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意匠心

朱嬋嬋

關鍵詞：顏真卿；《多寶塔碑》；楷書技法；風格

引言

作為“楷書四大家”之一，顏真卿在中國書法史上地位卓然，對后世書法界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顏真卿性格剛正不阿、為人忠直，也正因此其書法莊肅有法、圓潤厚樸，體現出濃郁的個人品質，可謂“字如其人”。從書法風格來看，顏真卿繼承了“二王”、初唐的書法特點，打破了初唐的書法風格轉而吸收秦漢諸碑的養分，最終獨樹一幟，創造出一種屬于盛唐氣象的“橫畫細瘦、豎捺肥壯”，氣質清雄，豐肥古勁的楷書風格，被歐陽修親切地稱為“顏筋”。

顏真卿的楷書作品眾多，經典的楷書碑帖有《多寶塔碑》（圖1）、《顏勤禮碑》《大唐中興頌》《麻姑山仙壇記》等。在這其中，《多寶塔碑》作于唐天寶十一載（752）顏真卿盛年時，其碑文不僅記載了當時多寶塔修建的緣由和經過，也呈現出唐代當時佛教的傳播情況及民眾的思想觀念，該碑原石現存于西安碑林博物館?！抖鄬毸纷舟E秀美剛勁，字體方正，筆法上方圓并用，結體寬博，是顏真卿早期書法作品的代表之作。本文即以顏真卿的《多寶塔碑》為例，從用筆、結體、章法等方面對顏真卿的楷書技法風格進行探究。

一、顏真卿《多寶塔碑》楷書作品的技法特征

（一）用筆

顏真卿于44歲盛年時作《多寶塔碑》，該碑筆法剛勁、渾厚并存，極富有特點。一方面，《多寶塔碑》多使用中鋒行筆，點畫提按頓挫分明；另一方面，《多寶塔碑》極重筆勢，整體呈現出清雄秀媚的風格。

1.中鋒行筆，點畫精致

顏真卿的《多寶塔碑》在用筆上多使用中鋒行筆，在處理起筆和收筆時頓挫井然。從字形的整體來看，顏真卿注重把橫畫寫得細瘦，用肥壯的筆觸寫點、撇、捺畫，在處理點畫上非常細膩、圓潤，橫畫上有些露鋒起筆顯得勁道感十足，而在收筆時則使用頓筆或回鋒，干凈利落。如《多寶塔碑》中的“下”字（圖2），起筆以橫畫斜向上方挑入，到收尾時按下斜方頭，繼而豎畫與橫畫對比鮮明，律動感十足，形象地展現出顏體的筋骨。又如“人”字（圖3），顏真卿在處理撇畫時異常穩健，而在下一筆捺畫時拉長線條顯得粗壯敦厚，在視覺上讓人感到動態十足。還有“西”字（圖4），在處理該字的橫折筆畫時顯得方圓并濟，非常有張力，給人以意氣風發感；在鉤畫上行筆介于楷書和行書間，顯得飽滿而勁健。

誠如邱振中在《筆法與章法》一書中評價顏真卿《多寶塔碑》時所說的那樣，顏真卿的楷書“極度強調端部和折點”，這“豐富了點畫端部及折點的用筆變化，使藏鋒、留筆在楷書中獲得了重要意義”。[1]顏真卿在《多寶塔碑》中的點畫已脫離了魏晉碑刻的厚重峻峭感，不似唐初歐陽詢書法的嚴肅平正感，也不似褚遂良書法的剛柔并濟，而是把行書和初唐諸家楷書的使轉筆意滲透其中，使作品中的字橫畫細瘦，而單點、雙點抑或三點水亦多講究提按頓挫分明，棱角突出，精致而外顯，展現出顏體特有的風格。

2.極重筆勢，清雄秀媚

東漢書法家蔡邕在《九勢》里說：“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睆臅▌撟鱽砜矗靶巍焙汀皠荨痹诮Y體上稱為“體勢”，即字形結構造型的運動之感；而在用筆上則被稱為“筆勢”，即字體的筆畫不凝滯、不僵硬并隱隱有延展之意。而顏真卿的《多寶塔碑》便極重筆勢，其不囿于初唐的楷書行筆，而自成一家，從筆勢盡顯其書法清雄秀媚之風。

