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 所
房子昏暗一片,借著手機電筒和附近平房的光,在不斷的狗吠和狗主人不停的喝止聲中,我靠近了這簡陋的房子。我很難形容它的外觀,它不具有任何建筑美學上的特點,當初建造者決定蓋起它時,僅僅是作為一個可以遮風擋雨的房屋。后來,在時代之中,成為工人的宿舍,也就是我父親的安身之地,一直到他去世,都沒能離開。有時,我會想是否是被囚禁其中的母親的魂魄拖住了他的步伐,抑或是他對它有著難以割舍的眷戀?對于一名沒有任何能力的普通人來說,從無到有創建一個家是多么艱難,所以他收下了一個二婚妻子和她的女嬰。而如今,唯一活著的女嬰則受困于過去,雖然她看起來已經擺脫了所有不良的束縛,少年往事的殘酷在如今已被輕描淡寫的敘述去腥。
“如今,這個廢棄地帶成為鎮區最危險的地方。”狗主人說。他是附近平房的租客,因為便宜,也不擔心臺風會刮倒只是用灰磚平地建起的不安全的房子,已住了一年有余,“小偷從被拆掉玻璃的窗戶爬進去,把價格日益走高的陶瓷米缸都偷走了。一個至少能賣四百塊?!?/p>
我們都舉起手機電筒投向那里,雖然光不會照到三米開外。我回想它們的位置,回想小時候的自己最喜歡把蓋子揭開,把頭埋進去聞大米的味道。我還想起那不知被母親從哪里撿回的窗簾,上面沾滿了蚊子的血跡。我們都沒有興趣與意愿再往前多走幾步,站在窗前把內部看得一清二楚。生活要朝前看,那些日子在當時也不是苦難,當周邊所有人的生活幾乎都一樣之時,就不會有稀罕,也不會知道自己的寒酸。
我說:“我印象中應該有五六個,所以他們賺了兩千塊以上,不算少的數目?!?/p>
平房的燈光照不進破損的窗戶,挨著那里的一只犬正虎視眈眈,仿若化身成房子的守護者。我并未有走過去往里探的想法,我很清楚里面靜止的物件和正被啃食的家具,驚訝這房子的堅挺,隨隨便便被建起來的它,有了將近百年的壽命卻還未自然倒塌或被人為摧毀。也許,它對這搬來的住戶甚是感激,至少這個片區的夜晚有了光芒。我記得我走上那條道看到白光時的驚喜。
如果不是要帶兩名記者走訪小鎮的夜晚,感受旅游區之外的島內小鎮生活,我應該不會在夜晚抵達這片故土。其實,我現在住的城區離鎮子不過二十公里遠,而記憶在歲月中日益消亡,讓我覺得它正從我的生命中后退。
記者算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從遙遠的北方落地在南端的島嶼上,并深入到島嶼的腹地,抵達這座平平無奇的鎮子。除了重新流行起來的位于鎮尾的露天舞廳和街上的甜品店、粉攤,這里還能有什么看頭呢?雖然這些對于見多識廣的人而言也不堪一提。我卻也不為不算妥當的安排感到內疚。我已經過了為許多事物內疚的年紀。而從同行的女記者平靜的臉上,我看出了相似之處——更專注于自我的愉悅。走的地方一多,風景便成為最淺薄的東西,唯有把自己納入一地之中,安居于氣候之下,心平靜氣地吃上一碗最具特色的食物,才能說自己對一個地方了解了一點。
租客讓我們走另外一條路,說那條路沒有類似豬糞坑那樣的陷阱,他把我徹底當一個異鄉人。我帶著記者走到外面,看到原來是車間的地方長了幾棵芭蕉樹,土地一旦能夠重見天日,很快就顯出旺盛的生命力,碩大的芭蕉葉在風的操縱下,好像隨時要朝亮光打來,也許葉子背后藏著我們無從知曉的東西。我稍微立住了幾秒,想看是否真的有人從葉子背后跳出來,還猶疑是否要過去摸一摸,接受蓬勃之地的施舍。
我們一邊聊天一邊走到外面的街上。然后我拿出車鑰匙,打開車門重新鉆了進去。在緩慢駛離的過程中,我告訴他們,我父親的兄弟們住在另外一條巷子里,和這所房子同樣簡陋的居所??赡茉谒麄兊娜松袕奈从羞^這樣差的居住條件,而那里有我堂姐們的所有童年。我為自己不再激動的講述感到滿意。這意味著和過去的自己相比,我更成熟了些。我也很清楚,自己對這個鎮子的怨恨已經煙消云散。
疾 病
有時不知是該羨慕這些靜默而永生的神像,還是慶幸身為人類可以經歷生老病死?當疾病以山呼海嘯之勢而來,普通人怎么能招架得住?因此,無一例外,病人的心理都在確診的瞬間崩潰。當我聽著電話那頭的堂姐說著無藥可治的病菌,我把她母親的反應逐一說出來,可也僅僅是說出來而已,我不是心理治療師,無法提供切實有效的安慰。我只是幫不懂得如何在網上訂票的她訂了去往廣州的機票和酒店。她要帶自己的母親去這座更大的城市看病。
我開車從鎮上回到城里,已經是午夜,馳騁在沒有路燈的省道上,感到周圍的一切在黑夜的籠罩下變得如此陌生。那些熟悉的村口被這條新路切割得面目全非,原來改變與死亡相連。我想起之前在老鄉群里不斷看到的車禍新聞。我開得很慢,不想撞上附近一個從鎮上娛樂場回來的村民。大概過了二十分鐘,我上了高速。這是我第一次走另外的道路,我告訴副駕駛座上的女記者,感覺像是在一個全新的地方夜游了一圈。當我在奶茶店和甜品攤用普通話和方言點餐時,所獲得的不同的語言回應,讓我非常清楚,屬于我這一代的地方已經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新一代人的崛起??墒?,除了語言轉換頻率變快以外,我從這些少年的臉上看到了我的全部過往。鎮區仿佛有永恒的外貌,樓房的高度不一,作為門面出租的也永遠是那幾排,經營的人即使換了幾撥,還是宗族以內的親戚。這種頑固的存留讓我有不易察覺的滿足,至少鎮子并未徹底拋棄我,至少我記憶里的部分在十幾年后依然能和眼前所見重合。
