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劉武、曹植是政治史、文學史上的名人,分別生活在漢景帝時期和曹魏文帝時期,上下相距三百余年,彼此并無任何直接或間接關聯;然而,西漢中期司馬遷、魏晉時期魚豢分別對兩人生平經歷的記述,竟有不少相近、相似之處,令人閱后印象深刻,甚至不免為之驚奇:
……上由此怨望于梁王,梁王恐,乃使韓安國因長公主謝罪太后,然后得釋,上怒稍解。因上書請朝,既至關,茅蘭說王,使乘布車,從兩騎,入匿于長公主園。漢使使迎王,王已入關,車騎盡居外,不知王處。太后泣曰:“帝殺吾子。”景帝憂恐,于是梁王伏斧質于闕下謝罪,然后太后、景帝大喜,相泣復如故。悉召王從官入關,然景帝益疏王,不同車輦矣。三十五年冬,復朝,上疏欲留,上弗許。歸國,意忽忽不樂。①
初,植未到關,自念有過,宜當謝帝,乃留其從官著關東,單將兩三人微行,入見清河長公主,欲因主謝。而關吏以聞,帝使人逆之,不得見。太后以為自殺也,對帝泣。會植科頭負鐵夫锧,徒跣詣闕下,帝及太后乃喜。及見之,帝猶嚴顏色,不與語,又不使冠履。植伏地泣涕,太后為不樂,詔乃聽復王服。②
兩則文字的相似和略同之處主要有三點。
第一,文中所寫事主的身份及其人物關系,頗為近似。劉武(“梁王”“王”) 是西漢文帝次子、景帝(“上”“帝”) 劉啟之弟,當時(景帝中元元年,前149) 身份為梁王; 曹植(“ 植”“ 王”) 是漢末魏王(“ 魏武帝”) 曹操三子, 魏文帝(“帝”) 曹丕之弟,當時(黃初四年,223) 身份為雍丘王。二人皆為當朝皇帝之胞弟,封享王爵。又文中所寫與事主相關的重要人物,各有三人:劉武除胞兄景帝劉啟之外,還有生母薄太后(“太后”),即漢文帝薄后,以及親姊“長公主”(劉嫖) ③。曹植則除了胞兄魏文帝曹丕之外,還有生母卞太后(“太后”,曹操妻卞氏),以及長姊“清河長公主”④。事主與諸親人的倫理關系全同,皆是兄弟、母子、姊弟關系。
第二,文中所述事件及其性質亦頗類似:皆是作為藩王的事主,事先犯有嚴重“罪”“過”,故前來皇城,向帝兄表示謝罪。自文字看,似乎曹植只是前來謝“過”的,但這只是他的“自思”,即自我感覺;實際上他是明確有“罪”的,而且罪狀不輕,到了差一點被“誅”的程度,詳見下文。所以,這是兩則謝罪場景描述無疑。
第三,兩則文字所寫的謝罪過程頗相近似,所用語詞也大略相同。如前者先寫事主“至關”,后者則寫事主“到關”;接著前者寫事主“乘布車,從兩騎,入匿于長公主園”,后者則寫事主“單將兩三人微行,入見清河長公主”;再接著前者寫“漢使使迎王……不知王處”,后者則寫“帝使人逆之,不得見”;再接著前者寫“太后泣曰:‘帝殺吾子’”,后者則寫“太后以為自殺也,對帝泣”;接著前者再寫“梁王伏斧質于闕下謝罪,然后太后、景帝大喜”,后者則寫“植科頭負鐵夫锧,徒跣詣闕下,帝及太后乃喜”。這是最令人驚奇之處。
此種情節上和文字上的高度相似甚至略同,歷史書寫史上頗為罕見。對此我們除了驚奇之外,不免要思考:這個“奇跡”是如何產生的?文字背后蘊藏著的歷史事實和書寫情形究竟是怎樣的?深入討論并澄清這些問題,對于我們認識二位事主的身世和品行、判斷兩則文字的價值都是必要的,對于進一步認識、鑒別古代典籍文獻書寫的微妙狀況和相互關系也具有重要意義。這是讀者的期待,也是研究者的責任。
按正常事理推測,發生此種書寫“奇跡”現象,不外有兩種可能。一是歷史的偶然巧合,即歷史事實原本情形很相似,書寫者只要將史實客觀記述下來,遂有可能產生文字相似和略同現象。不過人類歷史上固然可能有一些相近事態發生,但如此細節上的相似和略同,實難令人置信,誠如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所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⑤另一可能是,書寫者出于某種目的而因襲他人文字。在歷史書寫史上這種情況雖然不多,但也不能斷然否認其可能性。歷史書寫強調“其實錄無隱之旨”⑥,將追求真實性視為第一要義;文字的因襲很可能意味著對真實性的損害,還可能涉及“抄襲”之類惡劣行為,這就影響到書寫的根本價值。為此,有必要對兩則文字的寫作背景和來龍去脈做認真的追索探討,以究明其相似和略同的原因。
二
首先要考核的是兩則例文所涉及的歷史人物及事件,它們是否確實存在偶合情況?劉武、曹植的今存史料不少,這有利于我們從多方面考察他們的身世事跡以及相關事件具體經過。
先看劉武的情況。劉武是劉漢皇室的重要人物,其有關事跡遍布《史記》紀傳諸體十余篇,《梁孝王世家》尤其集中記述了其家世及畢生行事,篇幅長達二千三百余字,可以視為劉武的“專傳”。其他各篇所述,文字多寡不一,但視角各異,互相補充。可以說劉武其人,是《史記》重點記述的人物之一。
