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漢卿,袁匯
(1.上海聞馨文化傳媒有限公司 上海 201821;2.上海大學 上海 200072)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作者論”這一名詞開始出現在電影批評與電影理論中,電影導演不再只是小說、劇本的再創造者,而是成了具有絕對話語權和創造力的藝術家[1]。“作者電影”更是電影研究無法回避的選題,《蘭心大劇院》作為婁燁導演的力作,更是表現了他作為作者導演的優秀掌控力和創造力。本文從“作者論”出發,以《蘭心大劇院》為文本,通過手持攝影與亂序剪輯的融合、影片中女性意識的深層內涵、影片對黑白影像的初嘗、對“上海”這座城市的迷戀幾個方面探究婁燁“作者電影”的獨特魅力。
婁燁導演作品的獨特性是毋庸置疑的,《蘭心大劇院》也不例外,導演仍采取他擅長的手持鏡頭展示充滿未知的上海,跟隨著攝影師的呼吸、動作而出現的晃動感讓觀眾切身進入這個云霧繚繞的城市。影片一開始導演便拍攝了一個極具張力的場景,于堇所扮演的“秋蘭”被一行人帶走,隨著攝影機的移動,幾人發生了激烈的肢體沖突,破舊的筒子樓、緊閉的鐵門等一系列電影符號融合在同一個晃動場景中。從充滿小資情調的咖啡廳到充滿黑色暴力的復雜場景,大時代開始跟隨著電影鏡頭搖搖欲墜,也讓觀者更有假想式的“在場感”[2]。
長鏡頭也是婁燁電影具有代表性的特點,《蘭心大劇院》采取了“戲中戲”雙線并行的敘事手法,導演借助大量的長鏡頭刻畫人物的行動與內心變化,同時記錄上海的瘋狂和混亂。影片從劇院排戲展開,婁燁連續運用了多個長鏡頭來展現排戲的場景,從譚吶的號令開始,攝影機跟隨譚吶的運動腳步穿越后臺并重新返回舞臺;緊接著,譚吶坐到于堇的旁邊,兩人開始了充滿疑問的對話,隨著鏡頭的切換,導演借助莫之因的望遠鏡將視角拉回現實。多個長鏡頭的堆疊徹底模糊了現實與戲劇的邊界,本應是長鏡頭所塑造的極具連貫性的時空突然成了“戲中戲”[3]。在導演的創作中,長鏡頭成了切換時空的工具,也成了這部作品的懸念的重要來源,實現了導演所追求的特定美學效果,也為導演的“作者風格”增添了新的特點。
客觀真實地記錄真實世界的長鏡頭與亂序剪輯、交叉敘事天生相悖,但二者都成了婁燁電影的獨特標簽,圍繞著華懋飯店和蘭心大劇院兩個地理空間,婁燁有意打散了故事的發展脈絡,借助亂序剪輯或者說雜耍蒙太奇的手法將故事的刺激性和渲染力推向極致。影片主線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譚吶的《禮拜六小說》話劇的排演和演出,另一部分是于堇作為間諜完成她的“雙面鏡”計劃,隨著人物不斷出場,多個時間線開始交錯,“戲里”“戲外”兩個空間的邊界在導演的剪輯下變得明晰。在影片最后三十分鐘,節奏突然變快,周六的演出和于堇的催眠任務交錯并行,導演通過對這兩個時空的剪切將故事的發展推向高潮,暴雨傾盆的上海、喧鬧擁擠的劇院與安靜緊繃的催眠室形成鮮明的對比,鏡頭的來回跳躍充分展示了于堇任務的緊張和內心的慌亂,同樣的喧鬧的劇院也在另一時空的襯托下表現出暴風雨前的寧靜。在視覺呈現上,這已經成為影片最具沖突性的片段,婁燁也試圖通過情節的高潮完成悲劇的建構,但影片明顯的多文本沖撞也給電影帶來了不少爭議。
