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法性與學理性的互鑒：“三化論”與關聯翻譯理論的互補性研究

摘要：許淵沖“三化論”與格特（Gutt）關聯翻譯理論均注重語言與文化的統一，前者方法性與后者學理性的結合對中西譯論“在互鑒中發展”具有重要意義。該研究基于比較翻譯學視角，采取理論分析與譯文研讀相結合的方式，對二者的互補性關系進行探究。研究發現：（1）“三化”的認知論本質在于依據作者與讀者認知情況的差異對原文信息進行一般化、特殊化或替換等處理，使之順應譯文讀者的心理認知語境；（2）“三化論”與間接翻譯均是“解釋性相似”翻譯觀的體現，“三分”的中國傳統思維方式可為其方法論的發展提供有效路徑。

關鍵詞：文化翻譯；“三化論”；關聯翻譯理論；方法論；認知論；互補性

中圖分類號：H315.9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文章編號：2096-4110（2023）03（b）-0056-05

Mutual Understanding and Learning Between Methodology and Academic Rationality： Study into the Complementarity of \"Triple Transformation Theory\" and Relevance Translation Theory

CHI Yahan1， CHI Fei2

（1.School of English Studies， Dalian University of Foreign Languages， Dalian Liaoning， 116044， China; 2. Dalian Free Trade Zone Experimental School， 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 Dalian Liaoning， 116102， China ）

Abstract： Both Xu Yuanchong's \"Triple Transformation Theory\" and Gutt's Relevance Translation Theory lay emphasis on the unity of language and culture in translation. A combination of methodology of the former and rationality of the latter is significant to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and Western translation theories in their mutual understanding and learning process. In this study， attempts were made in delving into the complementarity of the two theories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comparative translation and with combined methods of theoretical and textual analyses. It was discovered that： （1） the cognitive essence of \"Triple Transformation Theory\" lies in generalization， particularization or equalization of information in source language text so that it falls within the cognitive context of target language readers; （2） \"Triple Transformation Theory\" is representative of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thinking pattern of \"trichotomy\"， from which Relevance Translation Theory may draw inspiration for its perfection.

Key words： Cultural translation; \"Triple Transformation Theory\"; Relevance Translation Theory; Methodology; Cognition; Complementarity

中國翻譯學起源較早，迄今為止已形成較為完備的翻譯理論體系。從嚴復的“信、達、雅”理論到魯迅的“信、順”說，再從傅雷“重神似而不重形似”到許淵沖“三美論”“三化論”及“三之論”，無一不根植于中國傳統哲學思想，彰顯了中國古典文化影響力的深遠及中國翻譯理論的博大精深。相比較之下，西方的翻譯理論大多圍繞結構論、認知論及功能論等語言學觀點展開?！爸凶g論較模糊，重悟性，體現了較強的人文主義精神；西方譯論較明晰，重理性，體現了較強的科學主義精神”[1]。中譯論常以其模糊性令西方學者費解；西方譯論往往因對理論的追求而忽略方法性與實踐性。本研究以比較翻譯學視角，結合許淵沖古詩英譯中“深化、淺化、等化”的具體實例，對“三化論”與關聯翻譯理論（Gutt，1991年）進行互補性分析，旨在為中國翻譯理論提供認知性闡釋，促使其走向世界，同時為關聯翻譯理論的豐富與完善提供可能，為語言間文化元素的互譯提供更強有力的理論指南。

1 研究背景

在中國，“比較翻譯學”的構想最早由譚載喜（1987年）提出，他將其歸類于特殊翻譯學范疇[2]，并多次強調“翻譯學必須重視中西譯論比較研究”[3]。早期，比較譯學大多聚焦對中西方譯論普遍特征的分析。有的關注二者的差異性，如譚素琴[4]從思維方式的視角，對中西方翻譯理論的傳統給予系統性闡釋；有的關注相似性，如譚載喜[5]在深入比較二者的思維、方法、原則、演進過程等特征后指出，“中西間的彼此相似多于彼此相異”。近20年以來，隨著全球化的推進，比較譯學也在經歷著從關注異同到關注互補性與交流互鑒的轉向，如胡庚申、李素文將生態翻譯學與西方翻譯理論話語體系進行比較分析，闡明了其獨特性與特殊性所在及其與西方翻譯理論打通交融的必要性[6]。與此同時，許氏翻譯理論作為中國現代最具影響力的翻譯理論，自然引發了學界的廣泛關注——賈洪偉從符號學視角出發，發現了其與許氏理論的強互補性[7]；祝一舒亦指出，許氏翻譯論既與“顯性翻譯論”“隱性翻譯論”等存在著顯著相似，又對“等值論”有著積極意義上的超越[8]……此外，許氏翻譯理論注重語言翻譯與文化翻譯的統一，其方法論“三化論”更可為文化因素的互譯提供有力的指南，但該理論“屬于抽象、理想型、規定式理論，全靠感悟，故不利于把握，也不利于理論的完善和發展”。相比較之下，關聯翻譯理論關注原文作者與譯文讀者認知語境的差異，可為文化翻譯行為提供學理性分析。因此，本研究基于比較譯學視角，采取理論分析與譯文細讀相結合的方式，試圖解決以下問題：（1）“三化論”與關聯翻譯理論之間是否存在互補性研究的可能？（2）關聯認知論可為 “三化”提供怎樣的理論闡釋？（3）“三化論”可為關聯翻譯理論的發展提供哪些路徑？

