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20世紀初,馬克思主義創始人的思想、理論以第三方語言為中介被翻譯引介到中國。其中的基本語詞、概念也經歷不斷探索和修改逐漸完善,但由于社會科學,尤其是哲學語詞、概念自身的復雜特點,部分重要的語詞、概念仍存在進一步推敲的空間。《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新歷史考證版(MEGA2)的陸續出版,為進一步梳理、明確馬克思恩格斯經典著作中重要的語詞、概念的中文表達提供了可能和機遇,有助于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話語體系建設的基石更加穩固。
[關鍵詞]語詞;概念;翻譯;話語體系建設
[作者簡介]魏小萍,哲學博士,新疆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特聘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
近代以來,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的話語體系從概念到語言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外來文化,尤其是西方文化的影響,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話語體系也是如此。馬克思主義創始人的思想、理論在20世紀初借助翻譯傳入中國,但在該階段翻譯工作尚需以第三方語言為中介,這一路徑的曲折使得一些基本語詞、概念的準確翻譯經歷了不斷探索和修改的過程,同時,經由第三方語言中介翻譯的語詞仍然存在著進一步推敲和完善的空間。語詞、概念是思想、理論的原子,語詞、概念的理解與翻譯直接關系到思想、理論的接受與研究。對于非常重要的、容易引起歧義的,或者本來就難以定義的語詞和概念,在研究中文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時,有必要進一步參閱《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新歷史考證版(MEGA2)。
一、在傳播中形成的語詞、概念
語詞、概念是語言文字的原子,語言文字是思想表達的基礎,20世紀初馬克思主義由國外傳入中國的過程經過了翻譯的媒介。最初在中國出現的馬克思主義文獻主要從日語翻譯過來,部分概念在不斷的沿用中形成約定俗成的使用規范,成為中國馬克思主義話語體系中的基本元素。此后基于蘇聯俄語版本翻譯成中文的馬克思和恩格斯經典文本文獻,很大程度上沿用了從日語翻譯過來的語詞、概念。雖然其中一些文本文獻后來參照馬克思恩格斯寫作時的原文版重新進行了翻譯,但是一些基本詞匯仍然沿襲了最初從日本翻譯過來的表述。
作為思想基本元素的語詞、概念,如果在表述上存在歧義,將導致對思想的理解產生偏差或分歧。從翻譯文本的角度來看,語詞、概念的涵義仰賴于譯者的理解與選擇,譯者一般苛求語詞、概念的準確性,但譯者的理解和選擇,與讀者一樣,在某種程度上也受到自身主觀性的制約。因此翻譯是再創作的過程。這里的再創作是就語言建構的意義而言,并非從內容的角度而言,否則翻譯就是多余的,或成為了譯者的主觀表達。社會科學成果的翻譯是一項非常嚴謹、嚴肅、艱辛的工作,哲學思想的翻譯更是如此,這是由哲學思想自身的特點決定的。哲學思想涉及抽象概念、辯證概念、形而上學概念,因此在理解上更容易受到內在主觀性甚至外在社會因素的影響。這一特點為翻譯工作中哲學語詞、概念的詞語選擇帶來了困難。
近代以來,在哲學社會科學思想理論的翻譯中,常常會遇到以下幾種情況。
第一,母語語境中的相近概念。這種情況較為常見。例如,“實然”與“應然”,盡管有相近含義的思想內容非常多。再如,“善”這個概念今天被廣泛使用,在倫理學領域、在馬克思主義哲學領域也同樣被使用,只是涵義不相同。
第二,借用他國語言翻譯。20世紀初馬克思和恩格斯文本經日語譯本翻譯成中文,由于日語和漢語在語言文字上具有歷史淵源,日本語中的漢字詞匯便被直接引入中文語境。即便后來翻譯者基于德語和英語重新對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進行了翻譯,但一些基本詞匯仍舊沿用了約定俗成的日語翻譯。
