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偉,何 健
(中國政法大學 民商經濟法學院,北京 102249)
多年來,股權轉讓糾紛案件一直是各級法院審理的各類公司糾紛中占比最高的案件類型。個中原因很復雜,其中之一在于立法上缺乏對有限公司股權變動模式的清晰認知,以及由此帶來的理解歧義。一般認為,基于合同的股權變動,乃是雙方主體訂立股權轉讓契約及讓與權利的私法行為,公司在其間并無獨立的意思介入。但在各類股權轉讓糾紛中常有公司主體參與,這不僅體現在公司承擔變更股東名冊、商事登記及章程記載等程序性義務上,還體現在公司對于股權轉讓協議效力的異議、承認新股東身份等實體性權利上。需要追問的是,公司在股權轉讓中有無獨立的利益,有無獨立的意思參與,以及是否享有相應的實體性權利。對于上述問題,有必要基于公司法理的邏輯推理以及實證法研究作出回答,并有望構建更具理性的有限公司股權變動模式。
公司意思不同于股東的個人意志,也不是股東意志的簡單加總,而是依據既定程序與實體規則產生的共同意志[1]。股權是股東以成員身份參與公司關系的一種概括性權利[2],雖然公司并非股權轉讓法律關系中的直接主體,但公司的地位無疑非常重要,應當將公司的意思顯現于股權對外轉讓中。如果公司僅被動承擔程序性義務,則欠缺公司作為主體的觀念,實質上將公司看成了股東財產的衍生物,此時股東對其自身財產的擁有、交易和轉讓僅僅需要股東自身的意思表示即可[3]。傳統私法曾將股權轉讓界定為準物權行為,但往往忽略了股權轉讓具有組織法的特性。需要看到,股權轉讓不僅涉及契約法上合同當事人之間的意思表示,還涉及公司及其他成員的權利義務變化。
關于股權的性質向來聚訟紛紜,核心分歧是論其團體性權利與否。其中的社員權說契合公司組織法的特性,充分尊重公司主體地位,有利于公司意思表達。根據該說,股權乃是基于成員資格而享有的成員權[4],性質上是社員權[5],核心在于公司與股東的關系[6]?!吧鐔T權是一種復合型權利,其中既有具經濟性質的自益權,也有不具經濟性質的共益權”[7],具體包括資產收益權和參與決策權,強調股東不是憑借個人意志直接對公司進行管理,而是依靠公司機關如股東會等來參與重大決策、選擇高管,這亦符合社員權通過社團意思機構間接行使的特性。“股權是成員權,成員權須于團體內部、依團體規則行使,脫離團體則失其權能?!盵8]股權的獲得和行使都有賴于公司意思,脫離公司便無法實現其利益,其團體性特性決定了股權轉讓不能簡單類比物權轉讓或債權讓與。
股權的社員權屬性決定了股權轉讓不能脫離組織法(團體法)特性,進而決定了股權轉讓不同于個人法(交易法)上的獨立個人交易行為,其不僅改變了股權權屬,還會改變股東與公司之間的關系?!肮蓹嗟霓D讓毋寧說是純粹的權利的轉讓,還不如說是身份的概況繼受,與德日等大陸法系國家盛行的‘股權社員權說’一脈相承?!盵9]公司在股權轉讓中僅承擔程序性義務,“實質上與將公司看成是股東財產的衍生物是一致的,股東對其財產的擁有、交易和轉讓僅僅需要股東的意思表示即可,缺乏公司作為主體的觀念”[10]。公司意志不同于股東個人意志,也不是股東意志的簡單加總,而是依據規則產生的共同意志。為提高決策效率和避免出現僵局,有限公司的股權結構往往經過精心設計,股東也高度重視股權結構和控制力的相對穩定,通過股東協議、章程對內部轉讓進行限制。控股股東的變化甚至會引發經營理念的變化,有效防范控股股東濫用控制權侵害少數股東利益是公司治理的關鍵,因此公司介入股權轉讓必不可少。