一方面，顏真卿的《多寶塔碑》在筆法取勢上傾向橫向取勢，顯得字體非常雄渾。顏真卿作為唐代有名的忠義之臣，其具有寬闊的胸懷和光明磊落的品質，自然在筆勢上厚博強勁，顯得體勢開闊，隱隱有猛將赫赫之風。如《多寶塔碑》中的“其”字下半部的主橫展露出強勁的橫向取勢，而與上半部的縱勢形成鮮明對比，體現出節奏的動態感。又如“群”字（圖5），其中“君”字上部縱向的撇畫寫得張揚而開闊，與上部的主筆長橫側面交叉，讓這個“君”字看上去更加筆勢寬宏。與此同時，正如董其昌在《畫禪室隨筆》中所說的那樣，“字須奇宕瀟灑，時出新致，以奇為正，不主故?！盵2]，顏真卿在《多寶塔碑》中會在撇、捺畫上以筆勢來增加筆畫的動態感，從而回避了縱筆平行而可能產生的僵硬感。例如“顏”字（圖6）左右兩半部分的用筆都有向左側微傾的趨勢，從而使字整體上生發出向右上方昂揚的靈動感。

另一方面，顏真卿的《多寶塔碑》在創作上采用同字異形、同字異勢的方式，使作品整體極富有清雄秀媚感。顏真卿早年曾從“二王”中汲取書法精髓，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盡管有20多個“之”字，但每個“之”字各不相同，早已成為后輩學習的楷模。所以在創作《多寶塔碑》時顏真卿也非?？粗叵嗤值牟煌霉P和筆勢走向，如“之”字（圖7）、“有”字（圖8）等采用不同的筆勢，給人以視覺上強烈的沖擊力，增加了字體的內在節奏感。又如碑刻中的“不”字有十二種寫法，每一個“不”字的提按或輕或重、橫畫長短相契、字的收尾也不同，使得不同的“不”字各有千秋，整體上沉穩清雄風格盡顯。

（二）結體

在結體方面，顏真卿的《多寶塔碑》整體間架結構非常平正，通常都能占滿整個方格，疏密有間，這也體現出唐代楷書整體上一改魏晉結體略扁、瘦長的特點而呈現出嚴謹的特點。

1.整齊平正

從篆書、隸書到楷書，其字形結體都給人整齊平正感，顏真卿的《多寶塔碑》也同樣如此，在結體方面做到橫平豎直、平穩端正。當然，《多寶塔碑》中字形的橫畫并非完全水平，而是向上仰角3至5度；豎畫則以垂直為主，如果是兩豎則上開下合，重視字形兩邊結構的對稱性。

一方面，在處理碑文中的獨體字時，顏真卿在擺放獨體字的空間位置時都盡量在整體上做到平正。例如，在一些斜中取正的獨體字如“之”“心”字中，為了讓字形顯得中心穩定而不會太斜，顏真卿會用一些關鍵的筆畫來調整字勢的平正感，讓觀者感覺字非常穩重。與此同時，對待一些復雜的獨體字如“年”字（圖9）、“丞”字等，顏真卿非常講究筆畫的排序和層次分明感，做到左右平衡、上下相對來達到穩定字形重心的目的。此外，對待一些偏斜結構的字如“力”字（圖10）、“多”字（圖11）等字時，顏真卿通常會盡量把字寫正，力求做到斜正有法。

另一方面，在處理碑文中的合體字時，顏真卿不管是左右結構字、上下結構字抑或（半）包圍結構字都盡量疏密有間，使碑文在整體上顯得頗為嚴謹。具體來說：一是在處理左右結構的字時，顏真卿通常以左邊為偏旁，而突出右半部分，但左右部分在筆畫比例上走向一致；二是在處理上下結構的字時，在整體上顏真卿會采用上密下疏的寫法來平衡上下比例，如“至”字（圖12）、“梵”字等字，而在處理一些筆畫較為繁雜的上下結構字形時，顏真卿會把上部結構夸大、下部結構緊湊寫，從而在視覺上給人一種平穩方正感。[3]

2.疏密有間

從字體的空間布局來看，疏密有間是顏體字的典型風格，即顏真卿所謂的“疏可行馬，密不容光”。正是在這種理念下，顏真卿強調在字形平正的前提下看重字的節奏變化與和諧，在字體空間布局上講究疏與密的跳躍與和諧，讓字的內部產生強烈的膨脹感與動態呼應感。

一是布白均勻。漢字由諸多筆畫形成，而書法家在寫漢字時如果能做到平行的筆畫距離大致等同，即為布白均勻。在《多寶塔碑》中，顏真卿為了讓字形疏密有間，非常注重布白均勻。一方面，該碑文共34行，滿行66字，行列比大致是0.9∶1，布局非常均衡，但顏真卿在均衡之外又重視字的變化，讓整個布白不至于太死板。另一方面，顏真卿在處理字體時對于筆畫較少的字如“一”字、“法”字（圖13）、“久”字等字時呈張開之勢，讓這些字的大小等同于其他字；在處理橫畫比較多的字如“聿”字、“重”字（圖14）時，顏真卿會盡量均分橫畫間的距離，同時為了讓字平正，顏真卿還會把其中一橫作為主筆突出加長；在處理豎畫較多的字如“山”字（圖15）、“順”字時，顏真卿還會讓豎畫距離盡可能均分，并注重豎畫的長短和欹側；與此同時，在處理撇畫較多的字如“勿”字、“象”字（圖16）時，顏真卿也會把撇畫寫勻，并關注撇的方向，做到長短不一，整體布白均衡?？傊佌媲湓趧撟鳌抖鄬毸窌r注重字與字的約同大小，而且字的布白非常富有節奏感，講究字的聯系與筆意。

