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翔鵬 賈榮林(通訊作者)
概念是認知事物的基礎,是專業科學的描述和較為精確的定義;但概念也存在進化,我們可以將其看作一個具有相對穩定但呈動態邊界的系統。概念進化是在已有概念本體的基礎之上,依據一定的理論、方法與標準,根據實際和未來應用需要,對本體概念進行不斷地豐富、完善、改進、更新和評估等。尤其對一個應用性很強的學科領域來說,概念的本體進化是客觀的、也是必需的。①
我們對傳統紋樣的研究日趨完善,既有從歷史學和考古學視角下進行的思考,也有將傳統藝術進行當代活化的設計學范疇應用。在“古”與“今”的比對和辯證思考中,紋樣、圖案、圖形這一類概念在日常生活和專業領域中均屬于高頻詞,具有很強的實踐應用價值,其概念、內容、含義和彼此的邊界、范疇都存在相互交織的情況,在對其定義時也往往會通過廣義和狹義的方式加以區分。同時,紋樣、圖案、圖形這些概念所呈現出的時代特征,直觀地反映了人類的文化演進和傳播過程,見證了科學技術的進步與轉化。
從源頭看,人類原始先民們就已經開始通過繪畫來記錄思想和活動,這些原始材料甚至已經具備了傳播和交流的價值。這些早期圖畫除了具有原始自然和稚拙的美感,還具有表情達意的作用,這一點和現代圖形的概念有相通之處。除了圖畫,中國的早期文字,如甲骨文和金文也通過象形、象物、象意的方式和現代圖形之間存在“元”與“源”的聯系;隨后在數千年紋樣的演進過程中,無論是“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還是“萬字不到頭”,文字也始終是織物裝飾的重要參與者。當人類的思想和情感“溢于言表”時,紋樣圖形也往往可以錦上添花。相較于文字,圖形有時更具有形象、具體、直接、含蓄、意味等價值。而且現代圖形已經不僅僅是視覺傳達的載體,而成為復雜的社會視覺環境綜合體,成為人為創造的形象價值體系。我們已經通過藝術和設計建立起了一個龐大的生存視覺系統。
在西方近現代工業革命進程中,機器生產逐漸影響和取代手工造物,“Design”在商業社會更逐漸顯示出時代價值。日本較早從西方引入“Design”概念并在20 世紀初傳播至中國,被翻譯為“圖案”,與此同時還有“意匠”的叫法,既體現設計構思,又體現匠藝工巧。圖案主要包括器形、色彩、紋樣三個方面,紋樣又被稱為“裝飾圖案”。此時的“Design”和傳統的工藝美術概念之間關系更為緊密,我們面對一件包括古代織物在內的傳統工藝美術作品時,往往也會關注器形、色彩、紋樣這三個重要元素。
伴隨“Design”概念的深化和普及,在20 世紀中葉新中國成立、尤其是改革開放后,中國工藝美術產業蓬勃發展,社會生活和工業生產中對美和功用的新需求十分突出,逐漸從歐美、日韓到港澳臺,再到中國大陸,形成了將“Design”翻譯為“設計”的新風。相較于“圖案”的名詞提法,“設計”是一個動詞,我們可以說圖案是設計的結果,設計是圖案的過程。②在設計維度下,人們常常用形、色、質、構等元素來進行分析;而在服裝設計領域則常常提及服裝設計的三元素:款式、面料、色彩,卻沒有單獨提出紋樣或圖案這一構成要素。這時的圖案或紋樣,更多地要通過幾個元素來進行綜合表現。
可見“Design”這個概念,在中國的轉譯、吸收傳播和綜合應用過程中,其邊界和范疇都發生了變化。如圖所示(圖1),圖形、圖案、紋樣、圖畫、文字這些概念具有共性,亦存在差異,其概念定義的范疇會隨著社會進步和時間發展出現新的趨向、新的邊界,甚至是相互融合。工藝美術范疇下的紋樣和設計范疇下的圖形設計應當互相借鑒、相互啟發。概念是有源頭的,會形成源流而發展進化,我們對概念新邊界的把握需要尊重源頭,但也要敢于突破邊界。中國傳統服飾紋樣的“傳統”受到“源”的影響,其概念需要不斷突破,向實際應用中的圖形等概念學習并相互融通。國潮概念的形成,是對于諸多傳統紋飾的現代表達,其中不乏對現代圖形設計方法的參考和借鑒。