這種體驗和體察不會出現在我的堂姐身上,她經常往返于兩地之間,即使生活在城里,朋友圈還是牢牢鎖在老鄉群。掛完電話后,她還是習慣在微信上給我發語音。因為是方言,我無法轉成文字,必須逐條聽。因為開車和過度勞累,我的頸椎病在短短幾個時辰后加重了??晌也坏貌焕^續在微信上教她乘坐飛機的注意事項,確認訂票日期,怎么用高德或者百度地圖搜索路線,或者預定接機車??墒撬龥]聽過“攜程”,也沒用過“去哪兒”軟件。她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嬸嬸得了膿腫分枝桿菌感染,查出的其他癥狀和它相比,都可以忽略不計,這個病菌以驚人的耐藥性讓嬸嬸的身體每況愈下。
當建于1978年的水利大壩被拆毀,以全新的面貌成為城區供水的重要之地。誰會想到在那些草叢里有隱藏的病菌呢?我把感染的情況和嬸嬸這些年在那里當清潔工人聯系起來。這些年,她所得的工資是否夠支付她的醫藥費?即使夠,那這些年她的付出又算什么呢?除了病痛,好像什么都沒有給她留下。
堂姐是一個孝順的女兒,在住遍了本島所有最好的醫院之后,在醫生無可奈何的推薦下,決定將自己的母親送到廣州的醫院試試。雖然她沒有什么錢,還要照顧一家老小,自己的身體也出了些小狀況,但是,她只能集中火力消滅母親的病情,雖然根據網上資料和醫生的解決方案來看,這樣的機會微乎其微。
“到處都需要花錢?!蔽夷芟胂笫謾C那端正在愁眉苦臉的她。無論社會如何動蕩或面臨變革,都撼動不了居于一隅的她。她租住在最繁華地帶的一處老舊小區里,外面是一個居民市場,其中的一個水果攤位她租了長達十年,經營久了,有了一些熟客,人又厚道,生意也一直很穩定。所賺不多,卻比打工強一些。她讓我訂了機票和酒店,剛好有一張接送優惠劵,我便也幫她下了單。廣州白云機場太大,就怕她暈頭轉向在里面迷了路,而且,還要考慮到病人的耐受力。
因為每天都陷于各種瑣事,例如孩子上下學的接送,因為丈夫的酗酒問題而經常吵架,因為娘家的事而奔波,她已沒有太多的表達欲。忙于生計的人是不需要這些的,它們是生活的累贅。雖然她讀初中時是在強化班,但是嬸嬸卻讓她輟學了,她成為親戚開辦的服裝作坊的一名普通車工。并沒有什么抱怨的,那是身為長女的命運,祖祖輩輩都是這樣下來的。數年之前,我在她租住的附近上班,有一段時間,每天中午都會來她家吃午飯和午休。我給她飯錢,她不收。她是一個好人。十年前,我母親去世當年的年末,她帶我去鎮上的服裝店買過年的新衣服,她僅僅比我大三歲。她是眾多同輩親戚中唯一那樣做的一個,看起來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卻教育了我幫助一個人對其將來的影響。
她每次都跟我說酒的味道那么臭,怎么有人那么好酒呢?我說,你要不也喝一喝,醉一醉試試?這樣可能會明白為什么他嗜酒如命。
她還想過離婚,但是一算賬,發現結婚這么多年,離婚得不償失。一沒房子,二沒車子,三又沒錢,最主要的是無家可歸,還是繼續湊合著過吧。那是權衡之后最經濟最劃算的結果。
她說在空調房里上班皮膚都會自然變白。我說自己每個月的工資還不如她一個月的利潤。她說你有保險。我說我也想自己做小生意,但是上班久了不知道如何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了。各有利弊。那時,她還另外租了一個平房作為倉庫和廚房,門前有一條小排水溝,白天會有老鼠跑過。她煮的飯菜很合我胃口,我們經常一邊吃一邊聊天,偶爾會盯著閃過的老鼠,說到處都是吃的,它們才能那么肥。
工 作
這些年,我從一家視頻公司跳槽到另外一家視頻工作室。而主要作為外景拍攝地的本城,卻并未誕生任何一家在該領域有影響力的公司。一些名人工作室通常只有一兩名當地的員工在工作日上班。最近幾年,為了刺激經濟,政府圈出了一塊地方,作為有特殊稅收優惠政策的產業園,許多與影視行業相關的公司都搬到了那里。我也在這里上班半年有余。每天中午在樓下庫迪咖啡買冰美式時,我都習慣抬頭望一望頭頂的天,覺得自己是最無所事事的一個。我主要做文字工作,包括但不限于寫文案、做策劃、寫解說詞和創作腳本,有時還要帶隊配合執行導演外出拍攝。但是,從老板的眼神和話里話外中,我和剪輯組唯一的一名員工都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
“準時下班的人怎么會對公司掏心掏肺呢?你們不知道我們在外面二十小時拍攝的辛苦。”老板總是這樣說。
