便充分發揮其優勢,旅行數萬里,演講百余次。(16)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第7冊,第511頁;耿云志、歐陽哲生編:《胡適書信集》中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873頁。他的演講涉及中國歷史、文學、哲學等多個方面,翻譯并介紹了很多中國思想文化術語。比如,在1941年所做的“民主中國的歷史基礎”演講中,為了證明民主在中國有其思想淵源,胡適翻譯、介紹了孔子的“有教無類”“苛政猛于虎”,孟子的“民貴君輕”“性善論”等思想。(17)Shih Hu,“Historical Foundations for a Democratic China”,in Anonymous ed.,Edmund J.James Lectures on Government (2nd series),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41,pp.53-55.這種將中國傳統思想與西方民主觀念結合起來的做法,顯然比簡單的政治說教更容易讓美國民眾接受,使他們意識到中美兩國處于同一戰線上,從而喚起他們對中國抗戰的理解和支持。有學者指出,美國民眾對中國抗戰的態度由二戰初期的全無了解、漠不關心轉變為后期的同情與支持,胡適在其中起了相當作用。(18)周質平:《胡適的情緣與晚境》,黃山書社2008年版,第228頁。胡適日記中的一些小事足可證明這一點:1938年2月他在華盛頓演講,一名雇役拿了三塊銀元給他,希望捐給中國以作救濟;同年3月31日他在費城演講時,臺下的幾位老太太都感動落淚了。(19)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第7冊,第476—477、517—518頁。
除了自己身體力行,積極進行中華文化的對外翻譯,胡適還通過提供資金支持以及專業指導等方式贊助了一系列中國人的中華文化外譯活動。
熊式一是與林語堂并稱海外的雙語作家,在英語世界撰寫并執導戲劇的中國第一人。西方文化界有“東林西熊”的說法,美國文化界佩服林語堂,青睞其《京華煙云》,英國文化界佩服熊式一,鐘愛其《天橋》。(20)轉引自馬會娟:《熊式一與中國京劇〈王寶川〉的文化翻譯》,《外語學刊》2017年第2期,第86頁。作為中華文化外譯的杰出代表,熊式一對中華文化的海外傳播做出了重要貢獻??疾炱渲腥A文化外譯活動,可以發現胡適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熊式一早年就讀于北京高等師范學校英文科,畢業后先后任教于北京、上海等地多所大專院校。當時國立武漢大學文學院院長陳西瀅有意聘請他擔任歐美近代戲劇的正教授。遺憾的是,當時的教育部門此前早有規定,無留洋經歷者不得擔任英文系正教授。在得知熊式一沒有留洋經歷后,陳西瀅只好作罷。這件事深深觸動了熊式一,使他產生了留學英倫的想法。但是他的家境并不好,妻子當時尚未大學畢業,兩人還有五個孩子需要撫養。為了籌措給妻兒的教養費以及自己的留學經費,熊式一不得不將自己所著譯之書稿盡數出售。(21)熊式一:《八十回憶》,海豚出版社2010年版,第25頁。當時接受熊氏所譯英國戲劇家巴蕾(J.M.Barrie,1860—1937)劇本的正是胡適領導的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編譯委員會。胡適雖然認為他譯得并不好,未能把握巴蕾語言的風趣幽默,仍同意買下他的譯稿,讓他用這筆稿費作為去英國留學的路費。(22)劉靖之主編:《翻譯論集》,三聯書店香港分店1981年版,第65頁;《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第七次報告》,1932年,第33頁。正是有了這筆費用,熊式一才得以負笈英倫,師從英國著名戲劇專家尼科爾(Allardyce Nicoll,1894—1976),在后者的建議下翻譯中國戲劇,最終憑借《王寶川》的翻譯和舞臺演出一炮走紅。
20世紀30年代梅蘭芳的訪美演出是中華文化對外傳播史上的一座里程碑。由于資料所限,已有研究往往將演出的成功歸因于京劇獨有的東方文化魅力、梅蘭芳個人的表演藝術以及“梅黨”成員所做的巨大努力,但是當我們將目光轉向胡適檔案等歷史材料時,卻可以發現京劇這一所謂“舊文化”在美國獲得巨大成功的背后隱約閃現著胡適等“新文化”知識分子的身影。