圖1:圖案、圖形、紋樣等概念的關系圖(筆者制作)
對中國傳統服飾紋樣的研究一定要從源頭展開。紋樣的演變極為豐富,往往還具有深刻的哲理和內涵,尤其是紋樣的形象特征,對其解讀更是增加了想象的成分,想象中往往暗含曲解,探源是避開曲解的最好方式。對中國傳統服飾紋樣的研究還包含有垂衣裳、治天下和禮儀構建的作用。很多學者認為中國古代服飾不僅僅是服飾的歷史,從物質文化角度看,它不僅僅是物的歷史,更是觀念的歷史。因此,對中國傳統服飾紋樣的研究更要重視文化源頭的指向,這也是中華文明的根源,是國家文化形象構建的重要內容。
雷圭元先生是研究中國傳統紋樣的前輩和先驅,他和陳之佛、龐薰琴、張道一、諸葛鎧等大家,始終關注中華民族精神和傳統文化,致力于探尋傳統圖案紋樣的發展和繼承之路。他的研究視角是多元化的,往往從源頭出發,跨越邊界,并形成交融。譬如:構建起象形文字和圖案紋樣的關聯。雷圭元先生認為中國古人創造的文字講究象形、象事、象意,不僅反映了真實的客觀世界,還巧妙而簡練地概括出其特征,是字也是畫。由此,我們常??梢砸姷街袊盼淖种苯愚D換為當代圖形設計的案例,并成為標志。如: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的院徽就來源于“藝”的甲骨文,藝字象意,如植樹培育;北京服裝學院的?;找瞾碓从凇耙隆钡墓盼淖煮w,既形象、又表意(圖2)。雷圭元先生在思考中國圖案民族特色的過程中,結合陶紡輪實物,總結出太極圖這一類陰陽相交的圖案形式,在中國紋樣構圖中長期流傳,形成特色。同時,他發現中國工藝美術品中出現了大量的漩渦線,根據甲骨文中出現的“囧”字和“明”字,還有漢代光明鏡中的銘文“見日之光,天下大明”,他得出了囧字紋的光明含義,令人耳目一新。

圖2:清華大學美術學院院徽和北京服裝學院?;展盼淖譁Y源
當代學者馮時先生在考古天文學上的成就,對織物紋樣研究、尤其是紋樣探源幫助非常之大。他對西水坡大墓的天文學源流解讀,使得四象的原型在天上得以充分證實,龍由角、亢、氐、房、心、尾六宿組成,虎由奎、婁、胃、昴、畢、觜、參等七宿組成,朱雀由井、鬼、柳、星、張、翼、軫等七個星宿組成。玄武圖像早晚有變??脊艑W研究發現,玄武是龜蛇合體,這個形象在戰國才有,早期這個象是鹿或麒麟,西水坡大墓中則是鹿的形象。③馮時先生的研究將天文與紋樣聯系起來,而天文、人文、紋樣也確實存在緊密的關聯。
當文明形成、國家建立,統治者為得到眾人的信服,就需要樹立威信,君權神授這一思想應運而生。權力來自上天的安排,君王貴為真命天子,而上天的安排通常是通過夜觀星象來獲得。文明之所以文明,是因為文明帶來了立人之道德、立身之知識、治世之禮儀。立人不僅僅是直立行走和使用工具,更是道德的凸顯。通過禮儀治世更要懂得這是一種節人,也就是約束人的行為,使之遵禮而行。而立身的知識涉及最為古老的科學,如天文學、數學、力學等。這些學科的誕生都和農業社會的形成有關,中華文明以農耕立足,農時是保障,時間的概念就來自日出日落帶來的循序往復,來自立標側影的至信如時。
在對中華文明的梳理中,我們發現了“人者,仁也”的“仁”,王權傳承和尊賢之“義”,治世之“禮”,立身之“智”,和至信如時之“信”。從孔子的“三達德”到孟子的“四德”或“四端”,再到董仲舒的天地長久之法則“常道”,可見仁、義、禮、智、信便是“德”。然而“德”是西周后才出現的字,在此之前稱為“文”,所以后世又稱“文德”。“文”按照《周易》所言包括人文和天文,一個是對修養和智慧的裝飾,一個是星象圖,都與紋樣存在緊密聯系。所謂文章,也就是紋樣圖形(圖3)。