我原本是一個不太容易受環境和他者影響的人,但是,在老板接二連三的負面打擊下,讓近幾日的我突然對自我存在的價值產生了懷疑。老板是一個很會“畫餅”的人,仿佛明天每一名跟他打拼江山的員工都會躋身富豪行列,無奈我們這個靠拍攝宣傳片、風光片、微電影的小公司離真正的圈內還夠不著手。有時,我會在幽暗的走廊遇到剪輯師,然后會跟他邊走邊聊如果有機會遇到兩側工作室招牌上名字真人該多好,留在這家公司的唯一原因是這里追星比別人容易一些。
剪輯師說:“無論你去哪里,都是最底層的掏糞工?!?/p>
“那我們豈不是一身屎臭味?”我看了一眼公共走廊墻上的明星海報。
“你以為呢?”他不屑地反問,對于我的遲鈍充滿了鄙夷。
對于這句透骨的實話,我大為震驚,以至于什么也說不上來。我想到坐在配置低下的電腦前的自己,寫自己都不相信的解說詞——把一片荒地吹得原始又神秘時那種墮落的心情,承認剪輯師的比喻很貼切。剪輯師經常熬夜剪片,有時會直接睡在公司。公司有午睡床,也有沙發,主要是為了他而采買。老板說晚上剪輯才有靈感。所以老板也給他準備了不同品牌的速溶咖啡。初來乍到,我一直耿耿于懷為何老板會將我和他區別對待。也許文案工作和剪輯相比,太不重要。
一旦我有辭職的念頭,跟剪輯師一說,他就會讓想想自己的房貸,我立刻就會被現實擊退。剪輯師有一張適合在黑夜里出沒的臉——頹廢的、面無表情的,在白天看來始終昏昏欲睡的臉。我總是擔心他是否能夠準確地使用剪輯軟件,把無意義的鏡頭連接起來。我們在成品出來,看過一遍之后,都不會再看第二次,除非展示需要。白天他基本很少工作,他說他的專業能力只能在黃昏之后才會閃現。我很詫異挑剔的老板居然能夠容忍他在公司待了那么久。
“像你這種奔四之人,能有公司要就感恩戴德了?!边@是我來上班的第一天,老板以開玩笑的口吻跟我說的讓我難以忘記的話。我口上連連感謝老板,然后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準備一個紀錄片項目的ppt文案。因為對坐吃山空的焦慮,我的健康狀況出了不小的問題,甲狀腺結節、肺結節、頸椎、腰椎的問題仿佛約好似的出現在我身上。我不僅要擔憂房貸,還要擔心醫藥費,萬幸,天無絕人之路,在投了眾多簡歷后終于被這個經常出差的老板收留。
半年前,我幾乎是逆勢而上,花了自己的全部積蓄——三十萬塊——買了一個只有五十平米且沒有電梯的老房子,每個月房貸兩千。過后我想,我不應該覺得自己僅靠兼職就可以月入兩千塊。
我坐在從原來出租屋搬過來的已快散架的椅子上,在攜程上幫堂姐定完機票后,盯著文檔想著要繼續完善這個會議方案,把每一項流程都精確到幾分幾秒,然后,還要確認是否有錯別字、標點符號是否用錯等等??墒牵易罱K選擇躺倒在床上,閉上了眼睛,想著自己毫無意義的一天。今年原本以為會恢復勃勃生機的影視行業陷入了暫時的低迷,公司的項目量突然銳減。在西藏給一個項目當副導演的老板給我們開了一個嚴肅的線上會議,并告誡我們:“你們的位置岌岌可危?!彼哪槙癯隽烁咴t,聲音清脆,口才還是一如既往地好。
我立刻擺出嚴肅的表情,也許這句話是針對我說的。這家公司包括老板在內也只有三名員工,其他都是項目制合作方。老板沒有給我們交社保。他說我們都是藝術家,藝術家最大的本事就是要學會喝西北風。然后我就拿著四千的月薪一直干到了現在,可見的未來里也不會辭職。我沒問過剪輯師的工資,但是他幾乎住在公司,后來買了電飯鍋和電磁爐,自己在公司做飯,老板也沒有說什么。
剪輯師還是躲在黑暗里,電腦也是一片黑屏,只有他的手機閃著微光,他的手機早已摔壞了屏幕,卻一直沒有去修。他現在只隨身帶現金,有幾次在樓下的庫迪咖啡,我幫他付了錢,他卻一直沒有記得要還給我。我問他討要,他卻說送給我的金句已足以抵消上百次的咖啡錢。
居 所
我也不知是被什么驅使,冒著車禍發生率很高的風險,在白天再次駛上這條危險的新道。中途,我看到了一輛四個輪胎朝天的車,車身一半在草堆里,一半在路上,仿佛被烈日烤沒了氣息。所有的喧囂都歸于平靜。這句話在無數個版本的解說詞里被我一再化用,我看到無數平庸的鏡頭在這個平常的白天如飛鳥掠過。
擊穿一切困難,直抵核心……
我把車開上坡道,看到欄桿上靠著一個滿頭白發的女人,你絕對想不到她才四十歲。我禁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蛋,想著自己到她這個年紀,是否還有健康的身體?她也是我記憶里帶著年少驕傲的一個人。時光和生活比起來,不知道哪個更狠?它們以一成不變的姿態緩慢地剝奪著毫無察覺的人生。坡道左側新蓋了一個養雞房,又搭了一個停車棚,我把車停在里面。走下來時,看了一眼對面隨隨便便蓋起來的樓房,它們和那些失業后無處可去的工人一樣,有過一段時期的漂泊。我忍不住跺腳,確認腳下的土地是否實心,擔心一不小心就漂移去了一個同樣生存艱難的地方。
