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某受賄、洗錢案

陸煒

檢察機關辦理職務犯罪案件時，應嚴格落實“辦理貪污賄賂犯罪案件同步審查是否涉嫌洗錢犯罪”的要求，在提前介入等工作中強化相關線索的審查發現，必要時通過自行補充偵查補強證據。發現犯罪嫌疑人涉嫌洗錢犯罪的，對洗錢部分應移送公安機關立案偵查，審查起訴過程中強化釋法說理工作，積極引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辦理職務犯罪案件的同時，還應注意分析發案領域存在的普遍性、典型性問題，通過制發要情專報、社會治理類檢察建議等方式，加強訴源治理。

［基本案情］孫某系江蘇省無錫市某信息物流園區管理辦公室（以下簡稱“園區辦”）原副主任。2019年12月至2022年3月，孫某利用對某信息物流園區內物流企業進行安全檢查的職務之便，伙同園區辦其他工作人員顧某某、尤某某等4人（均另案處理），設立制作安全臺賬的“工作室”，采用隨意對企業檢查、罰款、封門等手段，脅迫園區企業到其“工作室”制作虛假安全臺賬，賺取“臺賬制作費”，且這些臺賬均為孫某等人根據模板自行編制，僅為應付檢查的“假臺賬”。孫某等人用他人名義注冊微信、支付寶賬戶進行收款，向園區企業索取“臺賬制作費”共計人民幣1952851元。在此期間，孫某還利用職務之便，在安全生產監督檢查、危化品查處、危化品運輸業務介紹等方面為園區相關物流企業和個人謀取利益，非法索取和收受賄賂共計人民幣208000元。

2022年1月至2月，孫某在收取上述“臺賬制作費”后，為掩飾、隱瞞受賄犯罪所得，將其中的17萬元受賄款轉入其兒子名下某飯店收款銀行卡，并至飯店柜臺將17萬元以現金形式取出，分給顧某某與尤某某。同年4月至6月，孫某為掩飾、隱瞞其收受無錫某運輸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徐某某4.8萬元賄賂款，利用其兒子名下上述飯店的收款銀行卡接收該款項，并至飯店柜臺將4.8萬元以現金形式取出。

［辦案過程］因本案涉及面廣，案情重大復雜，江蘇省無錫市惠山區監察委員會（以下簡稱“惠山監委”）在調查環節邀請江蘇省無錫市惠山區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惠山區院”）提前介入。惠山區院派員介入后，梳理分析相關證據材料。為準確認定孫某等人行為的性質，惠山區院建議惠山監委從三個方面開展調查：一是調取孫某等人制作的臺賬進行分析，并向相關企業核實臺賬內容；二是詢問相關企業負責人，重點查證企業為何要委托孫某等人制作安全臺賬；三是調取證明孫某等人職權內容以及如何開展監管工作的相關證據。經深入調查，確定孫某等人系利用職務之便，以為企業代做安全臺賬為名，向企業索要好處費。監檢一致認為，孫某等人的行為不屬于違規經商，而是一種權錢交易行為，且系利用職權實施的索賄犯罪。

在提前介入階段，檢察機關還建議惠山監委對孫某受賄款的資金走向進行跟蹤，注意查找案件中是否存在洗錢犯罪線索。在案件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后，惠山區院經向江蘇省無錫市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無錫市院”）匯報，認為需進一步查明孫某是否將受賄款與飯店經營收入混同，并且確定其是否以掩飾、隱瞞受賄犯罪所得為目的。經與惠山監委溝通，惠山區院決定開展自行補充偵查。經梳理銀行卡交易記錄及訊問孫某，查明其已涉嫌自洗錢犯罪，后惠山區院將該線索移送無錫市公安局惠山分局立案偵查。公安機關查明孫某共涉嫌洗錢犯罪21.8萬元。檢察官通過與辯護律師多次溝通，以及對孫某詳細釋法說理，解析犯罪構成及量刑的具體標準，引導其認罪認罰。最終被告人孫某對起訴指控內容全部認可并自愿認罪認罰，檢察機關對該洗錢案與受賄案同步移送無錫市惠山區人民法院起訴。

