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亞洲
2023年初,最高人民法院召開全國法院金融審判工作會議,提出了金融審判中要牢固樹立傾斜保護金融消費者和中小投資者理念。依照2020年修訂的《中國人民銀行金融消費者權益保護實施辦法》有關規定,金融消費者是指購買、使用銀行、支付機構提供的金融產品或者服務的自然人。金融消費者因信息不對稱、認識能力有局限、對金融產品缺乏判斷能力等現實因素,其權益極易受到侵犯。只有對金融消費者給予傾斜保護,才能實現實質的平等保護。金融糾紛案件80%以上是金融借款案件,作為借款方的金融消費者,在金融借款合同法律關系中的權益保護尤其值得關注。2021年初生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有關借款合同、違約金、格式合同等規范,是金融消費者保護的基礎民事法律規范。本文以《民法典》借款合同規范為主線,結合司法解釋與金融審判實踐,梳理金融借款合同中的金融消費者保護規范和裁判規則,為金融借款合同文本的合規審查提供參考。
金融借款合同及其適用規則
借款合同是《民法典》合同編的典型合同之一。《民法典》沒有明確將借款合同分類,除特定條款明確說明適用對象之外(第679條、第680條第3款規范指向自然人之間的借款合同),“借款合同”章的規范適用于所有類型的借款合同。按照傳統的“二分法”理論,借款合同分為金融借款合同和民間借款合同兩大類,貸款人身份是區別兩類借款合同的主要標準。前一類貸款人是金融監管部門批準設立的從事貸款業務的金融機構及其分支機構,后一類貸款人是不以從事貸款為業的自然人、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借款合同類型化的意義在于不同類型的借款合同分別適用不同的規則和利率標準。按照最高人民法院2015年發布、2020年修訂的《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民間借貸司法解釋》)有關規定,民間借款合同糾紛適用《民間借貸司法解釋》,金融借款合同糾紛不適用《民間借貸司法解釋》。金融機構的外延,除包括銀行、信托投資公司、保險公司等傳統金融機構之外,按照最高人民法院2021年初實施的《關于新民間借貸司法解釋適用范圍問題的批復》,由地方金融監管部門監管的小額貸款公司、融資擔保公司、區域性股權市場、典當行、融資租賃公司、商業保理公司、地方資產管理公司等七類地方金融組織,也屬于經金融監管部門批準設立的金融機構,其因從事相關金融業務引發的糾紛,不適用新民間借貸司法解釋。
金融借款合同中的利率和利息
貸款利率的管控權。貸款利率是金融借款合同的核心條款。金融借款合同的貸款利率,最早受到中國人民銀行發布的法定利率的管控。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國人民銀行法》,中國人民銀行是國務院授權的利率主管機關,代表國家依法行使利率管理權。這種管理權是法定的金融行政管理權,中國人民銀行依法管制貸款利率并逐步推進利率市場化改革。從1987年開始,中國人民銀行嘗試人民幣貸款利率市場化,逐步允許商業銀行貸款利率以其發布的貸款基準利率為基礎上下浮動,并在2004年、2013年相繼取消了浮動上限和浮動下限,最終完成了金融機構貸款利率的市場化改革。自2019年8月20日起,中國人民銀行授權全國銀行間同業拆借中心公布貸款市場報價利率(LPR),代替了中國人民銀行發布的人民幣貸款基準利率。理論上講,在利率市場化之后,銀行貸款利率隨行就市,沒有法定上限。金融借貸合同貸款利率市場化現狀是中國人民銀行行使法定的利率管理權的結果。相比較而言,民間借款合同的利率則通過司法解釋的方式,受到法院司法權的管控。根據《民間借貸司法解釋》,法院支持的民間借貸約定利率上限是借款合同成立時一年期貸款市場報價利率的四倍。
高利貸之禁止。《民法典》第680條規定,禁止高利放貸,借款的利率不得違反國家有關規定。解釋上,該條統一規范金融借款合同與民間借款合同的利率。何為“借款的利率不得違反國家有關規定”,對民間借貸而言,應當遵循最高人民法院的有關司法解釋;對金融借款合同而言,則應當遵循中國人民銀行行使利率管理權而形成的貸款利率市場化的金融政策。一般而言,民間借貸的利率要高于金融借款合同的利率。在利率市場化改革后,金融機構的貸款利率不再設置上限,但不意味著可以超過民間借貸的最高利率,更不意味著金融機構可以從事高利貸活動。值得關注的是,2017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進一步加強金融審判工作的若干意見》(以下簡稱《金融審判工作若干意見》),提出“嚴格依法規制高利貸”,“金融借款合同的借款人以貸款人同時主張的利息、復利、罰息、違約金和其他費用過高,顯著背離實際損失為由,請求對總計超過年利率24%的部分予以調減的,應予支持”。