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城墻會說話 650 年懸崖上的戴家巷更新記

在厚重和新潮之間，戴家巷有一種微妙的平衡。如果說洪崖洞的輝煌是靠精致建筑搭建起來的，那么戴家巷就是逐漸生長起來的。無數次修建的疊加與覆蓋，每一次都順應著不同的時代。原有的印記自然存留，新生的痕跡蓬勃生長，于是有了如今的戴家巷。

從前慢，從前的城墻長得慢

重慶古城墻大多建在懸崖上，其中最險要的，莫過于戴家巷這一段。

明洪武四年（1371 年），戴家巷城墻始建。重慶府指揮使戴鼎在宋代舊城基礎上大規模修筑石城，形成九開八閉十七道城門格局，也就是后來人們常稱的“重慶城”。近三百年后，因張獻忠及其余部、明軍、清軍反復爭奪攻打，城垣毀壞嚴重，清康熙二年（1663 年），四川總督李國英下令修筑城墻，其中一段城墻，因多戴姓人家居住而得名。后來，乾隆、咸豐、同治年間又數次進行了老城墻修復，戴家巷旁側開了一道千廝門，取名源自《詩經·小雅·甫田》“乃求千斯倉，乃求萬斯箱，黍稷稻粱，農夫之慶”，祈禱豐收滿倉。此后這道門果然運入了糧棉。

1927 年，重慶首任市長潘文華主持成立了新市區管理局。為拓展重慶的城市空間，進行城市擴建以及市政建設，老重慶城墻不幸被打破，東水門一段卻得以幸存。新中國成立后，老城墻漸漸絕跡于鬧市，幾乎沒有人關心它們的存在，直到2012 年拆遷開始，才逐漸漏出越來越多的城墻根基。

始建到今天，歷史恍然轉身，已有650 余年。石城十丈，環江為池，肩挑手扛數十年。如果戴家巷下沒有濱江路，沒有抬高加寬江岸線，沒有河灘緩坡，只有吱呀作響的步道木板，那是何等奇觀？

戴家巷一段如此坎坷，為什么要修建步道？因為在步道下端，曾經是著名的鹽碼頭。

重慶是我國古代鹽業發源地之一。由于鹽業關乎重大，是民生之本，又有很高的經濟價值，自古受統治者重視。政府專項設立的鹽碼頭，需要暢通的水路，又需要便于嚴格的查驗，于是選址在洪崖洞下的鎮江寺河邊附近。戴家巷老步道下端，正接這個碼頭。碼頭運送的全是官鹽，鹽船到了，有專門的官員過秤檢查。直至新中國成立，鹽業集團亦駐扎于此。

鹽碼頭，還有董家咀碼頭，都指望著這條步道，將貨物送進重慶城。民國童謠唱“千廝門，花包子，白雪如銀”，董家咀碼頭時有糧棉在千廝門卸貨入倉，棉花打包的“花包子”雪白如云，坐實了其命名時“千斯倉、萬斯箱”的祈愿。

總之，在曾經的老重慶，得碼頭者得商業。百余年前，解放碑已經是城中心，而老重慶城北部是中心的中心。加之戴家巷下臨嘉陵江董家咀碼頭和鹽碼頭，財大氣粗，周邊小商販沿路討生活，山貨、廣貨、蘇貨、雜貨等一應俱全，堪稱小商販黃金口岸，戴家巷也就成了昔日重慶最繁榮的地區之一。

沒落與復興，一種態度的到來

客觀地說，戴家巷的區位優勢實在太好。緊靠標志性的國泰影院，步行可達作為重慶經濟中心的解放碑，新中國成立后各單位部門，如市委統戰部、運輸公司、鹽業公司、航運公司紛紛在此設立，其他現存建筑大多也建于20 世紀70 ～ 90 年代。

但區位的優勢，始終伴隨著交通的綜合評判。事實上，50 年前，戴家巷的效應就在衰減。古城墻的功能消失殆盡，城市交通變得便捷通達，有些碼頭修建了纜車，公交和輕軌也日漸普及，中小企業對水路的依賴幾近于無。而戴家巷，因幾百年來長于懸崖上，無法被現代交通全面觸及，并且因為高差大，居民的上下出行也很不方便，從山上到山下，要繞很大一圈。

商業上，戴家巷與鬧市商業街一墻相隔，繁華卻難以蔓延。區域內街巷尺度逼仄，商業功能逐步褪去，這一片懸崖，漸漸變得雜草叢生，在某年甚至被評價為“影響市容市貌”。

滄海桑田之感，莫過如此。灰磚老房，烽煙城墻，鹽丁故道，戴家巷褪盡風華之后，露出了別樣的歲月感，等待著一種獨立態度和別致審美的到來。

2019 年初，第一家咖啡館在戴家巷安營扎寨。店主在接手尚未改建的店鋪里做了一家快閃店，里面保留著舊時民居的陳設。結束快閃店的短暫運營后，店主又對空間進行了簡單裝修，店里所有的桌椅家電仍是老物件，搭配老照片和油畫，滿是情懷。人們在這里喝著咖啡看著江景，任由時光荏苒。很快，這家率先在戴家巷開業的咖啡店成為城中最具人氣的獨立咖啡店，無數年輕人為了一杯咖啡、一張打卡照，來到曾經只有“老渝中”聚居的戴家巷。

沒有一個人，能點燃一條街，也沒有一個獨立店，能帶火一個片區。它需要更大的體量、更多類似的風格、更持續的聚集。戴家巷有幸自由生長，還迎來了一個又一個別致的小店。所謂“好酒不怕巷子深”，這條巷子，被各類特立獨行的小店帶出了“圈”。

