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駛離天府機場繁復的室內空間時,這個闊別十年的城市才又重新浮現在我的腦海。夕陽斜掠,我從車里望出去,任光線刺入雙眼,十年前那些模糊的碎片便浮現在眼前。那時我們還是青澀的學生,來自天南地北,那時的成都似乎也更老舊一些——這么多年過去,萬事萬物都經歷著巨變;十年過去,我已然懷有蒼茫之心。這次將要遇見的,也是來自五湖四海的朋友,我都已在網絡中熟悉他們絕大多數,日常與作品,這就是網絡的便捷,但我仍不免在將要見到他們時感到緊張。
面對暮色走神的時刻,我不時看看車載顯示屏上的地圖和規劃用時,預估一個小時的車程,在內與外輪換的風景中被我耗盡。天色慢慢轉暗,直至沿途的路燈和霓虹映照,恍然將世界縮小為這一小片,渺遠,但確定的是,它們撫平了我起伏的心緒。汽車逐漸慢下來,并在一個黑燈瞎火看似“冷清”的樓盤入口處停下了。司機詢問保安亭的工作人員,往里走是否有某個餐廳,客人要去那里,欄桿并未抬起,他并不知曉那個地方。我看著顯示屏上一大片綠色,中間是表示湖泊的深藍色,導航規劃的路線便是沿著湖畔行駛,不幾分鐘就能抵達。大約司機也未曾到過,他又打電話詢問,按新的建議沿著地圖上的綠地外圍行駛了一段,在另一處架設著路障的路邊停下來。他先是表達了歉意,解釋說這里臨時封路,告訴我只需沿著這條路往里走三五分鐘就到了。他的客氣讓我也心生慚愧,七八點鐘,剛好是和家人團聚晚餐的時間,卻仍在為我奔忙。我在路途坐了半天,確實也想走走活動筋骨。下車后我便按照朋友發來的定位,向里走去。
因為航班的緣故,抵達時已是晚餐時間。跟著手機地圖上朋友發來的定位往前走時,我并未想過看看這是什么地方,在車上依稀聽到司機說起龍泉驛區,是大運會主場地,以及這里的房價。我的思緒被重返舊地所縈繞,下車后獨自一人,又為即將發生的見面而心潮難平。車子在這片綠色外圍行駛,夜色將內里的一切遮掩得嚴嚴實實,剛下車沒走幾步,燈光逐漸淡漠,周圍的景物就輕緩地顯現出來。
最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那個龐然巨物,我也瞬間明白自己進入一個體育園了。與大型體育館相對的,是一個向著曠野延伸的平臺,平臺中間豎立著一座金屬火炬的雕塑,偶爾有散步的人從主路上拐個彎,在雕塑邊繞一圈,從別的路徑離開。它在夜色中向上延伸,模糊難辨,但這般身形在體育園里,很自然就讓我想到了火炬,但我沒有走上前去,離定位的地方越近,我就越緊張,難道,這便是古人說的“近鄉情更怯”?