劉武是西漢文帝次子、景帝劉啟之弟。景帝繼位不久,即以皇帝大弟身份封王,當時身份為梁王;作為皇弟而獲罪,在于他介入了一場帝位繼承權的競爭。開始時他不是主動介入的,他有一位自幼鐘愛他、極力護佑他的皇母竇太后,力主由他繼承乃兄景帝的皇位,而素享“明君”美譽的景帝本人不但尊重母后,對大弟劉武也頗存手足親情、態度友善,故而他一時同意了竇太后的繼承人建議。有太后、景帝兩人支持,對于劉武來說,他的“入繼”情勢起初極為有利。《史記》載他先后有兩次極佳“入繼”機會,第一次在景帝四年(前153),當時吳楚七國之亂剛剛平定,梁王劉武在平亂戰爭中立下大功,受到各方贊頌,聲望日隆:
二十二年,孝文帝崩。二十四年,入朝。二十五年,復入朝。是時上未置太子也。上與梁王燕飲,嘗從容言曰:“千秋萬歲后傳于王。”王辭謝。雖知非至言,然心內喜。太后亦然。⑦
景帝親口說“千秋萬歲后傳于王”,對于劉武而言,“雖知非至言”,亦即知道此話并非經過慎重考慮之后說的,但影響太大了,他聽后不禁“心內喜”,他“喜”什么?“傳于王”三字分量太重了,這是皇權社會頭等大事,不能不“喜”。又由于當時“上未置太子”,不存在明確的競爭對手,所以在劉武感覺里,帝兄這句話是存在兌現可能性的,加上有薄太后支持,由此劉武有了繼承最高權力——皇位的期待。
同一事件,在《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中亦有所記述:景帝出此語時,尚有大將軍竇嬰在場。竇嬰為竇太后近親,當場表示反對,他的意見是:“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傳,此漢之約也,上何以得擅傳梁王?”⑧所謂“漢之約”,出自高祖劉邦,是傳統“王法”,即使是當今皇上,也不能改變。竇嬰因此引起太后之“憎”。這場涉及最高權力繼承人選的皇室內部事件,因為皇室傳統規矩,大大增加了實行的難度。所以劉武盡管沒有明確的競爭對手,卻被傳子不傳弟的“漢之約”這座無形大山所阻擋。
劉武的這次傳承良機受阻,實際與景帝本人也有一定關系。他的“傳于王”之言,畢竟是在燕飲酒酣時說的,并無正式諭旨發布,不久他就將此言忘諸腦后,立長子栗太子(栗夫人所生),使得劉武的希望頓時破滅。然而四年后,劉武的機遇再一次降臨,《史記·梁孝王世家》又寫道:
(孝景七年——引者注,下文同) 十一月,上廢栗太子。竇太后心欲以孝王為后嗣,大臣及袁盎等有所關說于景帝,竇太后義格,亦遂不復言以梁王為嗣事由此。以事秘,世莫知。(梁王) 乃辭歸國。其夏四月,上立膠東王(劉徹) 為太子。
栗太子被廢,竇太后舊議重提,“以孝王為后嗣”,但又遭到“大臣及袁盎等”反對,“大臣”中既有竇嬰,還有丞相周亞夫等:
孝景四年,立栗太子,使魏其侯(竇嬰) 為太子傅。孝景七年,栗太子廢,魏其數爭不能得。魏其謝病,屏居藍田南山之下數月,諸賓客辯士說之,莫能來。⑩
(周亞夫) 歸,復置太尉官。五歲,遷為丞相,景帝甚重之。景帝廢栗太子,丞相固爭之不得。景帝由此疏之。
《史記》使用“數爭”“固爭”等語形容來自大臣們的巨大阻力。其中起了特別作用的還有袁盎,他當時雖然只是居家老臣,卻是景帝的“高參”,影響力不凡:“袁盎雖家居,景帝時時使人問籌策。梁王欲求為嗣,袁盎進說,其后語塞。”此處雖然沒有詳細介紹袁盎的說辭,但寫明景帝面對袁盎的“進說”,竟至“語塞”,可見其分量和作用。面對如此情勢,景帝不久即立膠東王劉徹為太子,從此劉武的繼位期望徹底破滅。此后不久,過于沖動的劉武做出派人刺殺袁盎等人的惡行,震動朝廷。景帝起初不知誰人所為,后來捕獲兇手,查出背后指使者來自梁王府,不禁大怒。事態急轉直下,尊貴帝弟,由此轉變為罪人,不得不親赴京城謝罪。謝罪的具體記載,就是本文上舉例文。要之,劉武開始時在竇太后偏愛、景帝慫恿下奢欲縱橫,后來私心膨脹,肆意妄為,刺殺大臣,導致獲罪。他被治罪,是罪有應得。而謝罪一幕的發生,為事態發展的必然結果。
司馬遷與劉武幾乎是同時代人,劉武卒年為景帝中元六年,正當司馬遷出生之年,時間距離幾乎為零。司馬遷從史家立場出發,對這樣一位頗多故事的重要皇室人物,不能不給予關注,了解起來又頗為便利,故而寫入列傳,文字詳核。司馬遷之后,漢代又有“褚先生”和班固,對劉武其人有所書寫,前者在《史記》所附“褚先生曰”內,后者則有《漢書·梁孝王劉武傳》,他們對于劉武其人有不少批評,但在生平事跡方面完全認可并承接了司馬遷的書寫。這說明司馬遷的劉武書寫,其真實性與原創性無可懷疑。
三