2 互補性研究的可行性分析

2.1 三化論概述

起源——孔子的實踐論。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此語道出了理論與實踐的相互關系：學到了理論知識，并時常付諸實踐，亦是很愉快的，結合翻譯理論，可進一步解釋為：翻譯理論產生于翻譯實踐，而實踐又可以檢驗出理論的重要性。許教授將該理論稱為翻譯的實踐論。

發展——錢鐘書的“化境說”。錢先生指出，“文學的最高標準是‘化’，把一國文字轉變成另一國文字，既不能因語文習慣的差異而露出生硬牽強的痕跡，又能完全保存原有的風味，那就算得入于化境”?！盎笨梢苑譃槿N：等化、淺化、深化。

形成：結合“化境說”，許教授將實踐論發展為“三化論”：淺化（把特殊的東西一般化）用以避短；深化（將原詩的表層深化）用以揚長；等化則用以取巧[9]。

2.2 關聯翻譯理論概述

格特（Gutt）將聚焦心理認知語境與認知—交際原則的關聯理論（Sperber amp; Wilson，1986年）引入翻譯領域。他指出，翻譯是一個三方參與的特殊的交際活動，“交際”中，譯者同時參與兩個層次意義的明示—推理過程：其一發生在譯者與原作者之間——由譯者對原作者明示的信息進行推理；其二發生在譯者與讀者之間——譯者將原作者的信息以目的語的方式向讀者再次明示，再由讀者進行推理。其中，“最佳關聯是譯者力爭達到的目的也是翻譯研究的準則”[10]，譯者應努力實現譯文語境效果的最大化及讀者處理努力的最小化，從而實現原文作者意圖與目標語讀者期盼的最佳吻合，對此，基于直接引語與間接引語（Sperber amp; Wilson，1988年） 理論，Gutt具體提出了兩種翻譯策略——直接翻譯追求文本間“語言特征的相似”，而將目的語中缺失的文化信息在注釋中給予補充，故稱“描述性相似”；間接翻譯追求“認知效果的相似”[11]，即脫離原文的語言外殼，只尋求二者解釋上的相似。兩者之中，Gutt傾向于后者——他認為，若一味尋求“描述性相似”，注釋中過多信息的提供反而會增添讀者不必要的處理努力。由此，關聯翻譯理論亦是對傳統的“描述性”翻譯觀的超越。

2.3 互補性研究的可行性分析

基于以上分析，“三化論”與關聯翻譯理論之間存在著本質與特征上的相似，為互補性研究提供了理論前提，同時又各自存在著不足，而不足之處恰可以借助對方理論的優勢加以彌補，為互補性研究提供了可行性的基礎。（1）二者的理論本質相似：關聯翻譯理論中的間接翻譯與“三化論”中的“深化、淺化、等化”均是“解釋性相似”翻譯觀的本質體現。（2）二者均注重語言翻譯與文化翻譯的統一：中國早期的翻譯理論——無論是嚴復的“信、達、雅”、林語堂的翻譯三條標準，還是傅雷的“重神似不重形似”，都局限于語言形式及內容層面。許氏翻譯理論打破了該局限，它指出，譯文與原文文化上的統一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對等[12]。再觀關聯翻譯理論——該理論誕生于20世紀80年代西方譯介“文化轉向”的大背景之下，因此本身帶有文化關照的基因。（3）方法論與認知論融合的契機：“三化論”在“化境說”的基礎上發展而來，是一套具體而可行的翻譯方法論——許氏翻譯理論是中國第一個成熟的文學翻譯理論，也是第一個傳統文化對外翻譯理論[13]。關聯翻譯理論亦是對西方傳統譯論的超越——此認知翻譯觀將文化差異內化為不同文化背景下個體心理認知語境的差異，它的提出標志著翻譯研究從聚焦行為到聚焦“能力”的轉向。由此，在文化翻譯上，“三化論”方法性較強，但方法的選擇較多基于悟性而忽視對其合理性的分析；關聯翻譯理論注重對翻譯行為的認知性闡釋，但在方法論上卻稍顯不足。由此，“最佳關聯”的學理性與“三化”的實踐性的有機結合正是互補性研究的關鍵意義所在。