［辦案結果］2022年12月22日，無錫市惠山區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判決，判決孫某犯受賄罪、洗錢罪，并采納惠山區院的量刑建議，以受賄罪判處孫某有期徒刑4年9個月，并處罰金30萬元；以洗錢罪判處孫某有期徒刑6個月，并處罰金5萬元；數罪并罰，決定執行有期徒刑5年，并處罰金35萬元。

因本案發生在安全生產監管領域，惠山區院在辦理職務犯罪案件的同時，通過深入調研，發現在其他安全生產領域均不同程度存在外包代做假安全臺賬現象，對企業生產安全造成重大隱患。惠山區院通過無錫市院向無錫市委市政府提交要情專報《安全生產臺賬作假規避監管需引起重視》，得到領導批示，推動行業開展專項整治。惠山區院又向主管部門惠山區應急管理局制發了社會治理類檢察建議，對案件暴露出的問題進行深入剖析，在第三方機構監督管理、企業安全生產工作指導和生產安全監管隊伍建設等方面提出改進建議，得到被建議單位全部采納，進一步推動專項治理取得實效。

（一）實行“一案雙查”，建立和完善職務犯罪案件中洗錢犯罪線索的發現和移送機制

2022年1月，中國人民銀行、公安部、國家監察委員會、最高法、最高檢等11個部門聯合印發《打擊治理洗錢違法犯罪三年行動計劃（2022-2024年）》（以下簡稱《三年行動計劃》），依法嚴懲洗錢違法犯罪活動。檢察機關在辦案中，應自覺落實《三年行動計劃》的精神，實行“一案雙查”，加強與監委溝通，探索建立和完善職務犯罪中洗錢犯罪線索的發現和移送機制，發揮好檢察機關在依法打擊治理洗錢違法犯罪，健全洗錢違法犯罪風險防控體系中的職能作用。

1.透過權錢交易本質，在辦理職務犯罪案件中實行“一案雙查”。貪污賄賂犯罪案件是洗錢犯罪的上游犯罪之一，檢察機關在審查職務犯罪案件中，應同步審查是否存在洗錢犯罪，做到“一案雙查”。一是準確認定上游受賄犯罪。本案中，孫某等人作為園區辦的管理人員，負有代表街道政府對園區內物流企業進行安全檢查的工作職責。孫某等人為了獲取巨額利益，利用對企業進行安全檢查的職務便利，主動要求企業到其“工作室”代做安全臺賬，達到賺取“臺賬制作費”的目的。該行為不同于傳統行受賄犯罪，這些臺賬其實均為孫某等人根據模板，自行制作的“假臺賬”，僅為了應付檢查。對企業而言，如果不到“工作室”制作臺賬，孫某等人在安全檢查時就會“責令整改”，動輒對企業罰款、封門等，但只要做了臺賬，監管就會比較寬松，臺賬也都能通過檢查，企業雖然明知孫某等人做的是假臺賬，但畏于孫某等人的監管職權，為了能順利通過安全檢查，只能繳納“臺賬制作費”，換取孫某等人在監管過程中的“照顧”。因此，孫某等人的行為不屬于違規經商，而是利用職務之便向管理服務對象索取財物，是一種權錢交易行為，且應當認定為索賄。

