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夢晗


“升,再升一點。好了,這個高度就可以。趙麗,你上去試一下。抓住,轉起來,轉起來……腳背繃直,注意姿態?!?/p>
5月的成都,悶熱的天氣已經開始初見苗頭。中午1點,成都雜技團的練功房內,十幾名演員已經穿好練功服就位,各自拿上道具開始練習起來,道具有的是油紙傘,有的是大鼓,有的是長凳。而趙麗在謝教練的指導下上了練功房內唯一的高空項目——吊環。
說是專業雜技演員們的練功房,卻是由一間巨大的棚屋改造而成。盡管氣溫走高,棚屋悶熱,但演員們已經習慣在這樣的環境中訓練。對于22歲的雜技演員趙麗來說,“吃苦”是雜技這一行當最不值一提的。
對于大眾來說,雜技是一門兼具技巧、藝術、驚險與趣味的表演形式。但一些人在驚嘆于舞臺上雜技演員們令人眼花繚亂的動作與技巧時,也會替表演危險動作的雜技演員們捏一把汗:繩子安全么?吊環穩當么?有沒有保護措施,會不會摔下來?撞到、磕到怎么辦?
4月15日,安徽宿州一名雜技女演員,因缺少演出必備的安全防護措施,在進行高空表演時從近15米高空墜落,后經搶救無效死亡。而就在該事件引起社會討論后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某影視城一表演飛車特技的男演員在演出途中發生意外,摔落身亡。
一面是精彩刺激的雜技節目,一面是時有發生的演出事故。面對市場和觀眾越來越高的欣賞要求,雜技這門“危險的技藝”還能走多遠?
從街巷到劇場:“賞技”更要“賞藝”
趙麗所在的成都市雜技團是全國有名的大型雜技藝術表演團體。1953年,成都市文化局牽頭,將多個團體整合成了成都市大眾技藝團。之后,成都市政府將該團納入事業單位管理體制,并正式更名為成都市雜技團。
2009年起,隨著中宣部、文化部明確文化體制改革的政策,各地院團紛紛改制,成都市雜技團也完成了轉型,與歌舞團、話劇團一同成為成都藝術劇院的下屬單位。
在地方小型雜技團正慢慢解散、消亡的當下,市場上還存留下來的雜技團,要么是背靠資金雄厚的娛樂產業公司,要么有一定官方背景,并且有拿得出手的主打節目。
雜技的受眾也開始變得有些“涇渭分明”。成都市雜技團行政副團長張華告訴記者,成都市雜技團的演出大致分為兩類,一種是演員們正在排練的大型雜技劇,適應城市中的劇場演出,還有一種就是作為背靠官方的地方文化藝術團體需要進行的下基層演出。前者有著極強的市場競爭色彩,是近年來雜技院團或大型馬戲團摸索出的一種新表演形式,而后者則一定程度上保留了過去人們對雜技的看法與期待??梢哉f,在什么樣的雜技團體,就決定了演員們面對的是什么樣的觀眾。
趙麗說,準備一場大型的雜技劇,劇院要籌劃幾個月甚至幾年?,F在雜技團正與成都熊貓繁育基地合作,準備推出以熊貓為主題的雜技劇,將雜技融入到劇情中。來觀看這類演出的觀眾游客居多。
“現在的觀眾要求也在變高,這種舞臺設計精美、融合了多種藝術形式的雜技表演其實是雜技面對日益變化的市場需求和觀眾口味進行的‘創新與‘改良。以前只要求雜技演員技術好,現在還得會表演、能舞蹈?!睆埲A說。
如今在舞蹈機構做形體老師的崔慧蘭曾在安徽宿州學習雜技,有著7年多的從業經驗。在她看來,小型雜技團主要占領的是縣城、鄉鎮市場?!半m然現在娛樂方式變多,但還是有觀眾喜歡看刺激的表演。這些觀眾要的是驚險、難度,雜技場景的布置、舞臺的藝術效果并不是首要的?!?/p>
崔慧蘭說,這類小型的雜技團主要承接商業演出,全國跑,和過去走街串巷的雜技藝人有些像?!耙幠]^大、名聲較響的雜技團不愁觀眾,但我們這種雜技演藝團體都是到處找觀眾,有的時候搭一個臺子就能演。”
廣東某承接雜技演藝推廣工作的公司經理卜貝晨告訴記者,一些小型民營雜技團發展到一定規模后可能會成立小型的演藝公司,但更多的是有演出需求時,由一個中間人或介紹人聯系節目所需要的表演者進行組隊?!斑€有一種就是‘夫妻店,或者‘個體戶,自己四處跑商演。觀眾們看熱鬧的居多。”
