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傳光 羅寧
〔摘要〕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的理論品格和話語特點決定了我們無法從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中建構一種適合新時代的中國需要的完整形態的正義理論,因此要求我們必須將公平正義納入21世紀馬克思主義、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的整體性視野、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加以審視與沉思,把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置于“小康社會”“美好生活”“共享發展”“共同富裕”“人類命運共同體”等具有中國色彩的話語之中,推進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的具體化、現實化。為此,一方面通過馬克思主義實踐正義的理論成果打通與當代中國實踐的相遇,另一方面根據中國“實踐”豐富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的時代意涵。而“兩個結合”則是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中國化的路徑選擇,即從現實需要和現實規約邏輯起點出發,從中國傳統正義觀中找到與馬克思主義“實踐正義”和“歷史正義”思想的貫通處和結合點。
〔關鍵詞〕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中國化,“兩個結合”
〔中圖分類號〕D6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175(2023)03-0066-08
毛澤東在《實踐論》《矛盾論》中通過“普遍性/特殊性”范疇把“中國化”從文化的“中國化復興”〔1〕72帶入到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從此“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成為黨的政治文獻中最為重要的概念之一,黨的二十大報告同樣對此作出了重要闡述。毫無疑問,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必然“涉及哪些馬克思主義理論或馬克思主義中的什么因素應當被‘中國化的問題”〔2〕72。此問題的基本共識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化”的是馬克思主義深層的立場、觀點和方法,這也是黨的二十大報告所指出的“我們堅持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是要運用其科學的世界觀和方法論解決中國的問題,而不是要背誦和重復其具體結論和詞句,更不能把馬克思主義當成一成不變的教條”〔3〕17。可以講,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是要求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而走向具體化和現實化,把馬克思主義的理性認識回歸到中國社會的具體實踐之中,從理性抽象走向理性具體,形成新的理解、新的意義、新的真理,從而達到解決中國現實問題的目標。基于研究專長,本文以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為中心思考中國化問題,建構面向當代中國社會現實的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正義理論,希冀能夠以點帶面,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提供理論借鑒。
一、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為何要中國化
1971年羅爾斯《正義論》的出版引發了世界范圍內持久性的學術潮流,正義一時被塑造為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成為衡量自由、效率、共同體等政治價值的重要依據。可以說,《正義論》的出版扭轉了政治哲學在西方哲學主流話語中的低迷甚至是不被人接納的狀態,以至于“政治哲學家們現在必須在羅爾斯理論的范圍內工作,不然就要說個理由”〔4〕183。受此影響,西方政治哲學話語體系長期左右著國內的研究,馬克思主義在正義問題上基本處于“失語”狀態。后來一些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開始討論作為十九世紀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的馬克思是如何思考正義問題的,并圍繞馬克思是否具有,或者具有什么樣的正義思想、又是如何生成的等問題展開了激烈爭論。