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 張修寧 王佳音



摘要:保障性住房是我國城市重要住房供應類型之一。城市保障性住房空間分布關乎受保障群體的生活和就業,并受市場經濟力量和社會公平正義取向的共同作用。以上海、倫敦、阿姆斯特丹、新加坡等住房保障體系具有代表性的國際大都市為研究對象,從多個空間尺度分析保障性住房在城市中的分布及集聚特征。研究發現,保障性住房在城市中心區或邊緣區、以集中或者分散形式分布,是一定發展時期城市住房保障政策和機制作用的空間結果。政府干預、市場機制、受保障群體選擇共同產生影響,呈現動態變化的特點。以期為當下老舊小區和存量空間更新中制定空間規劃對策提供借鑒。
關鍵詞:保障性住房;空間分布特征;社會—空間;住房政策;國際大都市
文章編號 1673-8985(2023)05-0079-07 中圖分類號 TU984 文獻標志碼 A
完善住房供給機制體現了高質量發展的內涵,其中保障性住房的供給具有無可替代的政策意義。1994年,國務院首次在國家政策層面提出推進完善“保障性住房”體系。此后,“十二五”與“十三五”期間,國家多部委均對住房保障體系和保障性住房建設給予關注。“十四五”規劃中,國家再次強調“有效增加保障性住房供給,完善住房保障基礎性制度和支持政策”[1]。
隨著城市規模擴張,商品住房成為地方政府主要的建設方式和稅收來源[2],保障性住房供給受到一定影響[3-4],出現保障性住房選址偏遠[5-6]、過度大規模集中建設、配套設施缺乏[7]、職住分離嚴重[8]等一系列問題,造成城市空間性績效[9]降低和社會效益受損[10-12]。事實上,由于受保障群體對生活和生存的考慮,保障性住房供給的有效性不僅體現在總的供給量,而且體現在空間配置的區位選擇方面[13] 277-336。保障性住房空間分布的“失配”可能導致受保障群體棄選,影響社會資源公平分配,造成供給失效。因此,從空間分布的視角考察保障性住房供給,提升供給空間性績效,是值得深入探討的議題之一。
1 相關研究及問題提出
1.1 概念與意義
保障性住房是針對城市中特定人群的一項住房政策和制度。它是不同于商品住房的、由政府通過特定方式向存在困難的社會群體提供住房的渠道;其中,人們購買住房的能力是關鍵的考慮因素。受經濟社會與政治制度環境的影響,不同國家和城市在具體的政策、服務對象和管理機制上存在差異[14-17]。通常采用直接將住房供給于受保障群體(包括產權出讓和出租)[18]或現金補貼[19],以及對參與建設、運營的企業進行補貼等形式[20]。
1.2 保障性住房的空間分布
保障性住房的空間分布受政府政策指引、市場機制作用和受保障群體選擇3個因素的共同作用。保障性住房在城市中的空間分布涉及兩方面議題:其一,受保障群體的職住空間關系以及享受各類公共設施的便利性受到關注[21-22]。將保障性住房選址在城市偏遠地區,會造成受保障群體通勤成本提升[23]。其二,保障性住房在城市中以集聚或分散的空間形式分布存在爭議。既要考慮市場機制調節供需關系的有效性,又要考慮公共服務設施配置的公平性,因此在一定程度上體現城市“社會—空間”結構的公平性[24-25]。也就是說,保障性住房及受保障群體的過度空間集聚,可能導致居住空間的分異和社會階層固化,而過度的分散化則可能導致公共服務配置的缺失[26]。此外,保障性住房供給的強度也從側面反映了城市中受保障群體的規模以及政府對市民基本居住需求的回應能力和敏感程度,是關于地方政府治理公平正義性的指標之一 [27-28]。
1.3 研究問題及研究設計
國際大都市,如上海、倫敦、阿姆斯特丹和新加坡等,經歷了長時間的住房保障制度探索,逐步形成較為完善的政策體系和管理機制。分析這些城市住房保障政策與保障性住房空間分布特征,探索空間分布差異背后的政策作用和形成機制,可為優化保障性住房政策和空間規劃提供啟示。
首先,通過搜索城市地方政府官方網絡平臺,收集包括具有明確地理位置信息的保障性住房分布數據①。運用ArcGIS軟件將保障房數據按照統計單元進行匯總。進一步使用ArcGIS軟件空間分析模塊,如局部莫蘭指數(Local Moran's I)等,識別保障性住房空間分布的熱點、冷點及異常值地區,以揭示保障性住房是否存在過度集聚或局部缺失現象[29]。探討其空間分布差異產生的政策機制,并提出建議(見圖1)。