二是根據洗錢行為的獨立性，準確認定洗錢犯罪。洗錢罪是行為人為掩飾、隱瞞上游犯罪所得及其收益而實施的新的犯罪活動，上游犯罪完成后掩飾、隱瞞犯罪所得及其收益來源和性質的行為，才成立洗錢罪。在上游犯罪實行過程中提供資金賬戶、協助轉賬匯款等幫助上游犯罪實現的行為，是上游犯罪的組成部分，應當認定為是上游犯罪的實行行為，不能認定為洗錢罪。案件審查過程中，要根據行為人實施掩飾、隱瞞等行為發生的時間節點及其與上游犯罪關系，準確區分上游犯罪與洗錢罪，不能簡單將為上游犯罪提供賬戶、轉賬等上游犯罪實行行為一概以洗錢罪追訴。本案在孫某受賄、洗錢的整體事實中，孫某以他人名義注冊微信、支付寶收款的行為是受賄罪的實行行為，因此不能將收受1952851元的行為既認定為受賄罪，又認定為洗錢罪。但是孫某在收取賄賂款的事實完成后，為了防止資金直接轉賬到本人賬戶被紀檢監察機關調查發現，又將賄賂款轉入飯店收款賬戶，以及到飯店柜臺將賄賂款提現的行為，則屬于掩飾、隱瞞受賄犯罪所得的行為，根據最高法《關于審理洗錢等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2條第（二）項規定，通過與商場、飯店、娛樂場所等現金密集型場所的經營收入相混合的方式，協助轉移、轉換犯罪所得及其收益的，可以認定為“以其他方法掩飾、隱瞞犯罪所得及其收益的來源和性質”，成立洗錢罪。本案中，孫某的行為在主觀上具有掩飾、隱瞞受賄犯罪所得的故意，客觀上實施了獨立于上游犯罪的將受賄款與飯店經營收入混同的洗錢行為，符合自洗錢犯罪的構成要件，應當以洗錢罪進行追訴。

2.建立和完善職務犯罪中洗錢犯罪線索的發現和移送機制。根據刑事案件管轄規定，職務犯罪由監委管轄，洗錢犯罪則由公安機關管轄。檢察機關作為法律監督機關，具有引導調查和偵查的職能，因此在審查職務犯罪案件過程中，應當充分發揮在監委調查職務犯罪和公安機關偵查洗錢犯罪兩個環節之間的橋梁作用，確保兩個環節順暢銜接，形成反洗錢犯罪工作合力。一是與監委加強溝通協調，發揮檢察機關在提前介入環節引導調查的職能作用，在查明貪污賄賂犯罪基本事實之上，建議監委深入調查涉案贓款的資金走向，為發現洗錢犯罪線索奠定基礎。二是在審查起訴環節，建立“一案雙查”工作機制，在審查上游貪污賄賂犯罪的同時，注意審查犯罪嫌疑人是否具有掩飾、隱瞞貪污賄賂犯罪資金及其收益來源和性質的主觀故意和客觀行為，必要時可通過自行補充偵查及時收集相關證據。三是在發現洗錢犯罪線索后，與監委充分溝通，聽取監委意見，在協商一致的情況下，將洗錢犯罪線索移送公安機關立案偵查。四是在將線索移送公安機關后，積極發揮引導偵查的職能，持續跟蹤洗錢犯罪的偵查進度，保證案件質量，不能一移了之。如本案中，惠山區院積極履行檢察職能，一方面與監察機關密切溝通配合，在審查受賄案件的同時，通過跟蹤賄賂資金走向發現自洗錢線索，并及時移送公安機關立案偵查；另一方面主動引導偵查，向公安機關提出具體取證固證意見，為案件順利起訴判決奠定堅實基礎。

（二）強化釋法說理和精準量刑，積極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減少對抗，節約司法資源方面具有重要作用，檢察官在辦理自洗錢等新類型案件中，應充分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為抓手，結合充分釋法說理和精準量刑，促使被告人認罪認罰，從而提升案件質效。本案是江蘇省無錫市首例職務犯罪自洗錢案件，惠山區院主要開展以下工作：一是從事實、證據角度解析自洗錢犯罪構成要件，使被告人充分認識自身已構成自洗錢犯罪。二是從刑事政策角度解釋自洗錢入罪的背景及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內容與價值，讓犯罪嫌疑人自愿選擇對其最有利的方案。三是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本案被告人洗錢犯罪金額為21.8萬元，根據“兩高一部”《關于辦理洗錢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第12條，洗錢數額在10萬元以上的，可以認定為“情節嚴重”，應當在5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量刑。檢察官審查認為，如果適用《意見》，會導致下游洗錢犯罪比上游受賄犯罪量刑更重，明顯不合理，因此在與監委、法院溝通后，根據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對其洗錢罪量刑為有期徒刑6個月。通過釋法說理，打消了被告人顧慮，促使其自愿認罪認罰。