公司章程乃公司自治的意思基礎,股權作為團體法上的權利,其轉讓應當受到公司章程的約束?!吨腥A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以下簡稱《公司法》)第七十一條第四款規定,“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另有規定的,從其規定”,其肯定了股權轉讓中的公司自治,學界多肯定章程規定會影響股權轉讓協議或股權轉讓行為效力,但忽略了維護章程規定這一問題。對公司章程的性質界定,存在兩種有力學說:自治法說主張“章程是股東為了規范公司組織形式和行為準則而設立的法律文件,不但約束章程設立者,而且約束公司機關及新加入公司的股東,具有自治法規的性質”[11];契約說則認為公司是由一系列合同構成的,章程也是公司合同的一部分,“章程的制定是基于發起人的共同意思,章程制定后即對發起人產生約束力,具有契約的性質”[12]。兩種學說的共通之處在于,“自治”一詞彰顯了自由理念,“契約”一詞也反映出契約說推崇公司自治的特性,顯然都強調股東意思自治,即股東、公司可通過設計章程來實現股東利益最大化,股東行使權利不得違反章程規定。雖然實踐中章程存在嚴重的范本化、形式化問題,多是復述公司法中股權轉讓規定而未能切合自身所需,但本文的樣本案例①中仍有少數公司存在個性化的章程自治(詳見表1)。如公司章程存有自治條款,作為章程執行者和守護者的公司在股權轉讓中的地位與作用更毋庸置疑。恰如有學者指出的,“為了消除股權轉讓上的不確定性,與其規定公司有權拒絕辦理股權變更登記,莫如正面承認公司在股權轉讓中的審查權”[13]。

表1 章程對股權轉讓另有規定的案例
回到公司的社團組織本性,股東作為其社員,“成員權為團體對成員的保護義務,團體必須妥善履行對成員的保護義務”[14]。公司于社團整體利益上盡保護職責,申言之,公司雖非股權轉讓的當事人,但不僅不能置身事外,還應在受讓人成為股東前對轉讓事宜進行積極審查,確保股權轉讓符合公司章程及公司法的規定。若公司僅在股權轉讓后被動承擔程序性義務,無疑使該項滿足公司個性、維護整體利益和弘揚章程自治的措施落空。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二百零九條、第二百二十四條體現了現行立法中作為一般原則的債權形式主義的物權變動模式,須同時滿足合同有效和登記、交付的公示要件,第五百四十六條則體現了意思主義的債權變動模式。股權轉讓涉及組織法特性,法院不能簡單類推物權或債權轉讓規則,將其套用于股權轉讓。在組織法的視角下,應當將股權轉讓與一般的買賣行為相區分,公司有配合股權轉讓的程序性義務,也應當保護其他成員(股東)的利益。法律允許通過公司章程另行規定來維系股東之間的人身信任關系,滿足并保護公司的持續經營需要。雖然公司并非股權轉讓法律關系的當事人,但其重要地位不可忽略。學界和司法裁判中有觀點認為股權轉讓僅涉及合同當事人,另有觀點認為股權轉讓還應當強調并重視公司的參與和獨特地位[15]。由此引發如下爭論:以股權轉讓是否以外觀公示為生效要件做標準,對我國股權變動模式的解讀形成意思主義與形式主義兩大陣營,進一步引發股權轉讓是否以公司認可為生效要件的探討。意思主義認為只要當事人意思一致即可導致股權變動,形式主義則認為股權轉讓合同之外尚需輔以一定形式始生變動效力,又可細分為“純粹意思主義模式”“債權形式主義模式”“修正意思主義模式”等多種主張[16]。諸種股權變動模式之爭的背景,主要是現行《公司法》關于股權轉讓流程的規定不明確,以及相關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三)》(以下簡稱《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二十三條、《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第8 條碎片化規定導致解釋分歧。目前,《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修訂草案二次審議稿)》(以下簡稱“《公司法修訂草案》二審稿”)回應了股權轉讓流程中同意權的爭議,但仍存在分歧,對股權轉讓效力變動的時間問題仍然語焉不詳。