2 國外案例城市保障性住房空間分布及形成機制
2.1 保障性住房空間分布模式
2.1.1 宏觀層面:考慮職住空間關系
大城市中心區的人口居住通常鄰近其就業崗位[30-31]。在解決通勤方面,受保障群體對公共交通有相對高的依賴,也更傾向于在就業地附近居住。因此,盡可能提供生活和出行便利是保障性住房在城市中分布的一個重要原則。所選案例城市的保障性住房分布大體上呈圍繞核心區的圈層空間結構。總體上呈現兩種模式:
(1)中心集聚分布模式
倫敦和阿姆斯特丹的城市中心區布局了大量保障性住房。兩座城市中心城區內保障性住房占比超過供給總量的45%,其中倫敦將其分布于中央活動區之外的中心城區,阿姆斯特丹則將其集中布局于城市核心區。受保障群體居住于距離工作崗位較近地區,實現了職住空間的相對平衡。但是,因保障性住房持續長期使用而在維修、居住品質方面存在問題。為此,倫敦鼓勵通過城市更新項目提升住房質量,以發揮公共服務設施的作用,不斷提升中心城區住房增長潛力[32]。阿姆斯特丹自2008年開始逐步推進城市核心區保障性住房項目出售,迫使保障性住房在城市外圍配置,通過市場力量完成空間重塑和重構[33]。
(2)外圍組團分布模式
新加坡中心區內保障性住房占總供給量的比例低于25%,大量保障性住房被布局在外圍市鎮。采用多軸、多組團布局模式,通過公共交通將外圍市鎮與城市中心區等城市功能板塊聯系起來,實現了保障性住房交通條件差異的最小化[34]。同時,政府配套了預購組屋(Build-to-Order)制度,以避免發生保障性住房供大于求的情況[35]13-124。
2.1.2 中觀層面:集聚或分散布局
保障性住房采取集中或者分散布局模式存在爭議。隨之而來的是城市局部同質化和不同收入階層的居住空間隔離,以及均等化公共設施配置等的難題。
運用局部莫蘭指數對案例城市保障性住房分布進行分析發現:其一,存在兩種局部缺失情況,“低—高”情況表明保障性住房較少的統計單元被擁有大量保障性住房的地區所包圍,比如新加坡的實里達、實龍崗、巴耶利峇市鎮地區的保障性住房數量低于鄰近的榜鵝、盛港、后港3處市鎮地區;“高—低”情況則表明保障性住房大量集中的統計單元周邊為保障性住房缺失地區,比如阿姆斯特丹東南部的希爾弗瑟姆(Hilversum)。其二,存在兩種過度集聚情況,“高—高”情況表明鄰近的多個統計單元均有大量保障性住房,比如倫敦東部地區自治市占全倫敦保障性住房總量的近30%,也是倫敦貧困率較高和基礎設施水平較差的地區[36];“低—低”情況則表明鄰近的多個統計單元內保障性住房均較少,比如上海市中心區保障性住房數量較少,而各類公共設施分布卻相對密集[37](見圖2)。
2.1.3 微觀層面:局部環境品質
由于保障性住房所依賴的公共交通難以實現無差別化的均好配置,并且受保障群體普遍缺乏改變自身處境的能力[38],因此,保障性住房住區對周邊固有設施和環境有較強的依賴性[39-40]。相關研究指出,保障性住房距離各類設施的可達性普遍弱于商品住房,常常面臨“社會隔離”的風險[41]。
選擇上海、阿姆斯特丹中心區和中心區外圍各1處保障性住房住區進行分析。上海市在中心區將保障性住房配建于商品房住區且以小套型中高層住宅為主[42],使其享受與商品房同樣的公共服務設施。同時,在城市邊緣區集中建設“大型居住社區”保障性住房基地,集中配套各類設施。阿姆斯特丹城市中心區保障性住房通常為聯排或獨棟住宅,雖然單幢建筑提供的住房量較少,但是,公共服務和交通設施較為便捷。外圍地區的保障性住房則多為集合住宅,不僅建設年代較晚,且以街區而非單棟建筑形式組織,房型與一般商品住房的差異不大[43](見圖3)。
2.2 保障性住房空間分布形成機制
2.2.1 保障性住房政策作用
(1) 倫敦:多主體協同建設過渡性租賃住房
政府干預與市場機制共同發揮作用是倫敦建設保障性住房的宗旨,并從全面福利供給轉變為以社會保障服務為主。包括3類保障性住房:社會租賃住房(social rent)、倫敦生活租賃住房(London Living Rent)和倫敦共有產權住房(London Shared Ownership)[44]。其中,社會租賃住房主要由地方議會或住房協會提供,面向低收入群體;倫敦生活租賃住房面向無房屋產權的一般收入群體,通過提供低于市場租金水平的住房,使其能夠為首次購置完成儲蓄;倫敦共有產權住房面向購房者以較低價格出讓部分產權,其余產權通過支付租金的形式償還。強調保障性住房的過渡作用,最終推動受保障對象購置住房或取得保障性住房的產權。