這是最高人民法院第一次以指導性司法文件的形式,確定了金融借款合同受法院保護的最高年利率,這種以公平原則為理論基礎的司法權在金融借款合同貸款利率領域的新擴張,在銀行業引起較大的爭議。有觀點認為法院在以抽象的原則和固定的年利率標準,限制對本已市場化的金融借款合同的利率,這不僅是對中國人民銀行利率管理法定權限的侵害,也是對中國人民銀行貸款利率市場化成果的虛化。24%的最高年貸款利率,本是借鑒了2015年《民間借貸司法解釋》中法院保護的民間借貸24%的最高年利率。2020年修訂《民間借貸司法解釋》之后,民間借貸的最高年利率修訂為“合同成立時一年期LPR的四倍”。按照現行的一年期LPR的四倍計算,民間借貸合同受法院保護的最高年利率大概為14.6%,遠低于原來的24%。有觀點認為,《金融審判工作若干意見》所確定的受法院保護的金融借款合同最高年利率也應相應調低。最高人民法院(2022)最高法民申79號判決書中,申請人申請再審的理由之一就是認為一審和二審法院在民間借貸最高利息標準已改變為四倍一年期LPR的情況下,不應再以年利率24%作為判斷是否過高的標準。最高人民法院最終駁回了申請人的再審申請,認定本案是金融借款合同糾紛,不適用一般借款合同的法律規定,間接確認了《金融審判工作若干意見》中規定的24%年利率作為法院保護的金融借款合同最高年利率的繼續有效性。
貸款年化利率之明示。中國人民銀行公告〔2021〕第3號規定:為維護貸款市場競爭秩序,保護金融消費者合法權益,所有貸款產品均應明示貸款年化利率;貸款年化利率應以對借款人收取的所有貸款成本與其實際占用的貸款本金的比例計算。貸款成本應包括利息及與貸款直接相關的各類費用。上述公告內容,在2023年初最高人民法院召開的全國法院金融審判工作會議上得到明確支持:所有從事貸款業務的金融機構均應向借款人明示年化利率,貸款機構未向客戶提示貸款年化利率,致使客戶沒有理解和注意到應支付的實際貸款成本負擔,客戶主張以合同約定的名義利率支付款項,超出部分不成為合同內容的,應當予以支持。這里的貸款年化利率是一個實際成本的概念,以向借款人收取的所有貸款成本與其實際占用的貸款本金的比例計算,貸款成本包括利息及與貸款直接相關的服務費、保證保險費、融資擔保費等各類費用。上述內容從融資成本角度更傾向于金融消費者。此外,有關年化利率明示的要求,還在于保障金融合同借款人的知情權,如果金融貸款合同的利率及相關費用條款設計復雜且未能向借款人進行充分解釋說明,法院就可以進行司法調整。
本金與利息之確定。《民法典》第670條規定,借款的利息不得預先在本金中扣除。利息預先在本金中扣除的,應當按照實際借款數額返還借款并計算利息。利息的計算方法一般是本金乘以利率,再乘以貸款期限。實踐中,金融機構可能還會以各種名義收取“變相利息”。2019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以下簡稱《九民紀要》),提出了“變相利息”的認定標準,即金融借款合同的借款人認為金融機構以服務費、咨詢費、顧問費、管理費等為名變相收取利息,金融機構或者由其指定的人收取的相關費用不合理的,人民法院可以根據提供服務的實際情況確定借款人應否支付或者酌減相關費用。這些費用大多與該筆金融借款直接相關,又不直接表現為利息等直觀的融資成本,實質上變相地增加了借款人的融資成本,所以法院要審查這些費用所關聯的相關服務是否實際提供,是否質價相符,否則就會被認定為“變相利息”。2023年初召開的全國法院金融審判工作會議認為,違規向中小企業收取貸款承諾費、法人賬戶透支業務承諾費、銀行承兌匯票敞口管理費、資金管理費、財務顧問費、咨詢費等禁止或限制收取的費用,或者在發放貸款時強制搭售保險收取高額服務費用等變相增加企業隱性融資成本的,應當認定無效;金融機構和地方金融組織違規收取的利息和費用,借款人主張依照《民法典》第561條、第670條的規定沖抵本金和利息的,人民法院應當予以支持。
金融借款合同中的違約金條款
違約金具有履約擔保和違約損害賠償額預定的雙重功能。《民法典》第585條是違約金條款,該條第一款確定了違約金的合同性質和兩種表現方式,第二款規定了違約金的調整規則,第三款規定了遲延履行的違約金責任。違約金調整規則是規范重點。違約金條款的達成,適用意思自治原則,體現合同自由;法院有權調整違約金,本質上是對合同自由和意思自治的干涉,其法理基礎是合同正義和債務人保護。因此,《民法典》違約金調整的規范,具體到金融借款合同,本身就蘊含著對金融消費者保護的意味。