國泰大劇院對面豎立的大兔子，是戴家巷廣場頗為熱門的兔子屋精靈之家。里面很寬敞，有各式各樣關于兔子的周邊。選品的風格，也定下了戴家巷審美前置的基調。“華四孃”雞湯和“PAPAYA”都是眾人會舉著導航尋找的店。前者做米線，講述重慶情懷。民居式的老屋子里，滿墻老重慶照片：20 年前的解放碑、朝天門、通遠門……桌子椅子也很有特色，整個店的氣質與老巷子融為一體。后者專注泰國小吃，店主把“氛圍感”做到極致，“廢墟風”的裝潢格外出片，店主甚至給食客準備了專門拍攝用的沙發。“拍照自由”，名正言順成為消費的一部分。老板的審美，也決定著店鋪風格的走向。“三尺冰”的老板是美院雕塑系畢業生，他將雕塑技能用于打磨產品。許多游客一開始因店面裝潢而入店，坐下來點一份甜品，又被巧克力口味的“雕塑”點心吸引。有趣的靈魂，終歸和有趣的靈魂聚在一起，更多有趣小店紛至沓來。2021 年備受期待的特色建筑“崖邊的盒子”，越過戴家巷懸崖邊的圍擋而來。九個巨型集裝箱錯落重疊，仿佛拔地而起，飽和度極高的色彩充滿視覺震撼。而箱子三樓的“暹食泰燒”視野極佳，超廣角對望江北嘴，自帶戶外露營體驗，在天臺上，享受融合菜與重慶天幕夜景，更成氣場。

精釀的魅力，不言而喻，與其說它是酒飲，倒不如說它已經成為一種生活方式。于是，“樹下精釀·崖邊PUB”搬進戴家巷，每一個位置都是景觀位，隨便坐哪，都有景致。正看江北嘴，黃花園大橋與千廝門大橋共騎兩側。眼下是馬路，車來車往，馬路往前則是倒映城市的江水，身邊是居民的日常。站在懸崖邊，江水與云濤共微茫，酒的曲勢剛好，杯中如有煙靄流轉，半醉半醒之間，精釀似不爽毫厘的人間。

現在的時間多么快——從第一杯咖啡到此刻，也就短短幾年。

百年積淀，三年“出圈”

從前慢，轉眼已是新天地。自2018 年重慶渝中區開啟戴家巷老街區城市更新項目，這里逐漸復生出城墻、老樹、居民，2021 年，又生長出來新景觀：戴家巷崖壁公園。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因為拱衛山城，所以需要城墻；因為鹽業貴重，所以需要步道；因為地處中心，所以曾經繁華；因為蜀道坎坷，所以日漸衰落。

因為江山美好，所以有了咖啡館，有了聚集的態度小店，有了城市繁華處的一隅幽靜。林林總總長在一起，長成了新的戴家巷崖壁公園。

公園建設并非拙劣地復制舊制，棧道崖壁頂端的城墻箭垛生根發芽，向東，橫向以“Z”形逐漸向下蜿蜒；向西，用一條懸空棧道與城墻平行，連接西側棧道。遠遠望去，十分壯觀。

沿著木臺階，靠著崖壁向下，到達一個貫穿中段的橫向平臺路面。正中心最顯眼的位置，是一個極具重慶吊腳樓特色的觀景平臺：身后是老城墻，布滿青苔，黃葛樹茂盛延展，高樓林立的江北嘴若隱若現，中間隔著長江東流不息，城市當下的車水馬龍與從前的安靜悠然在眼前交錯。沿途的灑金陡坡、吊腳樓畔、飛仙巖石、洪崖城墻、峭壁黃葛、臨崖瞰江六個景點，留下最綿長的停留節奏，也成為整個公園建筑語言的最高潮。

當然，公園只是戴家巷的一部分。整個戴家巷，如今分為都市懷舊人文老街、城墻沿線休憩區、崖壁步道觀光區、渝味生活體驗區四大區域。國泰中心側門的馬路對面立著“戴家巷”路牌，指引著有心人抵達老街區。

舊貌依稀，往事迷離，踏入這片戴家巷老居民區，四層樓高的灰磚房，與樓齊高的水塔，綠樹紅墻的老景仿佛跨越了時間的界限，帶人穿越回十幾年前。老重慶的模樣在這里原汁原味地重現了。渝味生活體驗區也隨處可見老重慶風貌，墻體壁畫栩栩如生：茶館面攤豆花飯、啤酒串串老冰棍……搖著蒲扇的老人吃著小面，年輕姑娘戴著墨鏡牽著狗喝著咖啡——重慶原本的定位和身份認同沒有變，城市生活的情感歸宿也沒有變，從濱江入口到戴家巷街區出口，步行最快依然只要8 分鐘。

戴家巷的基因，還是繁盛的底色。它與游客聚集的解放碑商圈僅一街之隔，身處商圈，鬧中取靜，輕松在閑適與繁華間轉換。位于崖壁之上，坐望嘉陵江，把山城與江城的特點展露無遺。游逛其中，既可以感受重慶老社區的煙火氣，又能飽覽一旁的洪崖洞、對岸的江北嘴等城市標志性景致。

戴家巷崖壁步道建成后，社區的通達性與體驗性也得到了進一步增強。當越來越多的游客來到重慶，并趨向于探索那些獨具山城特色的老街巷老社區時，集合多重優勢的戴家巷，自然成為了最先“出圈”的一個。畢竟，這樣掛在懸崖上的步道，放在其他城市，早就是奇觀了，在山城重慶，它或許就真的只是一條步道而已。

從前慢，一道城墻修修補補幾百年。而今三五年間，戴家巷又有了不同的氣場和氛圍，當中的每棵樹、每塊磚、每一杯咖啡里，都寫著兩個字：光陰。

編輯+ 夏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