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義文學批評視域下解讀《傷逝》中的男性話語霸權(quán)現(xiàn)象

□張藝偉/文

魯迅的《傷逝》是以涓生的男性視角進行敘事，涓生僅僅是以個人的角度審視自己和子君的愛情，用男性單方面的話語權(quán)去壓制子君的聲音，導致子君一直處于失語的狀態(tài)。如果用女性主義的角度去挖掘，就會看到其中被遮蔽起來的東西，那就是涓生自始至終都在為自己辯解。男性作為話語霸權(quán)者，這篇小說實際上也是他用來削減自身負罪感的懺悔手記。下面以《傷逝》中子君和涓生愛情故事的發(fā)展為線索，將涓生在相處過程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男性話語霸權(quán)分為戀愛中的唯我獨尊、同居后的自欺欺人以及懺悔時的自我辯解三部分。

1 研究價值

作為歷史盲點的女性，“始終是一個受強制的、被統(tǒng)治的性別”[1]。一直以來，這個群體都沒有被賦予話語權(quán)。這樣的性別壓迫促使女性主義的崛起，而女性主義文學批評方法也隨之在文學界中出現(xiàn)。女性主義批評理論運用于文學作品的詮釋，主要是從女性主義的視角分析人物形象、作品所涉及的性別政治關(guān)系以及女性在父權(quán)制度下的悲劇，它有著明顯的性別取向原則，試圖解構(gòu)以男性為中心的文化傾向，著重于文學創(chuàng)作中對男權(quán)觀念的批判，試圖為被男權(quán)意識束縛的女性群體解綁。《傷逝》是魯迅唯一一部愛情題材的小說，以男性視角反映了子君在啟蒙后走出家庭、走進婚姻最終失去愛情的過程，體現(xiàn)了男性話語在兩性關(guān)系中的主導地位。本文從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視角出發(fā)，通過對涓生在熱戀期、同居時以及子君死后三個時期話語霸權(quán)行為進行細致分析，控訴男權(quán)話語的自我辯解，挖掘《傷逝》中潛在的女性失語狀態(tài)。

2 小說相關(guān)介紹

《傷逝》是現(xiàn)代文學家魯迅于1925年創(chuàng)作的一部以愛情為題材，反映五四時期知識分子命運的短篇小說。《傷逝》的副標題為“涓生的手記”，意在暗示讀者這是一位男主角的獨白，一部以男性視角寫成的小說，文本中會充滿男性話語的腔調(diào)。涓生通過回憶敘述了自己和子君是如何沖破重重阻礙戀愛、同居的，直至最后兩人分離，全文都是由涓生獨自完成敘述。涓生的男性視角讓讀者領(lǐng)略到了他“唯我獨尊”的男權(quán)意識。強烈的個人主觀色彩敘述，迫使子君在小說中不能發(fā)聲，完全處于失語的狀態(tài)。在閱讀過程中，讀者自始至終看到的是涓生的情感，他用悲愴的口吻訴說著自己的悔恨，“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2]，文本中兩次出現(xiàn)了這句抒發(fā)自己悔恨的話。如果單純地跟著涓生的敘述，讀者在感嘆子君的不幸的同時，很容易對男性敘述者產(chǎn)生憐憫之情。但如果進行細讀，就會發(fā)現(xiàn)小說中涓生與子君每一段相處，涓生都是主導，無論是求愛、婚姻“悲劇”，都是涓生以自我為中心的決定。如果站在女性主義的立場上去審視涓生的行為，可以發(fā)現(xiàn)他對子君話語權(quán)的剝奪，這在一定程度上是男性話語霸權(quán)導致女性處于失語狀態(tài)的真實反映。涓生從小說伊始就在為自己辯護，他不是在懺悔，而是在為自己開脫。

3 男性話語霸權(quán)的開端——戀愛中的唯我獨尊

涓生一直認為自己是子君的“啟蒙者”，潛意識里，他的地位高于子君，在子君面前他擁有極高的優(yōu)越感。所以，當他向子君求婚時“身不由己”地用電影里的方式，熱淚盈眶地單膝跪地，但這也讓涓生一直引以為傲的男性優(yōu)越感受到損害，是涓生日后不愿提及此事的緣由。在涓生潛意識里，自己高高在上的身份實在是跟這種下跪請求女性與自己結(jié)婚的行為不符，這無疑是對他的男性尊嚴的踐踏。因此，涓生試圖忘記這件事情，甚至不許子君提起，以此來恢復他莫名的男性優(yōu)越感——日后他只要想到自己如此淺薄、可笑甚至是可鄙的舉動，“就使我很愧忍”，因為那是他的恥辱。