再看曹植書寫,情況頗為復雜。首先是書寫者眾多,有《三國志》作者陳壽以及該書裴松之注所引的諸多史家。其中最重要的當然是陳壽,他在《三國志·魏書》中專設《陳思王植傳》,這是今存史料中最早一篇完整記述曹植生平的文獻。關于曹植獲罪事,陳壽在《陳思王植傳》中有具體記述,基本原因確實與劉武類似,也涉及帝位繼承權之競爭,但實際獲罪的經過,則差異較大。如上所述,劉武獲罪的真正原因,并不在于參與了皇位繼承權的爭奪,而是他派人暗殺了大臣袁盎,由此引起朝臣公憤和景帝之怒。曹植獲罪或得“過”之由,則主要是他在早年建安中曾經被父王曹操“特見寵愛”,“幾為太子者數矣”,對帝兄曹丕的太子地位形成了嚴重威脅。但是從《三國志》及其他史籍記載看,曹植獲罪并非他本人主動獲致,這一點很重要。
曹植是曹操妻卞氏所生的第三個兒子,按常規他排不上頭號繼承人位置,但他才華過人,頗受父寵。在漢末群雄中,曹操文才武略出類拔萃,而在其子中,曹植的才氣最為突出:
陳思王植字子建。年十歲余,誦讀詩、論及辭賦數十萬言,善屬文。太祖嘗視其文,謂植曰:“汝倩人邪?”植跪曰:“言出為論,下筆成章,顧當面試,奈何倩人!”時鄴銅爵臺新成,太祖悉將諸子登臺,使各為賦。植援筆立成,可觀,太祖甚異之。性簡易,不治威儀。輿馬服飾,不尚華麗。每進見難問,應聲而對,特見寵愛。建安十六年(211),封平原侯。十九年,徙封臨菑侯。太祖征孫權,使植留守鄴,戒之曰:“吾昔為頓丘令,年二十三。思此時所行,無悔于今。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與!”植既以才見異,而丁儀、丁廙、楊修等為之羽翼。太祖狐疑,幾為太子者數矣。
曹植“特見寵愛”于父王,只是因為“言出為論,下筆成章”等表現。曹操出于愛才,萌生了傳位于植的設想:“令曰:‘始者謂子建,兒中最可定大事。’”而對于長子曹丕,則公開表示過不是很滿意,《三國志·魏書·文帝紀》裴松之注引《獻帝起居注》曰:“建安十五年,(曹丕) 為司徒趙溫所辟。太祖表‘溫辟臣子弟,選舉故不以實’。使侍中、守光祿勛郄慮,持節奉策免溫官。”認為曹丕能力不是很強,不值得被“選舉”。直到建安十九年,曹植還是深受父王信賴。曹操的這種態度是公開的,幾乎人人皆知,影響很大。
不過,這僅是曹操在一個時段內的想法,若干年后,他的看法有了轉變。這種轉變是由曹植本人的表現造成的,其關鍵是“司馬門事件”:
植嘗乘車行馳道中,開司馬門出。太祖大怒,公車令坐死。由是重諸侯科禁,而植寵日衰。
(曹操) 又令曰:“自臨菑侯植私出,開司馬門至金門,令吾異目視此兒矣。”又令曰:“諸侯長史及帳下吏,知吾出輒將諸侯行意否?從子建私開司馬門來,吾都不復信諸侯也。恐吾適出,便復私出,故攝將行。不可恒使吾爾誰為心腹也!
曹植不拘形跡、過于灑脫的作風,導致他嚴重違紀,使其在父王心目中的優秀繼承人形象大為減分,由此“寵日衰”,失去“定大事”的可能性。可以明確的是,曹氏兄弟在建安年間十余年的“太子之爭”,從萌發到結束,起關鍵作用的人物始終是曹操,而不是當事人曹植,也不是曹丕。說直白一點,實際上不是兩位兄弟在“爭太子”,而是曹操在“選太子”“定太子”。由于曹操在相當長的時期內猶豫不定,才給諸兒帶來了矛盾和困擾。
從曹植本人的表現看,其實他對父王選太子之事不是十分重視,甚至有點不在意,否則不會發生擅開司馬門之類的明顯疏失事故。事實上在選太子過程中,曹植的態度與曹丕形成鮮明對比。當曹操公開發表“始者謂子建,兒中最可定大事”等言論或“幾為太子者”之際,曹植本人并未有如劉武那樣“心內喜”的反應。這種無反應的反應,說明他基本上持一種平靜心態。這從他當時對曹丕的態度上也可看出,他在被父王“特見寵愛”的十余年間,對兄長曹丕一直持真誠的尊敬、友愛態度,從未顯露自以為高的得意姿態,更無任何嫉妒或貶斥、損害對方的表示和行為。自今存史籍記載及他的早年著作看,他的這種態度很明顯。如建安十六年,曹植在《離思賦》序中寫道:
建安十六年,大軍西討馬超。太子留監國,植時從焉;意有憶戀,遂作《離思賦》云。
這是專門寫給曹丕的賦,序文中有“太子”字樣,肯定是后來補寫的,但賦辭本身應該是當時所撰,其中“愿我君之自愛,為皇朝而寶己。水重深而魚悅,林修茂而鳥喜”等句,稱曹丕為“我君”,要他“自愛”“寶己”,語氣真誠,手足之情頗為感人。其他如《辯道論》《寶刀賦》等也有類似表述。相反,在曹丕今存著作中,諸如此類兄弟情誼的表現則不見一字,非但完全沒有曹植的影子,連“家弟”之類的親近稱呼也難覓。態度上的明顯不同,昭示了二人在為人處世和性格方面的巨大差異:一冷漠阻隔,城府很深;一熱情坦誠,心地敞亮。清濁對比,涇渭分明。陳壽寫道:“植任性而行,不自雕勵,飲酒不節。文帝御之以術,矯情自飾,宮人左右,并為之說,故遂定為嗣。”指出曹植“任性而行”,曹丕則“御之以術,矯情自飾”,這斷語應該是客觀、準確的。