在公平正義的現實呼喚和西方正義話語刺激的雙重影響下,國內學者開始挖掘和闡釋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中蘊含的正義觀點,建構馬克思主義思想。最初,中國學者基本上在西方學者設置的“馬克思是否有正義思想”問題域下,運用西方政治哲學的話語體系解讀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隨著研究的深入,針對西方出現的肢解和曲解馬克思主義的傾向,一些學者對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進行了重新闡釋和解讀,開始站在馬克思主義立場上對自由主義正義觀展開有效批判,提出了獲得廣泛認同的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的基本結論。再后來開始脫離西方話語的羈絆,多視角、多維度闡釋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建構其基本框架,并就核心觀點達成共識,即馬克思恩格斯雖然沒有專門闡釋正義問題,但通過政治經濟學范式對傳統正義理論進行了“歷史性”與“實踐性”的重構,形成了奠基于歷史唯物主義之上的正義思想。至此,以唯物史觀為指導的、規范合理性為基底的、事實性與價值性相統一的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被建構成型。
雖然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依然具有生命力,但時代與社會狀態是不斷變動的,所以不能把它作為一勞永逸的社會科學理論,而是必須結合時代發展與中國實際,以鮮明的問題意識、問題導向發展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必須把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與社會歷史實踐有效對接,聚焦當代建構與現實觀照,拓展公平正義問題的新理論、新領域和新視域,建構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公平正義理論體系。具體來講,主要有以下三點:
其一,馬克思相較于其他學者更重視對正義進行認知性和功能性解釋,即從生產方式的角度考察正義,視正義為在特定生產方式中所發揮的功能。馬克思更是運用政治經濟學的研究范式,對資本主義社會正義的社會功能給出了詳細的描述,對法權正義在資本主義社會確立的過程和內在機理給予了深刻的說明。在馬克思那里,正義不是衡量人類行為、制度或其他社會因素標準的抽象理性,而是作為一種事實判斷存在的、內在于特定生產方式的法律概念,依存于現存生產方式。正是如此,尼克森認為馬克思對正義的闡釋主要著墨于“它們是如此這般產生的”這個事實。雖然馬克思并不反對對社會制度進行價值性層面的正義與否的評價,但由于擔心“平等的權利”“公平的分配”“已變成陳詞濫調的見解作為教條重新強加于我們黨”〔5〕436,故此在規范性正義方面的論述還是比較少的。但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既需要必然的(inevitable)證明,也需要正義規范的證明,就像科恩所認為的社會主義的信念應該包含兩個基本原則:“一個是平等原則,一個是共享原則。” 〔6〕23公平正義是從“良制”走向“善治”的價值基礎和價值支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需要正義理論的支撐,需要詳盡描述一套特定的社會主義正義價值,以建構社會主義制度的規范性基礎。事實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不僅需要而且能夠建構適當的正義規范,并以此證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合理性與適當性。所以,如果我們不能從馬克思恩格斯那里直接獲得關于社會主義的正義話語體系,就必須推進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的中國化,形成從正義的角度論證闡述社會制度合理性的理論自覺。
其二,縱觀馬克思的思想發展歷程,批判、顛覆、解構一直貫穿于馬克思的理論探索之中,其中就包括對宗教、法哲學、形而上學、意識形態乃至拜物教等對象的批判與解構。可以說,批判與解構的主題在馬克思的理論創造中從未中斷過,甚至構成了馬克思思想體系的內在品質和精神旨趣。正義問題也難逃馬克思犀利的解構之刀,應該說,他非常嚴厲地批判了傳統正義理論形而上學的哲學基礎和自由主義正義理論抽象的先驗主義人性論,并對其進行了顛覆性解構。可見,關于正義理論,馬克思更多地聚焦于解構,也非常警惕對正義的理論建構,謹防它成為一種欺騙性的意識形態。但是,對于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而言,公平正義問題格外重要,相對于對正義的批判與解構,更需要一種建構性的正義思想,根據當代中國現實,亟需從馬克思的解構性正義中建構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正義理論。