梅蘭芳訪美能夠成行,由胡適等人共同創辦的華美協進社功不可沒。(23)參見李慶本、李彤煒:《談華美協進社在梅蘭芳訪美演出中的作用》,《戲劇》2018年第5期;陳倩:《華美協進社與中國戲曲的跨文化傳播——再論梅蘭芳訪美之始末》,《中國文化研究》2021年第2期。華美協進社成員積極參與了梅蘭芳赴美的組織和策劃工作,是梅蘭芳成功訪美的重要推動者。成員姚昌復不僅翻譯了《霸王別姬》《寶蟾送酒》《武家坡》等經典劇目,撰寫了商業味濃厚的宣傳冊,而且根據西方文化的特點,在具體翻譯過程中對中國傳統戲曲進行改編,成功調動起美國觀眾的興趣和好奇心。(24)陳倩:《華美協進社與中國戲曲的跨文化傳播——再論梅蘭芳訪美之始末》,第176—177頁。成員張彭春在梅蘭芳訪美之前就承擔了撰寫相關介紹、協助翻譯資料等重要工作,后來更被劇團禮聘加盟,成為梅蘭芳訪美期間所有劇目與演出安排時最依賴的顧問。(25)傅謹:《梅蘭芳與新文化》,《文藝研究》2014年第5期,第92、96頁。華美協進社創始人之一、胡適的老師杜威(John Dewey,1859—1952)更是梅蘭芳訪美活動的美方贊助人之一。
作為舊劇改良的倡導者和新式戲劇的引進者,胡適積極利用自己的專業知識為梅蘭芳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短嫱鈧鳌肥敲放伤囆g的代表作品之一,也是梅蘭芳訪美演出期間的一出重頭戲。該戲由齊如山為梅蘭芳量身打造,寫作過程中齊如山即多次致信胡適,請求其幫忙修改。(26)耿云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38冊,黃山書社1994年版,第391—394頁。訪美前夕,梅蘭芳曾至上海,向胡適了解美國的風土人情、觀眾的喜好和習慣以及劇場的真實狀況等。大至整個出訪的演出策略,小至演出劇目的安排、角色的搭配等,胡適都積極為之出謀劃策。胡適后來曾談道:“他(梅蘭芳)每晚很賣氣力的唱兩出戲,招待我們幾個人去聽,給他選戲。那時一連看了好多夜?!?27)胡頌平編著:《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補編),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2015年版,第417頁。梅蘭芳還多次致信胡適,希望他能夠利用閑暇時間,將《太真外傳》翻譯成英文和日文。(28)耿云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33冊,第488—489、490頁。
為了支持和宣傳梅蘭芳訪美演出,胡適專門寫了一篇名為《梅蘭芳和中國戲劇》的英文文章,收入華美協進社早期成員梅其駒(Ernest K.Moy,1895—1957)所編《梅蘭芳太平洋沿岸演出》一書。在該文中,胡適一改新文化運動初期對中國舊劇的猛烈批判,持筆相當公允,間或有溢美之詞,認為梅蘭芳受過中國舊劇最徹底的訓練,具有非凡的藝術才能,“連那些最嚴厲的、持非正統觀的評論家也對這種藝術才能贊嘆不已而心悅誠服”。(29)梅紹武:《父親梅蘭芳》上冊,文化藝術出版社2015年版,第182—183頁。
1930年1月18日,梅蘭芳從上海乘船赴美,胡適到碼頭為其送行。對胡適的鼎力相助,梅蘭芳深為感激,赴美途中致信胡適:“在上海,許多事情蒙您指教,心上非常的感激的!瀕行,又勞您親自到船上來送,更加使我慚感俱深!……曉得您一定關懷,所以略此奉聞,并且謝謝您的厚意!”(30)耿云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33冊,第488—489、490頁。
綜上所述,胡適在梅蘭芳訪美活動中所起作用巨大,無怪乎有學者稱其為“梅蘭芳接通西方主流文化的通行證”。(31)傅謹:《梅蘭芳與新文化》,《文藝研究》2014年第5期,第92、96頁。
胡適對中華文化外譯的另一貢獻是借助與海外漢學家的交游為他們的中華文化外譯提供指導和幫助。
英國漢學家韋利(Arthur Waley,1889—1966)的《西游記》節譯本《猴》是《西游記》影響最大的英譯本,1942年由英國喬治·艾倫與昂溫出版有限公司出版,至1965年已出至第七版;1943年又由莊臺公司在美發行。(32)嚴苡丹:《后殖民主義語境下的中國古典文學英譯研究——以〈西游記〉韋利譯本為例》,《社會科學戰線》2021年第1期,第261頁;葛桂錄主編:《中國古典文學的英國之旅》,大象出版社2017年版,第223—224頁。1926年胡適赴歐參加會議期間結識韋利,此后兩人保持了長期聯系。在《西游記》的翻譯和出版方面,韋利曾多次得到胡適的幫助。
韋利很早就注意到中國古典小說的版本問題,1941年曾致函胡適,表示自己正在以亞東版《西游記》為底本進行翻譯,但是聽說孫楷第在日本發現了一些明代版本,因此想請教明本與亞東版所據清本是否存在很大差異。(33)“1941年8月19日Arthur Waley致胡適函”,臺北胡適紀念館藏,館藏號:HS-JDSHSE-0367-011。該信只給出了具體日期,并沒有提供準確年份,但是根據現有資料推斷,該信應作于1941年。韋利最終選擇以亞東版為底本進行翻譯,很大程度上正是因為該版本是在胡適指導下出版的,并附有胡適所作之序。(34)Arthur Waley trans.,Monkey,George Allen &Unwin Ltd,1942,p.10.