第三,一詞多義情況下的翻譯選詞。由于德語哲學概念的多重涵義、相輔相成的涵義,為翻譯選詞帶來了困難,進而為讀者帶來了理解困惑。具有多重含義的語詞和概念,無論在翻譯過程中做出怎樣的取舍,都容易留下問題,影響讀者對思想、理論的理解,因為有些語詞的使用本來就出于作者的故意,他不想、不愿明白表達自己的觀點,或者認為問題的答案本身便懸而未決。
第四,中外文的非對稱性關系。由于中外文非對稱性的一詞多義、多詞一義情況的相互存在,無論對譯者還是讀者來說,都存在同一語詞或概念如何對號入座的問題。上下文的聯系能夠有助于研究者對詞匯涵義的理解,但文脈聯系對哲學著作和文章的閱讀來說仍然是不夠的,為了達到盡可能準確地理解,不僅需要哲學的背景知識,而且需要研究者主體對事物自身的理解。
第五,新生詞匯。在一些情況下母語語境中沒有與外文語境對應的概念,就必須創造相應概念,例如,自由、法權等,就是在翻譯中誕生的新詞。
第六,新生事物。在當代國外哲學、國外馬克思主義等研究中,基于新事物、新思想生成新詞匯的情況層出不窮,這些詞匯在翻譯成中文的過程中相應地生成了新的中文詞匯,例如“受眾勞動”“產消者”等。新生詞匯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它們將為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研究注入時代因素。
第七,語言的化合。西方各語言本身在語言間的譯介、交流中產生,通過彼此相互借用合成,形成新的語詞和概念。
實際情況當然會更加復雜,這僅僅是一些思想理論在借助于翻譯文字傳播的過程中遇到的常見干擾因素,還沒有涉及語言本身的演變史和事物自身的發展史。翻譯過程中語詞、概念的形成史、傳播史的復雜性是當代進行思想、理論研究首先要面對的問題。這里沒有計入文本生產者與文本閱讀者自身的歷史與語境問題,后者在一定程度上就像戴著有色眼鏡,能夠制約主體的閱讀并影響主體對語詞、概念及對思想涵義客觀性的理解,這一方面的案例不勝枚舉。盡管如此,盡可能客觀地閱讀和理解文本中的思想理論并非是不可能的,從“原子”的起點入手,同時參照文本形成語境與歷史語境,力求準確地理解思想、理論的基本元素,可以從基石層面夯實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話語體系建設。本文在此借助幾個案例說明對語詞、概念的理解如何關系到對思想理論的理解和認識。
二、“歷史唯物主義”概念的文本語境與歷史語境
2017年出版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新歷史考證版(MEGA2)的I/5卷《德意志意識形態》(以下簡稱《形態》)以原手稿形式呈現,為讀者提供了客觀的文本文獻資料。雖然2003年年鑒版已經以先行版的形式出版了其中的《費爾巴哈章》,但是MEGA2I/5卷為我們提供了《形態》現有最為全面的文本文獻資料,為當代進一步梳理馬克思和恩格斯早期思想理論中的重要概念提供了機遇。《形態》通常被認為是唯物史觀或歷史唯物主義理論的發源地,但是根據現有的文本文獻資料“唯物史觀或歷史唯物主義”這一概念在《形態》中并沒有出現,而是恩格斯后來在他的其他文本中使用的。
在《形態》的《費爾巴哈章》中,針對當時德國意識形態中的觀念論歷史觀,馬克思和恩格斯梳理了自己認識歷史的方法,即直接從人們物質生活的生產出發來考察現實社會的生產過程,并把在該生產過程中形成的生產方式,以及與之相聯系的交往形式,即各個不同階段的市民社會,作為理解社會歷史的基礎。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看來,這種“歷史方法/歷史觀”(dieseGeschichtsauffassung)[1]45提出了一種與黑格爾派不同的理解國家與市民社會關系的研究視角:“在國家生活的范圍內描述市民社會的活動,同時從市民社會出發來闡明各種不同的理論產物和意識形態,如宗教、哲學、道德等,并在此基礎上追溯其產生過程。”[2]544

