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向理性社會
《我的哲學探索》一書出版于1988年,金觀濤在自序《二十年的追求:我和哲學》里回憶,“在我的哲學探索中,那足以動搖我的全部哲學信仰的危機出現在1968年”①。這一危機,金觀濤概括為對“徹底辯證法”的恐懼,“只要在任何一個層次的規定性上引進否定方面與其共存,那么這個體系中任何確定的東西都不會有”②。作者由此用“感到腳下的大地在震動”“一片混亂與絕對虛無”等來描繪內心的驚惶不安,甚至表示:“1968年的夏天和秋天,我不得不每天游泳到精疲力竭,用身體的極度疲勞來克服晚上無休止的失眠?!?/p>
金觀濤所經歷的這場思想危機,顯然不僅僅是哲學思辨的結果,他感到不安的“否定方面”,有現實中的對應物。金觀濤的應對之道,是他所談到的“由哲學向科學的隱退”④:“我第一次感到了無形的力量,這就是科學理性……我下定決心,如果辯證法哲學是科學的,那么它必須徹底拋棄黑格爾式的思辨,而接受科學精神對理論構架的要求。”⑤金觀濤之所以從“哲學”退向“科學”,是要尋找另一種思維模式來控制——無論是在思辨層面的還是在現實層面的——令他不安的否定性。在金觀濤這里,無論“哲學”還是“科學”,都不是學院化的知識體系,而是與當時的社會現狀緊密勾連的轉喻。
對于理解新時期文學起源乃至當代中國的歷史邏輯而言,似乎與文學無關的“科學”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五十多年后重新審視金觀濤這一思想轉變,其征候意義愈發凸顯,這一轉變就像一處遺失在中國當代史深處的思想路標,遙遙地指向著我們這個深陷在“科學”中的世界。就筆者有限的視野而言,剖析這一轉變,需要依托金觀濤、劉青峰在20世紀60年代末到70年代的以下作品:金觀濤完成于70年代初的哲學札記;劉青峰執筆的《公開的情書》(署名靳凡,寫于1972年,發表在《十月》1980年第1期);金觀濤與劉青峰合寫的《中國封建社會的結構——一個超穩定系統》(寫于1971—1979年,發表于《貴陽師院學報》1980年第1、2期)。
據金觀濤自述,他曾將這一時期(1968—1970) 思想的轉變寫成哲學札記,“這份札記斷斷續續,一直到1970年初才完成”⑥。這份哲學札記無疑是理解金觀濤思想轉變最直接的文獻,但一直沒有公開發表。張春田曾在2009年3月訪談過金觀濤,在對話中后者談到了這份哲學札記:“在1969年前后,他產生了用系統論來反思黑格爾和馬克思主義的想法,斷斷續續地把這些思考寫成了哲學筆記?!雹呓鹩^濤本人認為,他這一時期的思想轉變,從小說《公開的情書》中也可見出端倪,“這份札記在我的幾個好友中流傳,正是通過它我和劉青峰認識了,并開始了我們的戀愛。也許讀者可以在劉青峰的《公開的情書》中的男主人公身上看到這樣一位自信而熱情思考者的形象”⑧。
小說《公開的情書》寫于1972年春,由43封書信組成,男女主人公真真與老久分別以劉青峰、金觀濤為原型。老久的心路歷程和金觀濤一致:“從立志學科學,到文化革命中思考現實,又由現實思考到理論、探索到哲學、最后又回到科學,我們走過了一條多么痛苦的、思想斗爭的路呵?!雹嵩凇豆_的情書》中,“科學”成為老久與真真“愛”的媒介:“當我知道你開始看量子力學、仿生學、控制論等和你的教學工作無關的書籍時,我高興極了。從那時起,我就愛上了你?!雹庠诶暇每磥?,“我們信仰科學,信仰辯證法,是因為我們認為生活應該進步,進步只有依靠科學”。他甚至認為只有“科學”才能解釋政治與社會:“科學給我們以力量,是時代使我們意識到,只有掌握和應用世界上最新的科學思想和科學成就,用它們來考慮以往和目前的一切事變,才能得出正確的答案?!?/p>