在翻譯過程中,韋利還采納了胡適的研究發現。關于《西游記》的作者,當時學界很有爭議。為了說明這一問題,胡適進行了一系列研究,最終形成了《〈西游記〉考證》一文,收錄于1924年亞東圖書館出版的《胡適文存二集》。(35)竺洪波:《四百年〈西游記〉學術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10—112頁。1926年訪歐期間,胡適曾將《胡適文存二集》贈予韋利。韋利看起來毫不費力,幾天之內就都看完了。(36)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第4冊,第569頁。韋利在翻譯過程中參考了胡適的研究成果,接受了吳承恩為《西游記》作者的觀點,并在譯本序言中簡要介紹了吳承恩的生平以及小說的演化歷史等問題。
胡適對韋利的影響不僅表現在底本的選擇和作者的考證上,更體現在故事情節的采摭和詮釋上。韋利之前的《西游記》英譯本多注重挖掘《西游記》的宗教內涵。比如,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1845—1919)在翻譯過程中就以基督教教義比附佛教主張,用基督教甚至伊斯蘭教的術語來置換儒釋道三教的概念,其后的海耶斯(Helen M.Hayes,1906—1987)則注重將小說中有關宇宙生成的觀念與基督教、伊斯蘭教進行對比。(37)竺洪波、王新鑫:《域外漢學中的〈西游記〉敘述》,《文藝理論研究》2021年第1期,第22頁。胡適不贊同對《西游記》的這種宗教解讀,認為《西游記》并無“微言大義”,只不過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說,神話小說”。(38)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冊,第689頁。韋利最終接受了胡適的游戲說,在譯本中盡量淡化原作的宗教意味,刪除了與“修心”有關的重要情節(如浮屠山玄奘受《心經》一事),不譯宣揚佛教思想和渲染佛教法力的情節,剔除了與五行煉丹有關的內容。(39)吳曉芳:《中國古典小說英譯研究的底本問題——以〈西游記〉為中心》,《中國比較文學》2021年第4期,第106頁。
韋利《西游記》英譯本在英出版之后,又由莊臺公司(40)該公司以出版與中國有關的作品聞名,曾出版賽珍珠的《大地》及《水滸傳》的英譯本。在美發行,發行過程中也得到了胡適的大力幫助。1942年10月26日,莊臺公司主席沃爾什(Richard J.Walsh,1886—1960)致信胡適,希望他能為韋利譯本撰寫介紹并提出一些修改意見。胡適不僅欣然應允為韋利譯本撰寫介紹,而且將其與中文版《西游記》進行比對,發現了譯本中的一些錯誤,然后將介紹和修改意見一并寄給了沃爾什。在與韋利聯系不便的情況下,沃爾什與賽珍珠(Pearl S.Buck,1892—1973)進行商議,采納了胡適的部分建議,對譯文進行了修改。(41)“胡適、Richard J.Walsh往來書信”,臺北胡適紀念館藏,館藏號:HS-JDSHSE-0366-019、HS-JDSHSE-0366-020、HS-JDSHSE-0113-017、HS-JDSHSE-0366-022、HS-JDSHSE-0366-023、HS-JDSHSE-0366-024、HS-JDSHSE-0366-025、HS-JDSHSE-0366-026。在莊臺公司的宣傳打造和胡適的支持背書下,韋利所譯之《西游記》在美國同樣獲得成功,莊臺公司還趁勢出版了據此譯本改編、面向青少年的插圖版《西游記》。
1933年,英國約翰·默里公司出版了由坎德林(Clara M.Candlin,1883—?)翻譯的《風信——宋代詩詞歌謠選譯》(以下簡稱《風信》)一書。該書出版之后廣受好評,不僅多次重印,而且迅速傳播到世界其他地區,其所據底本正是由胡適編選、商務印書館1927年發行的《詞選》。(42)劉宏輝:《論胡適〈詞選〉的海外傳播》,《國際漢學》2021年第1期。
《風信》共選譯了20位詞人的作品,這些詞人全部收錄于胡適所編《詞選》,包括向鎬、朱敦儒等其他選本很少收錄的詞人。《風信》中詞人的排列順序,也與《詞選》完全一致。64首譯詞中,除了誤作陸游詞的《漁家傲·塞下秋來風景異》外,全部收錄于《詞選》。此外,《風信》一書的編排體例也與胡適《詞選》相似,同一詞人的詞作前面均附有詞人小傳,這些小傳也直接節譯自《詞選》。
