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南渡”是唐人對晉室播遷的理解,劉知幾《史通·邑里》云:“異哉,晉氏之有天下也!自洛陽蕩覆,衣冠南渡,江左僑立州縣,不存桑梓。”①這也成為后世對晉室播遷的普遍認識。目前學界多從政治史視角分析“北人南渡”問題,如胡寶國《晚渡北人與東晉中期的歷史變化》主要探討元嘉時期“晚渡北人”的心態變化及其受南方文化的影響②;呂春盛《東晉時期“晚渡北人”的形成及其不遇的原因》分析“晚渡北人”因文化差異及“婚宦失類”背景,而無法進入東晉南朝政治樞紐的處境③。盡管“北人南渡”已成為學界對于過江文人的基本理解,但是,“南渡”一詞是否準確還原了歷史語境?“南渡”概念是否確為東晉南朝文人的共識?尚需斟酌。
實際上,“南渡”只是一個便于辨認南北朝局勢的政治闡釋,這一簡化措辭容易遮蔽其背后復雜的文化內涵。不論是在歷史文本還是在文學文本中,當東晉南朝文人言及晉室播遷時,不同時期有著不同的認知與表述,而“南渡”這一概念是在文本的層疊累加過程中逐漸被構建出來的。
在“南渡”成為歷史共識以前,“東遷”才是晉室播遷的地理事實與東晉文人的心理認知。從“東遷”到“南渡”轉向的過程中,東晉南朝文人經歷了文化“記憶”“重構”與“制造”三個階段。本文試圖探討他們對晉室播遷的認知和書寫,首先分析洛陽文化如何被記憶與轉化,其次討論洛陽文化從地理空間轉向文本空間的原因與方式,最終探究建康文化又是如何被制造出來的。
一、文化記憶:風景不殊與山河之異
隨著晉室播遷,文化是否能夠延續成了當時人們重點關切的問題。西晉的潰散,不僅是家國版圖的破碎,更擊垮了個人精神與文人間的社會關系。經歷過江的文人們不再是一個整體,而是被打碎成多個小群體,甚至不成群體。當時文人多自言有《黍離》之悲,如溫嶠初抵建康便自言有《黍離》之痛④,劉琨《答盧諶詩》云:“橫厲糾紛,群妖競逐。火燎神州,洪流華域。彼黍離離,彼稷育育。哀我皇晉,痛心在目。”⑤孫綽《與庾冰詩》亦言:“茫茫華夏,鞠為戎墟。哀兼黍離,痛過茹荼。”⑥國破家亡、親友凋殘的狀況,在文人筆下一一呈現。盧諶《贈劉琨詩》云:“王室喪師,私門播遷。望公歸之,視險忽艱。茲愿不遂,中路阻顛。仰悲先意,俯思身愆。”⑦劉琨《與段匹?盟文》言:“二虜交侵,區夏將泯。神人乏主,蒼生無歸。百罹備臻,死喪相枕。肌膚潤于鋒鏑,骸骨曝于草莽。千里無煙火之廬,列城有兵曠之邑。茲所以痛心疾首,仰訴皇穹者也。”⑧建康從一個地方郡邑升格為都城,勢必引發中原世家與地方豪族之間政治與文化權力的博弈。《世說新語·方正》載:“王丞相初在江左,欲結援吳人,請婚陸太尉。對曰:‘培塿無松柏,薰蕕不同器。玩雖不才,義不為亂倫之始。’”⑨此則同樣著錄于《晉書·陸玩傳》⑩,可見當時中原世家與地方豪族相互視為“異類”的情況并非個例。為了弭平社會沖突,最有效的方法便是重建秩序。初履建康的文人迫在眉睫的任務便是重現西晉的價值觀,構建以洛陽文化為中心的整體秩序,以此凌駕于本土秩序之上。
那么,如何才能將文化權力進行空間的轉移與異地的延續?其關鍵在于發揚中原價值。首先,過江文人急需建構并進入一段填充了洛陽生活經驗與文化的關系,以此安頓失落的個人與國家認同,重新凝聚為一個整體。他們不約而同地遠望“神州”,其不斷回憶并試圖在建康尋找的,并非與洛陽相似的景觀,而是共同的文化經驗,借此找回隨著西晉政權覆亡而消失的文化身份。易言之,使他們重新凝聚為一體的并非國仇家恨,而是面對文化讓位的恐懼——念念不忘的名士風流。而這正是他們對自我身份的認同,也是使他們有別于其他群體的特殊標志,更是他們必須貫徹于當地的中原價值。建構此關系的方法,則是移植典型的文化經驗來建立集體的認同感和歸屬感。