《公開的情書》從問世以來一直被視為思辨小說,但細究起來,其中并沒有多元的對話。貫穿小說始終的,就是老久和他的朋友將自己身處的社會局勢理解為“宗教般的狂熱”,并以“理性/非理性”來加以評判,代表“理性”的是“科學”,代表“非理性”的則是“哲學”。讀金觀濤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著述可知,他對非理性主義的憂思是一以貫之的,他還將自己的工作(1985年完成的《發展的哲學》、1986年完成的《整體的哲學》和1987年完成的《人的哲學》) 視為“理性哲學的重建”,如他在《人的哲學》中所說,“重新整理作為人日常理性總結的哲學的時刻已經到來”。和對非理性主義的憂思相伴隨的,是《公開的情書》中那種精英感頗為強烈的激情。如老久寫給真真的話:“我有一種很強烈的信念:在我們這一代人中間將會產生出無愧于我們時代的政治家、思想家、科學家和藝術家。”和這種精英觀念相比,老久們對身邊的普通人卻很淡漠。當時的評論家就認為小說人物的“心離人民太遠”,是“貴族革命家”。在近年來的研究中,李雪重新用社會差別的視野分析《公開的情書》,指出小說中隱藏了一個“情書前史”,其展現的只是片段式的“精英受害史”論文。故而,基于精英觀念,老久對“穩定”有一種渴望,希望以科學理性來結束現實動蕩。
從科學理性和系統穩定的關系入手,金觀濤、劉青峰的寫作,順理成章地轉向對于社會系統的分析。劉青峰表示,“也就是在寫作小說的同時,我們開始了對中國封建社會的獨特性的反思,引進控制論方法,寫下中國歷史研究提綱。前面提到的《貴陽師范學院學報》1980年的論文,就是對這一問題的初步回答”?!吨袊饨ㄉ鐣慕Y構——一個超穩定系統》在1974年5月完成第一稿,并在1979年6月、12月改完第二稿、第三稿。這篇文章后來被擴展為著名的《興盛與危機——論中國封建社會的超穩定結構》一書,1981年9月完稿,1984年4月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自從20世紀20年代末社會史論戰以來,史學界關于中國封建社會長期停滯原因的討論持續了幾十年。在50至70年代,范文瀾的觀點在學界頗有代表性。范文瀾在《論中國封建社會長期延續的原因》一文中指出,“剝削者(地主階級) 與被剝削者(農民階級) 之間的階級斗爭,就是封建制度底基本的特征”。也就是說,封建社會農業生產力之所以發展停滯,就在于地主對農民的剝削。范文瀾還引用了毛澤東《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中的判斷:“地主階級這樣殘酷的剝削和壓迫所造成的農民的極端的窮苦和落后,就是中國社會幾千年在經濟上和社會生活上停滯不前的基本原因。”這一判斷基本上也是對于中國封建社會長期停滯原因的經典概括。
《中國封建社會的結構——一個超穩定系統》在新時期重新挑起這一話題,隱含著對這一史學傳統的挑戰。其重要的轉變在于,分析視角從“階級”轉為“系統”。在以范文瀾為代表的傳統馬克思主義史學中,強調的是“階級”和“革命性”;而在金觀濤與劉青峰的論述中,強調的則是“系統”和“穩定性”。實際上,任何以控制論為理論基石的理論,都在追求降低系統的熵值,讓系統穩定有序而不是混亂。
理解金觀濤、劉青峰的“超穩定結構論”,要厘清一個貌似矛盾的理論前提:超穩定結構論之所以批判“超穩定”,恰恰是為了“穩定”。在金觀濤、劉青峰的控制論視野下,“超穩定”并不是真正的“穩定”,而是一定會走向振蕩,“超穩定”唯有借助震蕩才能使系統回歸穩態。超穩定結構論的理論關鍵,是要以控制論、系統論的方式來理解并消弭震蕩。在具體的論述中,金觀濤、劉青峰作為新時期理論界的代表人物,承接著新時期話語的一個總體性結構,即將“文革”的肇因指認為“封建專制主義”。從這一話語結構出發,金觀濤與劉青峰的創新在于,憑借超穩定結構論將政治問題科學化,將“社會”理解為“系統”,將政治、經濟、文化等理解為系統的諸種結構性要素,從“穩定性”這一角度對“系統”予以考量。
在超穩定結構論看來,可以將穩定性分為好壞兩種。壞的穩定性就是“超穩定”,以綿延不絕的封建社會為代表,其特征是他們所命名的“一體化”的社會結構:
我們在本節中引入一個重要概念,這就是政治結構和意識形態結構的一體化,簡稱“一體化”。一體化概念是從社會組織方式角度提出的。一體化意味著把意識形態結構的組織能力和政治結構中的組織力量耦合起來,互相溝通,從而形成一種超級組織力量。
中國封建社會的歷史告訴我們,人類的社會組織應該是具有足夠的彈性的:一方面它內部各子系統之間要相互協諧適應;另一面又要各自具有一定的獨立性。如果高度地一體化,用政治結構與意識形態結構相結合的強大調節能力去控制一切領域,這樣強控制的后果必然是可悲的。因為它在社會穩定時期有效地遏制了新因素的萌芽,而它在解體時又采取脆性崩潰的方式。這樣的結構,是既不利于新結構的成長,又不利于新結構取代舊結構。一句話,一體化強控制不利于社會結構的進步。