胡適編選的《詞選》代表了他對詞史的見解,所選的詞“大都是不用注解的”。(43)胡適選注:《詞選》,商務印書館1927年版,第11—12頁。而《風信》的選譯情況大體上也能反映《詞選》的選詞標準?!对~選》選錄最多的是辛棄疾、朱敦儒和陸游的詞,分別為46、30和21首。三位詞人的詞作同樣為《風信》選譯最多,分別為9、6、5首。(44)雖然《風信》名義上選譯了陸游的6首詞作,但是《漁家傲·塞下秋來風景異》并非陸游所作,因此該書實際選譯陸游詞作5首。
胡適還專門為這本譯著撰寫了序言。在序文中,胡適首先稱贊了坎德林的選譯,認為“這本選集里收錄的60余首詞作都是詞中的典范”,然后介紹了詞的起源、詞與詩的區別以及詞的發展歷史。(45)Shih Hu,“Foreword”,in Clara M.Candlin trans.,The Herald Wind:Translations of Sung Dynasty Poems,Lyrics and Songs,John Murray,1933,pp.27-29.這篇序言與胡適《〈詞選〉序》大旨相同,但并非后者的直接英譯,《〈風信〉序》主要面向英語讀者,內容更加簡單、淺顯。
晚清以降,中國多次受到西方列強的欺凌,國人的文化自信遭到沉重打擊,所謂“以吾數千年之舊文明當之(西方新文明),乃如敗葉之遇疾風,無往而不敗衄,于是睡獅之夢醒矣”。(46)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9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665頁。在這一背景下,無數先進知識分子為挽救民族危亡、實現民族復興,于引進西學方面用力甚勤,而為中華文化的對外傳播殫精竭慮者卻寥寥可數。胡適的中華文化外譯活動在特殊的時代背景下顯得更加珍貴,其重要意義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胡適的中華文化外譯活動對其文學革命思想的產生具有重要意義。胡適的文學革命思想并不是回國之后憑空產生的,而是他留美期間就開始苦苦探索的中國文藝復興之路。留美七年是胡適“一生思想和志業的定型時期”(47)余英時:《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適》,胡頌平編著:《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4年版,第17頁。,在此期間的中英文轉換活動使他認識到中文白話的可能性與生命力,其漢詩英譯就是最好的證明。將漢語文言詩翻譯成英語白話詩涉及兩道翻譯流程,首先是將漢語文言詩翻譯成漢語白話詩的語內翻譯,然后是將漢語白話詩翻譯成英語白話詩的語際翻譯。“將詩意表達為漢語的兩種不同方式,先文言,后白話,是一種詩的語言的新感受;把整齊的五律轉換為長短不一的白話詩句,更是一種詩體觀念的沖擊?!?48)李丹:《胡適:漢英詩互譯、英語詩與白話詩的寫作》,《文學評論》2006年第4期,第92頁。這一語內翻譯過程正是一種白話詩的思維訓練。此外,在將漢語白話詩轉換為英語白話詩的語際翻譯過程中,雖然也有韻律、音步等的限制,但是形式更加自由,句式可以長短不一,成為胡適后來構建漢語白話詩“詩體大解放”理論的一塊基石。
其次,胡適的中華文化外譯活動增加了美國政府和人民對中國社會的了解和對中國抗戰的支持。早在留美期間,胡適即開始有意識地通過演講和寫作等活動糾正美國人民對中國的偏見。受邀擔任駐美大使后,胡適清醒地認識到美國對華政策的轉變不可能僅由外交活動促成,因此對美外交的重點在于建立和增進中美之間的了解和信任,“使美國政府人民,明瞭我國待援情形及抗戰決心”。(49)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組編:《胡適任駐美大使期間往來電稿》,中華書局1978年版,第11頁。為了實現這一目的,胡適開始了其跨越美加的演講之旅。演講中,胡適充分運用他對美國歷史文化、政治制度和社會心理的了解,采取了符合美國聽眾接受習慣的表達形式。他的演講讓美國人民及時地、較為清楚地了解到中國抗戰的實際情況和中國政府對于抗戰問題的立場,認識到中國人民的持久抗戰對于制止日本帝國主義擴大侵略戰爭,維護美國在中國和亞太地區的利益有著重要意義,從而援助中國的抗戰。(50)朱文華:《胡適評傳》,重慶出版社1988年版,第273頁。胡適在美國的演講和活動還引起了日本政府的警覺?!