我想在白天看一看里面還有什么。我避開豬糞坑,踩傷地瓜葉,走得有點曲折,終于站在了窗戶前。我看到巨大的周杰倫海報,那時,他還要很久才會遇到昆凌,那是他作為當時如日中天的美特斯邦威代言人時,拍攝的宣傳照片。一片綠色的背景是這破屋里最奢華的東西??涌油萃莸膲Ρ谛枰畛湟恍┧?,屋頂倒掛的蜘蛛網告訴我需要做清潔,坍塌的一角裝入了半個太陽,亮得刺眼。技術過時的電視和電風扇都還在,不值錢,小偷都懶得挪動它們。
白天依然有狗,卻沒有了那輛滿載水果的車子。狗主人是一個水果販子,一整天都會在鎮上的幾處售賣從城里批發市場采購回來的水果。如今的人們比以前富裕多了,也知道水果的營養,和十年前相比,懂得如何更好地花錢。
白天的狗吠不如晚上那般讓人害怕,我來到那排平房前,把那日晚上不好意思打量的半敞開式廚房看得清楚,那條晾衣架上掛著一塊嶄新的毛巾。那些瓶瓶罐罐都沾染著附近的風塵,就像我從前的家。我有些震驚還有人過著這樣的生活。我甚至想,是不是因為他租住在這里,他便繼承了土地的意志,將這種艱苦進行到底?我無法把他想象成我父親,我也無法把自己替換成他的孩子。我的父親身材瘦弱,而這個人比我父親胖多了,開朗多了。做生意的人都很健談,不然怎么推銷更多的商品呢。
我站在水泥地上,現在,野草盤踞了周圍的土地,這里像鎮區的一個真空地帶,也像野獸森林。我卻毫無悲傷,反而感覺心曠神怡。我難得在白天露臉,一般周末我都是在中午醒來,洗漱吃飯,然后接著睡到黃昏。公寓采光不好,白天也要借助燈光,所以,白天和夜晚對一直待在房間里的我來說,沒有區別。公司在那棟由香港人設計的大樓里的其中一間,更是昏暗無比。老板喜歡《重慶森林》晃蕩的鏡頭,辦公室裝了暖光,從不考慮我們眼睛的健康問題。藝術家或者在藝術領域工作的人,不患有幾種職業病怎么能顯得敬業呢?老板總是振振有詞。
租客的孩子回來了,大概九歲、十歲的樣子。他打量著我。我已經完全不像此地的居民了。我穿了一件純黑的上衣,下半身是一條拖曳到地面的白裙,臉上涂了粉,因為我想讓自己被熟人看到時始終保持神采奕奕的狀態。他終于認出我是那天晚上出現的女人,他指著我后面的房子說,我不相信你是這里人,你撒謊。他的言辭驚人地篤定,他相信自己的判斷而不是我告訴他的事實。那些過期的情感早已不受房子和新主人歡迎。
我有點生氣,可以掏出一堆物證駁倒他的話,不過,最終我還是選擇折回去。當我來到窗口看著里面,我突然驚駭地發現,我和那些從窗戶爬進去的小偷沒有區別。我沒有大門的鑰匙,我也不可能冒著房屋倒塌的危險爬進去取出那些早已被我舍棄的東西。我成了房子的囚徒,它悄無聲息地剝奪了我說話的權利,讓我無法出聲,我在離開那年就已經被它驅逐。對此我居然一無所知。我心里痛罵著自己,然后略微尷尬地回到那片水泥地上,打算繼續和孩子說幾句話,可對著這張天真卻又世故的面孔,我徹底變成了一名失語者。
一陣恐懼從腳底襲來,我的手臂沒那么長,抓不到屋內的任何物件,房子拒絕了我。它寧愿獨自守在這片狹窄的土地,雖然目之所及滿是破敗,自然界的生物從破損的墻壁四處長出,我看到屋里長了一棵小樹,它有了新的主人。
我開始后悔曾經把自己的一些東西從城里運回來。我以為它是永久的,屬于我的。如今,居住在新買的公寓里,我內心還是感到忐忑,它殘留著從前業主的部分生活痕跡。我在走動時完全可以推測出前業主的動線。它對于我來說又太過嶄新,還不足以變成一個“家”,它有著老套的做派,對前任還保有感情。
除了必要的家具,我幾乎什么都沒放。我已經變得不喜歡買東西或儲存東西,因為所有的東西無論早晚,都會壞掉。在確定買下它之前,我還特意確認了防盜網是否結實,是否留有逃生的切口,還好,原來的主人并未留心火災或者有突發事件時的緊急通道,防盜網把所有的門窗都圍得結結實實。二十五歲之后,我得到了空前解放,但是,一種難以名狀的虛空像緩慢的年輪牢牢套住我的心臟,它令我氣若游絲,而我所以為的絕對自在并未如期而來——永久爽約了。
疾 病
良善的人一旦生病,不會咒罵這些難以記住的名字,也不會想為何自己會染上了頑疾,只會覺得自己倒霉,才會疾病纏身。我在堂姐隨手一拍的照片里看到一張絕對不會怨天尤人的臉。她被歲月壓縮了身高,看起來那么小的一個人,靠在看起來很長的病床上,眼睛空得足以放下任何一種龐然大物。她是我正在生病的嬸嬸。她讓我想起病逝的母親,也讓我想起去世已逾七年的父親,接著,我想起已經年過七十的叔叔們。如果父親不是在那個時候去世,而是現在,他的兄弟們還有足夠的精力在醫院里陪床嗎?死亡也要擇一個好時機,應在看護之人有足夠的心力之時。這是我往后幾年慢慢總結出來的經驗。雖然父親在當時并不想死,雖然他的一生過得并不快樂,但是我用數年時間確認他人生唯一一次的好運就是死在一個合適的年份。雖然失去他之后,我漸漸察覺,自己正與這個繁華世界有著越來越大的間距。一個人在世上,要怎樣才能跟人群有聯結呢?二十五歲之前,我不會問自己這個問題,也不會跟任何人討論這個問題。直到現在,堂姐終將經歷我所經歷的,我才稍微透露了一些心里話。