其三,由于馬克思的主要使命是批判資本主義,馬克思主義的重點是澄清和顛覆資本主義的自我證明,所以對法權正義和按資分配的批判較多,對按勞分配和按需分配著墨較少。囿于當時特定的歷史條件和基于對未來理想社會的追求,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中才較為明確地提出在共產主義社會第一階段堅持按勞分配原則、在共產主義社會高級階段實行按需分配原則,認為“只有在那個時候,才能完全超出資產階級權利的狹隘眼界,社會才能在自己的旗幟上寫上:各盡所能,按需分配!”〔5〕436可見,在馬克思那里,按需分配作為一種理想性分配正義,歷史性否定了按資分配和按勞分配。但是,在社會財富的源泉充分涌流之前,在中等匱乏的情況下,在“剛剛從資本主義社會中產生出來的,因此它在各方面,在經濟、道德和精神方面都還帶著它脫胎出來的那個舊社會的痕跡” 〔5〕434的時候,我們更需要詳細具體的按勞分配原則的指引,甚至還要吸引借鑒權利原則,建構以權利為軸心、以自由為基礎、以正義為訴求的價值觀,從這個意義上,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也需要中國化。
綜上所述,我們能從馬克思主義關于正義的論述中確立基本維度和原則,卻無法得到完整形態的正義理論,這就要求我們把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與當今社會現實對接,深入思考如何將公平正義納入21世紀馬克思主義、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的整體性視野與學術體系、話語體系中加以審視與沉思,把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置于“小康社會”“共同富裕”“美好生活”“共享發展”“人類命運共同體”等具有中國色彩的話語之中,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公平正義話語體系和學術標識。
二、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中國化的主要指向
毫無疑問,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中國化的目的是使中國化的成果成為具體行動指南,直接指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和發展,而不是為了中國化而中國化。為此,我們必須圍繞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需要什么樣的正義理論指導這樣的問題導向思考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中國化命題,這就需要我們聚焦新時代中國的主要社會矛盾、時代任務、時代主題等,研究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中國化,在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具體化現實化的過程中,提出具有原創性、標識性的“中國式正義論”的新概念新范疇新表述,建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公平正義話語體系。結合前述的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的特點,根據新時代任務的需要,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中國化的主要指向應該主要聚焦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明晰和豐富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的規范性解釋,將公平正義原則視作中國政治、經濟、社會改革的根本原則之一,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納入正義的視野,在中國式現代化建設中弘揚“正義”的價值主題,踐行公平正義價值觀,讓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獲得堅實價值根基,建成滿足多數社會成員需要的體現實質正義的社會。