對于許多不太正規的非國營雜技團體來說,不穩定、安全意識淡薄、硬件設施不達標、管理混亂,是業內人士的共同擔憂?!斑@些演出團體有大有小,小的在市場中占大多數,一般演出幾場換個地方。至于甲方能不能提供符合安全條件的設施,有些小雜技團體顧不上考慮。這種游擊隊,地方也不好管理,安全問題全憑他們自己把握。”卜貝晨說,去地方演出,觀眾們喜歡的是刺激。有的高危演出還要在觀眾面前強調演員們沒有安全措施,以增加感官上的刺激。
成都市雜技團的演員隊長楊帆也曾聽聞一些民營雜技團體的出價模式,“有的按高度、難度、動作的驚險度要價或開價,比如多升1米加多少錢,多做一些驚險的動作加多少錢。至于場地的設施、繩索、吊具能不能承受表演的強度,這些不是甲方關心的問題,很多時候都是演員們自己把關。一些演員為了多掙錢養家糊口,就會去‘挑戰自己的極限。”
有人離場,仍有人入場
中國雜技協會副會長、遂寧市雜技團團長童榮華告訴記者,盡管與過去相比雜技從業者的數量出現了減少,但在全國范圍內,安徽、河南、河北以及山東、四川仍有許多人在學習、表演雜技。只是走的路徑不同、可能擁有的是完全不一樣的職業道路。
與許多私營性質的小雜技團以及個體戶不同,像趙麗這樣的雜技演員其實屬于國企員工,工資較為穩定,同時嚴格按照雜技團的管理辦法進行系統、穩定的訓練。表演就是工作,而他們也需要像普通的上班族一樣“打卡簽到”,定時訓練、排練。
在楊帆看來,國營、大型雜技團里的演員與許多人印象中“窮苦人家”出身的雜技演員并不相同。“我就是成都本地人,父母工作都還是比較體面。送我去學雜技,一方面是我小時候比較好動;另一方面他們考慮的是學雜技進入雜技團,以后有很多出省、出國演出的機會。我的父母覺得這能長見識、鍛煉人。”
在來到成都雜技團之前,楊帆已經是一位有著豐富演出經驗的雜技演員。12歲時,楊帆就被老師帶去北京,在中國雜技團的雜技班進行封閉式訓練?!半s技團的演員有一百多人,學生有幾十人。全國各地的都有。訓練雖然苦,但是有一套科學的訓練方法,課程也經過設計,有成熟的培養方案?!?/p>
宜賓市酒都藝術研究院雜技團的陳思洋從八歲開始學習雜技,在這之前學習舞蹈,是一次偶然機會下,被雜技團的老師“發掘”,才轉了方向,進入宜賓市雜技團學習。
據張華介紹,雜技團內的演員們一般都是“科班出身”,在專業藝術學校、職業學校的雜技班學習,并取得文憑,雜技團經過考察后,再通過正規程序進行招聘。
然而,同樣一種職業,一些沒有“科班背景”的雜技演員面對的可能是完全不一樣的學習環境。
崔慧蘭經歷了民間雜技最為繁榮的階段,她所在的安徽省,“馬戲之鄉”、“雜技之鄉”的稱號曾一度打響全國,在“風口”期,安徽一些鄉鎮成立起了大大小小的雜技團體與雜技學校。在臨泉,還有一村35戶就有27支雜技團隊的新聞。疫情前,臨泉縣擁有民間文藝團隊1180個,其中雜技團隊近千個,從業人員超過2萬人,收入超過5億元人民幣。企查查數據顯示,從區域分布來看,截至去年,安徽以1134家雜技相關企業排名第一。河北、河南分別有雜技相關企業376家、334家,位居前三。此后依次為山東、重慶、四川等地。
崔慧蘭告訴記者,之所以民間雜技看起來這么“苦”,是因為本身學習的人家庭條件較差,走南闖北討生活對他們來說已經是不錯的出路?!斑@些人雖然不是‘科班的,走的不是官方的路子。但他們為了養家糊口,愿意去學習高難度的技巧與節目。”
崔慧蘭說,民間的雜技學校與“能拿文憑”的學校有所不同,教的東西很難、很刺激,“比如,看到國內有些觀眾對國外的高空表演感興趣,民間的雜技學校很快就有人開始模仿。許多學驚險刺激項目的雜技演員,家里經濟可能都有些困難,但難的項目一旦學成,變現很快,商演邀約也特別多。現在看高空表演的觀眾要求越來越高,演員們也在不斷加難度。”
但談及收入,無論是國營團還是民營團都面臨著一定的窘境。某地方院團的在編演員告訴記者,去掉五險一金,每個月固定收入在3000元左右,參加演出按場次、節目算提成,但收入看淡旺季。有的演員級別高,基本工資也高一些?!霸诓挥绊懻E啪氀莩龅那闆r下,還是有演員去外面接私活,有時候領導也知道,但沒說什么。在外面演出的安全只能自己負責。一場演出能賺幾百塊?!?/p>
而私營團和個體戶相比來說收入更不穩定,除了一些有名的大型民營雜技團,小團體、小公司基本沒有五險一金,收入完全看演出量。
