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點點星光

金鴻猷

1998年，我大學畢業。也就是那一年，長沙市開福區擴張，本是城里姑娘的我被分到了一所偏僻的鄉村初中——沅豐壩中學。學校高踞在農田環繞的山頭，沿著操場一直往里走，就到了松柏繁密的大山腹地。我拎著行李去報到的當天，學校正做開學清掃工作。揮舞著大竹帚、穿著皺巴巴衣裳的學生們見到我們這一撥年輕老師，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兒，用好奇的目光一直跟隨著我們。

我的心里沒有充溢著初為人師的快樂。孩子們看向我時，我都把頭扭過去：我不能想象在鄉村做一輩子中學教師是什么樣子，我妄想逃避這個現實。一開始，我擔任初一兩個班的語文老師。語文老師出身的老校長把教參逐一發到新教師手中時，意味深長地說：“語文課堂氣象萬千，我們可不能太依賴教參喲。”年輕氣盛的我對這句話是不得要領的。

記得上的第一篇課文是《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我飛快地摘錄著教參中的重點，形成教案，結果正式上課時，我只用30分鐘就把課講完了，之后我呆呆站在講臺上和學生面面相覷。那一刻，我的腿在講臺后抖著，我的臉一定漲得通紅。我對自己失望到極點：我這副不堪的樣子別說離開鄉村了，連當好語文老師都很難啊！

不久，學校領導要聽新進教師的教研賽課，我參賽的課文是《變色龍》。記得當時我對教參相關內容爛熟于心，還利用周末趕到鎮上的網吧查閱論文，但在教學設計上無論如何也走不出“講”這個誤區——我完全淹沒在材料中，迷失了方向。慌亂中，我請沅中當時已是區語文骨干教師的劉開蓮老師和陳奕老師指點。陳奕老師的課如其人，干凈洗練，同事們稱她為“三秋樹”。她指點我，課堂語言要精練，要時刻關照學生的需求。劉開蓮老師性格開朗，課堂上的她激情澎湃。她培養的學生不僅文學素養高，而且應試能力強。劉老師看了我的教學設計后，沉吟半晌，用手指著我的教案說：“教學目標太多，一節課無法做到面面俱到；一節課，學生能扎扎實實學到一到兩個知識點足矣。”有兩位在鄉村教壇耕耘了半輩子的前輩幫扶，我似乎能聽見自己的“拔節”聲，我快速地成長著。她們以對教育教學的研磨熱情削減了我張揚的氣焰，此刻我才明白，沒有高學歷的加持，并不妨礙刻苦勤奮、滿懷師愛的她們成為優秀教師。賽后評課，老校長給予了我們年輕人充分的肯定，她詞匯豐富，對我的夸獎有“極有天賦的語文教師”“有張力的課堂”。老校長還說：“小金老師你有個口頭禪不大好喲，不要讓學生‘給我怎么樣。”滿臉慈愛的老校長令我肅然起敬，這是怎樣的細致入微，才能捕捉到我在課堂上轉瞬即逝的口語表達。

1998年，一個樸素潔凈的鄉村校園，一群醉心鄉村教育的老師，就這樣征服了我，讓做著美麗飄忽、不切實際夢的我有一種回到大地的感覺，踏實、平靜。我悄悄對自己說：我要努力做一個有魅力的教師！

那真是一段青春無羈、才思飛揚的歲月啊！沅中沉寂多年的文學社的大旗，在我們幾個青年語文教師的籌劃和操持下重新舉起來。我們在蠟紙上工整刻上孩子們的優秀習作，看著油墨滾筒推出的社刊欣喜若狂。我們和愛好文學的少男少女們一起讀過《詩經》，閱過唐詩宋詞，聽過“樂府”的天籟，領略過喬峰的義薄云天，窺探過歐·亨利的含淚的笑，憂郁過簡·愛的憂郁。元旦、教師節，孩子們構思、運筆，寫的大紅對聯歡天喜地、鋪天蓋地。我們帶著孩子們勤工儉學，在黃澄澄的稻田里邊揮舞著鐮刀邊吟誦：“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我帶著孩子們去鐵爐寺采風，我們蹬著自行車，笑著鬧著，沿著山村公路魚貫而行，脆亮的歌聲和各款自行車的鈴聲灑滿一路……

2004年，鄉政府借調我去機關從事宣傳工作。那時的我，心中升騰起換一種生命體驗的渴望。我向老校長辭行時，她看著我的眼睛說：“小金啊，你是一個好老師……沅中隨時歡迎你回來。”在政府工作的半年間，每每為枯燥無趣的公文、煩瑣無聊的應酬折騰得犯愁時，我就無比想念在沅中旖旎多姿的教學生活。我曾給老校長打過幾次電話訴說自己的彷徨，老校長的話永遠簡短真誠：“小金，你的個性、學識、親和力更適合做一個好老師。”于是我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決定——再次選擇教師職業。這一次幾乎是永遠的選擇了。

今天的沅中發展為一所區屬現代化示范性初中，是全國楹聯教育基地。我帶的第一批學生早已流向祖國的天南地北。每年的教師節、春節，我的手機短信、微信上擠滿了孩子們的祝福，還有他們成長的故事。“老師，我被評選為湖北省高校優秀心理教師，而且我寫的書蠻受大學生的歡迎。”“老師，我參與廣州越秀區新年對聯征集，寫的對聯全部入選。”“老師，我現在是一名小學語文教師，我經常給小朋友們講您的故事。”……

就是這么一所不起眼的鄉村學校，老校長、我的師父們、我的好友們、我的學生們恰似點點星光，陪伴著我，溫暖著我，指引著我，讓我無悔選擇一個這樣充滿幸福感的職業。我們互相書寫，互相成全，我們的生命情緒那么飽滿，我們的生命濃度那么高。歷經千山萬水的我，漸趨成熟，再次回望來路時恍然大悟：年輕時走上講臺是真的捧著一顆心的，是披肝瀝膽地用全部身心去擁抱學生的，是每一天都深深地沉浸在校園里碰撞糾纏的時光中的……真的，那樣的熱烈、純真和投入，是一個人一生的珍寶。原來，生命中最讓我們感動和緬懷的時刻，就是那段青春歲月了。我的一生，都被這段歲月滋養。如今，我做到了：成為一個愛學生的、和學生的心靈貼得很近的老師。而且，我還繼續在用生命書寫。激情永在，青春不老！

（作者單位：湖南省長沙市開福區清水塘北辰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