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振鵬
“矛盾”作為推動世界運轉的基本元素,在文學創作中同樣存在。面對文本,讀者如能獨具慧眼精準捕捉其矛盾之處,就很有可能打開散文情感的新天地。下面,筆者將以經典散文《昆明的雨》與《湖心亭看雪》為例展開具體闡述。
汪曾祺的散文《昆明的雨》自選入統編教材以來,就得到了教者相當的青睞。不管是圍繞散而不亂的意象,還是聚焦淡而有味的語言,都不乏精彩獨到的解讀。但卻很少有人就文章所抒發的情感進行專門的闡述。原因無他,一個很直接的答案——既然文章的首尾處作者都在說“我想念昆明的雨”,那么用“對昆明的雨的想念”即可完成對文章情感的概括。這看似不無道理,然而這樣的概括是粗疏的,甚至是空洞的。因為從某種程度上說,一切的回憶都可被視為“想念”,所有的回憶性散文都含著“想念”這樣的基礎性情感。
散文講求“形散而神聚”,即散文的各個局部內容可以是分散的,但必須有內在的情感性關聯,這是保證文本整體統一性的基礎。但筆者在反復細讀后發現,《昆明的雨》中有一處敘述跟全文所回憶的昆明的美好,似乎并不存在情感上的一致性。文章臨近結尾處寫道:“雨,有時是會引起人一點淡淡的鄉愁的。”身處昆明的適意與思念故園的鄉愁,顯然是有些矛盾的——既是適意,何來鄉愁?既有鄉愁,何為適意?那么,究竟該如何打通此一處跟全文統一的情感邏輯呢?
不妨緊扣著關鍵詞分析。從上述文章結尾處可知,“鄉愁”的存在是明確的,關鍵是如何看待“有時”這個表述。筆者認為,“有時”不是說鄉愁偶爾才會有,而是“有些時候”才會鮮明地表現出來。“我”在昆明的大多數時候,不是沒有鄉愁,而是鄉愁被自己刻意遮蔽了。事實上,身處家國俱陷戰火的時代,身為青年且充滿愛國熱忱的汪曾祺,不可能如隱士一般全然陶醉于昆明的“世外”之雨(美好)中,“家”的鄉愁(具象)與“國”的鄉愁(抽象)是潛藏于其文字“冰山”下的暗流。然而,這種暗流(鄉愁),又無法通過返鄉或是直接上戰場來消除,為了轉移這愁苦,故而特別關注異鄉昆明的美好——欣賞昆明的菌子,品嘗昆明的楊梅,感受昆明的人情……那為什么汪曾祺又說這鄉愁是“淡淡的”呢?因為,本來濃烈的鄉愁恰好在一定意義上被昆明的雨所滋潤出來的菌子、楊梅以及美好的人情撫慰了。換句話說,汪曾祺花大量篇幅寫菌子、楊梅、房東等的真正目的,其實是表現一些溫潤的、美好的事物對“我”內心鄉愁的撫慰。
筆者的這種結論能不能成立呢?再來看一下文章的寫作時間就明白了。《昆明的雨》寫于1984年,即是那段苦痛的戰火歲月過去近40 年的時候。俄國詩人普希金曾在《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中寫道:“一切都將會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懷戀”。因此,我們可以說,多年以后的汪老在回憶昆明時,與其說是思念昆明的美,不如說是念念不忘那段浸潤他“鄉愁歲月”的“撫慰感”,而這種“撫慰感”恰是昆明的美景、美食、美情所給予他的。既然本文想要表達的內在情感是對“鄉愁撫慰感”的懷念,為何非得用《昆明的雨》作為本文的題目呢?筆者以為,這里的“情不對題”其實是作者別具匠心的經營,一種出于對藝術氛圍營造的需要。汪曾祺曾說過,作家寫作“必須把熱騰騰的生活和感情都經過反復沉淀,除凈火氣,特別是除凈感傷主義,這樣才能形成文學……”由此,筆者相信,我們也能借此在教學中引領學生窺得汪老更高層次上的寫作藝術,即汪老的寫作表面上云淡風輕,實際上感情深邃,看似是無心之筆,實則是有意為之,乍讀來淺顯易懂,然則需反復咀嚼。
作為明清散文的經典之作,張岱的《湖心亭看雪》同樣被一線老師看重,其在文中所表現出的遺世獨立的孤傲情感也基本被視為定論。但在反復品讀之后,筆者卻認為本文的情感絕非止于超俗孤傲這么簡單,以下筆者仍將從文字的矛盾處出發來展開分析。
《湖心亭看雪》一文臨近結尾處有這樣一處矛盾:“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張岱問湖上兩人的姓氏,回答卻是客居于此的金陵人。很明顯,這是典型的“答非所問”。由前文兩人的表現“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可知,其對于張岱的出現是非常驚喜且熱情的,按理不存在不告知姓名的可能,這既不符合古人的禮儀也不符合兩人的行為邏輯。那么,究竟該如何解讀這一矛盾之處呢?筆者認為,還要從張岱本人獨特的人生經歷說起。
張岱出生于晚明世家,少為紈绔子弟,生活奢靡浮華;明亡后攜家人入山躲避,生活陷入貧苦凄涼;晚年發奮著述,寫有《陶庵夢憶》一書,本文《湖心亭看雪》即出于此。《陶庵夢憶序》中寫道:“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今當黍熟黃粱,車旋蟻穴,當作如何消受?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問佛前,一一懺悔。”張岱既已悟到人生如夢,往事僅堪懺悔之用,然內心深處又對其無比留戀而無法真正割舍,故而又反借其作品重溫其繁華舊夢。張岱的散文,涉及晚年處境的多蒼涼凄苦,但凡是憶及早年情狀的,卻充斥著一種極致的美,這種美與其說是一種曾經的真實,不如說是一種編織的美夢,這種“實”與“虛”始終縈繞在張岱的文字中,與后世的《紅樓夢》寫作可以說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回到《湖心亭看雪》,這個發生于崇禎年間但卻寫于數十年后的回憶之作,其事件與細節在筆者看來不可完全等同于真實,西湖冬夜也好,湖心亭寒雪也好,乃至遇湖中兩人也罷,都應作如此觀。至此我們也就明白,遇兩人問兩人卻最終不寫兩人之名姓,并非“實”之疏漏而是“虛”之使然,作者張岱也無非是想讓后世人士知道有這么兩個人物和如許夢境而已。而多年以后張岱對兩人來自“金陵”這一信息的確定,與其說是記憶的真實,不如說是內心的執著。“金陵”一詞,對于中國傳統文人,不僅是一個地理名詞,更是一個盤踞在心中的沉重的哀傷的歷史符號,也因此留下了大量的“金陵懷古”的詩篇。當承載著張岱半生繁華的明朝逝去的時候,明朝的故都“金陵”一詞也就成了張岱心中的永恒傷痛。當年的湖心亭兩人來于金陵而客于世間,今朝的自己又何嘗不是來于明朝而客于今世呢。這樣的文字,雖然滲透著絕望的感傷,卻又伴隨著深沉的眷戀。其感人之處,正緣于此,這絕非僅是一個孤傲超俗的情感形象能帶給的數百年的讀者的審美與震撼。
經由上述兩文的分析可知,有些散文的情感并不那么容易讀懂,或者說并不是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它們的情感好比藏于世外的“桃花源”,作為師生的我們,要用心尋得那些個“仿佛若有光”的“小口”(矛盾),雖初入極狹,但如若“復行數十步”,必能獲得“豁然開朗”的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