不可否認,馬克思比較強調正義的社會功能,認為正義是每個生產方式用以衡量自身的一種標準,正義的規范是內在于特定的生產方式之中的。除此之外,馬克思還有關于正義的規范性和道德性主張。羅爾斯也同樣認為,“剝削”在馬克思那里除了是描述性的定義之外,“剝削是一個道德概念,且它潛在地訴諸某種類型的正義原則” 〔7〕335。馬克思自己也在《資本論》中提出對“更高級的新形態”〔8〕928的期待。可見,馬克思雖然認為對于社會變革而言僅有正義批判是不夠的,但正義的規范性觀念在他的思想中仍占有一席之地,并且始終伴隨著對于歷史變革力量的分析,馬克思也并沒有否認正義是包含某種“應當”的價值觀念。更為重要的是,正如塞耶斯所理解的那樣,“馬克思主義不僅是一種社會理論,而且還采取了實踐的(評價性的、道德和政治的)姿態。馬克思主義沒有把這兩方面(事實性與規范性—作者加)看作互不相容,因此它試圖將其價值取向和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建立在社會理論的基礎之上,這樣就給它們提供了一個堅固即客觀和科學而不是烏托邦和道德主義的基礎”〔9〕82。可見,馬克思那里的確存在關于正義的規范性理論,并且根據這些規范建立了某種社會基本結構。只不過馬克思關于正義的規范性概念是比較隱晦地提出的,這也是馬克思主義思想中國化需要展開理論探索的原因。
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中國化“顯然不是要從某種僵化的概念出發去重新編織一個政治哲學的理論體系,而是要研究現實的政治生活,從中提煉出能夠揭示當代政治生活的本質、能夠引導和規范當代政治生活的基本政治理念,并逐漸將這種理論系統化”〔10〕,形成一種規范性理路。社會正義是現代社會的基本制度設計與安排的基本依據,一個社會的正常運轉也有賴于體系化的正義規則的存在。從這個意義上講,公平正義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社會不可或缺的政治倫理。特別是進入新時代以來,隨著社會物質財富的極大積累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升,社會正義的重要性愈發凸顯,愈發成為人民群眾的普遍需求和利益訴求,成為社會高度關注的事情。因此,對當前中國而言,規范性的正義理論較之描述性、經驗性的正義理論更為重要。歷史和現實都表明,公平正義關系社會穩定和國家長治久安,一個社會必須發揮“正義”觀念體系對經濟基礎的反作用,弘揚“正義”價值主題,為人們在公共生活中獲得平等權利并作出合理選擇確立價值規范。
當然,我們必須把正義價值建立在歷史唯物主義基礎之上,“實現社會公平正義是由多種因素決定的,最主要的還是經濟社會發展水平”〔11〕96,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公平正義不應是一個抽象的哲學范疇,而是涉及利益關系的經濟社會范疇。因此,夯實正義價值追求的經濟基礎,“必須緊緊抓住經濟建設這個中心,推動經濟持續健康發展,進一步把“蛋糕”做大,為保障社會公平正義奠定更加堅實物質基礎”〔11〕96,更加凸顯“使改革發展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全體人民”“增進人民福祉”“推進共同富裕”等實質正義的要求,通過提高發展質量效益、深化收入分配制度改革提升中國社會的正義品質,完成增加城鄉居民收入,縮小城鄉區域發展差距,實現公共服務優質共享等社會正義目標。這就是習近平強調的“必須多謀民生之利、多解民生之憂,在發展中補齊民生短板、促進社會公平正義”〔12〕18。
第二,雖然馬克思恩格斯在文本中主要采用社會批判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正義思想,但這種批判是肯定性與否定性的統一、批判性與建構性的統一,是希望在批判資本主義正義觀中發現和建構新的、更加合理和公正的世界,這就需要我們在中國現代化的進程中深刻理解馬克思主義批判性正義的深意,以歷史性態度合理吸引資本主義社會正義原則的積極部分,使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更加符合中國實際,更加具體化,并以此為基礎建構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公平正義原則。
我們知道,在馬克思之前,西方的正義理論主要有古典正義理論和自由主義正義理論兩種類型,這兩種理論雖然具有較大區別,但都強調正義是政治制度的第一美德,正義決定物質生產和分配等,更為重要的是,兩種正義理論都為現存制度辯護從而使其合法化。正是如此,馬克思對這兩種正義理論采取了激進的批判立場,運用歷史唯物主義對這兩種正義理論進行了解構,提出正義規范并不具備建構社會秩序的基礎性地位,在物質生產和正義規范之間前者對于現實生活更具有影響力。因而,馬克思恩格斯對正義闡釋更多的是解構的和批判的。毫無疑問,馬克思主義的批判性正義思想對于澄清自由主義正義理論的意識形態特性,批駁“自由主義正義理論是正義的化身和救世良藥”謬誤,特別是把對正義的理解拉向歷史唯物主義根基等方面都具有重要意義。甚至可以說,馬克思的批判正義力透紙背,對資本邏輯和拜物教的正義批判為超越現代性危機提供了合理方案。
雖然從整體上看當前時代仍存在“資本的統治”現象,但與馬克思恩格斯生活的時代已經發生了較大變化,特別是馬克思恩格斯并未有過現實的社會主義制度體驗。更何況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理想性理論與現實的社會發展進程之間存在著一定差距,按照馬克思的設想,共產主義革命將在具有較高生產力水平的西方發達國家同時獲得勝利,這也使得馬克思從對資本主義的正義批判直接轉向了對更高階段的正義類型的建構,對于并不具備高度發達的生產力水平的社會主義國家應遵循的正義原則并沒有太多思考。所以,對于正義問題,相對于批判性,在當前更應注重建構性,但由于無法直接使用馬克思建構的較高層級的正義原則,所以必須建構適合當前中國發展水平和階段的正義原則。