二是收緊中宮。在漢字書寫時，中宮即字的中心所在。在《多寶塔碑》中，顏真卿在處理字形特別是一些獨體字時著重收緊中宮，即把中宮的筆畫寫得稍密，特別是邊豎側重內收。如“古”字，為了讓字形顯得平正，顏真卿有意識把該字的中宮偏向下方，使整個字看上去緊湊而結實。

三是收放有序?！靶颉辈粌H有秩序，還有情趣的意味，即字里的筆畫通過開合產生疏密有間的對比，讓人視覺上獲取美感。顏真卿在創作《多寶塔碑》時不管是獨體字還是合體字都非常重視收放有序，如“我”“非”等字左收右放，“山”“令”等字上放下收，不僅顯得字疏密有間、排列有序，也體現出書法家在創作時的情趣感。

（三）章法

從歷代書法家的時代特點來看，早有人點評“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元明尚態”。顏真卿是有唐一代的大家，在章法上必然呈現出鮮明的“尚法”精神，這一點在《多寶塔碑》中也體現得淋漓盡致。《多寶塔碑》風格變化較多，法度更為嚴謹，字和字關系排列整齊，不論是橫向行距還是豎向行距都大小一致，整體顯得秀媚而剛勁。

1.恪守法度

眾所周知，唐代書法崇尚法度，尤其是在用筆、結體方面展現出鮮明的規范性、精準化。關于這點，現代著名書法家邱振中也表示，唐代書法作品的精熟表現在筆畫的肯定、精準與規范性。顏真卿作為唐代楷書的大家，其楷書尤其彰顯出唐代法度嚴謹的特征?！抖鄬毸繁旧砑礊榉痖T寺院所作，其記敘了西京龍興寺再次重修多寶塔的原因和經過，隸屬敘事類記載，因此在書寫時勢必一絲不茍，恭謹非常，謹守法度，章法上嚴守橫成行、豎成列的規則，秩序井然，因此整個碑刻也顯得端莊肅穆。

正如明代的孫鑛在《書畫題跋》中所說的那樣“《多寶塔碑》……此是魯公最勻穩書”[4]，《多寶塔碑》的結體端莊勻穩、結構謹嚴，已初步展現出顏真卿雄渾的書風。

2.中和之美

俗語云“字如其人”，顏真卿的書法風格除了融入其自身對書法用筆、結體的理解外，還把其終身信仰的中庸思想融入其中，展現出一種包容大氣的中和之美。顏真卿作為唐代有名的忠臣，一生剛正不阿，為國犧牲。正因為他秉持著這種中庸治國思想，使他的楷書在繼承“二王”、初唐楷書大家的前提下又融入了其自身的政治理念，展現出雄渾大氣、雍容超然的顏體之風，讓他的書法風格自然與其人格魅力融為一體。史料中曾記載張旭問顏真卿怎樣在寫字時謀篇布局，顏真卿回答說“令其平穩，或意外字體，令有異勢”[5]，可見在書法上顏真卿首先追求的是一種中庸的“穩重”，進而才是有新意、不呆板。也正因為這種理念，顏真卿的書法不管是用筆、結體抑或章法都體現出一種剛毅沉著、渾厚樸實的中和之美。

以《多寶塔碑》的用筆為例，在書寫該碑時橫畫較輕、豎筆較重，但顏真卿在書寫每一個字時不管是起筆、行筆或收筆都中鋒行筆，筆力到處剛勁不弱，如“中”字的豎畫圓潤豐滿卻不臃腫，中鋒勁道而不弱，真是中庸思想的典范。而且，從章法來看，顏真卿在字與字的布局上都流露出一種筋骨剛強、端莊質樸的特點，每一筆都顯得厚重而圓潤，通篇自然也會顯得有法度而嚴謹，充分體現出顏真卿在中庸思想支撐下創作書法時展現的中和之美。