和這種“一體化”的社會結構相對應,金觀濤、劉青峰推崇多元決定、動態調節的系統。在這種好的穩定性中,不存在政治性的一元決定,而是政治、經濟、文化作為并置的子系統彼此適應與耦合,達致動態平衡。在金觀濤、劉青峰看來:“關鍵性的不同是:經濟決定論所講的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內容和形式,一個適應另一個,這是一種終極原因決定論。而我們提的三個子系統是同等重要的,它們之間的適應性表現為一個不可切割的功能耦合的網絡系統?!?/p>
當年反詰超穩定結構論的學者提出了一個問題:如果政治、經濟、文化或是別的什么都只是子系統的話,那么子系統上面的系統是什么呢?這個高于一切的系統,在金觀濤看來就是現代社會結構。金觀濤所提出的超穩定結構論,核心目的是想讓社會結構“現代化”。那什么是“現代”呢?這個問題在金觀濤這里是不證自明的,就是以科學理性為核心的社會。要想追求“現代”,中國人需要做的就是調節自身以適應這個系統。在1988年發表的《現代化與理性社會》一文中,金觀濤清楚地展現了這一方案。該文第一句話就直接發問:“到底什么是現代化?”接著這個問題,金觀濤介紹了韋伯的“理性化”理論,由此將現代化概括為社會的理性化。但他并不滿足于“工具理性”“形式理性”等層面的分析,而是將現代社會與傳統社會的區別指認為“科學技術”。金觀濤強調,“科學技術”不是一種工具或手段,是科學結構在推動著社會結構的現代化。為了論證這一點,金觀濤在文中長篇累牘地分析“角色非個人化”這個現代社會的特征,他舉了下面的例子:
任何一個工人只要學會某些操作,控制這些條件,不管他有無那素質,都可以充當這一角色。與標準化浪潮一起,這種角色的非個人化立即波及到管理系統。企業家也開始用同樣的方式來要求管理人員。實際上,其他現代社會組織都從經濟技術組織中獲得結構性示范。例如,技術官僚就是用角色非個人化的標準來組織政治系統的結果。
盡管直接討論到技術官僚等角色的非個人化,但金觀濤略過了韋伯理論中關鍵性的概念:科層制。在金觀濤的構想中,科學理性將推動社會理性化,這一理性化的現代社會正是科層制社會。無論是20世紀60年代末期的哲學札記、70年代的《公開的情書》,還是新時期的超穩定結構論,金觀濤、劉青峰給出的方案一以貫之——走向理性社會。在這個意義上,這套理論比他們反對的經濟決定論或文化決定論更為激進。這一理論一方面接過了韋伯對理性化的論述,另一方面略過了韋伯對“理性的鐵籠”的擔憂。如果說金觀濤、劉青峰的理論和韋伯的理論有所暗合的話,核心在于前者給出了一個“控制論的韋伯”:控制論所勾勒的系統,是一種完全懸置價值判斷的自反饋裝置,“系統”被構想為依賴“反饋”來“自我調節”。
二、《沉重的翅膀》中的“行為科學”
金觀濤、劉青峰《中國封建社會的結構——一個超穩定系統》發表一年后,張潔在《十月》雜志1981年第4期發表了“改革文學”第一部長篇小說《沉重的翅膀》,兩部作品殊途同歸地觸及管理問題以及對“人”的全新理解。對這部小說的研究,以往多從史料與版本方面入手。確實,對于當代文學的“修改”而言,《沉重的翅膀》是一個有代表性的案例,在1981年發表后的三年內就出現了三個不同版本:一是《十月》雜志1981年第4、5期的初刊本(張潔自述該版在1981年4月16日脫稿,本文主要依據這一版本);二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12月的單行本(1981年11月修改);三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7月的單行本(這一版經兩次修改,分別改定于1983年9月20日和12月13日)。三個版本的修改過程無疑折射出新時期文學場豐富的歷史信息。
這種修改過程往往被指認為“改革”和“保守”的沖突,這類二元對立的框架,有時會遮蔽我們對問題復雜性的把握。這部小說獲得第二屆茅盾文學獎前,據說“大改百余處,小改上千處”,筆者認為最關鍵的修改,見于《十月》1981年第4期上的第10節(第92—107頁),這十幾頁詳細介紹了主人公鄭子云在思想政治工作座談會上所作的長篇報告。這篇報告的核心內容是講“人的管理”“對人的工作應該怎么做”,在后來的單行本中,這篇長篇報告的主要內容被刪掉了。