股權的對外轉讓在程序上依照時間順序可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在公司內部征求其他股東的同意和其他股東的優先購買權行使問題,第二階段涉及股權轉讓合同簽訂和股權變動問題。本文關注的是股權對外轉讓第二個階段中的問題。股權轉讓合同簽訂和股權變動從時間譜系上看有三個重要的節點,分別是股權轉讓合同的簽訂、公司更改股東名冊、工商登記,這三個節點分別有不同的對抗效果。本文認為《公司法》第三十二條第三款僅規定了股權變動工商登記對抗第三人的效力,并不意味著工商登記屬于股權變動的生效條件。
從《公司法》第三十二條第三款、第七十三條的文義解釋看,當事人的股權轉讓合同生效之后,公司負有換發出資證明、修改股東名冊和申請工商登記的義務,也就是說,當事人的股權轉讓在先,公司辦理相關手續義務在后,但并未明確行為間互為因果。純粹意思主義模式主張股權何時變動以轉讓雙方的讓與合意為準,股權轉讓合同生效之時即發生股權變動,出資證明書的交付并非股權轉讓的要件,股東名冊的修改是對抗公司的要件,工商登記的變更是對抗公司外部第三人的要件[17]。該觀點直接影響法官在司法裁判中的法律解讀。
表2中裁判觀點均認可股轉協議生效即發生股權變動,股權受讓方取得股權只要符合“簽署合法有效的股權轉讓協議”即可。合同具有相對性,但意思主義模式下,在轉移股權時不可避免要解決的問題是,僅于當事人之間產生效力的合同如何能夠轉讓具有絕對性的權利?從比較法的角度看,在物權變動采意思主義的《法國民法典》中,編纂者在所有權變動的選擇上受到法國大革命宣揚的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的影響,彼時意思主義并未達到理論上的成熟程度[18]。故從法律理論角度來觀察意思主義,會發現純粹意思主義的邏輯不成熟之處,看似最符合商事交易追求自由和效率的特性,但硬傷在于公司不能介入使得法律、公司章程施加的限制落空。更致命的是,“一個尚未為公司認可,甚至公司還不知道受讓人為何人的股東難以稱為‘公司股東’,受讓人在行使股權的時候也極有可能遭到公司的阻礙”[19]。據此,純粹意思主義模式并不可取。
該模式主張股權轉讓協議生效加上股權交付始發生股權變動。由于股權系無形財產,轉讓股東與受讓人之間的股權交付,不像動產占有移轉具有可察外觀,可解讀為公司的程序性義務如股東名冊變更和工商變更登記等,此時公司僅負有變更登記的程序性義務。但論者主張的交付判定標準并不相同,可分類為:
1.支付股權轉讓款
表3展示了支持該立場的部分案例。此立場存在違背邏輯之處:支付股權轉讓款僅決定貨幣所有權變動,與另一標的股權的變動怎可混為一談?在雙務、有償合同中,買受人的價款支付與出賣人的權利變動不同步,無疑會影響交易雙方風險和利益的分擔。更進一步,這一主張使得諸如贈與等無償行為喪失了股權變動的標準。

表3 支付股權轉讓款,股權發生變動的案例
2.變更股東名冊
《公司法》第三十二條明確了股東名冊的作用在于股東據此可向公司主張股權,但股權變動與其是否相關是另一個問題。有學者主張“享有股東權利,應以股東名冊登記為前提”[20],裁判實踐中不乏支持者,樣本中的此類裁判立場詳情見表4。

表4 變更股東名冊,股權發生變動的案例