她在醫院附近租了一個單間,方便睡覺和做飯。這樣可以節約一些費用,讓自己的母親可以用上更好的藥。她在電話那頭苦笑著說,沒想到我們又要經歷以前的窮日子。從她拍攝的房間視頻中,我看到那張簡陋的不知之前被誰睡過的床,和十來年前我們到城里闖蕩時如此相似,那隨隨便便搭起來的爐灶,也是從前的復刻。真的是一分錢一分貨, 我說道??晌倚睦锵氲氖?,在我年少的時候和堂姐現在這個年紀,經受這些事,有什么區別呢?被生活擺了一道又一道,身體上都是生活的年輪,于是未老先衰。我不打算和這個世界和解,即使我只能仰望它至高無上的權力,而一無所有的我其實也暗中握有籌碼。
我決定不問堂姐,是否可以去太古匯逛一逛,看一看香奈兒最新款的包包是否有售——我做直播的朋友想買,這是堂姐聞之未聞的品牌。她都是從抖音各大服裝直播間下單,最貴的衣服也不超過兩百塊。如果知道一個香奈兒手提包的價錢,她一定會非常震驚,想著可以讓她的母親住院多少天,吃多少進口藥,以及可以支付她現在租住的單間大半年的房租。而且,叫一個看護病人的家屬去逛街,好像不太仁道。于是,第三天,我婉拒了朋友的要求。
這一天,我花了很多錢,去超市買了很多吃的,也下單買了各種維生素、魚油,我覺得自己體力不支,精力沒有從前旺盛,氣色也變得很不正常。從前照顧病中母親的記憶宛如洪水猛獸,再次在我清醒時奔涌而來。耗盡一切,僅僅是延長了數月壽命。她離世之前告訴我:“我只想平靜生活,死后骨灰入海。”
我并未讓她得償所愿,而是滿足了我這個活著之人的私心,將她的骨灰葬在公墓,這樣每年可以祭掃。雖然她說和地球的壽命比起來,人類的誕生和死亡都不值一提,尤其是像她這樣的。每次看到墓碑上她的照片,我百感交集,卻始終無法言語,只是在天氣的變幻之中,獻上永恒的白菊,接著用余生對她道歉。她這一生后悔成為母親,而我非常清楚自己也不適合這個身份,所以逆了社會的鐘擺。她并未葬在父親身邊,因為上一段婚姻的關系。順便一提,我從未見過自己的生父。
公寓并非坐北朝南,空氣流通遇到了阻礙,盡管我喝的是冰水,卻仍感覺到熱。我沒有安裝空調,為了保護脆弱的腰椎和頸椎。身體吹風受涼,全身的骨頭就都會起反應,好像有人在敲打它們。
工 作
我走進辦公室,狹小的空間鴉雀無聲,點擊鼠標的聲音顯得特別響亮,仿佛蚊子找不到出口不斷地碰壁玻璃。我心神不寧。之前,在一次小型業內會議上,我作為會議記錄員列席,老板吹噓他和剪輯師去日本拍過許多片子,剪輯師之前是扛攝像機的。會后,我并未跟剪輯師求證,老板口齒伶俐,順手拈來的胡話總能被人當真,而且剪輯師總是一副無所謂的表情,無論是夸大其詞還是嚴重扭曲了真相,他都不會去解釋。
“切斷與一切的聯系,然后從真空里現身。你會看到一個全新的世界。那是你自己創造的。”
我問:“意思是搬到一個地方,跟以前認識的人全部切斷聯系,這樣就沒有比較,社會地位的高低完全變得不重要?”
他說:“俗人都這么理解。”
我說:“我當然是俗人了,你看看我的房貸,再看看我的能力。怎么這么累呢。”
“走,今天我請你去喝九塊九的咖啡?!?/p>
我有肯德基送的會員咖啡券,只要五塊錢,但是我決定不跟他說。
我和他最愜意的時刻,是在樓下的庫迪咖啡店旁邊的廊下一邊喝咖啡一邊望著踩點上班的人。老板不在的日子真好。我們都沒有說出來,偶爾的偷懶是有必要的,就像完成一場重要的冥想。
在這種放松的狀態中,我們也都忘記了彼此的年齡,他已經過了四十歲。二十多年前,父母改了他的高考志愿后,他和父母再也回不到過去。他本來就不擅長建立親密的關系,覺得人間就像辦公室里的一個個工位,每個人看似親近,實則相距甚遠。
畢業后,他在全國各地流浪,逐漸和家里人失聯。他喝著咖啡,在我的詢問中,平靜得好像在說別人的事。在這個靠編故事為生的行業,人們的言談虛虛實實,難辨真假。要從海量的對談里辨別它們很是費勁。所以后來在每一次會議中,對于老板的說教,我都照單全收,像一個機器人按照老板的指令推動著項目的進程。每天重復的工作,需要投入太多精力,我已經宛如被打了麻藥一般,非常麻木?,F在出去勘景,我的胸腔都塞滿了那些千篇一律的鏡頭,原來,人是可以把自己送往平庸的。我嘆著氣,坐在了剪輯師旁邊。那時,他身兼司機和攝影師。
“能力不足之人,卻懷著巨大的野心是最可悲的事。”
“所以,我不應該胡思亂想,而是想著怎么賺錢,把視線集中在一個點上,以改變我對以往事物的看法?!?/p>
他猛吸了一口咖啡,再次往里面加了一些冰塊,平息了上涌的笑意,說:“我說的不是你。那時我還沒有長大到可以有主宰自己意志的能力。離家之后,它漸漸長出來,于是,終于到了我可以獨自做決定的時候。這就是我至今為止的選擇。你看,我媽覺得我離了她就不行,現在我還不是活得好好的。我的痛苦和更苦難的人比,根本微不足道。我一個人無牽無掛,才是世上最幸福的。如果有人因為我一個人而覺得我可憐,那么他們錯了,可憐的是他們,他們不知道文明的建立是漫長的過程,文明和制度都可以改變,以為現在就是永遠。我喜歡這個沒有四季的城市,四季是一種時間計算方式,在輪換的風景里你會察覺到自己長大、老去,當然,這過程中還加了很多讓人惡心的生活佐料,會讓你有一種虛無感。每個人都在講虛無,因為我們觸摸不到生命的實質。什么是實質呢,就是你能真正觸摸到你身體的瞬間。”說完,他慢慢地抓住了我的手。我們掌心對著掌心,目光都落在對方的腳下,那是一段短暫而又徹底放空的時刻。