其次,當通過文化記憶將過江文人重新凝聚為一個社會群體時,要想讓回憶不止停留在過去,也在現在重構,就必須通過具體的形式使文化記憶具象化。《世說新語·言語》載:
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唯王丞相愀然變色曰:“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
過去人們對于此則的關注,多聚焦于過江文人憶昔傷今的情感表達。事實上,這里已然暗示他們試圖建立一種固定的行為模式,即“新亭共游”。這正是對“洛水祓禊”這一過去經典文化記憶的行為模仿,借以推動文化延續。
過江文人之所以選擇新亭作為行為模仿的地點,是因為新亭為京師三亭之一,位置臨江,文人在此雅集,恰似西晉洛陽名士在洛水游宴的舊式。他們基于對洛水祓禊的共同記憶,進行行為模仿,使過去的經驗(洛水祓禊) 與當下的行為(新亭共游)發生互動,從而產生文化聯結,這才是“風景不殊”的內在含義。新亭是對洛水空間的再現,也是承載洛陽文化的新地點,更是過江諸人身份與認同的象征。他們在重構過去的同時,也在定義著當下。然而,如若新亭共游只是一種偶發行為,則不能積淀文化意義。因為行為模仿的先決條件是地點固定與行為重復,如此才能真正促進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將個人或零碎的小群體重新投入到新整體之中。因此他們“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以對往日行為的多次模仿,穩定并保持現實意義。這就是過江文人重振中原價值的具體實踐。
洛水祓禊是最能體現中原價值的文化經驗,王廙《洛都賦》即言:“若乃暮春嘉禊,三巳之辰,貴賤同游,方驥齊輪。麗服靚妝,祓乎洛賓,流芳塞路,炫日映云。”《晉書·禮志下》亦載:“晉中朝公卿以下至于庶人,皆禊洛水之側。”在《世說新語》中亦不乏過江文人眷戀洛水、強調名士風流的記載,如《企羨》載:“王丞相過江,自說昔在洛水邊,數與裴成公、阮千里諸賢共談道。羊曼曰:‘人久以此許卿,何須復爾?’王曰:‘亦不言我須此,但欲爾時不可得耳!’”他們反復回憶的目的在于銘記——不可遺忘名士風流所代表的集體榮譽。又如《輕詆》記:“王丞相輕蔡公,曰:‘我與安期、千里共游洛水邊,何處聞有蔡充兒?’”王導之言,實代表名士風流被過江文人當作一種范式實踐,他們以此自別于地方士族。
此種再現中原價值的行為,更直觀地反映在詩歌寫作中。庾闡《三月三日臨曲水詩》云:“暮春濯清汜,游鱗泳一壑。高泉吐東岑,洄瀾自凈滎。臨川疊曲流,豐林映綠薄。輕舟沉飛觴,鼓枻觀魚躍。”孫綽《三月三日詩》曰:“姑洗斡運,首陽穆闡。嘉卉萋萋,溫風暖暖。言滌長瀨,聊以游衍。縹萍渶流,綠柳蔭坂。羽從風飄,鱗隨浪轉。”如果將其與兩晉的同題詩歌對比,便會發現兩者并沒有顯著差異。西晉潘尼《三月三日洛水作詩》曰:“晷運無窮已,時逝焉可追。斗酒足為歡,臨川胡獨悲。暮春春服成,百草敷英蕤。聊為三日游,方駕結龍旗。廊廟多豪俊,都邑有艷姿。朱軒蔭蘭皋,翠幕映洛湄。臨岸濯素手,涉水搴輕衣。沉鉤出比目,舉弋落雙飛。羽觴乘波進,素卵隨流歸。”這類詩歌都是從歌詠春禊開始,繼而記述春游宴樂。詩中出現的行為、景物也極為相似,甚至有些字詞如“游鱗”“臨川”“濯”等也重復使用。由于創作情境的類似、書寫內容的趨同,它們在過去詩歌史研究中多被批評為僵化寫作。但如果考慮到文人的寫作意識,便會發現,這種現象恰可說明文人是刻意維持、重復寫作模式,以驗證建康、洛陽的“風景不殊”,弱化東晉、西晉的“山河之異”,正如庾信所說:“仿佛新亭岸,猶言洛水濱。”過江文人移植西晉洛水到東晉新亭,使得舊都洛陽與新都建康煥發相同的文化意義,從而利用文化的連續性來彌合朝代與地域的驟變。