上文所提到的長鏡頭與亂序剪輯仿佛天生相悖,但在婁燁的電影里,二者卻形成并置并完成了相對融洽的融合,長鏡頭的使用模糊了“戲里”與“戲外”的邊界,而亂序剪輯則將這份邊界變得明晰,不難看出婁燁內心的矛盾,他以近似先鋒的表現形式與審美霸權塑造著“婁燁電影”[4]。
黑白影像算是婁燁的一次新的嘗試,在彩色的影像世界里,婁燁也希望在化繁為簡的黑白電影中找到最原始的電影審美特質,《蘭心大劇院》作為特定歷史時期的電影作品,黑白影像的運用在這里顯得意外合適,不管是老舊的上海還是充滿迷霧的故事,黑白都成了最原始的光線下所衍生的畫面,為故事的發生增添了特定的歷史厚重感;故事的推進伴隨著陰郁的氛圍、高昂的爵士樂,在充滿顆粒感的“黑色電影”中,黑色沉重、白色冰冷、灰色平穩,視點凝聚在人物上,使人物在畫面中顯得更加鮮活,畫面層次感被壓縮,具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效果,人物之間的對立感和個人與城市之間的疏離感更為明晰,作為電影美學中的重要元素,黑白影像仍在現代電影中散發著獨特魅力。《蘭心大劇院》是一部政治色彩極為濃郁的電影,“孤島”時期的上海在歷史時空里自帶一層霧蒙蒙的面紗,導演將黑白影像與劇情的推進緊密融合在一起,倪則人被殺的場景成為影片第一個小高潮,從倪則人下車開始,壓迫感隨之而來,跟著倪則人的腳步,鏡頭中出現了上海街頭不斷晃動的人群,背景是上海灘十里洋場的燈紅酒綠,導演將倪則人的背影、槍響后慌亂的人群、上海的紙醉金迷放在同一個黑白鏡頭中,以此將觀眾縫合進緊張而殘酷的敘事中,黑白在這一鏡頭中具有彩色沒有的視覺震撼力,黑暗年代的荒誕感與窒息感撲面而來,歷史的厚重感油然而生。
黑白影像其實是一種被簡化、被抽離的視覺語言,它更擅長突出和勾畫人物的主體性與布局,具有典型性;同時,黑白影像的色彩空間給了更多畫面可見之外的想象[5]。在黑白影像中構建女性形象也成為婁燁在《蘭心大劇院》中的突圍,片中的兩個女性角色的塑造都是可圈可點的,電影中導演大多給予于堇被凝視的感覺,從以譚吶為主觀鏡頭中的“秋蘭”開始,到莫之音的望遠鏡,再到監聽室里的雙面鏡后,于堇一直處于被窺探的狀態。黑白影像也讓于堇這個角色有了更多的可能性,電影中,無論是于堇與譚吶的撕扯,還是與白云裳的曖昧,或是與日本間諜的交往,都讓于堇完成了自我身份的解構,也決定了人物最終的歸屬。另一個角色是白云裳,這也是電影文本中一個比較大膽的改寫,白云裳的形象在影片中有兩次特別重要的描繪,一個是與于堇的癡纏之夜,手持攝影鏡頭下,黑色影像占據較大畫幅,她在對“偶像”的追尋中找到對自己身份的認同。另一個是莫之音對白玫的強暴,白色畫面為這一鏡頭的主色調,恐怖、陰森彌漫在大的空間里,白玫將匕首插進了莫之音的下體,這無疑是對男權社會的巨大挑戰,白云裳最終在完成對自己身份的認同后被殺。白云裳之死也是導演對于堇的鏡像再現,黑白影像的恐怖、壓抑、震撼在這里達到極致[6]。
黑白影像的質感與膠片的顆粒感讓舊上海發生的所有事都變得理所當然,在不斷切換的大劇院與華懋飯店、現實與舞臺、于堇與白云裳之間,真實與虛構的界限變得更加模糊。婁燁在這里對人物身份進行了新的解構,女性的困境與艱難顯得更為突出,伴隨著手持攝影的鏡頭,黑白色的上海被徹底顛覆,作者導演的思想和思維也在黑白影像中顯現出獨特的價值,在宏大文本之外,藝術電影的特質再次被呈現,是特質的堅守也是風格的束縛,褒貶不一。