“面包比愛情重要,來,讓我們把這面包分了吧?!彼砷_手,從桌上把先前從蛋糕店買的方形面包取出來,撕了半塊給我。他的眼神自然,沒有任何心動的意思。
我接過吃了起來,覺得這樣也挺好,我問不出口他是否想占我便宜,還是純粹想感覺一個實在的肉體部分,證明彼此都還活著。
熱帶地區無法給人們一個準時報點的時鐘,雖然它的搖擺出自老到的制鐘人之手。
居 所
我開始在拼多多和淘寶上買東西,雖然天貓軟件還舍不得刪除,但是,是該對無用卻高昂的消費一刀兩斷的時候了。活了三十個年頭,我明白,如今,誰都不能成為我的靠山,工作才是我最大的依靠。是工作,不是人。雖然無論是學歷還是能力,我都普普通通,除了略微可以勝任文字工作,其他都一無是處。在對自我的貶低里生存才能燃起斗志,這是我一貫行之有效的方法。
這段時間,因為老板新接了兩個項目,文案催得緊,“你們不想要錢了嗎?千萬不要惹怒金錢,你們可是要為金錢工作五十年的人?!崩习宓膭裾f里有不容置疑的威嚴。
制作美觀的ppt又不是我的強項,我只好在晚上和周末在家加班。頸椎疼得緊,也沒有空去藥店買上幾塊膏藥貼一貼。上周六抽空去醫院,醫生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便說,你是累著了。然后就開單讓我去預約一個CT平掃檢查。一百六十塊錢。我拿著單子,在診室外想了至少二十分鐘,醫生既沒有摸一摸我發疼的脖子,確認一下我有沒有長什么結節腫瘤之類的,也沒有讓我把自己的癥狀好好說一說,這一百六十塊不是很值啊。而且預約后,如果排不到周末怎么辦?或者結果不是周末出來怎么辦?原來,看病對打工人來說不止是醫藥費,還有時間。在我終于發現自己把時間全部抵押給公司之后,我驚覺擁有一副健康的身體是多么重要,那才是真正的自由啊,哪需要一個房子來撫慰,還背負一身債務,我真是一個傻蛋。
二十分鐘之后,我在從六樓到負一樓的徘徊中,最終還是隨了大流:來都來了……
萬幸,周六的CT室幾乎沒有人排隊,我很快就拍完了,結果卻要等到周一下午才能出來。我沒有去取結果,直到收到醫院發來的短信,提醒我飲食注意事項和定期復查。內心不由地一陣感動,原來醫院也是關心患者的,我也沒有那么擔心報告結果的好壞了。我把信息截圖發了朋友圈,剪輯師在下面回復說,相信醫生,明天來公司一起加班吧。
公司有監控,即使老板不在公司,也能隨時查看我們的辦公情況。兩周之前,因為我總是提前或者準時下班,老板對我頗為不滿,并在我們三個人的工作群里委婉提醒了我。我計算著自己的房貸和每個月必要的支出,誠惶誠恐地解釋了一番。過了好一會,老板才回了一句,我只說了這一句話你就嘰里呱啦說那么多,懂什么叫尊重嗎?我只好費盡心思找了一個不知是否合適的表情包發到了群里,結束了對話。然后,在家加班至今。
剪輯師的回復也許是一個暗示。我想著那個產業園到處都是監控,辦公區里作為導演的老板,對這一套設備的使用更為熟悉,完全沒有盲區。我回復了一個OK的表情,然后決定從桌前離開,去洗澡。我從衣柜里拿出睡衣,我的衣柜是自己量尺寸,網上下單定制的,幾百塊的復合板搭建的空間,都是一百元以下的衣服,不必要的社交也減少了,因為不想花錢,一杯“蜜雪冰城”都讓我心疼。我為自己的節約加油鼓勁,走進勉強能轉身的洗手間。里面的燈壞了,一直忘記叫電工上來看下該買多大的燈泡,于是干脆虛掩著門,借著客廳的光洗澡,反正一個人,赤身裸體也不怕,只要不走到窗戶前就好。這里樓宇之間的間隙并不大,可以清楚看到對面公寓的一舉一動。我很樂觀,即使被望遠鏡偷窺,攝像機偷拍,身體還是我的。我換了睡衣出來,坐在兩人座的沙發上,那是前任業主留下的東西。我覺得自己應該對其心懷感激,畢竟省了一筆家具的錢。除了發工資的當天,其他時間我都身無分文,靠刷信用卡生活。
我必須把老板奉若神明,他不僅是我衣食父母,更是我的救星。我給剪輯師發了微信,然后今天不打算繼續工作了,反正明天要去公司加班。老板希望我為工作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因此必要的犧牲和奉獻精神是必須的。而明天,我打算在監控下,讓老板看到我最好、最努力的一面,雖然我一個月只有四千的工資,但是我必須要把命豁出去,談錢的人是不高尚的,無論在哪個公司都干不久的,會被裁掉的。老板難得在公司的時候,在例會上總如是說。過了一天,周末還是過去的周末,工作日還是過去的工作日,我還是那個做牛做馬的我。
我已經做好了明天從早到晚工作的思想準備,哪怕只是跟著剪輯師閑聊也絕對不到半夜十二點不離開。我準備去醫院把結果取了,反正醫院二十小時都開門,只需在機器上拿二維碼掃一掃,結果和黑白片都能拿到。這時,外面突然響起一聲驚雷。我喝了一口茉莉烏龍茶——自從我決定省吃儉用后,我打算喝白開水,這一箱烏龍茶放了有一陣子了,一直沒舍得喝。