當然,以名士風流作為建立和保持東晉政權的基礎,在當時頗有爭議。特別是時人反思西晉覆滅的原因時,視清談為主因。《晉書·陳頵傳》載:
頵與王導書曰:“中華所以傾弊,四海所以土崩者,正以取才失所,先白望而后實事,浮競驅馳,互相貢薦,言重者先顯,言輕者后敘,遂相波扇,乃至陵遲。加有老莊之俗傾惑朝廷,養望者為弘雅,政事者為俗人,王職不恤,法物墜喪。”……頵議:“諸僚屬乘昔西臺養望余弊,小心恭肅,更以為俗,偃蹇倨慢,以為優雅。至今朝士縱誕,臨事游行,漸弊不革,以至傾國。故百尋之屋突直而燎焚,千里之堤蟻垤而穿敗,古人防小以全大,慎微以杜萌。自今臨使稱疾,須催乃行者,皆免官。
所謂“取才失所”,反映的是時人對于貴游子弟占有社會資源卻不承擔社會責任的認知,而西晉的滅亡更加強化、驗證了此認知,進而導致貴游子弟所行的清談放誕之事,被推為亡國之咎。但從陳頵先言“先白望而后實事”而后言“加有老莊之俗傾惑朝廷”可知,他深刻明白玄風只是中華傾弊的助因,而主因在于門閥壟斷政治權力。謝安亦道:“秦任商鞅,二世而亡,豈清言致患邪?”結黨奔競、相互標舉才是“先白望而后實事”所欲直指的問題。且從“白望”與“實事”展開,陳頵特別標舉“養望者”與“政事者”,實際指涉的是高門子弟與真正的士大夫之間的社會區別。此區別在《晉書·陶侃傳》亦可見,陶侃斥“談戲廢事者”言:“樗蒱者,牧豬奴戲耳!老莊浮華,非先王之法言,不可行也。君子當正其衣冠,攝其威儀,何有亂頭養望自謂宏達邪!”無論是陳頵指斥之“偃蹇倨慢”,還是陶侃批評的“自謂宏達”,都說明這些養望者并非以老莊理想境界為人間寄托,而是名為放達、實為求樂。陳頵與陶侃的“君子”“小人”之辨,反映了他們恢復儒者之訓、去除縱誕陋習的愿望。
然而,陳頵批評的“西臺養望余弊”,也說明時人希望通過移植西臺文化也即中原價值,延續其在政治上的特權。不過,要貫徹中原價值,只是簡單復制過去洛都西臺的文化活動還不夠,尚需要典范性的人物來促成士人的認同感。易言之,為重振洛陽名士的公共形象而不至于被吳地士族所遮蔽,過江文人在行為模仿的過程中,將洛陽名士帶入當下的建康,建立起現在(建康文化活動) 與過去(洛陽名士) 的聯系。《世說新語·賞譽》注引《衛玠別傳》云:
昔王輔嗣吐金聲于中朝,此子(衛玠——引者注,下文同) 今復玉振于江表,微言之緒,絕而復續。
同書《品藻》載:“阿奴今日不復減向子期。”這些西晉名士顯然已被凝定為洛陽記憶的象征,成為洛陽文化體系的一部分。
二、功能分化:王者之宅與蘭亭修禊
過江文人試圖通過重建洛陽文化成為東晉文化的主導者,但洛陽文化在建康并未像他們預期的那樣順利延續。在元、明、成三帝執政的十余年間,都城建康尚未建立穩固的軍事防線,因內亂動輒淪陷。尤其是在蘇峻之亂后,宮闕毀壞,建康殘破,遷都之議紛起。當時朝臣與吳地士族提議遷都會稽,溫嶠則提議遷都豫章,唯有王導堅持重整建康。《晉陽秋》載:
蘇峻既誅,大事克平之后,都邑殘荒。溫嶠議徙都豫章,以即豐全。朝士及三吳豪杰,謂可遷都會稽。王導獨謂:“不宜遷都。建業,往之秣陵,古者既有帝王所治之表,又孫仲謀、劉玄德俱謂是王者之宅。今雖凋殘,宜修勞來旋定之道,鎮靜群情。且百堵皆作,何患不克復乎!”終至康寧,導之策也。