這篇長篇報告講的是什么?不需要從小說里尋找答案,鄭子云在思想政治工作座談會上所作的長篇報告,來自現實生活中孫友余1980年5月27日到6月6日在原第一機械工業部(孫友余時任該部副部長) 和全國機械工會召開的思想政治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 《把在社會主義企業中發揮人的積極性的工作建成為一門現代科學》。理解小說《沉重的翅膀》,比作者本人更重要的人物,正是張潔背后的孫友余,原杭州大學校長陳立(即小說中H大學的陳校長) 就直接認為:“ 《沉重的翅膀》中的鄭子云事實上就是孫友余同志。這篇作品曾獲巴金文學的金獎(應為茅盾文學獎——引者注),許多事實,也都有實在根據的?!睆垵嵑蛯O友余的關系是著名的文壇公案,筆者在此不做進一步介紹。張潔曾用“愛屋及烏”這個詞形容《沉重的翅膀》和孫友余的關系,“我是一個感情重于理智的人,十五年前寫《沉重的翅膀》,不過是愛屋及烏奮力而為”。
作為“改革文學”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沉重的翅膀》對“改革”的理解就體現在這篇長篇報告中,體現在這一報告旗幟鮮明推崇的“行為科學”(behavior science) 中,當時《讀書》雜志上的一篇評論就指出:
張潔同志的《沉重的翅膀》,就是一部反映工業戰線吸取行為科學的科學原理,實現企業管理現代化的長篇小說。盡管人們對這部作品還有不少爭議,但它第一次提到行為科學這個現代管理學派,并把它貫穿于小說始終。它提出了在社會主義企業中如何充分發揮人的積極性,如何在總結我們黨的思想政治工作經驗的基礎上,吸取西方行為科學中的科學部分為我所用的重大問題。從《喬廠長上任記》到《沉重的翅膀》,反映了我們的文藝工作者在正確表現企業管理現代化題材方面付出的艱巨努力和進步。
細讀這份報告,小說中的鄭子云和現實中的孫友余在同一份講話稿里,討論的核心話題是“對人的工作究竟怎么做”。這份報告批評了兩種傾向:其一是傳統的思想政治工作;其二是不講思想政治工作的“經濟人”思維,“好像已經按勞付酬了,只要‘錢’書記動員就可以了,思想政治工作可有可無了”。既然不能向后看,也不能向“錢”看,那怎么辦呢?報告給出的答案是走向“行為科學”:
人不單是經濟人,還是社會人。影響生產效率的,除了物質條件外,還有人的工作情緒,而這種情緒是受社會和心理因素,如家庭、生活、人同人的關系等等的影響。這就開辟了企業管理中的一門新學科,叫做“行為科學”。因為它應用了社會學、心理學、人類學許多方面的道理,是跨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一個學科。從生產企業來說,它就是研究人的行為的規律,研究人的各種精神和物質的需要、動機、目標和行為的關系,研究人和人,人和群體的關系。
如何理解這個作為“藥方”的“行為科學”?這個概念的首次提出,源自1953年美國某基金會召集的,哈佛大學、斯坦福大學、芝加哥大學等多所名校的教授參與的一次研討會。作為一個跨學科的概念,“行為科學”很難被準確定義,依據1965年美國國家科學院對這一概念的表述:行為科學強調的是那些試圖通過實證和科學方法解決問題的社會科學部分,“包括當代心理學、社會學、人類學的大部分,以及政治科學和經濟學的某些方面”。整合諸種學科視角的,是“行為”這一范式,行為科學意味著通過“行為”來理解人、研究人。
對于行為科學的溯源,不能僅僅在管理學內部以學科化的方式來追溯,其思想源頭是行為主義心理學。研究者指出:“行為主義心理學的一些基本觀點和研究方法滲透到很多人文科學中去,后來的‘行為科學’,就其起源而言,不能不歸之于行為主義心理學。”行為主義的邏輯,集中體現在美國心理學家約翰·布魯德斯·華生出版于1925年的《行為主義》一書,作者在該書開篇即批評了以“意識”為心理學議題的心理學流派:“行為主義聲言,‘意識’既非可界定的,又非一個有用的概念;它不過是遠古‘靈魂’(soul) 說法的另一種表達?!睂ⅰ耙庾R”驅逐之后,華生將行為主義指認為一門自然科學,在《行為主義者的綱領》一節中,將人的行為理解為是“刺激-反應”的結果。