我把水放到桌上,外面已暴雨如注,也許老天不想讓我去取拍片結果。我突然想起,天氣預報說這兩天有一個叫“卡奴”的臺風過境。氣候異常,北方發大水,南方氣溫高于往年,夏天烏云密布,電閃雷鳴。而我早已不再懼怕驚雷。我喜歡坐在窗前,望著外面被風雨擊打的花草,內心和這深夜保持著一樣平靜的頻率。偶爾我會用剛剛還完貸款的ipad看視頻,人在沒有工作的時候,反而更想花錢,它便是我在重壓之下所購之物。我在百度看各種熱搜和獵奇的視頻,也和不認識的網友聊天,那是為了防止離群索居太久可能導致的社交障礙,我沒有多余的錢支付在醫藥費上了。現在,還完房貸,剩下的錢只能勉強維持在這座城市的生活,這就是過早失去父母的人生啊。我感慨道。
疾 病
原來,頭發變白不只是因為壓力,還有疾病。我和堂姐夫一起去機場接她們。我的眼睛因為過度使用和睡眠不足,開始出現重影,看東西模糊,還好,我還能清楚地看到嬸嬸的臉。原來衰老是這個樣子。在她生病之前,我從未意識到衰老其實離我很近。她讓我想起了曾經躺在病榻上直到斷氣的母親。死亡來臨之時都會給活人各種提示,而我卻沒有為死亡的來臨做任何準備,我忽略了它,只是忙著給母親的病體擦洗,專注于她淪陷的皮膚、干癟的乳房和只剩下皮包骨的大腿,驚異于人的身體在疾病的圍攻下一敗涂地的景象。好在嬸嬸雖然瘦削不少,但她仍然有力氣。至少,她的生命不會瞬間被截斷。
從機場出口到停車樓要走一段比較遠的路。我問她是否可以走。她說還沒有衰弱到這個程度,廣州的醫生比較擅長疑難雜癥的治療,她比之前好多了。在交談中,我明顯感覺到她比在本地醫院時開朗了一些。堂姐挽住我悄悄說,三周后還要再去復查。
昨天晚上,要趕一個急活,我喝了好幾杯加糖的咖啡,也許是咖啡因作用,我輾轉難眠,還上了好幾次廁所,期間還出現了輕微的抽搐反應。我勉強起來給自己沖了一杯熱姜糖水,一邊用勺子喂自己,一邊打量著狹小的客廳,覺得人世間這么美好,自己可能無福消受,頓時沮喪不已。疲倦到底是什么呢?身體嘗試告訴我什么信息?我望著走在前面的嬸嬸,覺得她一定經歷了與我一樣的心境。
露天停車場沒有任何樹木遮擋,地面的溫度隨著太陽的攀升越來越高,我被曬得暈暈乎乎,我不應該來的,應該在公寓里補覺。我無法后悔,也不能抱怨。我的痛苦并不見得比她們輕。
“做一個沒心沒肺的人真是幸福啊。”我跟堂姐說。她沒有理我,而是追隨姐夫,怕自己在停車場迷了路。
我們終于鉆入了車里,車里的溫度幾乎能把人的話語融化。除了發動機的聲響和空調調高后的風聲,每個人的精力都仿佛已被這個漫長的夏天抽走??墒?,我既不喜歡夏天,也不喜歡變冷的天氣,那會讓我的血管凝固,讓不注意防寒的我感冒。
“還好這病不傳染。護士態度不好,但是治療效果不錯。”坐副駕駛位的堂姐扭頭對我說。這也是對嬸嬸的寬慰。
四十分鐘之后,我們終于駛入了鎮子,拐到了那座平房前。叔叔已經買了祛邪的東西,等著她回來,燒紙賄賂鬼神、跨過火盆,把一切污穢燒得一干二凈。
這個儀式我見過數次,覺得很荒誕。如今,卻已經不排斥了。人類是多么聰明,發明了各種驅逐不幸的方法,雖然并不都管用,卻凸顯出精神和肉體同等重要的認識。接著是吃飯,比家常便飯豐富一些,這也是對待疾病的方式,以一種積極的態度驅散病毒。雖然病歷本上描述的癥狀和治療結果是科學的,不過我沒有說真話,而是說了一些讓病人聽起來舒服的話。那是從前我沒有對母親說過的話。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在這個時候,不會有人問我是否要回原來的住址看一看,它被每一個與之關聯的人刻意遺忘,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不可能告訴她們,我和別人在沉悶的夜色里抵達那里,站在外面想象里面漂浮的病菌,也許那是故去之人留下的暗號,而我與它已毫無瓜葛。我更不會跟他們談論正在推行的火葬,對于一個居無定所之人,火葬是最方便的,骨灰可以方便攜帶。我吃著飯,覺得如果母親是火葬多好,這樣我便不會受困于此。但是父親不會被允許的,他的身體必須埋葬在家族的墓地。頭疼。我捶了下自己的腦袋。堂姐坐在我對面,盯著我過于疲倦的氣色問我怎么了。接著又說大家都起太早了,吃完飯都回去大睡一場吧。
我說我去上個廁所,胃食道逆流。我知道她們聽不懂這個詞,可我還是說了。我起身去了洗手間,我應該用清水洗一下臉,可我只是蹲下來。門關上了,只有一扇小窗開著,沒有風,氧氣好像過快地消耗,我感到呼吸不上勁,我清楚,那種讓人窒息的痛苦又來了,不定期的。我最終也沒有吐出來,也許還差一點什么……