以上扼要考察了曹植“獲罪”的緣由或起因。從整個過程來看,主要是曹操在“立太子”問題上先后判斷、抉擇有變化,連帶引起日后矛盾,而丕、植兄弟本身所起作用,只是他們各自才能和言行表現在父王眼中的優劣而已。二人結果殊異,但難說有多少是非對錯。曹植是事實上的失敗者,他的“任性而行,不自雕勵”作風傷害了自己,他有過失,但并無任何罪行可言。事實上在曹操在世的整個建安年間,他也從未被視為或被指控有罪,此點在《三國志·魏書》全部篇章中皆可得到證實。
《三國志·魏書·陳思王植傳》寫曹植獲罪,始于建安二十五年亦即黃初元年。此年曹丕繼位魏王并很快登極為帝,曹植對于帝兄已不構成任何威脅。但就在此時,他的往事之“過”不但沒有終結,反而升級成了“罪”。癥結在于:在已經坐定帝位的曹丕看來,曹植與自己爭奪繼承權雖然是“過去式”,但對方曾經占有上風、幾乎取勝,這給他心底造成了無法消除的巨大陰影。這是一種狹隘的矯情心態以及報復心理。由此他認為曹植不但有“罪”,而且是罪大惡極者,需要嚴加懲處。同時,嚴父曹操已違世,曹植的保護傘不在了,所以曹丕可以任意采取措施,無所顧忌。于是曹植之“過”立即升級成“罪”,而且被罰,甚至不時還要“加碼”,沒完沒了。《三國志·魏書·陳思王植傳》載:“文帝即王位,誅丁儀、丁廙并其男口。”亦即曹丕剛繼任魏王尚未稱帝時,第一步就先把曹植的知友殺了,連其家中“男口”都不能免。曹植被視為最兇險的敵人。接著陳壽寫道:
植與諸侯并就國。黃初二年,監國謁者灌均希指,奏植“醉酒悖慢,劫脅使者”。有司請治罪,帝以太后故,貶爵安鄉侯。其年改封鄄城侯。三年,立為鄄城王,邑二千五百戶。四年,徙封雍丘王。
此段文字寫得頗緊湊,涵蓋三年時間。就在第二年,曹植便被正式治“罪”了。而“罪”名只是“醉酒悖慢,劫脅使者”,即對“使者”態度不好,這顯然是無罪之“罪”。陳壽此處特地寫明,此為“監國謁者灌均希指”,是御用使者迎合曹丕旨意,捏造給曹植的罪名。連一個“謁者”都可以頤指氣使,率意指斥,可知此時曹植之“罪”,既無法避免,亦難以澄清,只能聽憑懲處,而曹丕為此還特意下詔說:“植,朕之同母弟。朕于天下無所不容,而況植乎?骨肉之親,舍而不誅,其改封植。”聽此口氣,似乎曹植還犯有死罪,幸虧他寬大處理,“舍而不誅”。曹植被“不誅”,算運氣不錯了。陳壽在此處所述“貶爵”“改封”“徙封”等,實際上皆是對曹植的懲處。據《三國志·魏書》其他篇章記載,當時曹氏諸侯(王) 的待遇包括爵位、封地、封戶等,全都高于曹植。如植所封“安鄉侯”,是鄉侯,而其他曹氏兄弟同時所封,皆為縣侯,唯獨曹植低一等,故陳壽用“貶爵”一語書寫。又其他諸侯立為王皆在曹植之前,黃初三年“三月乙丑,立齊公睿為平原王,帝弟鄢陵公彰等十一人皆為王……夏四月戊申,立鄄城侯植為鄄城王”。曹植封王比其他十一人都晚,他被另作處理了。至于“邑二千五百戶”,為同時諸侯王中最低者,如曹彰黃初元年就國時,“增邑五千,并前萬戶”,高于曹植四倍。要之,曹植時時事事皆受制裁,而父王曹操已經違世,幸有生母卞太后尚在,能起到一點保護作用,使得曹植至少不至于被帝兄消滅肉身。曹植的被治“罪”,直到曹丕駕崩之后的太和年間,貽害仍在,誠如《三國志·魏書·陳思王植傳》所寫:“又植以前過,事事復減半;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無歡,遂發疾薨,時年四十一。”他的“前過”終身相隨。兩相比較,劉武犯下刺殺大臣的惡行,其實際罪行遠大于曹植;而曹植承受著來自帝兄的仇恨,導致被治“罪”,雖“舍而不誅”,但“前過”長隨,其所受打擊比劉武嚴重。
以上所述曹植在黃初四年以前的主要經歷,尤其是他的獲罪過程,主要根據《三國志》有關篇章以及裴注所引相關材料梳理而成。這可以說是以陳壽為主的史家們對曹植的書寫。陳壽史書歷來頗受好評,劉勰銓述諸史,評曰:“陳壽三《志》,文質辨洽,荀、張比之于遷、固,非妄譽也。”裴松之為其作注,亦曰:“壽書銓敘可觀,事多審正,誠游覽之苑囿,近世之嘉史。”要之,其“辨洽”“審正”特色,亦即所敘人物、事件的真實可信性,得到廣泛認可。而曹植從建安時期的有“過”而無罪,到黃初時期的被治“罪”,也是歷史事實。
綜上所述,劉武與曹植二位歷史人物的人生有很多差異,性格、作風亦不同,但各自在皇室所處地位相仿,且皆因牽涉帝位承繼之爭而獲罪,后來競爭失敗皆被治罪,遭遇和處境略同。由此可知,在他們的各自生平中,確實存在獲罪且被治罪的近似經歷。這是上舉二則例文真實的歷史大背景。
四
