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繼婷
內容摘要:《吉爾伽美什》是世界上第一部完整的史詩,它主要取材于蘇美爾——阿卡德神話。《吉爾伽美什》的生態主題構建于“神話”“英雄”以及“死亡”這三個母題,以此探索原始人的“生態神話”的奧秘。以太陽神為隱喻形象的吉爾伽美什,作為一個半人半神的國王,與恩啟都化敵為友,共同完成了尋求生存倫理的死亡儀式,體現了蘇美爾人的生態觀念。
關鍵詞:生態 《吉爾伽美什》 神話原型 敬畏生命
《吉爾伽美什》展現了原始人類對生存的探索以及兩河流域的初民求生的艱難,以神話的方式寓言了蘇美爾人的生態集體意識。葉舒憲先生對史詩中的英雄“吉爾伽美什”的“太陽神”的隱喻形象做了一番解釋,并將他與中國神話中英雄后羿進行比較。“巴比倫人曾把太陽設想為活的生物,把這個生物每天升起與降落的運行曲線叫做太陽軌道,并據以劃分出‘黃道十二官。”[1]由12塊泥板組成的史詩象征著太陽的自然歷程,吉爾伽美什命運的起落在他降生就已經被神諭指示為太陽神舍馬什的后裔。故萬物生長之源的“太陽神形象”,使得我們可以追溯原始人的生態思維理念的源頭。但何以促成史詩《吉爾伽美什》的“人神一體”,“神與自然同生”以及“人與自然相依”的生態觀?心理學家榮格在《心理學與文學》中給出了啟迪。
“每一個原始意象中都有著人類精神和人類命運的一塊碎片,都有著在我們祖先的歷史中重復了無數次的歡樂和悲哀的殘余,并且總的說來始終遵循著同樣的路線。”[2]可見出生于兩河流域的蘇美爾人將他們對自然的“集體無意識”觀念傾注在這個以“原始意象”為依托的蘇美爾神話之中,那么“原型批評是一種充滿生態精神的文學批評模式。”[3]史詩《吉爾伽美什》不僅向我們展示了原始人的神話宏圖,也啟示了西亞的幼發拉底河與底格里斯河流域的生態文明。
一.神話:“蘇美爾人”的生態思維
人類的早期文明產生于西亞的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的“兩河流域”,即美索不達米亞平原。蘇美爾人對自然的記憶來源于神話以及神秘的幻覺意識,史詩中力大無窮的“吉爾伽美什”英雄、預卜先知的烏特那皮什牟、半人半獸的恩啟都和美艷禍水伊什妲爾等“神話意象”皆是原始思維同自然環境所碰撞的產物。原始神話的圖騰崇拜、自然崇拜以及生殖崇拜體現了遠古時期的社會生活經驗。蘇美爾的三個主神:天神安、風神恩利爾和水神恩基。主神的命名都與自然有關,而神話的主題亦離不開創世、洪水、人類始祖、農牧之戰(即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的農業文明與游牧文明碰撞的現象)以及殺妖斬獸、冥府之行等。魯樞元在《生態文藝學》中提到:“遠古神話是人類童年時代的質樸與虛幻的描繪,遠古神話是人性與自然的一次美好交感。”[4]所以,人類童年時期對大自然的發泄與寄托是一種構建“生態神話”理念的“詩意”行為。
在這個意義上,《吉爾伽美什》中顯現了一些對大自然的破壞活動現象,如吉爾伽美什毀人類般地殘暴統治讓烏魯克人向神明譴責“吉爾伽美什是擁有環城的烏魯克的保護人嗎?……諸神聽到他們申訴的委屈。”[5]恰恰表明了在原始社會時期,人類用蠻橫與武力霸占土地、享受權力、筑成鞏權以及兼并擴張的“人類中心主義”生態觀念已經出現。在第三塊泥板中,吉爾伽美什決定征討杉林之妖芬巴巴,這一故事映射蘇美爾人的生存模式開始走向與自然對抗的危機之路,即“一切的價值的尺度,是唯一倫理主體和道德代理人,其道德地位優于其他一切存在實體。”[6]蘇美爾人殺死森林的守護者,以殘暴的力量劫取森林資源,無視大自然的生命倫理觀念,進行喧奪,茍取生存話語權。
第六塊泥板,吉爾伽美什與恩啟都共同殺死天牛,并有意激怒天神。神性動物與普通的物種生命及其個體生命有異,原始人類將神性動物視為避免生態威脅的載體。在弗萊的《金枝》中,狩獵、游牧以及農業民族的原始人殺掉神性崇拜物,并不是一種單純的祭祀儀式。正如,蘇美爾人將山野特產獻祭給英雄,天宰幼畜以示神靈威耀。所以殺死如“天牛”般地神性動物,不僅是眾人所愿,亦是抵抗自然威力以及神力的最有力量的行為。殺死神靈動物是“殺神”,即毀滅蘇美爾人所敬畏與崇拜的神靈信仰,這是一種打破原有的神性主宰的生態倫理觀念并將人類的威權徹底地推向食物鏈的頂端。