3 “三化論” 的認知關聯論闡釋

在眾多文學體裁中，古代詩歌由于篇幅短小性、用語凝練性及表意含蓄性而具有高度的文化負載力。以下選取許教授唐詩英譯的若干經典實例，通過對翻譯動機、翻譯策略及譯文語境效果等的分析深入探究關聯認知論在文化翻譯中對“三化論”的解釋力。

3.1 淺化

例1： 越王勾踐破吳歸，義士還家盡錦衣。

"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

許譯：The king of Yue returned， having destroyed the foe; His loyal man came home， with silken dress aglow[14].

在該詩的翻譯上，許教授采取了典型的淺化式處理方式：（1）“勾踐”一詞的選擇性不譯；（2）“吳”的專有名詞普通化。

細分析該詩，“勾踐”與“吳”的背后承載著一段歷史典故：越王勾踐因椒山之戰敗給吳王夫差而被迫入吳為奴。釋放歸國后，他不忘為奴之辱，數十年如一日地“臥薪嘗膽”，最終大破吳軍，一雪前恥。典故的運用凸顯了此地往日的繁盛，增添了詩歌的文化內涵與歷史厚重感，又與眼前的悲凄荒涼形成對比，表達了詩人對世事變遷、盛衰無常的無限慨嘆。值得注意的是，該典故屬中國特有的文化現象，不存在于外國人的認知語境中，此時若一味地翻譯，則非但不會在英語中產生同樣的表意與內涵效果，反而會因會增添讀者不必要的處理努力而破壞譯文最基本的語境效果?；诖朔N考慮，許教授巧妙利用了原詩中“勾踐”與“越王”的同位性關系，將“勾踐”選擇性不譯而只保留“越王（the king of Yue）”對其身份進行一般性說明。此外，在第一句詩中，“勾踐”為敘事主體，“吳”的語境意義僅在于其與勾踐的關系，因此翻譯時，許教授便只將其“敵人（the foe）”的義素凸顯，構成解釋性相似。君王大破敵軍的場面及意義存在于任意文化背景下讀者的認知語境中，由此他們便可同漢語讀者一樣感受到往日的宏偉壯觀及今日的落魄不堪——讀者的期盼與詩人的意圖形成了吻合，從而建立起譯文的最佳關聯。

綜上分析，淺化的認知論本質在于規避目的語讀者認知語境中缺失的文化元素，具體表現為將源語中的特殊名詞一般化或選擇性不譯，以將其外延縮小至目的語讀者認知范圍之內。在一般化過程中，最佳關聯的建立及語言間表意效果的等價移植是衡量標準，亦是操作的準則。

3.2 等化

例2：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許譯：Why should the zither sad have fifty strings

Each string， each strain evokes but vanished springs[15].

譯文中“錦瑟”的處理是淺化的典型體現。

該詩為李商隱的代表作，亦是表意最為隱晦的詩作之一，對該詩的理解向來眾說紛紜，然而在第一句的解讀上，學界基本達成了共識，即該詩與“錦瑟”本身無關，詩人只是借物詠嘆，引出后文對年華的追憶及對時光流逝的感慨——錦瑟本有25根弦，此處卻莫名其妙地與詩人年齡相契合。在借物起興的手法中，所借之物為輔，所起之情為主，因此翻譯時可只尋求“物”的實質性等同，而不追求嚴格意義上的一致。基于此，許教授在西方文化中尋找到了“錦瑟”的替代意象：zither。“zither（齊特琴）”源于奧地利撥弦樂揚琴，后在英國廣泛使用，因此存在于大多英語讀者的認知范圍之內，且該琴本身亦沒有50根琴弦。此處zither與“錦瑟”語境功能相似——既是文化信息的等價替換，又是修辭手法的有效移植。由此，等化的認知論本質在于巧借語言間某信息的功能相似性，即在目的語讀者的認知語境中找尋該信息的替代信息以實現其表意與修辭功能的動態移植。

3.3 深化

例3：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許譯：Before my bed a pool of light—

Could it be hoar-frost on the ground？

Looking up， I find the moon bright;

Bowing， in homesickness I’m drowned.