作者詞匯使用的不同與翻譯概念時譯者選擇的不同,會形成不真的理論研究話題,唯物史觀概念是恩格斯較早使用的德語概念,我們今天熟知的中文概念“歷史唯物主義”,相應的德語概念是historischeMaterialismus[7],這是1890年代恩格斯在一封信中對一些年輕人將“歷史唯物主義”作為一句套話來掩飾自己歷史知識貧乏進行批評時的用語,恩格斯此后翻譯為英語的概念是historicalmaterialism。[8]馬克思和恩格斯20世紀50年代以后居住在英國,語言習慣也有逐漸英化的現象,德語historischeMaterialismus的語詞元素應該是英語的德式表達。相應的英語概念historicalmaterialism后來成為流行概念,這也是以蘇聯教科書為模板的各類教科書中所通常使用的概念。
雖然教科書體系為了方便學習者的理解和掌握,賦予這一概念以系統化、規范化的內容,并且在一定情況下將其教條化,但這不能反過來佐證“唯物史觀”概念與“歷史唯物主義”概念中蘊含著兩種不同的理論內容。
根據德國學者李博的考證,中文“唯物史觀”概念最早由李大釗①于1919年從日語翻譯過來。[9]其中“唯物”一詞是日語翻譯,它由兩個語素組成,即“唯”和“物質”②。“物質”(busshitsu)③的概念是日本在明治維新初期從中國引用的。從漢語引入日語的“物質”概念在日本經過組合,就形成了“唯物論”(yuibusu-ron)④,它由三個語素構成“唯”(yui)⑤、“物”(butsu)、“論”(ron)⑥。“論”同樣來自漢語。其中“唯”具有“只有”的涵義,李博認為,它可能是受漢語《易經》中“盈天地之間者唯萬物”的影響。[9]也就是說,“唯”這一概念也是源于漢語。在漢語中“論”與“主義”可以互換,后來多用“主義”取代“論”,因為“主義”適應德語的ismus,“唯物論”也就以“唯物主義”的形式出現了。
看起來引自日本的“唯物論”概念,基本語言元素都源于中國的漢語,但是將“唯”加在物質概念之前使之成為“唯物主義”,進而合成“唯物史觀”或者“歷史唯物主義”,則是地地道道的日語所為,與恩格斯使用的德語原概念沒有關系。
這正是值得討論的地方,如果說日語譯本為了強調近代資產階級革命、科學技術進步而形成的與中世紀宗教神學意識形態相對立的新的世界觀,在西文的物質主義(materialism)概念前加上“唯”,無可厚非,但是從馬克思和恩格斯新歷史觀的意義上來看,這個“唯”加得就似乎有些欠妥。
人類社會歷史與自然物質世界在存在論的意義上不能作等同理解。雖然從物質本源的意義上來說,人類社會從物質世界進化發展而來;但是,人類社會之所以是人類社會,它從誕生之日起,就與人的有意識的實踐活動不可分離,是人的有意識的實踐活動的產物。人的實踐活動所具有的能動性,顯然是物質世界所不具備的。如果僅僅從物的意義去理解、去認識人類社會歷史,我們將忽視人的主體性、自主性、能動性,以及人的精神因素的內生作用與反作用。
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形態》中強調的新歷史觀,對應的是宗教神學的世界觀。即使從唯心主義(idealism)概念來看,它也至少具有兩種涵義:神學意義上的唯心論與哲學意義上的觀念論。黑格爾的觀念論在一定程度上是神學與哲學的融合,附帶著從封建末端到現代資本主義社會過渡期遺留下的痕跡。從宗教神學的角度來看,就像上帝創造出世界一樣,黑格爾以絕對觀念為起點,在概念自身的辯證運動中推演出整個世界;從黑格爾哲學的角度來看,這是一種以概念為抓手闡釋世界的方式。如果我們對兩者不加區分,認為黑格爾的“唯心主義”是從觀念中創造出了整個世界,這是不切實際的天方夜譚。
語詞、概念的翻譯影響人們的理解維度。社會存在與人的意識的關系不能簡單等同于物質世界的存在與人的意識的關系,物質“存在”就其內容而言,具有脫離意識的獨立性和第一性,而社會存在不能理解為同等涵義上的延擴,社會存在是人們有意識實踐活動的結果。我們能夠從物質本源的意義上來理解“唯物主義”這個概念,但對于“歷史唯物主義”這個概念,從社會存在本體論的意義上來理解顯然就值得商榷了。