以股東名冊變更記載作為股權變動要件不僅缺乏法律依據,也背離了公司實踐,無股東名冊的有限公司不在少數,更重要的是,以變更股東名冊作為生效要件不利于保護股權受讓人利益。在比較法上,雖然英國、德國要求股權變動須經過股東名冊變更,但英國依照信托來處理轉讓股東與受讓人之間的關系,股權登記之前,轉讓人作為受托人為受讓人持有該股份[21];德國則是通過物權行為理論來處理轉讓人、受讓人和公司之間的關系[22],德國法上股權變動是一種物權性履行行為,有限公司股權轉讓要向公司申請轉讓登記,但該申請并非意思表示,而是一種無形式的聲明,是必須被接受的通知,登記不是進行有效股權轉讓的前提條件,而僅具有對抗公司的效力[23]53。
3.變更商事登記
《公司法》第三十二條規定完成公示的股權變動產生對抗第三人的效力,學界通說也認為“工商登記屬于宣示性的登記,僅產生對抗第三人的效力,而非股權變動的效力”[24]。但一直以來都不乏法院將商事登記作為股權移轉的標志,樣本中的此類裁判立場詳情見表5。

表5 變更商事登記,股權發生變動的案例
表5顯示不少法院將商事登記作為確認股權變動的標志,這與現行《公司法》規定的商事登記不影響股權變動的發生而僅產生對抗效力相抵觸。同時,在股權轉讓過程中尚未有還未變更股東名冊記載的事實卻在外部變更了商事登記的情形,權利尚未發生變動卻產生對抗性,這無疑產生邏輯悖論。
4.實際行使權利
將受讓人參與公司分配、實際參與公司的經營和管理作為股權轉讓完成的標志,也是實踐中不少法院的關切,樣本中的此類裁判立場詳情見表6。

表6 實際行使權利,股權發生變動的案例
不同于大中型公眾公司,絕大多數有限公司封閉性強、規模小,股東實際參與公司經營管理是客觀情事。但“享有股東權利是取得股東資格的結果,而不是取得股東資格的條件或原因”[25],即不能倒因為果,如樣本中有法院指出,“實際參與公司的經營和管理與獲得股東資格并無必然因果關系”②,“受讓人參與公司的經營并不是股權變動行為,不能以此來認定股權已經轉讓”③。
《公司法(修訂草案)》二審稿在股權轉讓方面增強了公司義務的規定:其第八十六條強調股東僅負有“應當書面通知公司,請求變更股東名冊……并請求公司向公司登記機關辦理變更登記”的義務,原先應由股東承擔的向公司登記機關辦理變更登記的義務轉移至了公司方;第八十七條繼續要求公司履行換發出資證明書、修改章程和股東名冊的義務,這與現行《公司法》第七十三條、《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二十三條一脈相承;第四十條規定公司應當將股權轉讓等變更信息進行公示,即“公司應當按照規定通過統一的企業信息公示系統公示下列事項:……(二)有限責任公司股東股權轉讓等股權變更信息”,股東名單地位重要,除對內更改股東名冊和向股東頒發出資證明書外,通過企業信息公示系統向第三人公示股權變更信息是一項非常重要的工作。循體系解釋可知,《公司法(修訂草案)》二審稿明確了股權轉讓中公司的配合義務,然而股權變動時間節點的疑云仍在飄浮。2019年《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第8條規定“受讓人以其姓名或者名稱已記載于股東名冊為由主張其已經取得股權的,人民法院依法予以支持”,試圖厘定股權變動的時間節點。但該規定是否意味著將股東名冊變更作為判斷股權變動的依據或前提條件司法仍有爭議,本文作否定解讀,否則便與《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二十三條規定的受讓人在取得公司股權后可以請求公司履行簽發出資證明書、記載于股東名冊、辦理登記等義務的內容相矛盾,且實踐中常有公司不置備股東名冊或拒不變更股東名冊的現象。
反思之下,股權轉讓中公司的角色不可或缺,學界觀點在如何構建一個體現公司主體地位、反映股權轉讓本質關系的股權變動模式上依然存在分歧。修正意思主義模式提出,股權轉讓協議生效僅僅是股權從轉讓股東移至受讓人,在意思主義承認股權轉讓合同生效即產生股權變動效果的基礎上,強調股權變動效果僅限于出讓人和受讓人之間,應通知公司并完成變更股東名冊記載后才能對抗公司,完成商事登記變更后方可對抗第三人。與純粹意思主義模式的根本區別在于,此時股權的變動除轉讓雙方的讓與合意外,還須得到公司的認可。為區分于后文的公司認可生效主義模式,可將修正意思主義模式稱為公司認可對抗主義模式。