叭毡居腥颂嶙h,為抵消胡適在美國的影響,日本應派三位干員到美國去?!?51)耿云志:《胡適與抗戰》,《安徽史學》1989年第1期,第60頁。當時楊鴻烈也從日本寫信給胡適說,“在日本人眼中,先生是他們的‘侵略主義’的大對頭”,“先生在美的一言一動,日本的報紙都詳為揭載”,“或以為先生們善于為有組織的宣傳……故使美國排日的空氣甚為濃厚”。(52)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組編:《胡適來往書信選》中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75—376頁。
除了爭取美國社會對中國抗戰的支持以外,胡適中華文化外譯活動的更大意義在于促進了中華文化在不利形勢下的對外傳播。近代以來,由于政治、經濟、軍事等多方面的原因,國人的文化自信遭到了沉重打擊。為了解決中國面臨的社會問題,一代又一代仁人志士紛紛負笈海外,學習、接受、引進西方科學文化知識。在這一背景下,為中學西傳殫精竭慮者卻寥寥可數。民國時期在中學西傳方面,胡適可謂有先開風氣之功。他充分利用自己學者和外交官的雙重身份,在歐美大學、學會和科研機構竭力宣傳中國文化。同時與海外漢學家展開平等交流,為他們的漢學研究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并對他們的研究成果提出批評和指正。海外漢學家因為與其所在國家的讀者處于同一文化體系中,更了解本國人民的需求,在中學西傳方面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胡適通過為這些文化傳播者提供幫助,推動了中華文化在西方的廣泛傳播。
那么胡適為什么能夠實現中華文化在不利形勢下的對外傳播呢?他的中華文化外譯為何能在西方世界獲得成功呢?弄清楚這一問題無疑對當前的中國文化“走出去”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筆者認為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原因:

除了研讀古書,胡適在上海讀書之時,即開始“專讀英文算學”(55)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1冊,第211、44—52、66頁。,打下了良好的英文基礎。留美之后,胡適沒有放松自己的語言訓練,“數月以來之光陰大半耗于英文”(56)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第1冊,第148頁。,并通過英文演講提升自己的表達能力,到美國僅三年就已演說70余次。(57)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3冊,第78頁。留學歸國后,胡適在用中文著述的同時堅持用英文寫作和演講,這種訓練使他養成了熟悉英語語言文化的學者習慣。羅素曾指出,胡適對西方哲學的精熟好像是一個歐洲人,英文寫作之佳則和多數美國教授沒有分別。(58)Bertrand Russell,“Early Chinese Philosophy”,p.778.林語堂也稱贊胡適寫的英文比他的中文還漂亮。(59)林語堂:《胡適之》,新綠文學社編:《名家傳記》,文藝書局1934年版,第211頁。熟練掌握中英兩種語言文化是準確翻譯中華文化的必要條件。在當今時代想要找到一個像胡適那樣熟練掌握中英兩種語言文化的學者也許并不容易,我們可以采取合作翻譯模式,將熟練掌握中英兩種語言文化的學者(而非僅僅熟練掌握中英兩種語言)共同納入到翻譯模式中來,在保證充分理解原文的基礎上,用英文進行準確表達。
胡適在用英文進行寫作和翻譯時有著明確的讀者意識。韋利曾指出,胡適非常了解西方人,知道他們需要什么。(60)Arthur Waley,“Arthur Waley Writes o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Hu Shih’s Genius”,The China Press,1927-10-02,pp.3-4.李又寧也指出,同為胡適自傳的中文《四十自述》和英語《口述自傳》也因讀者的不同而存在差異,前者“只寫到胡適1917年回國,是為中國讀者寫的”,后者的讀者是“美國大學中國研究的學生?!