我回到飯桌上的時候,大家基本都吃完了。菜也逐漸變涼了,我便只是喝飲料,偶爾說幾句話,然后和堂姐一起把嬸嬸送到二樓,下來坐在大堂里,望著外面說一些無關痛癢的話。人在身心俱疲的情況下,在棘手的問題解決之后,感到的不是興奮,而是空虛。良久,我說,姐,我還是覺得二十歲出頭的我是最快樂的,雖然那時候行為舉止就像一個發癲的人。我沒有說,姐,你終于經歷了我之前經歷的,是否理解了那時的我?疑問是因為人在不同時段遭遇相同的事,承受力和理解力都會出現巨大的偏差。那時候的我會發瘋,現在,不會了?,F在,我懂得如何溫柔地安撫不幸。
她說在廣州睡的硬床讓她的腰椎問題加重了,可她根本沒有時間顧及自己。她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還要過回以前的苦日子。她拿出自己拍攝的所有照片,再次一張一張給我指認細節如何與過去重疊。她把房子退掉了,一天七十塊,三周可以省下一千來塊。而且,可以暫時把看病的事拋諸腦后。她一邊說太累了不想再經歷第二遍,一邊因卸下了作為兒女的重任而雙眼有光。
可悲傷依然像胃腸道里的殘余物,把人堵得慌,噩夢和年紀一并增長。
工 作
“生活有時是很可愛的小玩意兒。它被細分成很多種類,而其中的一些讓我感到愉悅,比如和你在一起喝一杯冰美式。很多人喝過一次后就不再喝了。我堂姐說,憑什么比五塊錢的冰紅茶貴一倍呢?!?/p>
從鎮上回城區之前,我請堂姐在鎮上新開的益禾堂喝了一杯現磨咖啡,這是鎮上第一家有咖啡出售的店鋪。原來咖啡已經這么普及了??墒撬龂L了一口后就不再喝了。她不愿意加一些糖,也不愿意我去對面的超市買一杯牛奶給她做奶咖。
“錢重要還是味覺的享受重要,看個人吧。不過……”他看了我一眼,說,“你還是省錢比較好,畢竟一屁股的房貸,追求奢侈就不應該了。”
“好,那這次算你請了,現在微信轉賬給我。”
“AA才能長久做咖啡搭子?!奔糨嫀熃o我轉了九塊九毛錢。我收下了。我再也不干和錢過不去的傻事了。然后我們端著沒有喝完的咖啡返回到樓上去,回到熟悉的工作狀態中。辦公區是寂靜的,我們笨重的腳步聲也吵不醒它。工作也是安靜的,除了鍵盤的按壓提醒大腦身體的部分還在運轉,我不確定自己是否還存在意識。我看了已經坐定進入狀態的剪輯師一眼,有點羨慕他。
這個場域讓身處其中的人緊張萬分。我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變得緊繃,我的肩膀正緩慢地聳起,進入一種警惕的狀態。我拿起咖啡又喝了一大口,差不多見底了??Х鹊奈兜绤s沒有在樓下喝時那么吸引人了。我醒悟到是因為我和剪輯師換了地方,樓下的我們是朋友,樓上的我們是同事。同事是不能談工作以外的事的。
剪輯師正在自學高級編程。白天他的睡眠時間縮短了,我在電腦前苦思冥想方案時,他的手指正在鍵盤上敲擊。我除了ppt制作技術越來越精進外,所能想到的創意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吹郊糨嫀熯@么努力,我突然覺得自己也需要學習新的技能,以備將來被裁掉時還有垂死掙扎的機會??墒?,這么拼命是為什么呢?我的健康就像一張信用卡,在我不斷透支下,早已經還不上了。如果三十年后,或者不到三十年,我就要因為長期過勞導致的糟糕的身體狀況,為支付醫藥費而賣掉我奮斗了一生的房子,那么我這些年的努力又是為了什么?我的生命還有什么意義?我在ppt上打出的是這些字,而不是描述那些開場鏡頭、轉場文字和結束語,也不是插入以前的案例和劇照。我徹底放棄了這一天,允許自己用這一天來哀悼糟糕的心情。
我走過去,站在剪輯師身后,看著他電腦屏幕上的字符,說他英語真好。他卻說,不要打擾我。他兇狠的語氣讓我發愣。我的眼淚落下來。他的手速慢下來,回頭問我怎么了。
“沒有人告訴我放松。”
“那我告訴你,看清自己現在在哪里,找個可靠的位置靠一靠?!?/p>
他又繼續對著電腦做他的私事。
我將身子慢慢矮下來,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他身體一僵,手指停下,說:“我可不是可靠之人。”
我說:“暫時借用一下你的溫暖,不會太久。人與人之間,偶爾不需要間隔那么遠的距離。力與力可以相互抵消,所以即使你不可靠,我也暫時摔不了。”
我回頭看了下墻上的攝像機,那是老板的第三只眼。
【作者簡介】王海雪,文學碩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有作品發表于《十月》《花城》《鐘山》《青年作家》《長江文藝》《山花》等刊,部分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轉載;曾獲紫金·人民文學之星中篇佳作獎、海南省文學雙年獎新人獎、海南省文學雙年獎中篇小說獎等;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 《失敗者之歌》《漂流魚》;現居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