(2) 阿姆斯特丹:非營利機構出租社會住房
阿姆斯特丹的保障性住房政策覆蓋中低收入階層,同時青年也成為受關注的人群[45]。1990年代,城市政府將工作重心從保障性住房建設和管理轉移到向租戶提供直接補貼[46],并通過制定嚴格限定租金的政策確保其可支付性[47]。非營利性的住房協會(Housing Association)成為建設管理并以出租形式提供保障性住房的主體,所提供的社會住房占城市住房總量的40%。
(3) 新加坡:普惠性的公共組屋
新加坡通過土地集中供給和建設管理實現了公共住房(“組屋”)的建設。其保障對象不限于中低收入人群,也包括“夾心層”和部分高收入群體。新加坡國民可以使用公積金以低于市場價格購買組屋,并享受99年的產權;居住使用5年后可進行銷售。2019年數據顯示,81%的新加坡人口居住在建屋發展局(Housing and Development Board, HDB)集中建設的公共住房中,其中96.2%的居民擁有房屋所有權[48]。事實上,新加坡并不鼓勵以租賃形式實施住房保障[35]13-124,[49]。
2.2.2 保障性住房供給機制影響
(1) 倫敦:政府主導轉向市場配置
倫敦的保障性住房經歷了由政府主導建設向市場配置的轉型。1980年代開始,地方政府推動保障性住房市場化,通過市場和社會機構(如住房協會)調配資源實現住房保障,政府則以政策和法規方式對城市住房市場進行監管[50]。
機制轉型推動倫敦保障性住房空間分布發生變化。中心城區內部具有開發潛力的地區在市場力量推動下發生紳士化現象,導致保障性住房總量降低[51],且更加集聚于城市貧困地區,加劇了社會隔離等問題[52-53]。為此,大倫敦委員會鼓勵在再開發過程中提升開發強度以配建保障性住房,但是,保障性住房向外倫敦地區轉移的趨勢已經形成(見圖4b)。
(2) 阿姆斯特丹:政府和住房協會并重
1960年代,阿姆斯特丹曾嘗試在城市外圍建設大型的社會住房住區。此后,阿姆斯特丹基于“住房差異化”原則,著手將城市外圍的大型社會住房住區改造成混合居住社區,同時,在新開發和改造項目中要求社會住房占有合理的比例,以改善住房的社會公平性,避免特定人群的過度集聚,比如IJburg,Bijlmermeer住宅區[54]。在中心城區,住房協會通過舊城更新和棕地再開發,將老舊住宅修繕或重建為社會住房,并推動社會住房出售,實現了保障性住房相對均衡的空間分布(見圖4c)。
(3) 新加坡:政府強力引導和干預
自1960年代,新加坡政府通過制定“環形城市”空間結構,引導居住、就業和娛樂等功能集中于新市鎮[55],并進一步依托新市鎮開發建設、集中配置保障性住房(見圖4d)[56]。保障性住房也隨之逐步分布于中心城區外圍地區。1995年,新加坡推出選擇性整體再開發計劃(Selective En Bloc Redevelopment Scheme),將部分位于中心城區的組屋經過評估后重新開發[35]13-124。
3 上海市保障性住房政策及空間分布
3.1 上海“四位一體,租售并舉”的保障性住房體系
1990年代以來,隨著商品房主導地位的確立,保障性住房在上海城市住房中的比例不斷降低[57]。2010年和2017年分別推出公共租賃和共有產權兩類保障性住房,構建起“四位一體,租售并舉”的城市保障性住房體系。“四位”即指“廉租住房、公共租賃住房、共有產權住房和征收安置住房”4類保障性住房;“租售并舉”指前兩者以出租形式,后兩者以出售形式為主的住房保障措施。保障對象主要為中低收入、存在住房困難的戶籍人口,近年來也逐步向引進人才和非戶籍人口放開[58]。共有產權住房和征收安置住房的保障對象享有住房的全部或部分所有權,廉租住房和公共租賃住房的保障對象只有住房使用權[59],其中,廉租住房采用租金補貼為主的形式。各區政府或直屬公司是保障性住房的建設和管理者[60]。
3.2 保障性住房空間分布特征
(1) 保障性住房基地分布于中心區邊緣