當然我的內心并非宋之問當時復雜的況味,而是輕微社恐者必然的心理路程。好在尋路過去時,發現餐廳就在起伏造景的湖邊上,空蕩的湖面,承接著餐廳玻璃幕墻散射的瑩白光線,以及從里面傳來的熱絡的人聲,未及相識便已融入其中。
這多少有湖與光、以及舒適的空曠的功勞。我總是很難即刻融入人群,并與他們迅速地成為朋友,然而在這樣的地方,身心很快就感到無拘束了。我心想,幸好他們沒有安排在某個逼仄的空間,不然除了尷尬,恐怕很難再收獲其他吧。一次全國范圍的降溫過后,成都的夜晚并不寒涼,尤其在這樣空曠的公園里,夜風清爽,吹送來草木燥熱后略帶溫撲的氣息。散落在周圍的巨型建筑,安靜地棲身于自己的陰影里,湖對面隱約有座塔身,在曠古的月光下,給人一種古今同此一刻的感覺,古代天府的文人墨客們,是否也在相同的夜色里,談詩論藝,與星月同歸。
夜色籠罩之處,保留著本真的神秘,當我跟隨眾人乘車離去前,也對它們心懷向往,與離別時的惆悵。沒想到第二天的日程仍在這里。
然后我就認識了東安湖。
我無法向你準確描述,日光下東安湖的模樣。那些在地圖上被暈染成一片翠綠的草木,變成了現實中充滿生命力的高矮疏密的植株,那些深藍色無差別的湖泊,在微風的拂動下,正在我的眼前泛著盈盈光波。我被眼前的湖光山色吸引了。這又何嘗不是它們在召喚我呢?我為重新回到這里感到欣慰,那些昨夜被黑暗吞噬的部分,在破曉來臨后又完整地顯露出來,比夜晚更讓人安心。
我就那樣在明亮的落地窗前,漫無目的地觀望著外面的一切,直至上半場活動結束,和他們一起走了出去。我似乎天生就更喜歡戶外,喜歡步行,不論午間的街頭漫步,還是沿著海岸線的徒步旅行,抑或去到一個陌生地方后走街串巷,意欲盡快熟悉并融入其中,甚至這樣的活動為什么不在戶外舉行呢?有什么比在戶外發生更令人神往的?東安湖就有這樣的魔力,當我身處其間,便想窮其全部。
東安湖是這樣一個理想所在,它將人們對戶外的向往放大,湖光映照著城市周圍的山色,仿佛它就是中心,是城市的心肺,乃至每一個地方、每一個人,在獨自面對它時,都有種一探究竟和親身體驗的沖動。大運會在此選址,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再過不久,將有一群來自世界各地的大學生相聚于此,以年輕矯健的身體,在此處為世人演繹一種充滿自然與活力的生活方式,屆時東安湖也將為世人所知曉。
比他們更為幸運的是,我在東安湖還是安靜的時候到來了,與那可以想見的熱鬧相比,我更愿在這安寧的時刻,把自己交付與它。就如此刻,我與這群朋友逐漸相熟,對文字共同的偏好,讓我們有了說不盡的話題。我們在等觀光車的時候聊,在車上聊,下了車后仍在聊著。車輛行駛在公園里干凈曲折的小路上,在清澈的湖水邊,經過綠樹成蔭,穿過微微隆起的拱橋,與游人插肩而過,我們的笑聲應和著他們的笑語,東安湖以它的閑適迎納一切。如果說夜晚的東安湖是矜持的、禮節的,白天的東安湖就是熱烈的、從容的,我們以為自己是享受這一切,未曾想到是東安湖招待有周。
沒有安排的間隙,這個時候最讓我著迷,我們隨意地在湖區里穿行,沿著湖邊的小路,或者通過拱橋去到島嶼上,在蜿蜒曲折,四通八達的棧道上散步。初夏的草木迎來了一年中最熱烈的時刻,成片的綠色在陽光下晃著眼睛,還有那些暗藏在葉間的果實,在我們走近時,露出粉紅色羞澀的表情,讓人欣喜,又不忍采摘。
與此相映的是我們無盡的談資,關于書籍、藝術,現實和熟悉的人事。這次活動的目的,也與十年前參加的那次活動很像,有講座,采風,更多的還是為來自東南西北的朋友提供互相交流的機會,畢竟,除了眼前的東安湖,還有什么能比腦海里那些紛飛的思緒更讓人著迷的呢?每當我們來到湖邊上,或者其他人交談著從我身邊走過,并在眼前走遠,我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卡爾·澤利希筆下的《與瓦爾澤一起散步》,在黑里紹的療養院,經圣加侖到達特羅根,或者去往阿爾特施泰滕,對于人世及藝術的哲思,讓他們的散步更加迷人。我們當然無法與之相比,在東安湖畔,我卻心向往之。
暮色再次降臨時,站在湖中島嶼的高臺上,俯瞰眼前的東安湖,我前夜未曾留意的霓虹燈光,開始在湖邊亮起來,映照著逐漸變得幽藍的湖水,越過城市的樓群,遠處是環繞的群山,仍在夕陽中發亮。日間稀疏的人群,現在多了起來,一種未曾得見的景色再次籠罩了東安湖,天府之國,如此安逸。我想再沿著湖面悠閑地走一圈,體味不一樣的安恬,想想還是作罷,有些事情,小滿即可,不必過于求全。
雖然短暫,東安湖的夜與日已印刻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