即使不加“唯”,在國外,historicalmate-rialism也經常在“物質決定論”“唯生產力論”層面被質疑。人類社會歷史是人們的有意識實踐活動的過程及其結果,物質性的生產勞動、生產方式,以及在生產勞動中形成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人類歷史的前提和基礎,所有這些活動都離不開人的有意識的實踐活動,甚至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也只有通過人的有意識的實踐活動才能夠得到更加確切的理解。離開人的有意識的實踐活動,也就無所謂人類歷史。
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新歷史觀中,究竟表達了怎樣不同于德國觀念論的觀點呢?1888年,恩格斯在為《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一書撰寫的序言中,概述了新歷史觀的形成和發展過程:馬克思在1859年《<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闡述了1845年他與恩格斯在布魯塞爾共同闡明的見解,并且概述了自己從《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到普魯塞爾期間進行政治經濟學研究中所形成的見解及其過程:法的關系不能從人類精神的一般發展,而應該從人們的物質生活中來理解的觀點。在同時期的政治經濟學筆記中,馬克思的研究從人們滿足生活的生產、生產力、生產關系,及其總和社會經濟結構出發,到理解上層建筑的形成,得出結論,“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存在,相反,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10]。
“唯物史觀”概念在文本語境中的形成軌跡由此得見: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形態》中用不同于觀念論的新的認識歷史的方法來表達自己的歷史觀(Geschichtsauffassung);恩格斯在其不同的文本中用“物質史觀”這個概念來表達這一新歷史觀,即在歷史方法(觀)前加了“物質主義”(Materialismus)這個概念,后來恩格斯所使用的這一概念經日語翻譯又添加了“唯”這一語言元素,由此形成了今天為人所熟知的“唯物史觀”或者“歷史唯物主義”概念。
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概述的思想意在強調對現實社會的批判應該從其經濟生活、而不是精神、道德、觀念等因素出發。馬克思既不相信黑格爾借助于自我反思構建的普遍理性能夠避免資本邏輯下的社會分裂與社會矛盾,也不相信青年黑格爾派的宗教、道德等批判能夠改善市民(資產階級)社會的種種弊端和道德崩塌現象。馬克思并沒有忽視意識與社會關系的內在關聯性,但由于各種原因,馬克思沒有展開這一方面的理論研究。
恩格斯使用這一概念旨在強調新歷史觀中的物質主義因素,這與德國正在從中世紀的宗教統治過渡到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啟蒙背景有關,青年黑格爾派已經在努力掙脫宗教神學的陰影,擺脫黑格爾哲學中的神學因素。馬克思和恩格斯一方面受到他們的影響并看到他們的不足和局限,另一方面宗教神學在社會上的影響仍然是不容小覷的,在這一歷史背景下,恩格斯不得不強調新歷史觀中的物質主義因素。
以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兩個概念為例,處理外來語的概念理解與翻譯問題,我們可以發現:一方面,從原文本的角度盡可能準確地理解詞匯、概念,是準確理解思想、理論的前提;另一方面,理論的形成是在一定歷史條件下完成的,人類社會實踐在歷史的進程中不斷創造出更加豐富的有待人們去認識、去把握的新領域。只要原語詞、概念的形成立足于對當時客觀事物的準確把握,具有科學性,即使是哲學概念也以指稱對象為參照物,這些語詞、概念也會隨著歷史的進程、時代的積淀豐富自身,在內容和涵義上不斷深化,認識與歷史是統一的。中國馬克思主義話語體系建設離不開對文本語境、歷史語境與現實語境這三個維度的關照。
三、語詞、概念、理論與實踐