由于中國的社會主義是在落后的生產力水平基礎上建立起來的,中國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客觀性決定了我們甚至還需借鑒馬克思所解構的法權正義和應得正義等觀念,諸如市場經濟中的等價交換原則、社會中權利平等原則。在新時代,之所以如此重視以法權為核心的正義原則,在于當前時期法權反映的訴求與人們的根本需要或利益相連,法權正義至少可以規定個體擁有什么權利,我們應當被授權追求,或自由地追求什么行動和利益,或在此追求過程中享有獲得幫助的權利〔13〕389。同時,法權正義在一定層面上也能夠確立個體的強制性義務,為社會制度、方案或政策的辯護或批判提供根據〔14〕。當然,我們的法權正義既指向人民平等參與、平等發展權利,同時又要強調權利的落實,防止權利正義因缺乏相應的制度支撐淪為一種空想。畢竟法權正義所涵蓋的權利平等只是形式上的平等,個體享有追求自由的權利并不蘊涵平等的自由權利能夠自我實現。所以我們既要建構法權正義,也要以此為基礎追求實質平等,通過物質生活的生活方式變革,通過物質基礎和社會制度的保障建立社會關系和生產關系的平等,致力于消除物質條件對實現平等的障礙,使人們平等地占有生產資料和勞動產品。
除了法權正義之外,當代中國正在推進的共同富裕、生態文明、人類命運共同體等建設任務都需要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中國化的指引。諸如推進共同富裕需要馬克思主義空間正義思想的中國化,圍繞區域協調發展問題推進空間分配正義和空間價值正義,實現全體人民對美好美麗空間的公平均衡享有。生態文明建設需要馬克思主義生態正義思想的中國化,從超越生態環境保護的角度看待生態文明建設,使之上升到可持續性的經濟社會發展模式、人民群眾生活質量與身心健康的高度,把良好的生態環境看作最公平的公共產品。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需要馬克思主義全球正義思想的中國化,用之指導構建公平合理的全球治理體系,積極推進全球治理規則公正、合理、民主化。
第三,在推進共同富裕的現代化的歷史進程中,馬克思主義分配正義思想具有非常現實的在場意義,因而需要豐富馬克思主義按勞分配思想,推進馬克思主義分配正義思想的中國化。
分配正義是關于社會或團體應該如何在具有競爭性需求的個體之間分配稀缺資源及產品的理論。實事求是地講,馬克思在文本中多次對普魯東、拉薩爾等人的分配正義論進行批判,這使得不少學者認為馬克思反對分配正義。事實上,馬克思對普魯東、拉薩爾等人的分配正義論的批判并不是反對分配正義本身,而是認為二人不應該在生產正義沒有解決的前提下討論分配正義。在馬克思看來,“分配的結構完全決定于生產的結構。分配本身是生產的產物,不僅就對象說是如此,而且就形式說也是如此”〔15〕19。因此,只能說相對于分配正義,馬克思更重視生產正義。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中提出共產主義第一階段實行按勞分配,在共產主義的高級階段實行按需分配的思想,也從另外一個角度說明了認為馬克思反對分配正義的觀點是不客觀的。對于馬克思而言,分配正義不是永恒不變的先驗概念,也不是人類思辨和理性的預設,而是同一定歷史時期的生產方式密切聯系的具體的、歷史的范疇,這就為馬克思主義分配正義思想中國化提供了認識論基礎。豐富馬克思主義的分配正義思想并使之中國化,對于已經解決了生產正義問題的當代中國來講,十分重要。
梳理新中國史就會發現,中國共產黨一直在推進馬克思主義分配正義的中國化進程,甚至可以講分配正義在社會主義中國的發展史,就是社會主義制度與馬克思主義分配思想有機結合的探索史。進入新時代,馬克思主義分配正義思想中國化進程明顯加快,提出一系列中國化的分配政策和分配正義主張。應該說,馬克思主義分配正義思想不斷走向具體化與現實化,改變了過去把馬克思主義分配正義思想簡單理解為“平均分配”的觀念,考慮到中國發展階段的實際情況,在“按勞分配為主體”的前提下,堅持“多種分配方式并存”,在共享發展理念的指導下,既強調“按貢獻參與分配的機制”,同時又強化“完善以稅收、社會保障、轉移支付為主要手段的再分配調節機制”,逐漸構建較小收入差距的“橄欖型”分配格局。
毋庸置疑,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中國化不能脫離馬克思的本意,對馬克思來講,分配正義的邏輯起點是生產方式,馬克思特別強調生產資料公有制對于分配正義實現的前提性意義,認為它是保障勞動者在生產資料占有方面實現真正平等的制度保證,所以這些年馬克思主義分配正義思想中國化一直堅守“毫不動搖鞏固和發展公有制經濟,推行公有制多種實現形式”〔16〕16。另外,馬克思主義非常重視生產正義,所以馬克思主義分配正義思想中國化不斷強調超越只談分配正義的層面,使生產正義與分配正義相統一,推進產權關系改革,注重分配賴以產生的生產性因素,從根源上、生產上解決分配問題,力求把“蛋糕”做大。