表7展示的裁判立場肯定了公司在股權轉讓中的作用,也顯示了法院的認識差異。有的法院在裁判中將公司地位等同于債權讓與中債務人的地位,只能接受通知而無權拒絕,有的認為股東行使權利需得到公司同意,不一而足。但問題在于,如由轉讓股東單獨通知其他股東即可產生股權變動的效果,公司的獨立意思缺乏表示空間。在股權變動后通知公司,方可對抗公司,那么通知的價值何在?同時公司章程事實上也對受讓人產生約束力,如果僅憑轉讓協議生效就發生股權變動的效果,那么該如何看待公司章程設置的禁止、限制轉讓股權條款?而且,受讓方取得股權卻不能對抗公司,這也有違股權乃是股東與公司之間法律關系的本質。為克服這一邏輯與法理缺陷,有學者提出股權作為集合性權利可以分化為不同權能,這“使得其變動以效力層級模式依次在股東、公司、第三人之間發生”[26],還有學者主張將股權中的財產權與人身權分離且分別于不同時間節點發生變動[27]。但股權權能分離理論存在“股權物權式思維”的缺陷,事實上,“權能分離”理論本身存有較大爭議,“所有權能分離論的實質是確認所有權至高無上的地位以及其他物權對所有權的依附關系,但所有權具有單一性,所有權的分離是不可能的”[28]。有日本學者明確反對“基于所有權而設定地上權或抵押權時,不是構成所有權內容的一個權能的分離,而是把渾一的內容具體化的讓與”[29]。也有論者強調“所有權具有整體性,不能在內容或時間上加以分割。在所有權上設定用益物權或擔保物權,不是讓與所有權的一部分,而是創設一個新的、獨立的物權”[30]。

表7 股權轉讓采修正意思主義模式的案例
還要指出,各權能是股權不可分離的有機組成部分?!豆痉ā返谒臈l對股權內容進行了概括式規定,但具體內容并非獨立于股權之外的權利,而是股東依據股東資格行使的各項具體權能[31]。股東權益可分為自益權與共益權,前者是后者的價值基礎,后者是前者的實現保障,二者有機結合而形成股權,缺少任何一項均不能夠稱其為股權[32]225。股權轉讓的權利是股東作為股份所有者的自益性權利,可以看出,無論是股東的自益權還是共益權,其行使都離不開公司的配合,需要公司承擔法定義務。正如有學者所言,“投票權與剩余索取權必須相匹配,否則利益和風險機制的匱乏使得他們不可能做出最優的決策”[33],權利、義務和職權的配置當處于平衡的狀態。在此共識基礎上,如公司不介入股權轉讓,只承擔程序性義務,股權轉讓效果變動就容易陷入既有的傳統民法純粹意思主義和債權形式主義范式。站在公司組織法的立場,在修正意思主義下,賦予公司在參與股權轉讓過程中相應的權利義務至關重要。
章程乃公司自治的基石,有限公司的章程負有維護公司其他股東利益和公司人合性的使命。根據《公司法(修訂草案)》一審稿、二審稿的規定,公司原則上不得拒絕股東股權轉讓變更登記的請求,但通過反面解釋,例外情形下有正當理由可以拒絕,不屬于違反股權轉讓后的配合義務,這為修正意思主義模式下公司發揮介入作用奠定了基礎。
現行《公司法》第七十一條對有限公司股權轉讓設置了較為繁瑣的內部流程要求,由轉讓股東單獨通知其他股東,但實踐中往往借由公司召開股東會形式進行。《公司法(修訂草案)》一審稿、二審稿都刪減了“征求其他股東同意”的程序要求。有學者認為“同意權”的行使主體應為公司而不是股東個人,股東個人是否同意無直接的法律效力和意義,是否過半數同意最終考察的實質上為公司的意思[34]。我們表示認可,一方面,公司作為股權的義務相對方,有義務為股東轉讓股權提供協助(股權轉讓權也是股權應有內容);另一方面,公司有責任維護整體股東利益和信任關系,由公司通知其他股東股權轉讓事項更合法理[13]。股東之間原則上不存在權利義務關系,股東承擔通知義務缺乏法理基礎,也會加重股東轉讓股權的成本。同時,公司是股東名冊的保管者,由其通知最為可行。
