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桕在陽光下晾它的葉子,一陣風跑過來,樹葉開始跳舞,一低頭,水里就游過一群影子,像是集體穿過一場夢境。坐在東安湖邊,難免讓人產生一種置身幻境的感覺。尤其是湖邊的那棵烏桕,高兩層樓有余,樹干纖纖,樹葉芊芊,在五月里,懷抱一樹最濃重的春意,干凈得仿佛初臨塵世。陽光傾瀉在它的身上,在東安湖的微漾里,百轉千回的,是一棵烏桕全部的春天。
為一棵烏桕動心,大概是在兩年前的冬天。有朋友講,他們的景區需要做景觀打造,有一次去樂山采購苗木,無意碰見一棵被遺在山林中的烏桕,大腿粗,樹干從露土伊始,便堅決地與地面呈45度陡斜的方式生長,那姿勢,活像唐時婦人高高盤在頭頂的隨云髻。他買下了它。他說,它也算是一棵有自己想法的樹。買下這棵烏桕的時候,他并沒有想好要如何安頓它,只當是一次抬手的善意,畢竟山林茂密,終日陽光難辨,將它留在這里,無異于是一種對生命的放逐。他不忍心。
汪曾祺在《人間草木》里寫道:“美,多少包含一點偶然。”這棵烏桕也不例外。在景區的大門口,常年汪著百余平尺的淺水,日復一日,水聲泛泛,卻也盈潤著說不盡的倦漫。也是突發奇想,他在那片水面上筑了一個淺水高的圓壇,再沿樹身歪斜的方向鋪了一溜齊水高的鵝卵石,從那天以后,那棵烏桕便成了這處景觀的靈魂。三月,乍暖還寒的時候,樹葉始發,烏桕自覺不自覺地挾帶了幾分小心,樹梢只肯施施然地鵝黃著;等到了初夏,暖融融的日光已然明朗,所有的葉片輕盈地舒展,連帶著風經過的時候都多出了幾分清爽;秋天繾綣得很,在綿綿的情意里,蒼黃的葉片趨于綺麗,烏桕披掛彩衣,跌宕得如同愛一個人那樣成為一個季節,卻換得一身彳亍的紅葉,一夜之間,它打發掉所有的盛年,甘愿寂寞成淺水上無言的老叟,這便是深冬了。
和那棵烏桕相遇正是早春,我去的時候,朋友已等在景區門口,著一身民國青布長衫,身后便是那棵烏桕,他們一前一后,古樸得像是剛從山林歸來。其實,真要論起來,那樣的日子并不適合遇見,天色被烏云困住,所見之處皆灰茫茫的,連同那棵烏桕,左看右看,總免不了耽溺于心事的嫌疑。在現實停滯的地方,虛構就開始了。我坐在水邊,朋友的講述仍在繼續。他講起他如何在下雪天和烏桕一起站成滿頭白雪,也曾夜飲歸來舉燈來到烏桕樹下,還有獨屬于一棵烏桕的晨昏與日暮。“不會再有人和我一樣,牽掛一個親人一樣掛心一棵烏桕。”他說。
友人正值不惑,半生勉力,職位始終難見起色。起初,他還一笑以置之,只當是時機未到,幾經磋磨之后,也許是連自己也灰了心,干脆撇下心專注當一個閑人。是那棵烏桕喚醒了他。關于那棵烏桕,我所有的信息幾乎都是來自他的講述。至于幾多真實幾多虛構,并不重要。那是他的烏桕。托爾斯泰說,他寫一只鳥前,一定會讓這只鳥在自己心里過一遍。哪怕它已經死去,你還是覺得它還活著。烏桕也是一樣,當它開始成為一個人的烏桕,不管它是在此地還是在彼地,它所有的一切就已經攜帶了屬于那個人的氣味。現在,該來說說我的烏桕了。
這是我第一次到東安湖。東安湖位于成都市龍泉驛區,是一座城市中的生態公園湖泊,公園占地5061畝,湖泊就有1634畝,是第31屆世界大學生夏季運動會主辦地,也是畫家高克明念茲在茲的“日出東安勝地”。從成功申辦第31屆世界大學生夏季運動會以來,東安湖公園就以日新月異的變化展示著成都速度。在這里,東閣望川、東安竹語、溪峰河宴、桃李龍泉、書房澄泓、錦城花重、梅坡溪橋、神鳥迎賓、帆影競渡、驛臺荷風、活力西江、麗日戲沙,十二處充滿詩情畫意的景致,以各自的風采展現著“一湖映一閣,四園十二景”的盛世華采。在一座城市中,能有這樣一片安放身心的地方,無論如何,都算得上是一件值得幸福的事。
說起來,我所居住的大邑縣距東安湖所在的龍泉驛區并不遙遠,無非是成都市所轄的兩個區縣,奈何在地理位置上一東一西,加之大邑本來就屬于郊區,去成都,自然是去市區里體驗都市生活,要為一個公園穿一趟城,好像始終缺乏動力。世間的驚艷之處,往往發生在不夠期待的時候,正是因為沒有對目的地進行預設,當所有的美好在你的面前徐徐鋪展,你會忍不住為自己當初的草率而備感汗顏,在想象和現實的一退一進里,山峰拔地而起,只有你知道,已經有什么東西在你的心里牢牢地扎根了。
在這樣的前提下,我不止遇見了東安湖,還遇見了我的烏桕。其實,在東安湖,遠不止我眼前的這一棵烏桕。況且,這棵烏桕不夠高,不夠壯,不夠特別,從樹干到樹葉,都纖纖地柔弱著。風從這棵烏桕身旁經過的時候,桃似的葉子在水面投下憂傷的謎團,清澈的水波咿呀聲漸起,那是它們的話,關于天空、大地和世間所有值得想念的事情。這樣的時候很容易讓人想起林黛玉,也是在水邊,也是在青澀的年紀,也是在和一個人的相逢里完成了她的全部生命。我想,這棵烏桕一定不是來自無人問津的山林,更大的可能是在林場,或者烏桕的故鄉——大悟縣,那里有成片成片的烏桕樹,它們一行行地站著,一棵挨著一棵,它們一起度過了所有屬于烏桕的年年月月,一起從一個春天走向下一個春天。
夜晚已經來了。所有的喧鬧聲重新歸于湖底,藍色的燈光從烏桕的根部升起來,接著,燈光變成了紫色,然后是綠色,青色……烏桕的葉子也從青變綠,變黃,變紅,在此刻,我和一棵烏桕,都用想象完成了屬于我們的全部的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