從行為主義開始,一切以“行為”為分析對象的行為科學,關注的重心都從人的內在世界轉向人的行為,分享著一種“刺激-反應”人性論的基本假設。這一人性假設實際上取消了“靈魂”,將人的行為理解為受客觀規律制約,也即意味著可以被科學地研究與控制。這種研究范式取消了人的獨特性,華生在《行為主義》中向巴甫洛夫致以敬意,其“刺激-反應”模型正是將人的行為理解為條件反射。而巴甫洛夫學術思想的重要源頭,就是達爾文的進化論,正如蘇聯生物學家所總結的,“我們時代最偉大的生理學家巴甫洛夫是一位徹底的達爾文主義者”。達爾文—巴甫洛夫這條思想脈絡,無論是對于上一節分析的控制論,還是這一節分析的行為科學,都有巨大的影響:人與動物/機器的區別被取消,并和動物/機器一樣,被理解為“刺激-反應”(或“輸入-輸出”) 的對象。
對人的理解的變化,蘊含著治理術的變化,這必然要落實在管理思想上。行為主義和行為科學可以理解為一種“道”與“術”的關系,或者說,行為科學是行為主義的社會科學化。20世紀20年代,即華生《行為主義》出版的同一時期,美國國家科學院全國科學委員會在哈佛大學梅奧(又譯梅約) 教授的指導下,于芝加哥郊外一家制造電話交換機的霍桑工廠展開了行為科學史上著名的“霍桑實驗”,梅奧也被視為行為科學的創始人之一。所謂“霍桑實驗”,是驗證如何在物質條件之外,將人的主觀因素轉化為管理的要素。費孝通在《社會學和企業管理》一文中這樣評價“霍桑實驗”:“他們并不是個傳統假定的‘經濟人’,把金錢當作刺激積極性的唯一動力;而是個‘社會人’,在物質條件之外還有社會的和心理的因素?!倍M孝通這篇文章,正是他在原第一機械工業部和全國機械工會召開的思想政治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文章開篇就以“副部長尋找社會學”為小標題,介紹了孫友余如何在座談會前登門拜訪,“研究怎樣提高勞動積極性這個問題”。費孝通由此回憶了1943—1944年訪美期間與梅奧教授的交往,介紹了“霍桑實驗”,認為梅奧“所講的‘人的因素’,和我們現在提出來的在企業管理上要著重做人的思想政治工作是聯得起來的”。
行為科學之所以被倚重,正在于它契合了新時期的焦慮:如何找到一種不同于以往的思想政治工作方式,激發人的積極性,提高生產效率。誠如孫友余在講話《把在社會主義企業中發揮人的積極性的工作建成為一門現代科學》中核心論述的,要把調動人的積極性的工作建設成一門科學。借助當年的提法,是將思想政治工作科學化。理解這一思潮,可參閱《論思想政治工作科學化》一書,該書由《光明日報》理論部編輯,署名“孫友余、錢學森、費孝通、譚滔(系《光明日報》寫作小組的筆名——引者注) 等著”,收錄了23篇文章,集中了一批領導與專家的看法。其討論的重點,用現實中孫友余報告的話講:“是要學會做發揮人的積極性的工作,要使思想政治工作建成為一門科學。”用小說《沉重的翅膀》中的話講:“目的是從精神上和物質上調動人的積極性,挖掘人的潛力,進一步提高生產效率。”當時被孫友余借調到第一機械工業部的研究者凌文輇說得很直接:
除了加強思想政治工作外,還應該借助于心理學、社會學等理論、原則和方法,研究出一套人的管理學。對人的管理,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使人按照我們所預期的目標去行動。簡言之,就是控制人的行為,我們叫它“行為控制”。
有意味的是,行為科學這一邏輯帶有濃郁的達爾文主義的味道,比如凌文輇強調環境的重要性:
人的復雜行為是由一系列簡單的要素組成的。如果我們能對行為的每一簡單的要素,都設法給予定向控制,那么就可以達到控制行為之目的。我們可以預先設計一個“環境”,在這個環境里,通過一系列層次性的階段,可以將行為引導到預期的最后狀態。
這種思維方式不唯凌文輇所獨有,比如《研究企業思想政治工作的規律》一文中,作者吳先業直接給出了一個公式:“行動的結果——支配行動的思想——產生思想的條件,用這條分析式可以解釋一切智力正常人的任何行為?!逼渌伎嫉闹攸c,落在“產生思想的條件”,也即環境上。就像在達爾文主義中動物的行為與環境的關系一樣,人的行為與環境的關系也被理解為一種正/負反饋。具體到凌文輇的文章,他用的詞是“強化”(正是行為主義的核心概念),并將其區分為“正強化”與“負強化”,以此對某個行為進行獎懲。這和控制論的思維一致,強化以及正強化、負強化,就是控制論中的反饋以及正反饋、負反饋。無論是這一節討論的行為科學,還是上一節討論的控制論,人都淪為系統中的工具化要素,一種客體化的“刺激-反應”對象物。