發源于宗教與哲學的“人類中心主義”觀念造成了生態危機的根源。原始人類祭祀神靈的目的是與統治階級抗爭,為獲得真正的美好生活而抵抗“惡徒”。正如谷物與蔬菜的創始者農神阿沙魯在與眾神的爭斗中所辯論的那樣“真實,去除錯亂的話語,他能徹底地分清虛偽與真實。”[7]他堅持真正想要治理洪水、建立烏魯克城的“生態英雄”需要動員大量人力物力,侍奉神明僅是他們想要共建和諧生態的一個手段。所以《吉爾伽美什·〈埃奴瑪·埃立什〉》中,農神阿沙魯象征性地完成了蘇美爾人和諧地走向城市文明的使命。財富與土地的賦予者“阿沙魯”正是蘇美爾人渴望探索“生態英雄”,并構建“萬物有靈”的綠色生態的集體無意識的符號顯現。在逐漸被科技倫理取代的原始神話中,承載了人類對自然的理性認知,神話產生的“生態英雄”亦需從主人公的“太陽神”的隱喻形象繼續破解。
二.英雄:主人公“太陽神”的隱喻形象
從神話原型的視角來看,《吉爾伽美什》史詩中的“生態神話”不局限于兩河流域的初民對自然的征服的過程。愛德華·泰勒在《原始文化》中談到太陽神話以及太陽崇拜時提出:“從太古時代起,關于具有光明和溫暖、生命,幸福和光榮的思想之東方觀念的聯想,就深深地植根于宗教信仰之中。”[8]太陽的升起與沉落的行為激發了原始人類對生命最初認知的宇宙觀念。由蘇美爾神話中的太陽神“舍馬什”(也稱阿魯魯)創造出來的“三分之二是神,三分之一是人”的吉爾伽美什寄托著太陽神的靈魂,是“太陽神”的隱喻形象。
然而,史詩中關于吉爾伽美什的許多描述不只是歌頌他的戰績,而是探索承載“萬物有靈”的日神精神的吉爾伽美什對命運的解密,是崇拜性以及奉獻性的理性體認,更是蘇美爾人對黑暗、寒冷、死亡以及毀滅的深度解剖。這種對生命認識的早期悲觀主義思想正是后來尼采所闡述的基本命題“日神精神”與“酒神精神”的映現。“動物受制于自身和自身的生存法則,而酒神狀態下的人連這樣的限制也沒有了。”[9]追求“個性化”的酒神精神猶如史詩中的另一位陰性主人公恩啟都沒有抓住生命最后一刻的奇跡,走向了死亡的毀滅道路。
吉爾伽美什的“日神態度”“是對美的形象的內部觀照,對規范、節制、和諧情感的沉思。”[10]在第九塊泥板中,吉爾伽美什向月神錫恩祈求蘇醒恩啟都,實際上,它是吉爾伽美什的一種矛盾求生內省狀態的反映,從而轉向了他對靈魂永恒夢境的冥想。在列維斯特勞斯的《結構人類學》里,太陽與月亮作為一組二元對立的意象,其表現出“陽性”與“陰性”的特點,而月亮與寂寞的太陽共同調和才得以滋養萬物,在其他神話中,“日月同體”現象也展現了“兄弟或者夫妻”的坐標關系。吉爾伽美什經歷三場磨難,都與神靈有關,這是諸神強加于他的死亡枷鎖,“我的死,也將和恩啟都一樣。悲痛浸入我的內心,我懷著死的恐懼在原野倘祥。”[11]隱藏在吉爾伽美什內心對“生存”的恐懼是一種失去恩啟都并獨自面臨死亡的孤獨割裂感。像以“日月同體”化身(“化身本是宗教用語,通常指神或精靈等超自然力量,通過某種方式,以人類或動物的形態,實體化出現在人類世界之中”[12])的“吉爾伽美什與恩啟都”是“生態英雄”的雙生子,割裂兩者就是破壞生命,并且走向對大自然以及宇宙的毀滅道路。
在這個“太陽神話”隱喻生態思維的觀點上,吉爾伽美什這個人物形象看作是“太陽神”的象征符號,無疑符合蘇美爾人對早期的“生命觀”的看法以及“生存權”意志的體現。對太陽的操控性就是對大自然力量的掌握,說明原始人為建立生態和諧已經產生了前期的生態辯證思維。根據榮格的集體無意識觀念,史詩中作為“太陽英雄”符號的吉爾伽美什象征著人類早期對充滿著光明與希望的神圣家園的筑基。“太陽是宇宙的主宰,是永恒的生命所在。”[13]被死亡恐懼蔓延的吉爾伽美什長途跋涉地尋求永恒生命的過程是古今中外的先民的生態集體無意識的深刻體現。作為生命之源的“太陽”會走向死亡嗎?史詩《吉爾伽美什》中的主人公吉爾伽美什開啟的探索死亡倫理的靈魂夢旅破解了“死亡盡頭”的謎底。
三.死亡:原始人探索生態倫理的“死亡儀式”
吉爾伽美什尋求永生的過程是破解生態倫理問題的關鍵所在,啟發人類“敬畏生命”才是死亡的最終盡頭。史詩中的第十塊泥板,記錄吉爾伽美什得到女主人西杜麗的提醒——勿要隨意穿越死亡之海,永生只是天方夜譚的神話。烏特那皮什牟將“洪水故事”告訴了吉爾伽美什,讓他去尋找返老還童的仙草,而找到仙草后的吉爾伽美終究被一條蛇給愚弄。蛇叼走了他的永生仙草,如同《圣經》中的亞當與夏娃被蛇所引誘后遭受上帝的懲戒一樣,諷戒吉爾伽美什如沼澤般的死亡命運。不僅如此,恩啟都砍死芬巴巴、殺死天牛,無懼生命罪惡,毀滅了一切倫理價值,無視宇宙萬物間所存在的生命意志,最終獻祭自身。在史詩中“鳥統統放走,獻上犧牲”“我把所有的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放進船里,我讓野獸、野生動物都放進船里。”“有罪者可以治他的罪,無恥的可以叫他受辱,不能害其命,絕其跡,寬容饒恕才是正理。”[14]這些行為表明“善是保持生命、促進生命。使可發展的生命實現其最高的價值,惡則是毀滅生命、傷害生命,壓制生命的發展。”[15]這是原始初民探索文明的必然性與普遍性的倫理原則。