犊谑鲎詡鳌泛w了胡適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學術生活,強調了胡適的學術訓練、研究方法和學術寫作”。(61)轉引自鄭澈:《中國學者走出去的策略——以胡適英語著作發表為例》,《中外文化與文論》2016年第3期,第372頁??梢?胡適寫作時是有著清晰的讀者意識的,針對不同讀者采取不同的寫作策略,從而使自己的著述產生最佳的傳播效果。明確的讀者意識同樣體現在胡適的中華文化外譯活動中。比如,在梅蘭芳訪美活動中,胡適向其介紹了美國的風土人情、觀眾的喜好和習慣以及劇場的真實狀況等,并在出訪的演出策略、演出劇目的安排、角色的搭配等方面提出了建議。前美國文學翻譯家協會主席、蒙特雷國際研究學院高級翻譯學院教授陶忘機(John Balcom,1956— )認為,在將中國文化翻譯成英文的過程中,根據讀者的需要和期待對原文做出一定程度的改寫是非常必要的。(62)John Balcom,“Translating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in Susan Bassnett &Peter Bush eds.,The Translator as Writer,Continuum,2006,p.128.隨著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持續深入,越來越多的學者指出,中國文化不僅要走出去,更要走進去、走下去。如何走進去、走下去,了解目標語讀者的閱讀需要正是一條重要途徑。
胡適能夠成為民國時期中華文化外譯有力推手的另一個主要原因在于他與國際漢學界頻密的學術交往。(63)參見桑兵:《胡適與國際漢學界》,《近代史研究》1999年第1期。他與國際漢學界的這種密切關系對中國文化對外傳播的助力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首先,國際漢學界在翻譯中華文化時愿意接受胡適的批評指正、指導幫助。1914年8月2日,胡適偶然讀了《皇家亞洲學會雜志》所刊英國漢學家翟林奈(Lionel Giles,1875—1958)的《敦煌錄譯釋》一文,發現翟氏的譯釋“訛謬無數”,于是摘其謬誤,作一??庇浖娜ァ?64)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第1冊,第431—432頁。1915年2月11日,他收到皇家亞洲學會書記寄贈的雜志若干份,知道翟林奈已自認其誤,并重新譯過。(65)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第2冊,第38頁。其次,胡適自己對中華文化的翻譯比較容易得到國外學者的接受。1922年6月28日,德國漢學家衛禮賢(Richard Wilhelm,1873—1930)為文友講解《易經》的哲學,大旨用的就是胡適的解釋。(66)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第3冊,第650頁。羅素也對胡適翻譯的中國古代哲學贊賞有加,認為他的翻譯精確可靠。(67)Bertrand Russell,“Early Chinese Philosophy”,p.778.在中國文化“走出去”的過程中,由國內學者發起的文化外譯活動難免會因為不了解國外需求而出現水土不服的情況,而海外漢學家因為與其所在國家的讀者處于同一文化體系中,更了解本國人民的需求,在中學西傳方面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加強與他們的合作可以有效避免水土不服情況的發生。
民國時期,各種西方思潮瘋狂涌入中國,但是這股熱潮的背后也潛藏著中華文化對外傳播的涓涓細流。在民國時期中華文化的對外翻譯方面,胡適有先開風氣之功。遺憾的是,他的這種努力往往被其介紹西學方面的光芒所掩蓋。本文利用胡適檔案、日記、書信等材料從三個方面梳理了胡適與民國時期中華文化外譯活動之關系。胡適的中華文化外譯活動發生在西學勢強、中學勢弱的歷史背景下,因而更加難能可貴,在胡適文學革命思想的形成以及增進西方國家對中國文化的理解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本文希望能夠呈現一個更加完整的胡適,同時為當前的中國文化“走出去”提供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