三、賽先生的夢魘
從金觀濤到張潔,準確地說是從金觀濤到孫友余,這些學界與政界的精英,分享著同樣的思想背景:尋找一種“科學”的方式,重建社會/系統。如前兩節所勾勒的,在他們的認知框架中,有以下要素彼此交疊。
其一是“科學”。他們對于“科學”的推崇處于一種歷史性的分裂中:“科學”既被視為對“政治”的超越,同時又是高度政治性的,科學技術填充了信仰的位置,以科學技術為基礎的理性化的社會被想象為“現代”社會。
其二是“系統”。他們普遍分享著一種系統化的思維方式,將涌動著雜多的利益、意志與情感沖突的人類社會抽象化為價值中立的系統,這種系統論思維和科層制的關系頗為微妙。
其三是“反饋”。對于“系統”而言,穩定成為自身的目的,而穩定依賴著系統的正常運轉,也即通過反饋來控制熵,避免任何信息的混亂(按照維納等控制論專家的看法,包括人在內的有機體都可以理解為信息)。在這個意義上,無論是控制論還是信息論,都是為系統論服務的。
以上認知框架,勾勒出科學主義在新時期的興起與特征。這一時期的科學主義混合著達爾文主義,例如劉青峰所引用的郭正昭的研究就認為,“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流行,是中國科學主義初步勃興的標志”。從控制論到行為科學,分享著一種筆者概括為“刺激-反應”人性論的立場,人們對生物、自然的理解被直接用來處理人類與人類社會,“系統”扮演著“自然”的角色。
金觀濤、劉青峰介紹過他們的理論源自英國控制論學者艾什比:“控制論把這種系統稱為超穩定系統(ultra?stable system)。它一方面具有巨大的穩定性,另一方面表現出周期性振蕩。也就是說,這種系統的巨大的穩定性,是依靠它本身具有周期性振蕩的調節機制而得以實現的。這個理論是控制論專家艾什比在五十年代研究有機體怎樣適應環境時提出來的?!背€定結構論將艾什比對有機體系統的分析,直接橫移到對社會系統的分析上。金觀濤很看重艾什比控制論對“穩定”的理解,并引申后者的理論,認為“穩定”意味著“適應”:
我們知道,“適應”本來是一個重要但多少有點含糊的概念。生物體適應環境,社會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相適應,適應一般是用于表示一個整體中兩個存在著作用與反作用的部分相互關系的重要形式。一旦發現了適應與穩定機制的聯系,就意味著“適應”這個在生物學和社會科學中有重要意義的概念,可以清晰地把握了。
在此基礎上,金觀濤直言不諱地將“適者生存”從自然界直接挪用到人類社會:
艾什比沒有敢涉及人類意識中那些高級的目的性。他只把自己的視野局限于那些作為本能的“目的性”的起源(金觀濤在后面舉的例子包括飛蛾趨光、螞蟻回巢等——引者注) ……因而,只要引進進化論“適者生存”的觀點,問題就解決了。
當年有學者已經指出超穩定結構論將導向“社會達爾文主義”,這也再一次提醒我們社會達爾文主義與控制論的隱秘聯系——前者思考的起點,就是自然世界與人類社會的類比。自《天演論》發表以來,幾乎在中國社會每一次危機與變革的時刻,社會達爾文主義都會出現。但晚清時期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是在中國被推上了世界競技場的時刻,嚴復、梁啟超等人在“保國保種”的背景下強調“群”的重要性,強調“平內競以爭外勝”。以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叢林”為喻,嚴復、梁啟超強調的是,中國人在種群的意義上應該團結起來,取得對其他種群的勝利。而金觀濤以控制論重塑科層制系統,則將社會達爾文主義隱匿在科學理性的面目下,最終推導出一種“適者生存”的理性主體。
對于“適者生存”的理性主體而言,“靈魂”更像是某種“空談”。長篇小說《沉重的翅膀》中就出現了這樣的描寫:
我認為許多學科都有助于我們從社會的各種角度研究人,做好人的工作,發揮人在四化中的作用。因為人的思想是客觀社會的反映,要做好人的思想工作,不能不研究一個人生活的環境,比如歷史、文化、國家體制、社會制度、勞動環境、家庭狀況以及個人的習慣和修養。我們是地地道道的唯物主義者,不要再空談什么生命線、靈魂了好不好?