轉讓協議達成后,轉讓股東請求公司承認其為股東,并說明受讓的股權數量。公司內部由董事會依據法律、章程進行審查并作出決定,如拒絕認可,應在章程規定的期間或合理期間內將附有拒絕理由的決定以書面形式通知轉讓股東,逾期未通知的視為認可,也即公司的意思采明示拒絕、默示認可的形式,認可方式包括但不限于將受讓人情況記載于股東名冊和章程、向受讓人出具出資證明書、通知受讓人參加股東會、參與公司利潤分配等[1]。之所以由董事會審查,不僅是因為股東會難以召集,更是因董事對公司負有信義義務,有義務維護公司利益和股東利益。
有人指出,公司審查將對股權轉讓的自由原則構成挑戰,并可能危害轉讓雙方當事人的利益。這一擔心并非杞人憂天,公司介入應嚴格依照法律、章程審查。公司應恪守一致性審查原則,一致性審查的依據應當包括章程及法律規定,因公司章程屬于自治規范,所以其合法性需要接受司法審查。關于股權轉讓權作為股東固有權,公司章程、公司決議均不得加以限制或剝奪的觀點,不少學者持反對看法,認為“只要章程規定了股權轉讓的限制,無論是原始股東還是新加入的股東都應當受其約束”[35]。比較法上“英美普通法的評價標準是合理性原則。如果股權轉讓限制條款沒有不合理地限制或者禁止股份的自由轉讓,那么這種限制就是合理、有效的”[36]248。在美國法上對股份的限制可以是:賦予公司或其他人優先受讓的權利,要求公司或其他人購買受限制的股份,賦予公司或其他人批準轉讓的權利或者禁止向特定人轉讓受限制的股份等[37]。某種限制性條款是否合理,實際上取決于司法的自由裁量。法院在作出某種限制是否合理的決定時考慮的因素包括公司的規模、股份轉讓限制的緊迫性和時間、所欲達到的目的、被有故意的股東損害的可能性、對公司可能產生的利益或好處[38]。
有學者作了更加精細的區分,提出“初始章程基于合同機制的存在,對個別股權予以限制或剝奪的‘另有規定’應‘從其規定’;而在資本多數決原則下的章程修正案,未經股東同意,不得以章程或股東大會多數決予以剝奪或限制”[39]。但有學者對該觀點提出了批評,認為原始章程和章程修正案不是不同的章程而是同一個章程,基于不同的法理將兩者區分開來,會導致同一個章程在不同階段具有不同的性質,容易產生理論和實踐的混亂[40]。通過章程加強公司自治,有利于切實發揮賦權性規則在股權轉讓中的價值[41],但試圖依照單一標準簡化對章程效力的分析是危險的。在轉讓自由與章程自治兩個價值目標之間進行利益衡量,轉讓有效與否應結合具體情形認定?!皩τ诠蓹噢D讓限制措施進行合法性審查,應當旨在實現平衡有限公司的人合性與資合性之間的利益沖突。”[42]下文將具體分析樣本中出現的公司章程限制股權轉讓的情形。
1.禁止股權轉讓的章程效力
有學者對此持支持態度,同時指出“在被絕對禁止轉讓之后,若股權無法正常行使,(轉讓股東)可向公司或其他股東行使強制購買請求權”[43],《德國公司法》亦有此類規定,章程也可以完全禁止股份的轉讓。但在這種情況下,如股東繼續留在公司已成為不合理的強求的時候,則股東有退出公司的權利[23]493。但更多學者持反對態度,認為“公司章程禁止股權轉讓,因其違反公共政策條款而應作無效處理”[44],“對股份轉讓限制效力的評價標準是必須沒有不合理地限制或禁止流通性,故對轉讓的完全禁止當然會被認定為無效”[45]。需要指出,現代公司法的一個基本理念是:股東如不愿繼續留在公司,須有收回投資的途徑,所以完全禁止股權轉讓且沒有規定其他途徑(如公司回購條款)會因不合理限制股權轉讓自由而無效,對于其他未完全封閉股東退出途徑的章程條款則應尊重章程自治效力。美國法上,對股權轉讓進行限制的同時往往也會對退出作預先安排,例如出售-購買協議通常規定,當股東死亡或退休時,股份持有者應當出售其股份,公司或其他股東應當購買該股份[46]?!凹炔辉试S股東轉讓股權,也不給予股東其他退出公司渠道的做法,是不可取的?!盵47]