來自齊齊哈爾的包國興在疫情期間退出雜技行業。據他介紹,個體戶的演出,根據甲方要求,持續天數不定,一場幾百元,一周的演出可以掙到三千多。包國興說,雖然看上去比普通工薪階層掙得多,但是極其不穩定,過去幾年很多演出團體都經營不下去,演員們紛紛轉行了。
“以前像我們這種家庭條件不太好,還有一些甚至有殘疾的,被送到河北、安徽找學校學藝。現在孩子生活條件好了,出路也多,所以民間雜技沒有以前繁榮,都是些老演員在堅持著。但是有難度的項目很‘吃年齡,有的人為了賺錢不顧身體也要演,最后落得一身傷病?!卑鼑d今年41歲,幾年前她姐姐還考慮過讓小兒子到七歲時跟著舅舅學雜技,被包國興勸住了。
困難與機遇并存的雜技江湖
“現在市場上民營、民間雜技團大概占了九成。但是在這九成中,絕大部分是很難監管,或者說缺乏監管的。”面對龐大的市場,童榮華卻并不感到樂觀?!拔覀兪请s技大國,卻不是雜技強國。有些地方領導不重視,他們對于雜技的理解就像以前跑江湖的。但現在,雜技已經是一門融合了美學的藝術表演?!?/p>
童榮華還認為,改制后的公司化管理雖然打開了發展前景,但一些院團在改制后還沒有磨合順利,加上學校教學跟不上院團發展的需求,一名從業者要從學生蛻變成合格的雜技演員往往需要院團繼續培養兩三年,“現在許多職業學校的雜技班教學要松散些,一些老師本身技術可能也不是特別拔尖。”
言及行業管理,童榮華表示,行業性的規范不是沒有,但是效力如何還得另說。“小型的民營團體具有分散性、臨時性。從流程上來說,一個團到了一個地方表演,需要提前和當地有關部門報備,這樣當地才能啟動相應的程序進行安全、工商以及稅務管理。但是最近的一些事故,有的就是沒有報備。一些小團體賣票,走賬都是私賬,不走公賬,當地工商部門也很難進行定價監管?!?/p>
作為有一定危險性的表演,監管難往往意味著安全問題多發。
童榮華長期帶領遂寧市雜技團在北京朝陽劇場駐演。童榮華說,專業、規范的雜技演出團隊都配有專門的安全員,知曉該團表演中哪些節目、環節最容易出問題,在相應的點位都要做細致的檢查。“我們一般要求團隊到演出現場后,先做安全檢查。用幾厘的鋼絲,演員體重要多少載重,吊點要用繩子纏多少圈,這些都要經過計算、測試。我們用的滑輪、滑軌都要再進行加工,像超高的大飛人、空中飛人項目,要用激光尺來檢查安全網是否對點。”
“所有的保險、高空裝置都由我們的專業人員裝臺,每周檢查安全保險繩,定期更換保險帶、保險扣?!币速e市酒都藝術研究院副院長、宜賓市雜技團團長吳紅說。
“設備是一方面,演員是另一方面。我們平時對演員的核心力量、肌肉力量的訓練一刻不放松,而且是有規劃地訓練,讓演員保持最佳的力量狀態。此外,我們為每位演員購買了保險,這是最基本的?!蓖瘶s華說。
但崔慧蘭告訴記者,民間演出中許多個體戶,除了演出時的安全保障工作不夠健全,對于購買保險也不夠重視?!耙环矫媸墙M織者為了省錢、省事,不主動為演員購買保險。另一方面,有些演員們認為項目有把握,就沒有買保險?!?/p>
“哪怕是地面演出也存在危險。”崔慧蘭回憶,有一次參加某開幕儀式的商演時,臨時搭建的臺面僅僅鋪設了一個薄薄的木板,自己與搭檔直接踩空陷了下去,“我的腰受了傷。”
面對社會上的看法,張華認為,因為一些事故,人們對雜技總是帶著有色眼鏡?!半s技的一大看點就是它的驚險性,練雜技的過程中一點傷不受,沒點磕磕碰碰那是不可能的。但因為一些事故,就將整個雜技行業一棒子打死我覺得不恰當。至少在我工作的這幾十年中,我們從未出過意外,也沒聽說過正規院團出過什么大事故?!睆埲A說。
童榮華說,雜技的發展之路有起有伏,盡管現在雜技團看上去不像以前那樣“遍地開花”,但市場體量仍舊很大。“實際上,雜技的市場體量超過了川劇、越劇這樣的地方劇種,帶來的表演收入也很可觀。國外表演場地以馬戲場、大棚居多,有高空項目的優勢。但中國雜技歷史悠久,在現代也有自己的特色?!闭劶半s技未來的發展,童榮華認為中國雜技不只要繼往開來,還要立足本土特色進行雜技劇目、節目的開發?!鞍踩U系轿涣?,制度保障好了,節目質量上去了,才能得到觀眾的認可,從業者才有發展的信心?!保ū疚牟糠植稍L對象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