在此,我們可以對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中國化的指向作出簡單總結,大致包括以下幾個方面:一是正義的規范性和價值定位,把馬克思比較隱晦的規范性正義鮮明化,闡明公平正義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內在要求,是國家核心價值觀。二是建構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中國化的核心內容,圍繞建立以權利平等、機會平等、規則公平為主要內容的社會正義保障體系,將形式正義與實質正義有機統一起來,將正義的起點、過程與結果有機結合起來。三是在堅持生產資料公有制和按勞分配兩項基本原則的前提下,豐富、細化、具體化馬克思主義分配正義思想,通過三次分配制度改革實現社會資源和利益的公平合理分配,讓發展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全體人民。
三、在“兩個結合”中推進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中國化
在談到如何開辟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新境界時,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 “只有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堅持運用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才能正確回答時代和實踐提出的重大問題,才能始終保持馬克思主義的蓬勃生機和旺盛活力” 〔3〕17,“兩個結合”也是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中國化的必然選擇。總體上講,推進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中國化,除了遵從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立場之外,必須從新時代的中國現實需要和現實規約出發,并把之作為邏輯起點,建構我們所需要的正義理論。當然這是不夠的,我們還需要從中國傳統正義觀中找到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與中國現實的貫通處和結合點,從而使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能夠真正進入中國社會之中,具備中國文化身份。事實上,在推進社會公平正義的實踐中,我國一直強調把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使我們的公平正義主張既適合本國國情、又順應時代發展潮流。
“第一個結合”的實質是“運用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的世界觀和方法論解決中國的問題”,反對的或批判的是“背誦和重復其具體結論和詞句”或“當成一成不變的教條”的觀念和做法。而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的世界觀可以概括為“實踐正義”,方法論可以概括為“歷史正義”。前者意在開辟一條從觀念正義論到實踐正義論、從“解釋的正義”到“實踐的正義”轉變的新道路,把重心從“什么是正義”拽向“如何實現正義”的實踐立場,建構現實性、規范性、實踐性的正義理論體系。當前中國最需要的不是純粹的正義概念,而是需要深入社會經濟發展過程和財富創造活動之中,夯實公平正義得以形成的社會經濟基礎,以制度建設促進公平正義,推進公平正義落到實處、接到末端、見到真效;后者意在強調以歷史的方式推進公平正義,深刻把握新時代推進公平正義的基本規律和發展趨勢,對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公平正義問題進行歷時性、長時段的分析,以歷史的視野確定公平正義的水平,既不能脫離實際、拔高標準而陷入“福利主義”陷阱,也不能降低標準、影響成色而喪失歷史機遇。
馬克思非常反對追求絕對規范的超驗性和正義“形式”的終極確定性的“理念式正義論”,認為它屬于解釋世界的理論哲學。這種正義觀以理性自居,致力于創設一種永恒的、至高的正義原則,去評價、塑造和創制現實,去干預、規約經驗世界。與之相反,馬克思則認為從對人類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概括“離開了現實的歷史就沒有任何價值”,“絕不提供可以適用于各個歷史時代的藥方或公式”。〔17〕526所以,馬克思更重視“實踐式正義論”,強調以實踐的觀點理解、認知正義規范,重視影響正義觀念的“感性世界”,并在社會生活和生產活動中將正義原則置于具體的實踐之中,使之鮮活地存在于特定空間、特定時間和特定人群。對于二者的區別,可以概括為:“理念式正義論”從“上層”出發闡釋正義,側重于用正義“解釋世界”,“實踐式正義論”則從“下層”即人們的感性的物質活動的經濟基礎出發說明正義觀生成的現實邏輯,側重于“改變世界”,達到人類解放的目標。正是如此,恩格斯提出,“一切社會變遷和政治變革的終極原因,不應當到人們的頭腦中,到人們對永恒的真理和正義的日益增進的認識中去尋找,而應當到生產方式和交換方式的變更中去尋找”〔18〕284。