最重要的曹植書寫者陳壽,在《三國志·魏書·陳思王植傳》乃至《三國志》全書中,沒有任何文字說到曹植的謝罪情節,而在裴注所引的魚豢之外的眾多史家著作中,也無謝罪之記載。迄今所有史料中,唯有魚豢一家言及曹植謝罪之事。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魚豢在胡亂編造、無中生有?還是陳壽《三國志》以及其他諸多史家有所缺漏?二者必居其一。其實,這個問題不難查核,因為我們可以跳過所有史家,從曹植本人著作中去尋找線索,這無疑比任何史著都要可靠。細查曹植今存與獲罪、被治罪過程相關的著作,確有謝罪書寫,而且不止一處。下面按時序逐一梳理。
首先,曹植在黃初二年作有《謝初封安鄉侯表》,其中寫道:
臣抱罪即道,憂惶恐怖,不知刑罪當所限齊。陛下哀愍臣身,不聽有司所執,待之過厚,即日于延津受安鄉侯印綬。奉詔之日,且懼且悲:懼于不修,始違憲法;悲于不慎,速此貶退。上增陛下垂念,下遺太后見憂。臣自知罪深責重,受恩無量,精魄飛散,忘軀殞命。
表文中所述“不聽有司所執”等事,正與上舉《三國志·魏書·陳思王植傳》所寫“黃初二年,監國謁者灌均希指,奏植‘醉酒悖慢,劫脅使者’。有司請治罪,帝以太后故,貶爵安鄉侯”之事完全對應。而此表稱說本人之“罪”及“抱罪即道”等,可證當時曹植已經明確知道,自己被曹丕及手下“有司”治罪,是為罪人無疑,且心情“憂惶恐怖”“精魄飛散”。此外表文又述“上增陛下垂念,下遺太后見憂”,說出帝兄與母后二人。所謂“垂念”是無奈中對曹丕的頌揚美化,而“見憂”則是對母后情緒的真實寫照。此表文雖然并未直接說出請罪或謝罪之詞,但全篇文字都在反復敘述自己有罪,“知罪深責重”,“且懼且悲”,無疑已經是在向帝兄曹丕表示,自己愿意服罪、認罪,甘愿接受懲治,謝罪之意明確。表文中還連帶說及“太后見憂”,這就說出了自己命運與卞太后緊密關聯,實際上提供了佐證,證明魚豢例文所寫太后“對帝泣”及“太后乃喜”等情節,并非憑空想象,無端拉扯,而是真有其事。
再看黃初三年曹植所撰《封甄城王謝表》,其中寫道:
臣愚駑垢穢,才質疵下。過受陛下日月之恩,不能摧身碎首,以答陛下厚德。而狂悖發露,始干天憲。自分放棄,抱罪終身,茍貪視息,無復希幸。不悟圣恩,爵以非望,枯木生葉,白骨更肉,非臣罪戾所當宜蒙。俯仰慚惶,五內戰悸。奉詔之日,悲喜參至。雖因拜章陳答圣恩,下情未展。
此表雖為謝恩之文,但充斥自貶自辱之語,“始干天憲”是極為嚴重的罪行;“抱罪終身”,不可饒恕;而蒙“厚德”,亦“非臣罪戾所當宜蒙”。總之,由于自認罪惡深重,故而此文名為“謝表”,實為謝罪之表無疑。
再看曹植黃初四年五月所撰《上責躬詩表》及《責躬詩》。當時曹植被告知,應赴洛陽參加諸侯王朝覲。對于曹植而言,這可能是一次受懲罰之行,故而心中忐忑焦慮、恐懼不安。為此他上表曹丕,表文謂:
臣植言:臣自抱釁歸藩,刻肌刻骨,追思罪戾,晝分而食,夜分而寢。誠以天網不可重罹,圣恩難可再恃。竊感《相鼠》之篇,無禮遄死之義,形影相吊,五情愧赧!以罪棄生,則違古賢夕改之勸;忍垢茍全,則犯詩人胡顏之譏。伏惟陛下德象天地,恩隆父母,施暢春風,澤如時雨。是以不別荊棘者,慶云之惠也;七子均養者,鸤鳩之仁也;舍罪責功者,明君之舉也;矜愚愛能者,慈父之恩也。是以愚臣徘徊于恩澤而不敢自棄者也。
表文自述“抱釁歸藩”“追思罪戾”,這是再次自認有罪;又說“以罪棄生”云云,既是“悔罪”之詞,又是請罪的明確表白。表中又說“舍罪責功者,明君之舉也”,這是在謝罪的同時,對曹丕“舍而不誅,其改封植”的感恩反應。總之,這是一份直接的請罪、感恩表文。
同時所上的《責躬詩》又寫道:
伊予小子,恃寵驕盈,舉掛時網,動亂國經。作藩作屏,先軌是隳,傲我皇使,犯我朝儀。國有典刑,我削我絀,將置于理,元兇是率。明明天子,時惟篤類,不忍我刑,暴之朝肆。違彼執憲,哀予小子……昊天罔極,生命不圖。常懼顛沛,抱罪黃壚。愿蒙矢石,建旗東岳。庶立毫厘,微功自贖。危軀授命,知足免戾,甘赴江湘,奮戈吳越。天啟其衷,得會京畿。遲奉圣顏,如渴如饑。心之云慕,愴矣其悲。天高聽卑,皇肯照微。
詩中所述“伊予小子,恃寵驕盈”“傲我皇使,犯我朝儀”等,是再次承認獲罪“事實”,向曹丕虔誠表示他的自譴、自責態度;“將置于理,元兇是率”,是說自己罪惡深重、罪該萬死;而“遲奉圣顏,如渴如饑”“明明天子……皇肯照微”等,是迫切希望曹丕寬宥、赦免自己的罪行;而“責躬”之題,乃自我譴責,毫不掩飾謝罪態度。
此外,曹植還有一篇《應詔詩》,也作于黃初四年五月,應該與《責躬詩》作于同時而稍后。這是曹植奉旨朝覲已經到達洛陽城外,但尚未獲允面見帝兄,暫駐城外等候曹丕諭旨之際所撰,其云:
西濟關谷,或降或升;騏非驂倦路,載寢載興。將朝圣皇,匪敢晏寧,弭節長騖,指日遄征。前驅舉燧,后乘抗旌;輪不輟運,鑾無廢聲。爰暨帝室,稅此西墉;嘉詔未賜,朝覲莫從。仰瞻城閾,俯惟闕庭,長懷永慕,憂心如酲。