圖3:天文與人文的關系分析(筆者制作)
阿城在《河圖洛書—文明的造型探源》中認為傳說中的河圖就是后來的陰陽圖,盡管歷史悠久,但它仍然保存在苗族鬼師服和商代青銅器的圖案中;洛書就是我們現在仍舊熟悉的九宮圖,然而它的異形符僅僅保存在苗族鬼師服飾圖案中。阿城還認為天極即北極星,在苗族服飾圖案中我們也可以找到證據??梢娭袊拿鞯恼厥寂c星象系統存在緊密關系,所謂的河圖洛書就是中國人類祖先對時間、方向和季節的認知,后來被神化是因為它變成了統治者權利的象征。④
河圖洛書符碼和對北極星的崇拜在青銅器和一些當代可見的少數民族服飾中,仍留有鮮明的印記。河南安陽盤龍紋盤中龍的造型極具河圖特點,中心菱形寓意宇宙的中心北極星(圖4)。安徽含山縣凌家灘出土的腹甲和背甲,寓意天地,而玉版正是置于其中(圖5)。古人認為宇宙的形態是一只神龜,中心是北極星(圖6)。這一印記,在諸多少數民族服飾中仍有著生動的表現。我們在苗族服飾中找到了已經被幻化為后來太極八卦的“菱形”(圖7)??梢?,盡管有些刺繡匠人并不完全清楚其含義,但對天極的崇拜在苗族服飾中依然在承繼和發展。少數民族服飾中的這一現象普遍而值得關注,又如這件瑤族上衣后背的圖案也具有八角形紋,也就是所謂的洛書符形(圖8)。

圖4:河南安陽盤龍紋盤寓意北極星的中心菱形符碼

圖5:安徽含山縣凌家灘出土玉版

圖6:安徽含山凌家灘出土腹甲和背甲

圖7:苗族服飾中的天極符碼(北京服裝學院民族服飾博物館藏)

圖8:瑤族服飾中的洛書符碼(北京服裝學院民族服飾博物館藏)
時間和空間是人類生產和生活的重要參數,起到了元的構筑作用。河圖洛書存在縝密的數理邏輯,展示出對自然宇宙規律的準確把握。無論是雷圭元還是馮時和阿城都在探究紋飾的源頭,還有其源流的發展軌跡。在構建起考古天文學和圖案學緊密聯系的同時,我們也在思考中國傳統服飾紋樣的規矩方圓問題。天象相對恒定,按照一定的規律循序往返,對人類社會的秩序起到了示范作用。此外,中國傳統植物紋樣還受到如下因素的影響:自然規律、社會秩序、工藝實現,還有與外來文化的交融。從源頭來看,自然界存在著元的構筑性,無論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金、木、水、火、土,還是化學元素周期表的不斷豐富,都在從本質和源頭上幫助我們來解析這個世界。從視覺角度來看,來自人類文明、自然萬物和宇宙星空的圖案,都蘊含著幾何秩序美;當我們利用圓規、尺子在紙上畫出傳統紋樣時,都可以發現令人驚奇的秩序與規則。1981年,俄羅斯結晶學家費多洛夫(Евграф Степанович Федоров,1853 ~1919),在論文中證明平面上重復的圖樣皆可歸類為17 個種類的理論,這個理論也被稱為“17 種平面對稱群”。這項定理如今在科學領域中被視為平面圖樣運用的標準。其實,這些圖形無非就是先有最原始的基礎形,然后通過翻轉、對稱、成角度的旋轉等,最后重復排列而成。這其中都體現著元的秩序建構,中國傳統服飾紋樣也具有這個特征。
中國傳統服飾紋樣離不開造物基礎,“形態”是物的根本表現,在“設計形態學”體系的構筑中,我們看到了傳統服飾紋樣的系統化價值。所謂設計形態學,其主要內容是從現象、規律、原理出發,進行設計的探索和實證。它涉及科學和人文,從原理、功能到工藝、結構和材料,從視覺、知覺到心理、情感和習俗,以形態研究為基礎,以造型為載體,來整合諸要素系統,科學地進行形態研究、創新與設計應用。它不是從當今設計學領域廣泛關注的問題意識和具體需求著手,而是聚焦于對“原形態”的探索,進一步發現其內在規律,再經過反思和印證來揭示其形態的“本源”,最終創造出能夠服務于人類的原創新形態。⑤
在設計形態學體系下,我們可以看到體系化、過程化、源頭化,以及理論和應用并重的特點(圖9)。在這一體系中我們發現傳統服飾紋樣是體系化的、有時代性的。對傳統服飾紋樣在設計形態體系中的研究包括科學維度的客觀思考,也包含人文維度的主觀認知。已有的研究多側重人文考查,而科學研究也往往從人文角度出發進行解讀。譬如在清代官僚貴族中廣泛使用的江崖海水紋,其立水紋細密多彩,具有一定的重量感,這與香奈兒上衣底擺放置金屬鏈有異曲同工的作用,但人們對立水紋的解讀卻多從紋樣的寓意角度出發;工匠的技藝也往往隱沒而不被關注,紡織考古可供參考的、工藝視角的文獻也相對有限。