哲學概念伴隨著人類實踐的步伐在歷史進程中不斷體現著社會存在的豐富性與多樣性。
當馬克思使用德語詞匯Eigentum[1]188來表達人與物之間的所屬關系時,這一概念至少包含兩個方面的內容:以實體方式存在著的物質性財產為一端,人與物之間經法的不同發展階段、依據一定原則而確立起來的聯系機制作為社會關系的另一端。兩端體現的內容是不同的,例如,這是我的“財產”(Eigentum,英語:property、wealth[11]403),是一種排他性的物權歸屬關系,但是說這是我的“所有制”(Eigentum,英語:ownership),則是一種約束人-物、人-人之間雙重對象性關系的產權制度。在德語中,該詞本身的個別性與普遍性、具體性與抽象性還是渾然一體的。這一內涵上的差異,會隨著歷史的進程不斷分化,人們對這一概念的理解也會隨之不斷深化。不過對譯者來說,就有不得不在兩者之間作出選擇的問題,譯者的選擇直接影響著讀者的理解。
德語詞匯Verm?gen內容與涵義上的差異就更加豐富。面對德國現實社會所暴露的理念與現實的反差,即資產階級革命的平等理念與現實社會中發生的貧富分化現象,施蒂納在《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一書中,從抽象個體出發闡釋個人與財富之間的關系,并用Verm?gen這一概念來解釋貧富分化的根源。由于該詞匯具有“能力”和“資產”這兩種在內容上完全不相同的涵義,當施蒂納用此概念對市民(資產階級)社會發生貧富分化的現象作出解釋時,他實際給出了模棱兩可的答案:“能力”從個人角度而言,是存在論意義上的主體性因素,同時包含著主觀性和客觀性,“資產”是與資本相關的包含著人與物、人與人之間雙重關系的客觀性因素。能力與資產分別指代不同的事物。不過兩者之間存在著間接的關聯性:個人的能力具有一定的主觀性,可能聰慧,也可能愚笨,可以勤奮,也可以懶散,這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一個人的財富處境;而資產所蘊含著的社會結構性存在對個體而言具有普遍意義上的制約性,并非人人都可以擺脫這種制約性。
籠罩在公平正義理念光環下的市民(資產階級)社會,為什么會發生貧富分化?財富與貨幣為什么只集中在一部分人手上?施蒂納或許是為了避免直接回答這樣一個敏感問題,選擇了具有雙重涵義的概念;或許,他本人就為《唯一者及其所有物》包含的內在矛盾所困擾,為現實境遇中自我一致的個人道德準則面臨的瓶頸所煩惱。馬克思此時已經清晰地意識到問題,并開始轉向對現實社會經濟關系的分析。哲學概念的背后蘊藏著意味深長的現實故事,這還只是故事的開端。
對于德語的Verm?gen在英語中沒有相應的(對稱性的)語詞或概念,所以在英語譯本中譯者使用了resourceful[11]368,導致英國的馬克思主義學者難以從馬克思對施蒂納的批判中領悟到施蒂納的煩惱與困惑和馬克思的批判所在。讀英語版本的學者不能從《形態》中領悟到這一關系到馬克思主義與自由主義分歧的重要問題域,同樣,馬克思主義難以將對諾契克的批判與馬克思對施蒂納的批判聯系起來思考共同的問題所在。為什么在時空跨度如此之大,時代語境如此不同的歷史條件下,問題域卻如此相似呢?這里涉及到的是社會本體論問題。語言溝通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
諸如此類的語言案例非常多,在Gere-chtigkeit這一概念的理解差異方面,同樣引發出對馬克思相關理論的多種不同理解和詮釋,該概念相應的英語概念是justice。從字面上來看,Gerechtigkeit這個詞至少具有司法意義上的合法性與價值觀意義上的正義性兩種不同涵義。從中文的角度來看,“合法”與“正義”具有清晰的不同涵義,并且是用不同的概念來表達的。西文的Gere-chtigkeit或justice同樣具有這些不同的涵義,但是這些不同的涵義是用同一個概念來表達的,這就為人們的理解、為譯者帶來困惑。