講得不錯!老伙計!鄭子云很滿意。
不過,張潔本人或許不會同意這種對于“靈魂”的判斷。小說《沉重的翅膀》中其實隱藏著兩種對于“人”的重視:張潔式的與鄭子云/孫友余式的。在張潔看來,鄭子云革命的動力是“愛”,小說中鄭子云這段話頗為著名:“你知道我當初是怎么向往革命的?既不是因為看了《共產黨宣言》,也不是因為看了《資本論》,而恰恰是因為看了一本意大利作家亞米契斯寫的《愛的教育》。它使我相信并去追求真、善、美。”這段描寫顯然是張潔的小說《愛,是不能忘記的》的邏輯延續。而對鄭子云/孫友余來說,無論是小說中的報告還是現實中的報告,他們都認為:“我們在企業管理中,就必須尊重人、信任人、關懷人,要善于使每個人想到自已對社會的貢獻,認識到自已工作的意義、價值。”要注意到,這種“尊重人、信任人、關懷人”雖然是從人出發的,但并不一定導向人文主義,接下去的話是:“充分調動他的主動性、積極性?!币簿褪钦f,行為科學對人的重視,是基于一種服務于“管理”、提高生產效率的心理學。張潔還是以作家敏銳的直覺,在小說中把握到了這種分歧,敘述者覺得鄭子云就像一臺電子計算機:“似乎只是一個按編好的程序在運行著的電子計算機,而作為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思想的人呢?卻總是被鄭子云用什么東西遮住,誰也猜不透他真正在想些什么。
在新時期起源階段,科學主義與人文主義一度是并肩前進的同路人?!冻林氐某岚颉分械泥嵶釉?,也是真誠地想做好“對人的工作”。然而,對行為科學的理解與引入,終究帶著新時期的理想主義色彩,沒有深入到行為科學的核心邏輯。實際上,行為科學最終一定會取消人的主體性,它和人文主義必然走向分裂。行為科學的代表性理論家斯金納直接討論過“人是什么”,他的觀點從人文主義的角度看來頗為激進,即“有關自由與尊嚴的文獻所捍衛的人”正在消亡,而“這種意義上的人早該消亡了”。在斯金納看來,人和動物并無區別,都是環境的產物,并沒有什么自由的心靈:“傳統的觀點一直把行為歸因于自主人,而當行為科學采用了物理系和生物系的策略,自主人就被環境取代了——正是在環境中,物種才得以進化,個體的行為才得以塑造和維持。”沿著這個邏輯,斯金納取消了人的內在性,認為“訴諸心靈根本解釋不了任何東西”。
正如斯金納的觀點所揭示的,控制論、行為科學乃至于一切科學主義思潮,終究在以下兩個主題上聚合:“控制”與“自由”。這類思潮的一個著力點,是要打破“人”的界限:向歷史追溯,借助達爾文主義取消人和動物的區別;向未來展望,借助人工智能理論取消人和機器的區別。比如斯金納著力批判的“ 自主人”(autonomousagent),這個概念比“人”要大,是一個在后來被明斯基等人工智能思想家所闡發的概念。在這樣的理論中,人成了“環境/系統”的一部分,斯金納在《科學與人類行為》一書的結尾就直接指出:“人是不自由的假設對于科學的方法(,) 對于人類行為研究的應用來說是必不可少的。
斯金納這種看法,在新時期引入行為科學之前,曾經被中國學界所批判。駱傳芳(芝加哥大學博士,時任中山大學西語系教授) 在《心理科學通訊》1966年第1期上曾撰文批判斯金納的《科學與人類行為》,將這一理論視為機械論。駱傳芳引用毛澤東《論持久戰》中“思想等等是主觀的東西,做或行動是主觀見之于客觀的東西,都是人類特殊的能動性。這種能動性,我們名之曰‘自覺的能動性’,是人之所以區別于物的特點”的觀點,并就此指出,斯金納“堅持要用物理科學的尺度來衡量人。但人是有思想、意識、感情、意志活動的生物,也是有語言、有歷史、社會文化的社會成員。絕不能把人當作物,當作機器”。這一看法帶有革命的意志論背景,強調人在客觀規范面前具有自覺的能動性。駱傳芳在文章結尾認為,“這種論調僅有利于美國資本主義社會的統治階級,而不利于廣大群眾”。在筆者看來,這種對斯金納的批評略顯苛刻。公允地說,斯金納的理論蘊含著某種解放性,他曾以一項對美國白人的調查為例,指出不能從本質化的角度理解人,討論諸如“黑人自身的某種東西”,而是應該轉向討論環境對人的影響,這一思路蘊含著反種族歧視思想。行為科學將焦點從“人”本身轉向“環境”,這暗合于“體制改革”的思路。在同一種邏輯下,也包含著對“文化”的重視,因為“文化”也屬于塑造“人”的“環境”之一,正如斯金納所講的,“改變文化比改變個體更有效”。有趣的是,無論是“體制改革”還是“文化熱”,都構成了新時期的重要維度。
不得不說,這種思路的哲學背景是實用主義,它素來與對科學和進化論的推崇密不可分,因此,“有時也被解釋成一種技術哲學”。這就形成了一條有意味的思想脈絡:從華生的行為主義追溯到杜威的實用主義,華生是杜威的學生,而達爾文對杜威的影響甚至可以說是決定性的。實用主義和達爾文主義特別契合的地方在于,達爾文主義所勾勒的“進化”,是一種“適應性進化”,即以“適應”為前提的條件反射式的進化。人們可以就此發問,在這種適應性進化中,價值的位置在哪里?進化的方向,是否就只能是系統所預設的方向?誠如查爾斯·莫里斯所言:“由接受生物進化論而引起了一個重要的哲學問題:人類的心靈、人類的知識、人類的本性、人類的道德如何在進化論的立場中得到解釋?這是實用主義者要解決的中心問題?!?/p>