正義不是裝飾品,不是用來做擺設的。“馬克思主義哲學之傳入中國,其初衷首先并不是一種解釋世界的理論興趣,而是首先為了改變世界的實踐興趣”〔19〕72,“實踐”是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中國化的“平臺”和深層基礎。毛澤東在《實踐論》中也強調了馬克思主義哲學非常重視理論對實踐的依賴關系,“理論的基礎是實踐,又轉過來為實踐服務”〔20〕261。“正義”不是書齋里的學問,而是用來改變社會,為人類求解放的,是為認識世界、改造世界提供強大精神力量的。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中國化主要不是求解“馬克思主義有無正義理論”“馬克思主義的正義理論是什么”等純粹理論性問題,而是以改變社會的人的歷史行動為正義的研究對象,通過探尋影響社會正義的基礎性因素,揭示正義形成的條件和界限。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中國化一定要堅守“實踐正義”的本色,打破傳統正義觀和自由主義正義觀的神秘性,把正義從純粹思辨的王國拉回到人類社會活動中來,從生存、發展、尊嚴、幸福等方面夯實當代中國正義觀的實踐基礎。
所以,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中國化要立足于實踐與變革的統一。新中國成立七十多年來,中國經歷了一個從傳統農業社會向現代工業社會再向現代信息社會轉型的過程,其中還包含著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過程,在轉型中包括經濟體制改革在內的社會生活方式的深刻變革,這些深刻變革既需要正義理論的變革,也催生了“平等取向”向“公平取向”正義理論的變革。為了更好地實現“公平正義”,需要把公平正義的推進同社會進程的各個環節聯系進來,統籌推進經濟發展、民主法治、公平正義等建設,包括深化收入分配制度改革,探索健全勞動、資本、技術、管理等生產要素按貢獻參與分配的制度建設,在平衡效率和公平的前提下,通過政府再分配能力的現代化著力解決發展不平衡不充分問題,努力實現更加公平的發展。另外,還需要通過法律上、制度上、政策上等方面的不斷改革齊力營造公平的社會環境,保證社會成員平等參與市場競爭、公平參與社會生活、有效維護正當權益。總之,中國對正義的推進不是停留在理念上,而是落實到改善人民生活、縮小貧富差距,使全體人民共享發展成果等實踐上。
我們還需要運用馬克思主義關于“歷史正義”的方法論推進當代中國公平正義的進程。在馬克思看來,“權利決不能超出社會的經濟結構以及由經濟結構制約的社會的文化發展”〔5〕435,所有正義概念都是社會組織特定歷史形式的產物,正義原則實際的規范要求會隨著物質生產方式和物質條件的改變而改變,不存在超越特定歷史形式的正義原則和正義概念。恩格斯則表述得更為明確,提出公平正義 “是一種歷史的產物,這一觀念的形成,需要一定的歷史條件,而這種歷史條件本身又以長期的以往的歷史為前提” 〔18〕113。所以如果脫離了具體的歷史條件去談公平正義的實現形態、原則演進與實踐訴求則必定是虛幻的、脫離實際的。正因如此,馬克思并沒有從“按資分配”直接過渡到“按需分配”,而是根據推翻資本主義到克服物質匱乏這一階段的物質條件,提出了“按勞分配”的過渡性原則。盡管按勞分配是一種有缺陷的分配模式,但仍然具有歷史的合理性與正當性。可以說,馬克思在批判超歷史的正義論中確立了“歷史正義”的致思方式。
在推進公平正義的過程中,我們必須認識到公平正義是歷史的、具體的、現實的,會隨著歷史條件變化而發展,公平正義的內容和水平也因此不斷豐富和提升,所以不能脫離社會的經濟發展水平和歷史文化傳統空談公平正義。盡管我國已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但發展“不平衡、不充分”仍是中國面臨的突出問題,為追求更公平、更全面的正義水平,中國一方面守住公平正義的“底線保障”,建構層級較低但覆蓋面廣的普惠性正義,同時追求共同富裕的“高線目標”,建設更高水平的普惠性正義,努力在經濟發展中尋找公平與效率的平衡點。隨著現代生產力的發展所形成的巨大物質財富積累,我國已經從根本上改變了生存資源供給極度匱乏的狀況,從而也有能力給全體人民提供“底線保障”,即與當前中國社會經濟水準和財政實力相適應的社會保障、義務教育保障、公共衛生保障、就業保障以及住房保障,保障社會發展成果的共享和擁有平等的基本權利。普惠性正義實質是基本權利的 “人均一份”,它的實現主要依靠政府再分配的現代化能力。在這個過程中,我們還要借鑒馬克思主義的批判性正義,著力解決“一部分人的利益增進是以另一部分人的合理利益受損為前提條件”的不公正現象,破除固化的社會壁壘和社會不公等級制現象。低水平的公平正義建成之后,要著力推進共同富裕和共享發展,以合理的速度持續提升社會成員的基本生存保障線,按照貢獻進行分配,利用各種舉措使居民基本收入適度、持續增長,激活社會發展動力。