2.禁止股權對外轉讓的章程效力
有限公司股權本就缺少活躍交易市場,要求股權只能內部轉讓會極大削弱股權流轉性。有觀點主張此類章程規定應為無效;也有觀點主張章程可以禁止股權對外轉讓,“但為防止持多數意見股東借多數決原則剝奪少數意見股東的投資自由,應當經全體股東同意”[48]。后一觀點值得贊同。
3.強制股權轉讓的章程效力
為保障職工股東隊伍穩定和公司封閉性,有的公司章程規定股東若離職必須在內部轉讓股權或由公司收購股權。實踐中有支持強制股權轉讓條款的,如“公司章程中對股東身份、股權轉讓作出的條件性、限制性規定并沒有違反法律禁止性規定。對離職股東的股份進行回購,目的在于維持公司‘生命’,公司的‘生命’高于股東利益”④。也有人認為強制轉讓條款無效,如“公司章程僅能對股東主動轉讓股權時做出不同于公司法的規定,而不能強制股東轉讓其股權”⑤?!肮蓶|權的整體處分權非經股東同意不得以資本多數決予以強行處分是民事權利保護的應有之義?!盵49]學界的觀點也不一致。我們認為,此類條款將對股權轉讓自由產生巨大危害,需要區分初始章程和公司存續過程中依照特別多數決產生的章程修正案。初始章程經全體發起人認可體現了充分合意,應當尊重當事人的財產處分自由;章程修正案卻只需2/3以上同意,極易出現大股東在公司發展前景較好時,濫用表決優勢剔除小股東,侵害股東對投資回報的合理信賴。有學者提出,“當修改條款涉及股東及其他主體私法性質的權利處分時,應將章程解釋為合同才能獲得是否有效的公正評價,因為未經權利人同意不得損害其合法權益,也不得為其設定義務,是民商法意思自治原則的基本要求”[50]。該觀點值得贊同,但章程具有自治法規的性質,有必要考慮到特殊情形下股東即使不同意也應當服從章程安排。同時,法律對股東身份有特殊要求而股東喪失該身份時,股權也應當進行強制轉讓⑥[51]。美國法上也有類似規定,“公司作出股份轉讓的限制,如果是為了遵守有關制定法的規定,為了確保那些希望退休的股東在不破壞公司事務的情況下對他們的投資進行清算,則此類限制是有效的”[36]249-250。實踐中一些公司有將股東與職工身份捆綁的現實需要,如“人力資本在公司運營中起核心作用的公司,將股東資本出資與人力勞動緊密相連”[51]有利于提高公司穩定性,增進公司凝聚力并促進公司可持續發展。
4.限制股權內部轉讓的章程效力
現行法對股權內部轉讓并未施加任何限制,但事實上內部轉讓也會使得股權結構發生重大變化,應通過章程進行必要限制[52],以平衡股東持股比例,避免公司陷入僵局。實踐中也有章程對內部轉讓采取限制措施,如有法院認為“公司章程規定‘股東之間相互轉讓股權,應當經其他股東過半數同意’。修改后的章程對于股東對內轉讓股權雖然設定部分限制,但并未完全阻止,因此而受到限制的股東還存在其他救濟途徑,故章程是有效的”⑦。有學者持相反態度:“公司章程對股東間轉讓出資有限制性規定,不得高于向股東之外的第三人轉讓出資的條件。”[32]286我們贊同章程對內部轉讓的限制條件不得高于對外部轉讓的條件,限制的正當性在于維護股東間的信任關系和公司封閉性,如果章程對股權內部轉讓的限制高于對外轉讓的限制,將會造成股權對外流轉,公司封閉性將不守。
5.限制同意權和優先購買權的章程效力