“寂靜”“空虛”二詞在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出現(xiàn)九次的“寂靜”和十八次的“空虛”足以證明涓生是一個沒有目標和方向的人。而涓生自己也提到過，他之所以如此迫切地想與子君戀愛，想讓子君聽他“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談伊李生，談泰戈爾，談雪萊……”，全是為了“仗著她逃出這寂靜和空虛”。毫無疑問，只有子君對他時時刻刻的仰慕，才能讓涓生在體味到尊嚴的同時，忘卻人生的乏味與孤獨。從涓生的敘述中，讀者不難察覺出他在戀愛過程中的自信心和自尊心愈發(fā)膨脹。究其原因，其實就是子君對他的仰慕和敬佩致使他將自己視為子君的啟蒙導師，而當子君說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利”時，涓生的反應(yīng)是“說不出的狂喜”，為子君的啟蒙而感到驕傲，這看似是因為他因子君的初步覺醒而感到開心，實則是因為涓生覺得這是自己的成功而產(chǎn)生欣喜之情。由此可見，涓生和子君的相愛“并不是真的相知相交，也不是兩個心靈的相互碰撞，而是一顆強勢心靈向另一顆弱勢心靈的碰撞，是產(chǎn)生于涓生從子君身上找到的驕傲感，產(chǎn)生于一種踐行‘五四’新思想的理想”[3]。在與子君相愛、啟蒙子君到與子君同居的過程中，涓生始終將自己放在第一位，他一直是在為自己說話，他從沒有站在子君的立場去客觀敘述。由此可見，一直以來標榜“獨立、平等、真實”的涓生在潛意識里實際上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唯我獨尊”的傳統(tǒng)的大男子主義者。

4 男性話語霸權(quán)的高峰——同居后的自欺欺人

涓生在與子君熱戀期間對她的態(tài)度與兩人同居后大不相同。涓生在熱戀期間的男性話語霸權(quán)已初步顯露，個人功利思想在同居后更是暴露得一覽無遺。在同居之后，涓生漸漸疏遠了子君，也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自己今后的出路，這說明涓生的自我與功利。

涓生丟了工作時，他雖然表面鎮(zhèn)定，內(nèi)心卻波濤洶涌。小說中他并沒有反思自己為何“早就決定可以給別人抄寫，或者教讀，或者雖然費力，也還可以譯點書”卻一直沒有付諸行動。大男子主義的涓生只是格外在意子君的態(tài)度，他害怕子君因為自己丟了工作而不再尊敬他，他痛心于子君“變了色”，并認為她“很怯弱了”。在失業(yè)來臨之際，涓生心里其實已經(jīng)亂了陣腳，但他卻仍然要求子君表現(xiàn)得像之前那樣堅決無畏。由此可以見得，他完全不在乎子君因為二人的生活而發(fā)愁焦慮的心情，相反只考慮到自己的情緒。因為涓生與子君交往只是為實現(xiàn)自己的“五四”理想，擺脫當下孤獨空虛的生活，子君被家庭瑣事折磨得焦頭爛額，已不能如從前般滿足涓生的這份“需要”時，她就得不到涓生的關(guān)注。

涓生對子君的厭煩是從他失業(yè)開始的，因為他覺得子君不能像以前那樣接受自己的開導，在精神上滿足他的優(yōu)越感，于是涓生先是埋怨子君不像以前那樣安靜體貼，接著責怪子君只知道“吃了籌錢，籌來吃飯，還要喂阿隨，飼油雞”，自己的構(gòu)思被吃飯打斷時還要給子君一點怒色，后來甚至覺得子君是一個“只知道捶著一個人的衣角”的累贅。經(jīng)濟上的困頓和壓迫使涓生想要拋棄子君，他想要全身而退地擺脫子君，先“經(jīng)過多次的抗爭和催逼”，吃掉子君養(yǎng)的油雞們，然后扔掉了子君的小狗阿隨，最后一步就是丟掉子君這個“包袱”。涓生眼中的子君早已成為阿隨一樣依附在自己身上可有可無的物品。涓生為了讓子君主動離開，首先暗示子君，自己一個人生活的話會很輕松自在，現(xiàn)在受這些苦，是因為子君和自己生活在一起。隨后涓生便以種種理由將子君扔在家里不聞不問，整整一個冬天他都躲在通俗圖書館里。涓生企圖用冷漠讓子君主動離開，因為這樣他仍然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過著輕松自在的生活。可是，冷漠都無法將子君逼出，因此涓生只好直截了當?shù)叵蜃泳莱鰧嵡椋拔依蠈嵳f罷：因為，因為我已經(jīng)不愛你了！”說完之后，涓生還要虛偽地再補充一句，“但這于你倒好得多，因為你更可以毫無掛念地做事……”看似是在為子君未來的自由和幸福著想，實則他始終只想著自己，這是在為自己的輕松自在尋找出口。涓生自欺欺人的說辭并沒有換來他所預期的“大的變故”，子君的反應(yīng)使他感覺“冰的針刺著自己的靈魂”，致使他第二次想到了子君的死。此時涓生心中的想法是，子君若死，或許他更能如意。但虛偽的涓生仍要在手記中去悔恨、哀怨子君之死。正如易卜生在最后所作《我們死人再生時》（When We Dead Awaken）中所說：“有的時候，我真覺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緊的還是救出自己。”這種“為我主義”才是真正的涓生，而他的一切說辭都是自欺欺人的謊言。