雨霧、夜色、霓虹燈交匯在一起,風雨飄搖的舊上海被真實地建構起來,影片前半段導演致力于重構一個想象中的舊上海,無限貼近于真實而又無限貼近于想象,在拍攝中,除卻窗外的景象,婁燁大多采取實景拍攝,精細到上海的每條街巷。隨著故事的展開,于堇剛剛回國時,堵在劇院門口的長槍短炮重現著上海這座城市的浮躁和混亂,摩登上海里小資情調的咖啡館、透露著特定時期的異國特質的劇院,極致的黑白光影給予彼時紙醉金迷的上海租界以虛幻的異樣感,同時,也賦予了電影一種真實的歷史感,與影片的后半段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
影片從倪則人被殺開始便籠罩著一股死寂的氣息,極端天氣的反襯下,亂序的上海更加讓人難辨虛實,從這里開始,上海成了一個各國明槍暗戰的平臺,于堇是故事發展的推動者,多重身份使其成為建構上海形象的推手,作為一個明星,她不斷游走于各個聲色場所;作為一個間諜,她周旋在譚吶、養父、日本軍官之間,行事動機明確的于堇成為電影中行動最自由的人,她隨意穿梭在上海的各個地方,隨意穿梭于影片的真實與虛構之間,模糊了舊上海的真實,在婁燁的鏡頭里,上海充滿了藝術氣息。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上海有著最動人的時代氛圍,影片中最具標志性的兩個場所——華懋飯店和蘭心大劇院也成為建構上海形象的重要標識,這是婁燁對歷史和上海的晦澀想象與思考,毫無疑問,兩個場所匯集著許多精英人士,以于堇養父為代表的外籍特務組織、以譚吶為代表的藝術家、以日本軍官為代表的日本軍隊,他們都在這兩個地理方位之間來回穿梭,影片中出現了多個國家的語言,這些外國人與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上海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借助導演的運動攝影,婁燁試圖展現歷史變革中局勢動蕩的極具現代性的上海,而導演在塑造過程中有意解構了上海和故事的真實性,影片中的于堇作為一個高級特工,與譚吶的愛情和最終奔赴死亡的結局是否合理,在影片上映后也產生了較多爭議。
作為一部諜戰作品,《蘭心大劇院》將上海作為暗戰的大本營,自身便附帶著一絲神秘、黑暗的意味,婁燁將沖突放在了密閉的空間中,人物在華懋飯店和蘭心大劇院之間穿梭,婁燁也會將鏡頭突轉向華懋飯店的衣帽間,這里有穿著破舊工裝的清潔工、洗衣工,典型的對比雖不會造成明顯的視覺沖擊,但仍然表現了導演對上海城市精英背后的現實社會的感慨。
在第六代導演中,婁燁是最風格化的電影作者,《蘭心大劇院》中的婁燁更是將作者風格與商業電影進行了有效融合,第六代導演以表現個人生存和關注邊緣群體登上歷史舞臺,這批游離于主流話語之外的導演在近十年逐漸走進大眾視野,王小帥、管虎等人都在與商業的交融中拍攝了具有代表性的作品,這樣一種“妥協”似乎也給第六代導演的創作注入了新的血液。
本文借助“作者論”,對《蘭心大劇院》進行了解析,筆者從導演對長鏡頭與亂序剪輯的并置,對黑白影像的新的嘗試和探索以及對“上海”這座城市的迷戀與重構三個大的方面剖析了“作者論”視域下婁燁電影風格的轉向,婁燁為觀眾打造了一個全新的諜戰影片,在對獨特影像和手持攝影的堅守中解構了以往的敘事邏輯,在視聽上實現了突圍,這部影片也為學界進行電影作者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