譯文中“無中生有”手法的運用是深化的典型體現。許教授結合詩意，將原詩的表層深化，構建了兩個層次意義上的隱喻：第一層在詩的開篇——將月光比作池水，生動形象地描繪出了床前月光明亮幾欲流淌的情形；第二層位于詩的末尾，drowned既是對第一層隱喻的強化，同時又是對另一個本體的暗示——鄉愁亦同池水一樣，淹沒了只身在外的游子。兩處比喻的運用既是對所繪之景的具化，又是對所抒之情的升華——“優化論”對于譯文的“美化”作用可見一斑。

值得注意的是，原詩中并無明顯文化負載信息出現，且比喻構建的手法看似亦與最佳關聯的主張不符——然而實際上，“優化”恰是出于對文化差異的考慮，只是該差異并不直接表現為信息層面的“顯性”差異，而是表現為不同文化作用下個體內化了的審美差異，亦稱“隱性”差異——“古詩的語言高度凝練，簡潔的詞句中能夠包含無限意味[16]”，因此在該詩中，詩人僅通過對景物的白描以及對自己心理及行為的簡單勾勒便可將思鄉之情傳達得淋漓盡致；英語詩歌則不同：由于古希臘修辭學的影響，歐洲文學整體呈現出慣用修辭的特點，而修辭的使用也成為其評判作品質量好壞的標準之一，因此在漢詩英譯時，許教授構建了雙重隱喻以將原詩的內涵顯化，使其契合英語讀者的審美標準?？傊?，深化用于滿足目的語讀者在某一方面對審美形式的更高要求。必須指出的是，所謂的“優化”只是以目的語讀者審美標準為參照的“優化”——客觀來講，美的形式并無優劣之分，言簡意賅抑或濃墨重彩，都只是文化差異的體現罷了。

4 方法論對關聯翻譯理論的提升

在關聯翻譯理論現有的方法論闡述中，直接翻譯觀與間接翻譯觀的對立是西方傳統一分為二辯證思維的有力彰顯，然而對于兩種基本翻譯觀的具體實現方式，Gutt并未給出明確的指示——“三化論”恰能彌補這一缺陷?！叭奔础爸小保只颉皥A滿”“成功”，是中國傳統思維方式的標志性體現?！爱攦煞N不相干的事物相遇而構成‘場域’，就產生了新的、不同于原來二者的第三個東西[17]?！币虼?，三分法誕生于二分法中，又是對二分法的顯著超越，許多中國早期翻譯理論亦根植于此三分的思維方式，如嚴復“信、達、雅”，陳西瀅“形似、意似、神似”，林語堂“忠實、通順、美”等。值得注意的是，三分法雖為中國思維的特有產物，卻在西方諸多學術理論中有所體現，如霍米·巴巴的“第三空間”構想、皮爾斯的符號學理論等。以此，三分思維具有文化依附性，三分的分類方法卻具有普遍接受性。基于“三分”的普遍接受性及“三化”與間接翻譯觀的本質相似性，讀者與原文作者認知情況的差異亦可分為3種：（1）讀者認知語境中信息的缺失——可采取淺化的翻譯策略；（2）原作者認知語境中信息的缺失（主要表現為美學層面的“隱性”信息）——可采取深化的措施；（3）不同信息在各自語境中的動態相似——可采取典故移植等化的翻譯策略?！叭摗睂﹂g接翻譯觀的方法論提升不僅為關聯翻譯理論自身的完善提供可能，而且為西方哲學體系的發展提供了有效路徑——從中西方學者得以窺見“三分”等中國傳統思維方式的價值所在。

5 結語

本研究基于比較翻譯學視角，通過理論分析與譯文研讀相結合的方式對“三化論”與關聯翻譯理論的互補性關系進行探究。研究發現：（1）二者存在著“解釋性相似”與“語言文化相統一”等理論本質上的一致性，為互補性研究奠定了理論基礎；（2）關聯翻譯理論重理性，“三化論”重實踐性與悟性，學理性與方法性的有機結合是互補性研究的關鍵意義所在；（3）“三化”的認知論本質在于依據原文作者與目的語讀者認知語境的差異對文中特定信息采取一般化、特殊化或替換的處理方式，使其順應讀者的心理認知語境，以實現最佳關聯的確立與表意效果及修辭功能的等價移植；（4）“三化論”中的三分法雖根植于中國傳統文化，卻具有普遍接受性，可為間接翻譯觀中方法論的完善提供有效路徑。

由于參考的譯文數量不足，本研究尚存在一定局限性，后續研究可以通過對更多譯文的細讀對此加以完善。本研究旨在拋磚引玉，以引起學界對比較譯學的更多關注，從而為中西方思想文化的交流互鑒創設更多的契機，為不同翻譯理論的發展與完善搭建更加有效的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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