此外,“敬畏生命”的生態倫理的可信性亦表現于蘇美爾人的狩獵與獻祭的“死亡儀式”。根據列維斯特勞斯在《結構人類學》中所描述,農業、狩獵與戰爭是原始人的生命活動的呈現,這些活動帶來的結果是大自然對人類不正規的生存行為的忍耐與寬容。殺死一個生命不僅僅是簡單的動作行為,一切的狩獵過程都有一個“開場與結尾”的儀式。第十塊泥板中,“熊、鬣狗、獅子、豹、虎、鹿、大山羊等野獸與活物”都被吉爾伽美什所殺獵過。主人公的求生之旅不僅僅是一次簡單的探索仙草的“死亡盡頭”之旅,而是一場獵殺動物并扒盡其毛皮的“死亡獻祭儀式”。在弗萊的《金枝》中認為:“一些儀式的本質似乎就是殺死受禮者的人身。待他回生時則換成動物的生命。”[16]所以如愛德華·泰勒以及弗萊所提出的這種“人類靈魂轉移動物說”以及“動物靈魂轉移人類說”似乎印證著《吉爾伽美什》中展現的“萬物有靈”的宗教信條。
最后,在原始社會中,夢作為預警將它與生老病死聯系在一起,而靈魂又是夢的另一種反映。“敬畏生命”的哲學基礎是“萬物有靈”的神話觀念,它賦予了個體的“思想源頭”,人類一切感覺、思想以及行為來自于“靈魂”這個“他我”。主人公對烏特那皮什牟說“神規定下的下的生和死,不過卻不讓人預知死亡的日期。”[17]又如吉爾伽美什與的所談“酣睡者與死人一般無二,他們都是一副死相有何差異?”[18]吉爾伽美什求“永生”無果后,沮喪地回到烏魯克。并與友人恩啟都開啟一場冥界“靈魂對話”,恩啟都將地府折磨人類的殘忍畫面向吉爾伽美什揭露出來。此時的吉爾伽美什看到了那些暴死、猝死以及老死的尸體,實際上暗示著他的生命也已經走向死亡的盡頭。
上述現象表明蘇美爾人將信奉靈魂和未來的生死理念在實際生活中轉為對“清醒、夢、失神、疾病以及死亡”的認知,這種觀點構成了蘇美爾人的蒙昧神話般的死亡美學基礎。所以,以認同“畏生”的生態倫理觀念理解《吉爾伽美什》中“死亡儀式”時,“敬畏生命”始終是人類從童年時期過渡到成熟形象的一脈相承的生態精神紐帶。
史詩中的生態主題是原始時代人類的集體記憶的結果,探索神話英雄時代中的“生態思維”本質是為了找到人類生存的意義。向死而生的本質是“敬畏生命”,即把人的生命之靈與動物、植物的生命之靈緊緊聯系在一起,鄙視“人類中心主義”的優越觀念。《吉爾伽美什》中的蘇美爾人探索生態倫理的“死亡儀式”,啟示著現代人類:“敬畏生命”體現于對寬容與愛的認同、對其他生命的重視以及對“萬物有靈”的正確認知。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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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吉爾伽美什》:漢英對照,趙樂甡譯,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15.5:80.
[12]張傳霞.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生存”主題和“經典重構”策略研究[D].山東大學,2014.
[13]李權弟.太陽神話意象論[J].中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3(05):76-81.
[15][法]阿爾伯特·史懷澤:《敬畏生命》,陳澤環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9.
[16][英]弗雷澤:《金枝》,徐育新譯,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1998.1:700.
2021年度江蘇師范大學研究生科研與創新計劃項目成果,項目名稱:阿特伍德《洪水之年》的“生態”原型研究,類別:人文社科,項目編號:2021XKT1067
(作者單位:江蘇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