2009年,上海市規劃建設6大保障性住房基地(也稱作“大型居住社區”),包括嘉定江橋、寶山顧村、松江泗涇、閔行浦江、浦東曹路、南匯周康航(見圖5)。統計數據顯示,城市邊緣地區集聚了大量的出售型保障性住房,而中心城七區內保障性住房套數僅為全市總量的12.3%④。其中,中心城區邊緣的浦江、泗涇和江橋3處大型居住社區及周邊地區集聚了大量的保障性住房,形成顯著的“高—高”聚集地區。同時,保障房基地規模普遍龐大,最大的保障房基地所容納保障性住房數量占全市保障房總量的9%。保障性住房分布整體上呈現出向中心城區邊緣集聚的特征。
(2) 保障性住房局部空間集聚
上海市中心城區內的保障性住房呈現局部集聚特征。以街道層級為空間單元統計保障性住房,采用局部莫蘭指數分析發現:中心城七區內保障性住房呈現明顯缺失的狀況,大部分地區呈現“低—低”聚集特征,并且既有保障性住房又大多位于軌道交通線網末端,處于不利的通勤區位。同時,新建各類保障性住房住區大多仍選擇鄰近已有保障性住房基地,進一步強化了空間集聚特征(見圖6)。
因此,上海市保障性住房在空間分布上存在中心城區缺失、集中于中心城區邊緣、集聚在某些局部空間且處于不利的交通區位等現象,在滿足受保障對象工作就業和日常出行便利性需求方面存在不足。
4 討論
4.1 保障性住房空間分布體現了社會正義性
保障性住房的意義和價值不僅在于為特定群體提供基本生存空間,更在于提供了適合其生活和生存需求的區位。城市中心區有豐富多樣的就業機會,但土地成本較高、房產開發溢價空間大。城市邊緣地區土地成本較低,但缺乏就業機會。在擇居方面,人們往往在居住成本與通勤成本之間進行權衡以實現合理的成本—收益平衡,并兼顧便利性和安全性。在服務提供方面,公共投資運營機構需要考慮土地和機會成本,以及配置均等服務設施和解決大運量公共交通的難度。事實上,城市中心區為多元化人群創造出合作、交往的機會,有利于促進經濟的繁榮。不同類型住宅區的合理布局有助于實現不同人群的交往,并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居住隔離的發生[61]。保障性住房的分布影響城市社會空間結構,體現了社會正義性的內涵。
4.2 保障性住房政策和機制的適宜性
保障性住房的選址和供應量反映了保障性住房政策的導向和力度。案例城市提供了不同路徑的參考:其一,推動受保障對象最終通過市場方式獲取永久居住空間,強調保障性住房的過渡性;其二,采取積極的保障性住房政策,將其作為普惠性社會公共產品;其三,政府發揮導控作用,促使中心城區和中心城區外圍都能夠合理布局保障性住房。城市居民日常生活與就業機會隨著時間推移而變化,將給居住類型和空間布局帶來新問題[62],需根據受保障群體特征,依據城市發展階段和制度環境調整與優化政策機制。
4.3 保障性住房空間布局的優化建議
經歷了大規模保障性住房建設過程之后,可針對過于邊緣化和過于集中化的空間分布進行優化以兼顧經濟和社會效益:第一,在中心城區,通過盤活閑置存量土地與住房資源實現保障性住房供給,以降低配置保障性住房的成本;增加租賃式和公共租賃保障性住房供給,以滿足新市民、青年人的住房需求[63]。第二,在中心城區外圍,優化公共設施配置,布局新興產業,提高通勤效率;優化保障性住房基地建設和新城建設的協同關系。上海市嘉定、青浦、松江、奉賢、南匯是具有“獨立綜合性節點城市”功能的五個新城,可通過便捷的交通和公共服務設施,在解決職住平衡的同時推動新城人口和產業集聚。第三,在城市更新項目建設過程中,適當提高公租房類型保障性住房比例,將城市更新與保障性住房供給相結合,鼓勵適度混合居住和功能共置,使受保障群體共享較高水平的公共服務設施。
5 結語
保障性住房不僅是一項社會保障制度,更體現了城市公共資源的空間供給和分配模式。就業機會和生活便利是城市居民選擇居住空間重要影響因素,而城市功能多樣性和發展活力是創造宜居、宜業生存環境的基礎,兩者相互影響,互為因果。在為特定經濟社會群體提供生存保障時,考慮保障性住房空間分布的社會效益,關注空間性公平正義對城市長遠發展具有重要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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