兩種涵義已經足夠令人苦惱了,我們還可以看到第三種涵義。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三卷中有這樣的表述:“生產當事人之間進行的交易的正義性(Gerechtigkeit)在于:這種交易是從生產關系中作為自然結果產生出來的。這種經濟交易作為當事人的意志行為,作為他們的共同意志的表示,作為可以由國家強加給立約雙方的契約,表現在法律形式上,這些法律形式作為單純的形式,是不能決定這個內容本身的。這些形式只是表示這個內容。這個內容,只要與生產方式相適應,相一致,就是正義的(gerecht);只要與生產方式相矛盾,就是非正義的(ungerecht)。”[12]
馬克思在此使用的正義(Gerechtig-keit)[13]331概念,顯然既不是價值觀意義上的判斷,也不是司法涵義形式上的合法性判斷,因為在馬克思看來,內容本身已經超出了法律形式能夠表達的東西,也就是說,此處僅僅用司法形式來理解也是不夠的,它超出了司法意義上的合法性涵義。這是一個新歷史觀視野中的合理性判斷,這種新歷史觀將既有生產關系表面上是人類社會自然發展的結果,法律是表達這一內容的形式,而內容是由一定的生產方式決定的。生產關系是否合理,取決于其是否適應生產方式。正是從新歷史觀的內容上來看,馬克思使用了正義(Gerechtigkeit)概念,并且直接用司法語詞,即合法(gerecht)與否來判斷生產關系的歷史合理性。
馬克思的觀點引發了艾倫·伍德的判斷:“對馬克思而言,無論資本主義可能是什么,它似乎都不是不正義的。”[14]他認為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不是建立在對其進行“非正義”判斷基礎上的。這一句話的字面翻譯更容易引起人們的歧義,甚至被一些人用來從價值觀判斷的意義上對資本主義進行辯護。作為擅長分析哲學方法的哲學家,伍德的本意是澄清問題,使得馬克思的批判思路更容易為人們所理解。然而分析的結果卻引起更大的誤解也引發了諸多的質疑與批判。面對這一現象,他把這些爭論看作是意識形態之爭。這里暫且不論意識形態之爭是否意味著沒有了是非曲直之分,因為意識形態的涵義與界定本身就很復雜。
因此,問題的根源既源于一定的文本語境,更源于一定的歷史與現實語境。從文本語境的角度來看,伍德歧義產生了兩個方面的問題。伍德以此為依據,從適應生產方式的功能意義上來解讀生產關系的正義與否。這是對正義涵義的第三種理解,是馬克思新歷史觀意義上的理解。但是伍德又從字面來解讀正義的涵義:“根據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觀點,從根本上講,“正義”(Gerechtigkeit)乃是一個法權(juridical)概念或法定(legal/rechtlich)概念,是一個與法律(law/Recht)和依法享有的權利(rights/Rechte)相聯系的概念。”[14]
馬克思和恩格斯所說的“正義”(Gere-chtigkeit)從司法形式上的理解是一個法權概念,馬克思用剩余價值理論所揭示的是“正義”這一形式與內容的悖論。伍德則借用馬克思的例子從“正義”概念的司法形式出發,引申出“正義”概念價值觀意義上的判斷。深入研究伍德的論證過程,他借用馬克思的例子:“資本家購買了一個商品(勞動力)
并支付了它的全部價值;通過使用和剝削這一商品,他現在創造出一種比原先支付的價值還要大的價值。這個剩余價值就是屬于他的,而從來不屬于任何人的,他不欠任何人一分錢。”[14](這個例子是馬克思借用別人的語言,是一種研究方式。)伍德因此從司法形式出發對事物作了價值判斷的解讀,并作出自己的理解:“資本占有剩余價值就沒有包含不平等或不正義的交換。”[14]根據這一理解,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不僅沒有訴諸正義理念,相反,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進行了價值觀意義上的“正義”性辯護。顯然,伍德的困境產生于:一方面,混淆了對“正義”概念的司法形式上的判斷與新歷史觀視野中的內容判斷;另一方面混淆了司法形式上的判斷與價值觀意義上的判斷。讀者對判斷的兩端各執一詞,自然就會引來無休無止的爭論。