詩中寫“將朝圣皇”“憂心如酲”,即前來謝罪的恐懼、焦慮等待心情,并寫了具體的情節,“爰暨帝室,稅此西墉;嘉詔未賜,朝覲莫從。仰瞻城閾,俯惟闕庭”是說他已經抵達京城洛陽,但是并未及時接到朝覲詔令,故而只能在城闕下西墉外暫駐仰瞻,等候“嘉詔”,即帝兄的詔命。此詩同樣以“責躬”言辭,明確表示了自我譴責即謝罪之意。
曹植本人的這些陳述與魚豢例文所寫謝罪情節,存在相當明顯的對應關聯性。除謝罪心態和事件的確定存在之外,還有具體謝罪細節的近似。我們可以拿魚豢書寫的例文與曹植本人的陳述相類比。如魚豢文中所寫“植未到關,自念有過,宜當謝帝,乃留其從官著關東”,與曹植《應詔詩》所寫“爰暨帝室,稅此西墉”頗為接近,寫的都是身在城墻、城關之外;魚豢所寫“詣闕下”,與《應詔詩》“仰瞻城閾,俯惟闕庭”大體一致。當然也有一些細節未能證實,但魚豢例文所寫基本情節,即懷著謝罪心態在洛陽城外焦急等候朝覲之事,曹植本人著作完全可以印證。所以魚豢例文的基本情節真實可靠,他憑空虛構杜撰故事或抄襲前賢文字的嫌疑,可以消除。由此可以認為:在眾多魏晉史家中,魚豢對于曹植謝罪事件做了獨家敘述,彌補了曹植書寫中的一個大的缺失;他在這里的表現,高于以“辨洽”“審正”聞名的正史作者陳壽以及其他眾多魏晉史家。
對于魚豢此則例文的價值,后人雖無正面評論,但實際上也有人表態,而且態度明確。宋人鄭樵《通志》卷七九下“魏”亦寫有曹植謝罪事,并言及清河長公主等,其謂:“又曰:‘肅承明詔,應會皇都……長懷永慕,憂心如酲。’帝嘉其辭義,優詔答勉之。初植來朝,未到關,留其從官于關東,自將兩三人微行,入見清河長公主,欲因主以謝罪。”這里先引曹植《應詔詩》,接著寫謝罪過程,而自“初植來朝”以下一小段文字,即據魚豢《魏略》原文略加改寫而成。又元人郝經《續后漢書》卷二九中《曹植列傳》同樣寫有謝罪事件:“ (黃初) 四年,徙封雍丘王,其年朝洛陽,未到,自念有過,當謝,乃留從官關東,單身微行,欲入見清河長公主,因主謝。而關吏以聞,丕使人逆之不得見。卞后以為自殺,對丕泣。會植科頭負斧锧,徒跣詣闕下,卞后乃喜。及見丕,猶嚴顏色不與語。”亦據魚豢文字改寫,基本同于鄭樵。鄭、郝二位史家在各自書寫中的取舍,清楚表明他們對于曹植謝罪事件的認可和接受。這很具代表性,可以作為魚豢上舉例文內容可信的旁證。由此我們可以對魚豢書寫的曹植謝罪事件,從歷史真實性視角做出明確的認可結論:它不是書寫者的隨意編造,也不是胡亂抄襲而成,而是客觀歷史的真實寫照。既然如此,我們就不能不承認:它與司馬遷書寫的劉武請罪之事,二者之間確實具有“歷史偶合”的實情。
五
以上所得“歷史偶合”結論,是針對劉武和曹植兩位歷史名人謝罪經歷說的。對于司馬遷與魚豢二人書寫文字的相近甚至相同,須另作研判、說明。因為歷史事實與歷史書寫畢竟是兩個問題,對其是非、真偽、優劣的判斷,標準肯定不同,不能混為一談。在書寫史上,雖然歷來也存在一些不同作者彼此文字相似、相同的現象,但如果用偶合之類的理由來解釋,很難令人信服。如果文字數量極少,例如只有一兩句話,還可以視為偶然的巧合,但是較多的文字甚至整個段落或章節敘述都存在接近或略同的情況,說它們彼此因襲,無疑更為適當。
“因襲”的含義是什么?“因”即因由、來源,“襲”即傳襲、承襲,二字相合,意即因緣傳襲或因緣繼承。書寫領域的因襲,指的就是兩則文字之間存在直接的承繼情況。就人類文化發展而言,因襲是明顯偏向保守的一種文化繼承手法,其表現形態很復雜,涉及不同的動機和做法。動機多種多樣,做法也千差萬別,如參考、模仿、引用、套用、抄襲等。對其研判,難度較大。尤其是古代的一些寫作者,大多不會坦露寫作心態,我們只能就已知的歷史文化背景,以推測、估量、分析的方式進行認識、判別。
由于存在“歷史偶合”情況,又雷同文字不多,故而我們不能厚誣史家魚豢,說他的例文全系因襲而成。但是若認為這里全無因襲成分,則亦不夠尊重文字書寫實情。兩則例文行文上的近似或略同之處頗為明顯,尤其是對于曹植“入見清河長公主”的描述,在曹植本人今存全部著作以及其他史家著作中,都無一字言及,唯獨魚豢有此書寫。這樣,問題也就來了:魚豢憑什么寫曹植有“入見清河長公主”之事?他既沒有交代原始信息何處得來,我們也找不到任何旁證。面對如此行文,我們沒有任何理由也絕無信心說它們純系魚豢的文字原創。我的判斷是,魚豢在據實書寫曹植謝罪情節時,參考了司馬遷的劉武謝罪書寫,那里寫有劉武“因長公主謝罪”的生動情節,而曹植恰有姊“長公主”其人,魚豢遂仿效思維、模擬其文,不能否認其書寫的因襲性質。