（三）通過制發要情專報、檢察建議等方式促進行業監管，推進訴源治理

檢察機關在辦好案件的同時，應重視參與社會治理，當好地方黨委政府的參謀助手，對辦案中發現的普遍性、典型性問題進行深入剖析，依法提出堵塞漏洞、健全制度、防控風險的建議。本案發案領域為安全生產監管重點領域，為推動落實最高檢“八號檢察建議”，惠山區院深入調研分析2022年以來辦理的多起安全生產監管領域職務犯罪案件，針對安全臺賬弄虛作假，對安全生產監管造成重大隱患這一共性問題，通過要情專報的形式向地方黨委政府匯報，引起地方黨委政府的高度重視，著力推動專項整治，實現了效果最大化。在此基礎上，惠山區院又向發案單位的行業主管部門惠山區應急管理局制發檢察建議，協助解決監管中的盲點、難點、堵點問題，促使其強化監管職責、完善監管機制、開展重點整治，達到“辦理一案、治理一片”的良好效果。

吳美滿

（華東政法大學教授）：

隨著經濟社會和信息技術發展，各類犯罪與洗錢活動交織滲透，洗錢手段不斷翻新，方式更加隱蔽，社會危害日益加大，對社會穩定、金融安全和司法活動造成嚴重破壞。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高度重視金融安全工作。反洗錢是維護金融安全、完善國家治理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國務院金融穩定發展委員會多次召開會議對反洗錢工作作出全面指導和具體部署，《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一）》（以下簡稱《刑法修正案（十一）》）對洗錢罪的相關規定作出修訂，將“自洗錢”行為入罪，最高檢也兩次發布洗錢犯罪典型案例指導司法實踐。近年來，全國洗錢犯罪查辦的重視程度和案件數量都在不斷提升，江蘇省無錫市惠山區院辦理的這個案件就頗具典型性。

一是監檢銜接順暢，“一案雙查”有力度、有成效。長期以來，在辦理洗錢七類上游犯罪的司法實踐中，存在“重上游、輕下游”“重治罪、輕追贓”的傾向，對行為人后續清洗上游犯罪贓款的行為只有少數案件追究了洗錢罪，主要原因是司法人員反洗錢意識不足以及洗錢犯罪的查辦機制未能發揮效能。該案中，檢察機關在提前介入貪污賄賂案件以后，與負責上游犯罪調查的監察機關共同對行為人的事后洗錢行為予以查證，開展自行補充偵查，在取得突破后移送公安機關，及時、全面地梳理、固定了洗錢行為的證據，很好地執行了辦理七類上游犯罪案件“一案雙查”的要求。

二是洗錢手法典型，對“自洗錢”行為正確適用數罪并罰。掣肘洗錢犯罪查辦的一個因素，是司法人員對洗錢手段的了解、掌握不夠，對事后處理贓款行為是否屬于洗錢行為的判斷把握不準。該案中，孫某在處置受賄所得贓款過程中，采取“穿馬甲”的形式，將受賄犯罪所得以經營所得的形式予以漂白，屬于典型的洗錢手法。同時，其行為符合《刑法修正案（十一）》關于自洗錢的構成要件，獨立于其上游犯罪，應當予以數罪并罰，同時，根據案件的實際情況未予認定“情節嚴重”，該案的處理是正確、適當的。

三是檢察職能延伸，實現“辦理一案，治理一片”。檢察機關系法律監督機關，在社會治理中發揮重要作用，其中，注重在辦案中推進訴源治理是重要抓手。該案中，檢察機關在依法辦好案件的同時，能夠在深入調研分析后提煉總結當地一段時間以來安全生產監管領域職務犯罪中的共性問題，以向地方黨委政府提交要情專報、向行業主管部門制發檢察建議的形式，推動當地安全生產監管領域問題的解決，很好地體現了檢察機關能動履職，積極參與社會治理的擔當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