再來看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正義固然具有普遍性,然而對于正義的解釋與理解具有不同民族的特殊性,與民族的文化傳統密切相關。中華傳統文化中包含著獨特的正義觀點、獨特的正義話語、獨特的正義問題提出方式、獨特的解決正義問題的方法,總之包含著中國傳統正義觀,即中國傳統社會規范及其制度所遵循的基本價值原則。之所以需要“第二個結合”,原因在于公眾對各種社會現實作出正義與否的評價標準和方式,均會受傳統價值觀念潛移默化的影響,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只有根植于中國獨特的歷史文化沃土才能根深葉茂,另一方面,中國傳統正義觀在發展中遇到了自身無法解決的巨大難題,需要與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的結合才能進行創新性發展和創造性轉換。而之所以能夠結合,在于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與中國傳統公平正義觀有許多天然的“聯系”、自然的“親近”,兩者在許多重大理念和觀點上存在天然的、內在的契合性和相容性。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與中國傳統正義觀在對“實踐正義”的認識上相連通。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不是書齋里的學問,而是為了人類解放而發展的,中國傳統正義觀也同樣十分注重現實、社會、生活、人倫等重要實踐。除此之外,兩者都注重從經濟基礎和共同體出發而不是從個體權利和社會契約出發理解公平正義,不只是強調公平正義的法權形式還強調公平正義的物質基礎,等等。從這個角度看,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觀與中國傳統正義觀在很多方面是殊途同歸。與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一樣,中國傳統思想和文化所包含的、至今仍有普遍價值的公平正義觀念,能為新時代的正義觀念和原則補充新的成分,或者可以成為新觀念、新原則的思想資源。
需要強調的是,“第二個結合”并不能簡單地采取“歸約主義”方式,即把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與中國傳統正義觀硬性歸結到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公平正義理論中來,畢竟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的“原產地”在歐洲,主要對象是資本主義批判,兩者屬于不同的正義類型。“結合”應更多地指向兩種正義理論之間進行互補、調停、均衡,尤其是要充分挖掘中國傳統正義觀包含的正義理想和正義規范,充分彰顯中國傳統正義觀對價值理想的追求和價值情懷,以補充和均衡馬克思主義批判性正義、功能性正義品格,增加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的價值性色彩,緩沖或矯正當前社會中的“工具理性”。另外,“第二個結合”要運用中國傳統正義觀增強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的“內在親和力”。中國傳統正義觀中具有響應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的“種子因素”和“支持意識”,中國傳統公平正義觀充盈著對和諧與正義的理想追尋,充滿著對現實的人文關懷,孕育了一批堅持民族氣節的節義之士、反對社會不公的道義之士、濟貧扶弱的俠義之士,這對于強化民眾的正義感、增強社會公平正義的文化氛圍和文化底蘊,滋養和豐富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具有非常重要的價值。
正義作為一個發展著的歷史范疇,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和不同的民族國家有著不同的理論內涵與實踐模式。我們必須重視馬克思主義正義思想中國化,使之成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深層議題,以此為基礎建構契合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踐的、包含價值規范性和事實判斷性的公平正義理論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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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呂曉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