違約金的調整,包括調增與調減。其中,違約金調減是規范的重點。違約金調減的成立條件是違約金“過分高于”違約造成的損失。依照最高人民法院2021年發布的《全國法院貫徹實施民法典工作會議紀要》,違約造成的損失依照《民法典》第584條法定違約損害賠償范圍確定,應當相當于因違約所造成的全部損失,包括實際損失與合同履行后的可以獲得的利益。計算造成的損失時,適用可預見規則、減損規則、過失相抵規則、損益相抵規則。在程序上,違約金調減由違約方提出請求,法院或者仲裁機構可以根據當事人的請求予以“適當減少”。在判斷“過分高于”與“適當減少”時,依照《全國法院貫徹實施民法典工作會議紀要》規定,法官需要考慮的基礎因素就是違約造成的損失,同時還要考慮履約情況、當事人過錯、當事人締約地位、是否使用格式合同等綜合因素,根據公平原則和誠實信用原則,綜合權衡作出判決。《九民紀要》有關規定采取“權利成立要件與調減衡量因素一體化處理”說,即上述基礎因素和綜合因素,既是法院衡量違約金是否“過分高于”的標準,又是衡量違約金如何“適當減少”的標準。此外,違約金高于因違約造成損失30%的,一般可以認定為“過分高于”。
金融借款合同中,借款人違約的主要表現就是沒有按照合同約定償還借款的本金和利息。如果違約人認為金融借款合同約定的違約金過高,可以依照《民法典》違約金條款,請求法院酌減違約金。除違約金外,還有違約金性質的逾期利息、復利等。《民法典》第676條規定借款人未按照約定的期限返還借款的,應當按照約定或者國家有關規定支付逾期利息。逾期利率通常高于期內利率,被視為違約責任承擔方式,在效果上等同于違約金,兼具補償與擔保功能。目前,金融機構對逾期貸款收取的逾期利率,一般以一年期LPR為標準,加30%—50%計算逾期利息。值得注意的是,法院在裁判金融借款合同違約金時,一般會將違約金、復利、逾期利息、手續費等合并計算,來確定約定違約金的總金額。《金融審判工作若干意見》規定:金融借款合同的借款人以貸款人同時主張的利息、復利、罰息、違約金和其他費用過高,顯著背離實際損失為由,請求法院對總計超過年利率24%的部分予以調減的,應予以支持。因此,在確定違約金是否“過分高于”時,比較標準就是24%的年化利率。人民法院應當綜合考慮國家有關金融監管規定、未還款的數額及期限、當事人過錯程度、銀行的實際損失等因素,根據公平原則和誠信原則予以衡量,作出裁決。
格式合同
格式合同是為了重復使用而預先擬定,是未與對方協商的合同。格式合同的提供方利用起草合同的機會,經常會將有利于自己、不利于對方的內容加入合同。格式合同的相對方往往只有接受或者拒絕的選擇。基于此,《民法典》對于格式合同采取了限制性態度,主要表現在:要求格式合同的提供方,在起草格式合同時,應當遵循公平原則確定當事人之間的權利和義務;對特定的免責或減責條款作無效處理;采取合理的方式提示對方注意免除或者減輕其責任等與對方有重大利害關系的條款;按照對方的要求,對該條款予以說明。提供格式合同的一方未履行提示或者說明義務,致使對方沒有注意或者理解與其有重大利害關系的條款的,對方可以主張該條款不成為合同的內容。此外,《民法典》還規定在對格式合同條款的理解發生爭議時,作不利于格式合同提供方的解釋。
金融借款合同一般是金融機構提供的標準文本,雖然其中最重要的利率條款借貸雙方經過磋商后達成合意,借款人通常也會權衡之后再決定是否訂立合同,但金融借款合同的絕大部分條款仍屬于典型的格式條款,要受到《民法典》有關格式條款規定的約束。此外,貼近金融消費者日常生活的信用卡業務,在信用卡的開戶過程中,信用卡使用方要簽署一系列銀行提供的合同文本,這些文本屬于典型的格式合同,信用卡的使用方根本沒有協商和修改的余地,難免有損害金融消費者利益的“霸王條款”。為平衡發卡行與持卡人利益,保護金融消費者權益,最高人民法院在2021年發布了《關于審理銀行卡民事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其中規定,“發卡行在與持卡人訂立銀行卡合同時,對收取利息、復利、費用、違約金等格式條款未履行提示或者說明義務,致使持卡人沒有注意或者理解該條款,持卡人主張該條款不成為合同的內容、對其不具有約束力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
結論
《民法典》關于借款合同、違約金、格式條款的規范,以及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有關司法解釋和指導性司法文件,構成金融借款合同的主要規范,對保護處于借款人地位的金融消費者的利益至關重要。作為傳統的從事金融貸款業務的銀行業,有必要依據上述法律、司法解釋和法院裁判規則,對金融借款合同文本進行定期合規審查,以降低經營中的法律風險。
(作者系北京化工大學文法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楊生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