5 男性話語霸權(quán)的延續(xù)——懺悔時的自我辯解

《傷逝》開篇寫道，“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涓生這里用了一個假設(shè)，其實真實的情況是，涓生一直在陳述子君的不清醒和不覺悟，一直在尋找拋棄子君的種種理由，一直在為自己開脫，仿佛子君的死只是因為她失去愛情后的自尋短見，與他毫不相關(guān)。在文本中，涓生很少給子君說話的機會，自始至終是他掌握著話語權(quán)，而子君作為這場婚姻悲劇的主角，一直處于失語狀態(tài)，正是涓生身上所體現(xiàn)出來的男性中心意識，以及“唯我獨尊”的個人功利主義思想，終于把子君推向了死亡。小說中涓生一直在渲染社會世俗對他們兩個的壓迫和不接納，比如他們找住所時遭遇的譏笑和輕蔑，房東太太的奚落，臉緊貼在窗玻璃上的“鲇魚須的老東西”和涂著雪花膏的小東西的異樣眼光，子君對這些嗤笑的態(tài)度卻是“目不斜視地驕傲地走了”，可見這些都不足以摧毀子君。真正導致子君死亡的就是涓生。毫無疑問他是清楚這一點的，但是為了減輕自己的心理負罪感，他還是要假惺惺地懺悔，為自己的行為辯護。由此可見，《傷逝》并不是涓生痛苦的懺悔，而是他企圖逃脫責任的辯解。

在小說的結(jié)尾，涓生再次強調(diào)他不應(yīng)該對子君說實話，“我沒有負著虛偽的重擔的勇氣，卻將真實的重擔卸給她了”，“她的命運，已經(jīng)決定她在我所給與的真實——無愛的人間死滅了”。按照涓生的邏輯，造成她死亡的不是“我”對子君的傷害，而是“無愛之實”。涓生所悔恨的是自己對子君說出“無愛”的真相，而不是自己棄她于不顧。然而，如果涓生不說真話，就又成了一個偽君子。真相與虛偽之間的兩難處境使讀者對涓生產(chǎn)生同情，從而忽略了涓生對子君之死所承擔的責任。涓生嫻熟的敘述技巧在喚起讀者的同情之時，也讓他自己變得心安理得，高枕無憂，不能說不狡猾。

6 結(jié)語

《傷逝》的男性話語霸權(quán)造成了子君的失語，完全遮蔽了女主人公的感受。子君的形象也在涓生的男性視野下變得面目全非。這是封建父權(quán)制社會下男性話語霸權(quán)導致的必然，是千百年來男女不平等、女性失去話語權(quán)的集體無意識的表現(xiàn)。戴錦華教授曾說：“兩千年父與子的權(quán)力循環(huán)中，女性是有生命而無歷史的，那里有妻子、有后妃、有婦人、有婢妾，而沒有女性”。可見，男性話語霸權(quán)意識一直存在，中國的“子君們”長期失去話語權(quán)，作為個體的欲望被遮蔽，得不到展現(xiàn)。

在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框架內(nèi)解讀《傷逝》，不是為了簡單地譴責時代對女性的壓迫，也不是為了討伐涓生，為子君討回公道，而是要通過分析文本，啟迪女性主義意識，避免子君的悲劇重演，讓女性曾經(jīng)失去的話語權(quán)重新獲得。魯迅的偉大之處就在于他用自己方式表達了對中國千千萬萬“子君們”的關(guān)注。《傷逝》所揭示的婚姻悲劇是深刻的，而子君的悲劇是女性的普遍悲劇，涓生的弱點也是人類共同的弱點。■

引用

[1] 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

[2] 魯迅.魯迅小說集 彷徨[M].北京:中國友誼出版社,2017.

[3] 何孟霞.從《傷逝》的第一人稱視角解讀涓生的失敗[J].青年文學家,2009(19):54-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