對于魚豢的因襲行為,應如何評價呢?既然是因襲,對書寫的原創性肯定有負面影響,不過,若置于歷史書寫的大背景中衡量,可以認為魚豢的因襲行為算不上嚴重。上文已經提及班固認可并承接了司馬遷的劉武書寫,班固《漢書·梁孝王劉武傳》的文字基本照搬《史記·梁孝王世家》,雷同文句在千字以上。從因襲視角看,其程度比魚豢例文嚴重得多。班固這樣做,似乎有他的理由,作為斷代史的《漢書》,其書寫對象限于前漢一代的人物和事件,而《史記》中不少篇章包括《梁孝王世家》寫的正是漢代前期人事,所寫時代正相重合,加上《史記》文句優美,享有經典盛譽,這給了班固照搬的絕好理由,于是他將事主劉武及其行事細節文字,不作任何改動地大膽移植、照搬。班固的“拿來主義”不是偶一為之,他甚至把《史記》中鼎鼎大名的《項羽本紀》也都全篇移植到《漢書》里,只是把篇名改為“項羽傳”而已。如以現代觀念評論,應當說班固的行為已構成赤裸裸的“抄襲”“竊文”。比較之下,魚豢因襲只是細微末節。看來司馬遷的劉武書寫,班固早就因襲過,而且很可能從《漢書》的始作者班彪就已經這樣做了。班固在照搬之際,竟無一字說明其動機或想法,更無一言表示對前賢的感激和歉意。而后世對此明知其情,竟鮮有人出面揭露、嚴肅批評。顏之推曾嚴厲譴責“班固盜竊父史”,卻不言其抄襲《史記》事。還有人稱贊《漢書》說:“是書歷代寶傳,咸無異論。”看來這種全盤移植式的因襲,古代作者或論者多熟視無睹,不以為意,所謂“學士因循,迷而不寤”。對此種“怪事”,我意只能從古代特有的文化環境出發,分析其發生原因。有人如此大膽照錄或照抄,而不受鄙視、譴責,看來是時代觀念所允許的。亦即班固的此種做法,并不違背古代文化觀念中“儒家之教,憲章祖述,引古證今”的正當性認識。
比較而言,魚豢的因襲還是很克制的,他只是一個情節內的局部文字近似或略同于前賢而已,還談不上“抄襲”。我們既然可以接受因襲甚多的班固《漢書》,還給予較高的評價,更無理由不接受比其晚約二百年的魚豢《魏略》。再說魚豢的“文字因襲”,是與“歷史偶合”糅合在一起的,且在行文敘述上并無生硬、異常之處,而與上下文保持著正常、流暢的銜接,若無深厚的閱讀經驗,很難看出它的因襲痕跡。因襲文字要做到如此圓熟的地步,難度不小。我認為,在尊重歷史事實、不扭曲歷史真相的前提下,僅僅在行文上局部因襲前賢,不僅無損于著作的總體歷史價值,也基本上不影響作者在文章書寫領域的成就和名聲。可以說,魚豢的因襲,屬于中性的可接受的歷史文化現象。
與本文論及的司馬遷、班固、陳壽等名家相比,魚豢名氣最小。不過,由于他所書寫的曹植謝罪一節文字,與本文討論的“歷史偶合”“文字因襲”問題關系密切,所以事實上他卻是我們重點關注的一位。魚豢代表作《魏略》(即《典略》) 一書,雖已散佚不全,但其價值和重要性還是不容輕忽的。以裴松之注《三國志》的情形看,其所引述史家、史料甚廣且多,超過百余家,而最多的即是《魏略》。《三國志·魏書·陳思王植傳》裴注,所引最多的也是《魏略》,且內容頗為重要,如在“以罪誅修,植益內不自安”下,引述了《魏略》大段文字,長達一千二百余字,歷敘楊修與曹植關系始末,又引雙方書函原文,在今存三國楊修史料中,是無可替代的珍貴史料。類似情況散見于裴注多處。裴松之以外,后世正史作者對魚豢亦頗重視。如沈約在《宋書》中即曾多次以“魚豢曰”開頭,引用其說。唐代姚思廉撰《梁書》,書中設有《止足傳》,明確說他是因為參考了魚豢《魏略·知足傳》等才設此篇目的。又蕭子顯《南齊書》言及漢魏“禮”制問題,即謂:“魏氏籍漢末大亂,舊章殄滅。侍中王粲、尚書衛覬集創朝儀,而魚豢、王沈、陳壽、孫盛并未詳也。”此處前面所寫王粲、衛覬二人,為當時著名文士;而以下四人,全是魏晉間史家,魚豢排在首位,居于王沈、陳壽、孫盛之前,可見其在史界的地位。
對于魚豢因襲行文的認定和評判,至此已經基本完成。最后我們還應思考的是:為什么古代有諸多書寫者包括著名作者,對于因襲的做法不但不嫌棄,還如此感興趣?他們這樣做,有何用意?我認為,這涉及文化書寫領域深層次的繼承、傳承問題。華夏文化自古重視傳承。春秋時期百家爭鳴,文化繁榮,而其時的家派傳承意識已經形成并不斷增強。漢武帝確立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文化方針之后,孔門儒學與皇權體制相匹配,成為兩千余年里社會的主流文化,無論朝廷取士、士子教育,還是朝野社會道德規制,皆以其為準則,世代相傳,積淀深厚。儒學或儒術對于圣賢的頂禮膜拜、模仿效法,對于經典的家派師承、傳箋注釋,成為基本傳統,而其保守性質也極為明顯,這是因襲萌生的溫床。顏之推認為東漢以來士人“空守章句,但誦師言,施之世務,殆無一可”,說的就是在保守的文化傳承風氣下,因襲書寫不足為怪。