“正義”概念的司法形式判斷與價值觀意義判斷之所以會引發人們的困惑,在某種程度上是由西文概念本身的雙重涵義造成的。馬克思用這一概念從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視野中論證司法形式包含著的內在悖論,從社會經濟自然發展的角度論證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在一定歷史階段的合理性。馬克思幾乎沒有從價值觀的角度使用這一概念來批判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更沒有從價值觀的角度對資本主義生產關系進行辯護。
正義概念的合法性涵義基于法理判斷,正義概念的價值觀涵義基于道義判斷,兩者不能直接等同。從該詞的歷史形成來看,兩者最初或許是同一的,現實社會在歷史進程中不斷呈現出詞匯的豐富性,人們的認識也隨之而不斷發展,發展了的現實賦予這個概念以更豐富的涵義。合乎道德與合乎法律間的矛盾在通俗的意義上以情與理的矛盾形式表現,構成了正義概念發生涵義分化的現實基礎。中文選擇用不同的詞匯來表達其不同的涵義,本身是詞匯豐富與成熟的體現。
我們今天如果不從詞源與語詞的歷史去了解“正義”的涵義,尤其是不從馬克思使用這一概念的語境去理解馬克思的確切用詞意圖,就容易簡單地將其與道德判斷畫等號,并因此在馬克思的思想中發現矛盾:一方面從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入手來論證并且批判資本主義的剝削制度,另一方面對適應生產力發展水平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進行正義性的判斷。這樣的理解除了增加人們的困頓感,無助于人們對事物確切而深入的認識。
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經濟關系的道義性批判與對資本主義經濟關系歷史合理性的論證在其深層次上體現了資本邏輯的內在矛盾:作為原出發點的抽象平等在現實中走向了自身的反面。探求這一現實關系得以形成并且在其原則內容被顛覆的情況下得以存在的機理,正是馬克思的剩余價值理論研究并且嘗試論證的問題。
顯然,不能因為馬克思在對資本主義生產的經濟交往關系中使用了Gerechtigkeit(justice)一詞,就認為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是一種無涉道義判斷的批判,或者認為馬克思從道義判斷的意義上對資本主義生產關系進行辯護。馬克思的批判具有價值觀取向,然而馬克思的批判沒有簡單地訴諸于抽象的正義原則,他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研究從歷史進程到現實程序這兩個方面來分析論證這一抽象原則在現實經濟關系中是如何發生悖論的。從分析勞動力成為商品、到分析經濟交往的媒介手段———貨幣的形成和作用,再到對資本形成歷史的客觀分析,體現出馬克思的批判思路是沿著悖論形成的客觀進程發展的。由此可見,對馬克思使用Gerechtigkeit這一概念的理解,除了概念辨析,還有賴于深入挖掘背后所蘊藏的故事。
諸如此類的例子當然還有很多,論文篇幅所限,在此難以一一展開,借此想表達的意思是:應該通過對語詞、概念盡可能準確的理解、翻譯與應用,鋪好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話語體系建設的第一塊基石。
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建立仰賴于彼此的溝通與交流,語言是交流的工具,語詞和概念是語言的基本元素,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話語體系的建設與發展離不開全球化視野中的交流,更離不開在交流中的話語自主權與主動權,無論是自主權還是主動權都是奠基在話語、概念的明晰性與科學性基礎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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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王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