這些問題也困擾著后來的金觀濤。在《關于意識的哲學思考》(2009) 一文中,金觀濤首先回顧了行為主義與控制論、系統論互相交融所形成的范式:“1950年代以后,行為主義范式開始和控制論、系統論互相交融,結下了豐碩的思想果實。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用行為的結構(黑箱輸入與輸出的關系) 代替本質,使得有機體的行為(如對內穩態的調節、適應、試錯和學習) 均成為可以用機器模擬的東西。神經網絡、人工智能研究興起。從某種意義上講,今日人類在計算機仿真和人工智能中取得驚人的進步,都緣于這一范式轉化帶來的革命?!钡藭r的金觀濤對這一范式有些猶疑,他認為對意識的“科學”解釋并不能真的解釋意識,在科學方法之外,還需要哲學方法。和1968年的青年金觀濤相對照,這一轉向無疑意味深長。
面對當下的人工智能時代,金觀濤等學者在2019年出版了《賽先生的夢魘:新技術革命二十講》一書。在該書序言《重建真實性哲學》一文中,金觀濤認為“真實性的喪失,正是‘賽先生’給現代社會帶來的巨大‘夢魘’”。據此,金觀濤提出“真實性哲學”的概念,以此描述真實性的三個層次:客觀存在的真實性、道德價值的真實性、終極關懷的真實性。金觀濤認為,這三個層次的真實性在今天趨于瓦解,“真實性三層次的同時存在是生命尊嚴所在,在一個真假不分的社會中,生命毫無意義可言”。金觀濤在這里使用的“真實性”,筆者認為對應的英文是“authenticity”,用我們更熟悉的譯法,是“本真性”。遙想當年,劉青峰曾認為“思想解放派的理論是建立在‘科學主義’立場上的”,而從新時期的科學主義,經歷四十余年走到對于本真性的追尋,這一思想軌跡令人感慨。
當下的金觀濤似乎回到了“主體的自由”的立場上,在《反思“人工智能革命”》一文中,他強調人類和動物的區別,認為二者的區別是“使用語言”:“如果沒有自由的主體,人只是對外來刺激做出反應,并通過反應效果的反饋來改變神經網絡結構的自動機,根本不會發明符號并用它來表達對象。”有意味的是,一方面,金觀濤批評“人工智能”忽略了“主體的自由”,并將后者視為“被忽略的內核”;另一方面,他并沒有放棄其科學立場,認為“科學之所以帶來種種問題,恰恰是因為科學精神的喪失”,科學理性的問題是被異化為了“技術”。
金觀濤區分“技術”與“科學”,而從海德格爾到法蘭克福學派看來,正是“技術”在包括科學在內的諸種現代領域中起著支配作用。馬爾庫塞在其著名的《現代技術的一些社會含義》(1941) 一文中指出,“它(技術——引者注) 同時也是一種組織和維持(或改變) 社會關系的方式,一種流行的思維和行為模式的表現形式,一種控制與支配的工具”。而在技術哲學看來,“技術幾乎總是與科學相區別:據說科學旨在認識世界,技術則旨在控制或操縱世界”。和去政治化的框架相反,技術哲學始終在社會關系中理解技術,如蘭登·溫納在《人造物有政治嗎?》一文中所言,“技術變革包含著一整套的人類動機,其中一個重要方面(并非是最小的方面) 就是,某些人意欲支配另外一些人”。
回到金觀濤,他在當下之所以要區分諸種真實性,正是因為科學主義所理解的人性遮蔽了人之本真性。博弈的焦點,落在本文所概括的“刺激-反應”人性論,科學主義試圖以“刺激-反應”來理解人性,不承認人性的本真性。米切姆在《技術哲學》一文中概括得很清楚:“控制論宣稱要把客體歸結為過程。一個事物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如何行為的。”有意味的是,技術是以程式化的方式來理解人類行為的,這其實也正是科層制的方式。
在出版于2022年的《消失的真實:現代社會的思想困境》一書序言中,金觀濤回顧自己的思想歷程,不無感慨地寫下這個結尾:“我想問的是:我們用一生提出的問題和得到的部分答案,會隨著自己這一代人的消失而中止嗎?我希望從青年一代中聽到回答。”筆者已經過了不惑之年,不敢忝列青年,但金觀濤用一生所提出的問題,確實是我們所面對的問題:在今天這個時代如何理解技術治理,在這一治理秩序中又如何理解人是什么?人與動物的區別,如果有的話,是什么?
在本文寫作過程中,生命與技術的主題已經成為今天無處不在的現實。在這段時
間,張潔在海外逝世的消息傳來(孫友余已于1998年去世);金觀濤則暮年變法,出版《消失的真實:現代社會的思想困境》,始終保持著前沿的思考。筆者未必完全認同這一批新時期先驅者四十年前的看法,但非常尊重那代人探索民族道路的痛苦與真誠。
也許最好的致敬,就是不斷批判性地回望,回望歷史這臺機器的履跡,凝視其機器般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