二、顏真卿《多寶塔碑》楷書技法風格對后世的影響

顏真卿不僅是一位一身正氣的愛國忠臣，也是一位筆力雄渾的書法大師。其筆下的筆畫，無一不顯露出其立身中正、為國不阿的品格性情。也正因此，顏真卿把秉持的中庸思想運用到書法之中，形成了自身清雄秀媚、中和之美的藝術風格。而在這種人格思想的支撐下，顏真卿敢于對書法進行創新，其一改“二王”以來秀麗娟致的書法風格，轉向法度嚴謹、雄壯恢宏的書風，重新引領了書法史的一個時代。所以，不管是書法技法風格還是人格魅力，顏真卿均對后世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顏真卿的《多寶塔碑》綜合了“二王”、初唐諸家、篆隸乃至民間書法多樣精髓，具“顏筋”的風范，而這種創新也歷來被后世的書法家所盛贊，如宋朝學者朱長文評價該碑“遒勁婉熟，已與歐、虞、徐、沈輩筆相上下”[6]82，清朝學者王澍也盛贊此碑云“以渾勁吐風神，以姿媚含變化”[6]117。當代學者鐘明善在其著作《中國書法史》中也如此評價顏真卿的《多寶塔碑》，說“他（指顏真卿）的書法，新在雄強茂密，渾厚剛勁，既有時代風貌又有個性特點”[7]。因此，《多寶塔碑》成為后世初學書法者學習楷書的入門字帖，如明代學者趙崡在《石墨鐫華》中談及“學楷隸者，從此（指《多寶塔碑》）入手，可免欹仄之病”；而民國人物毛鳳枝則評價《多寶塔碑》云“此碑書法端整，無一懈筆”[8]。

北宋時，顏真卿的書法得到進一步推廣。宋人蔡襄、蘇軾、黃庭堅、米芾等人傾慕于顏真卿的人品，重視顏體的“氣骨”，因此董其昌在《畫禪室隨筆》中說“宋四家”正是在學習顏體的基礎上才形成了自身的風格；乃至元代的趙孟、明代的董其昌等人都曾從顏體中汲取營養。明清時期，世人學書法多從顏體起，尤其是當時科舉考試要求書寫必須工整、規范，而顏體特別是《多寶塔碑》規整、嚴謹，因此成為當時人學書的第一選擇。對于初學書法的人來說，也許他們很難理解顏真卿晚年楷書成熟作品中的古拙之氣，但《多寶塔碑》碑文對稱協調、遵循法度，非常符合大眾的審美。所以，也正因顏體既有法度，又氣勢恢宏，明清之后顏體的影響力和推廣普及率遠遠高過“二王”，乃至今天仍然如此。

結語

顏真卿的書法成就與其剛正不阿、以身殉國的人格品質密切相關，而后人對顏真卿的評價甚高，也是因顏真卿的書法與其氣節、忠義的形象相契合。顏真卿創作的《多寶塔碑》盡管是其初期作品，但顏真卿在該碑中綜合了“二王”、初唐諸家、篆隸乃至民間書法多樣精髓，已然初具“顏筋”的魅力。

具體來說，顏真卿的《多寶塔碑》在用筆上中鋒行筆，點畫精致，極顯“顏筋”的穩健之風；而且極重筆勢，字體雄渾，在創作上采用同字異形、同字異勢的方式，使得在用筆上整體呈現清雄秀媚風格。結體上，顏真卿在處理碑文時重視字形兩邊結構的對稱性，且字形橫平豎直、疏密有間，從而在視覺上給人一種平穩方正感。章法上，顏真卿遵循“唐人尚法”的精神，整個碑文嚴守橫成行、豎成列的規則，秩序井然，端莊肅穆，也反映出顏真卿把中庸思想融入楷書之中，從而使整個碑文展現出一種包容大氣的中和之美?？傊?，顏真卿的《多寶塔碑》體現出顏真卿的楷書風格及其人格魅力，堪稱“字如其人”。也正因如此，《多寶塔碑》一直被后人推崇，成為很多學書者的入門首選之作。

參考文獻

[1]邱振中. 筆法與章法[M]. 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3：22.

[2]董其昌. 畫禪室隨筆[G]//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 歷代書法論文選. 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539.

[3]周楚依. 以混勁吐風神，以姿媚含變化：顏真卿《多寶塔碑》賞析[J]. 書法教育，2020（9）：108-110.

[4]孫鑛. 書畫題跋[G]//崔爾平.歷代書法論文選續編. 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7：338.

[5]北京畫院. 書論備要[M]. 南寧：廣西美術出版社，2018：144.

[6]王金磊. 對“顏體”楷書之“法”的解讀：以《多寶塔碑》為例[J].漢字文化，2020（19）.

[7]鐘明善. 中國書法史[M]. 西安：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2017：114.

[8]吳國寶. 端正雄邁 氣爍古今：談顏真卿書風流變及其淵源[J]. 大眾書法，2021（2）：21.

約稿、責編：金前文、史春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