圖9:設計形態學體系(筆者制作)
在信息技術高度發達的當下,正如最近兩年興起的“元宇宙”概念,對于傳統概念的認知往往需要從源頭展開新的思考,完成“元”的超越;其“元”之超越是指超越當前宇宙的限制,對時空和物質等給予描述和規范。中國傳統服飾紋樣在數字化領域的發展前景極為廣闊,對其“源”與“元”的思考勢在必行。從時代角度看,對傳統服飾紋樣的形態研究包括側重物質形態構造的元角度,還有數字化生成部分。當前對中國傳統服飾紋樣的研究雖愈發深入和完善,但這些研究更多地是從物質文化史的角度著眼,數字化層面的研究則相對較少。我國已全面進入數字化高速發展期,“虛擬現實”“增強現實”“社交網絡應用”“人工智能”“機器學習”等技術,正在改變人們的生活方式。而設計形態學可以構筑起傳統服飾紋樣與數字化的橋梁,這需要以紋樣的自然和人工形態為基礎形成數字形態,從而進一步形成虛擬形態。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應該避免“假形態”和“失真形態”,以充分利用數字技術的優勢,通過多維度、多視角來展示紋樣的本質和精神。
同時,數字化研究應該是科學和人文的綜合,“文化計算”要能夠融合科學和人文,將數字和歷史關聯在一起。人文學科在數字化、信息化和大數據時代,可以通過計算機視覺和圖形技術,更廣泛、更深入地研究文化、傳播文化。⑥如今,中國傳統服飾紋樣的數字化研究已經開始了從采集表征到文化挖掘、再到內容融合和系統規律分析的各項工作,形成了多模態展呈和文化傳播的體系。眾多文博收藏機構也已經開展了大量數字化工作,以確保文化遺產能夠以更豐富的姿態進行呈現并延續下去。
習近平總書記要求,要“讓收藏在博物館里的文物、陳列在廣闊大地上的遺產、書寫在古籍里的文字都活起來。”⑦而文化遺產數字化保護需要細節,需要線條矢量化、數據融合與可視化、人工智能創作、深度學習、VR、AR 等技術的應用,這都對文化遺產數字化保護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數字化離不開文化計算,而文化計算又離不開可計算的數據支撐,離不開可溯源的數據支撐,離不開文化基因研究的支撐。
紋樣和文化關系緊密,我們在對紋樣源頭的探究中,發現星象常被鐫刻在華夏文明的圖符中,還發現華夏先民對宇宙、對自然萬物都保持著崇拜與探索精神。他們通過對大自然的象形、象物、象意來創造圖符,還借鑒大自然的智慧,摸索其規律,從而形成了紋樣的豐富性和秩序性。對紋樣的研究和對人類基因密碼的研究異曲同工,我們要積極探索其中的奧秘,找到規律,這對紋樣數字化的構建是基礎性和核心性的貢獻。我們應該鼓勵多學科交融,從多元視角開展對圖案、圖形、紋樣的研究,尤其是對中國傳統服飾紋樣的研究,探索傳統服飾數字化研究的新路徑、新方法。
注釋:
① 尚新麗:《國外本體構建方法比較分析》,《圖書情報工作》,2012 年第4 期,第116-119 頁。
② 李超德、胡曉:《“圖案”與“設計”之辯—設計學理論建構歷史維度中諸葛鎧先生的學術貢獻》,《絲綢》,2022 年第12 期,第97-107 頁。
③ 馮時:《周易乾坤卦爻辭研究》,《中國文化》,2010 年第2 期,第65-93 頁。
④ 鄧翔鵬、賈榮林:《中國傳統服飾紋樣的程式與秩序》,《藝術設計研究》,2022 年第5 期,第38-43 頁。
⑤ 邱松:《“設計形態學”與“第三自然”》,《創意與設計》,2019 年第5 期,第31-36 頁。
⑥ 趙海英、賈耕云、潘志庚:《文化計算方法與應用綜述》,《計算機系統應用》,2016 年第6期,第1-8 頁。
⑦ 新華社:《習近平主持中央政治局第二十三次集體學習并講話》,中國政府網,https://www.gov.cn/xinwen/2020-09/29/content_5548155.htm?ivk_sa=1023197a,發表時間:2020 年9月29 日,瀏覽時間:2023 年4 月20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