漢代主流文化書寫中,因襲風氣很盛。當時最受士人重視的書寫體式是賦,漢賦起源于楚辭,早期作品多由其脫胎,故稱“辭賦”。劉勰早就指出,屈原《離騷》“其文辭麗雅,為詞賦之宗”,漢代“名儒辭賦,莫不擬其儀表”。從“扣其端”的陸賈,到“振其緒”的賈誼,再到“枚馬同其風,王揚騁其勢”,眾多辭賦作者皆步履屈、宋之跡,在內容的確立、境界的渲染、文句的構成、語詞的點綴等方面,都對楚辭有所繼承和發揮。賦之外,漢代盛行的另一書寫品類為楚辭。今存《楚辭》王逸注本,除屈原、宋玉之作外,所收皆漢人作品,包括賈誼《惜誓》、淮南小山《招隱士》、東方朔《七諫》、嚴忌《哀時命》、王褒《九懷》、劉向《九嘆》、王逸《九思》等,它們是漢代眾多一流文士共同制作的擬楚辭。這些擬作,內容多模擬屈原心情,詞章則效法楚辭文句,盡管難與屈子原作比美,但也見出一定的文學功力。它們與屈原之作的關系,已經不是一般的傳承,而是明確的模仿。對此,王逸總結說:
至于漢興,劉向、王褒之徒,咸悲其文,依而作詞,故號為“楚詞”,亦采其“九”以立義焉。
劉勰所說“擬其儀表”,王逸所謂“依而作詞”,意思略同,就是指因襲寫作。再如“七”體,自枚乘作《七發》之后,有不少文士效仿繼作,正如曹植所說:“昔枚乘作《七發》,傅毅作《七激》,張衡作《七辯》,崔骃作《七依》,辭各美麗。予有慕之焉,遂作《七啟》,并命王粲作焉。”一大批漢魏時期著名文士,在這些因襲寫作上紛紛投入,不遺余力,他們的動力何在呢?無非就是“有慕之焉”,認為這是一種值得效法的行為。
即使在最少束縛的詩歌寫作領域,也難免因襲之風的影響。這種影響自兩漢一直延伸到魏晉南北朝,包括詩歌寫作和詩歌理論。鐘嶸《詩品》品評、辨析漢魏以來詩人,頗為得要,為古今學界所重。論及書寫傳承,多用“源出于”之語,如開篇說古詩“其體源出于《國風》”,接著說漢都尉李陵詩“其源出于《楚辭》”,魏陳思王植詩“其源出于《國風》”,等等,總計使用19處,幾乎成為品詩之框架,以致有人批評說:“惟其論某人源出某人,若一一親見其師承者,則不免附會耳。”這種“附會”思維也是因襲之風的表現。
在史籍書寫領域,司馬遷撰寫《史記》,聲明他要繼承先人的神圣事業:“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強調了“紹”“繼”,也即傳承,不過他的傳承主要在文化精神上,在具體書寫上則頗多開創,文字因襲很少見。司馬遷事業的繼承者班固的書寫就不同了。《漢書》也有特色,但不可否認,其因襲行文太多。劉勰對班固的批評便直指要害:
及班固述漢,因循前業;觀司馬遷之辭,思實過半……至于宗經矩圣之典,端緒豐贍之功,遺親攘美之罪,征賄鬻筆之愆,公理辨之究矣。
這里“遺親攘美”,比顏之推所說“盜竊父史”較為客氣,但意思略同。關鍵還是“因循”一語,其因襲之失,難以開脫。
后世不少論者,對于各類著作中的因襲書寫多表不滿。應當承認,華夏文化中與因襲相關的“歷代通患”的確存在,必須對其有所警惕,并從中汲取教訓。但也應當看到,在正常的書寫活動中,不可能全是因襲,否則文化事業難以發展。整體來看,漢代書寫并未被因襲之風淹沒。姑且不論史籍書寫,即使在因襲風氣濃厚的辭賦領域,也未因此完全銷蝕掉創新的努力。賈誼《旱云賦》、班彪《冀州賦》、張衡《天象賦》、杜篤《首陽山賦》,甚至司馬相如《子虛賦》《上林賦》,都顯示了因襲中的突破。魏晉以降,文化書寫領域的傳承與發展、因襲與創新,交互消長,情況復雜。而文化發展的總體狀況是歷代皆有因襲,歷代皆有進步。
另外,還應當看到,因襲畢竟不同于“抄襲”,自某種角度說,它本身也可以是傳承途徑或手法之一,不可完全抹殺、否定,元人王構說得頗為深入:
因襲者,因前人之語也;以陳為新,以拙為巧,非有過人之才,則未免以蹈襲為丑。魏道輔云:詩惡蹈襲。古人亦有蹈襲而愈工,若出于己者。蓋思之精則造語愈深也。轉易者,因襲之變也。前者既有是語矣,吾因而易之,雖語相反,皆不失為佳。
王構將“因襲”界定為“因前人之語”,將其限定在文字表述的范圍內。他認為因襲得好,可以“以陳為新,以拙為巧”,如此因襲也就具有了正面價值。可見,在王構看來,因襲只是語辭使用問題,并不影響創新。他甚至說即使是“蹈襲”亦無妨,因為“蹈襲而愈工,若出于己者”也是一種好的境界。王構主要是針對文學書寫而說的,但對歷史書寫也有一定啟發意義,提供了看待歷史上因襲書寫現象的不同視角和評價標準,值得深思。
總之,在因襲風氣濃厚的華夏文化傳承環境里,魚豢把“歷史偶合”與“文字因襲”糅合在一起,做得相當成功。對于古代多種多樣的因襲書寫,譬如班固的“全盤照搬”、魚豢的“無縫對接”,我們不妨摒棄成見,更為開放性地加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