“同意權和優先購買權對于公司其他股東具有重要價值,它構成阻止外人進入公司的屏障?!盵53]但實踐中一些公司為簡化對外轉讓程序以吸引投資者,往往通過修改章程取消對外轉讓時其他股東的同意權和優先購買權。支持的觀點認為,“公司章程(可以)規定,股東將股權轉讓給股東以外的人無須其他股東過半數同意,或者其他股東不享有優先購買權”[54]。反對的觀點則主張,“公司章程可以作出嚴于公司法限制性條件的規定,但不能寬于或低于公司法設定的條件”[55],“優先購買權作為股東的法定權利,未經股東同意,不得以公司章程或股東會多數決原則對股東優先購買權予以限制或剝奪”[56]。我們認為,章程不得預先排除其他股東的同意權和優先購買權。理由是:(1)作為抵御不受歡迎的受讓人的利器,其他股東只有在知曉受讓人時,才具備判斷是否放棄優先購買權的事實基礎,預先放棄使股東欠缺現實判斷;(2)失去優先購買權保護后股權對外轉讓將失去其他股東制約,不被信任的受讓人更容易進入公司,有違有限公司的封閉本性。
一方面,股權作為社員權,是股東對于公司的權利,反映出股東與公司之間的關系;另一方面,股權轉讓引發的股權變動意味著公司這一商事組織的成員的變動,對于公司這一獨立商事主體的利益影響重大,更承載了不同的股權結構與公司治理秩序等價值意蘊。只要承認公司在股權轉讓中享有獨立利益,公司介入其間的正當性、重要性與必要性是毋庸置疑的,所以公司的意思參與不可或缺。以有限公司的股權轉讓為例,股權變動模式設計的成敗,常取決于公司這一獨立主體的法律地位及其意思參與路徑,這既是基于公司組織法的基本要求,也是切實維護有限公司的人合性、封閉性、自治性所必需。一方面,作為普通法則,有限公司股權轉讓當事人有義務將股權變動通知公司,公司有權力決定是否承認新股東身份;為最大限度減少公司對于股權轉讓自由的不當干預,公司承認采默示同意原則。另一方面,鑒于不少有限公司章程設有限制、禁止股權轉讓的有效條款,如股權轉讓協議違反了這些條款規定,應允許公司董事會代表公司予以審查,再決定公司是否承認新股東身份,若承認則股權變動對公司生效;反之對公司不生效??傊?,確立公司在股權轉讓中的獨立主體地位,明確公司對股權變動效果認可的意思效力,并以此為基礎建構有限公司股權變動模式,可以有效平衡各方當事人權益,有力減少股權轉讓糾紛的滋生。
注釋:
①樣本案例采集來自實證研究采用的案例庫,包括“北大法寶”搜集案例80例、“無訟案例”搜集案例30 例、“威科先行”搜集案例20 例、“中國裁判文書網”搜集案例20例,共計150例,剔除重復的38例,最終得112例。從空間維度看,選取案例幾乎遍布全國所有省級行政區,充分展示了全國范圍內的股權轉讓案件的裁判思路。時間跨度為2005—2016年,其中2010年之后(含)共94例,占總數的84%;2006—2009 年共15 例。以上均為2005 年《公司法》實施后的裁判案例。另有2005年3例,因其觀點明確、說理充分而入選。
②參見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12)滬二中民四(商)終字第585號判決書。
③參見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16)魯民終315號判決書。
④參見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6)湘民再1號判決書。
⑤參見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阿克蘇地區中級人民法院(2014)阿中民二終字第271號判決書。
⑥如財政部《有限責任會計師事務所審批辦法》第七條規定,申請設立事務所的出資人應當在事務所執業。此時,如果事務所采取有限公司形式,則職工股東在離職時就應當轉讓其股權。
⑦參見江蘇省蘇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蘇05 民終2466號判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