時人之所以會生發遷都之議,一是因為都城建康殘破且民生凋敝,二是源于僑姓士族與吳地士族之間的權力爭奪。王導強調建康為“王者之宅”,無非是借由“王氣”的集體記憶,意圖喚起時人對于建康作為都城的認同。從反面來說,這句話恰恰表達了當時的建康缺乏作為都城的唯一性與神圣性特質。作為西晉的都城,洛陽兼具政治與文化功能;而作為東晉的都城,建康則與豫章、會稽分享了政治與文化功能。
豫章及臨近的廬山是兩晉時期高僧游歷、居止之地,如康僧淵在豫章立精舍,慧遠行游經江西潯陽時,見“廬峰清靜,足以息心”,便棲止廬山。名士亦常與僧人往來,如劉程之、王喬之、張野等人皆曾作有《奉和慧遠游廬山詩》。他們在自然中共同習悟虛靜無為之機,加上渡江之初,王敦曾任江州刺史,鎮守此地并控制朝廷。因此,蘇峻之亂后,離建康較近的豫章分散了建康的文化與軍事功能,成為都城的備選之一。
但相比會稽,豫章的文化功能及門閥力量稍顯不足。自漢魏以來,會稽一直是江南經濟、文化的重鎮,過江后謝氏、王氏、阮氏等世家多在此安家或置業。會稽比起當時殘破的建康,確實具有堅實的經濟基礎以支撐王朝復興,且其又有名士薈萃的優勢,如《晉書·王羲之傳》言:“羲之雅好服食養性,不樂在京師,初渡浙江,便有終焉之志。會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謝安未仕時亦居焉。孫綽、李充、許詢、支遁等皆以文義冠世,并筑室東土,與羲之同好。”既然文化延續有助于政權穩定,那么,富庶而風景秀美的會稽為什么不能取代建康,成為再現中原價值的空間?
事實上,在東晉孝武帝以前,會稽與建康一直處于文化權力的對峙之勢,東晉以來規模最大的文化延續活動便發生在會稽蘭亭。王羲之《臨河序》云:“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矣。”此活動以三月三日春日祓禊之名展開,正是復制洛水祓禊。由于春日祓禊既具文化典范性,又是循環往復的活動(每年三月三日舉行),所以具備了固定的書寫形式與文化儀式。《會稽志》卷一〇引《天章寺碑》提到參與蘭亭雅集的人員,凡42人,并指出其人書寫的形式——詩,作詩共37篇,統稱為“蘭亭詩”。
蘭亭的祓禊形式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文化經驗——曲水流觴。《晉書·束皙傳》載,武帝嘗問摯虞三日曲水之義。皙進曰:“昔周公成洛邑,因流水以泛酒,故《逸詩》云:‘羽觴隨波。’又秦昭王以三日置酒河曲,見金人奉水心之劍,曰:‘令君制有西夏。’乃霸諸侯。因此立為曲水。二漢相緣,皆為盛集。”在時人看來,曲水之宴最早出于周公旦引泗水入園以行觴。此文化儀式綿延至兩漢,以迄東晉,使得蘭亭修禊不止是祓除不祥的文化活動,更暗示著文化正統的繼承與延續。綜觀現存的蘭亭詩,詩歌結構看似與三月三日詩相同,實則前者在后者基礎上凸顯了蘭亭修禊行為和情感。以孫綽詩為例:
姑洗斡運,首陽穆闡。嘉卉萋萋,溫風暖暖。言滌長瀨,聊以游衍。縹萍渶流,綠柳蔭坂。羽從風飄,鱗隨浪轉。(《三月三日詩》)
春詠登臺,亦有臨流。懷彼伐木,宿此良儔。修竹蔭沼,旋瀨縈丘。穿池激湍,連濫觴舟。(《蘭亭詩》)
《三月三日詩》雖從沐春賞景展開,但并未具體勾勒春游過程,詩中的人物、行為都隱晦不明;《蘭亭詩》則更細致地描繪了蘭亭修禊的場景和方式,展現了洗濯祓除、曲水流觴的過程。相比之下,《蘭亭詩》的“情節”更為突出。這樣集中勾勒文人的活動過程,具有更強烈的文化示范意義。從內容來看,二詩皆結穴于“散懷山水,蕭然忘羈”的玄思妙想。但是,以玄風為底蘊的《蘭亭詩》,卻出現了老、莊以外的典故。孫綽五言《蘭亭詩》曰:“攜筆落云藻,微言剖纖毫。時珍豈不甘,忘味在聞韶。”袁嶠之《蘭亭詩》云:“遐想逸民軌,遺音良可玩。古人詠舞雩,今也同斯嘆。”“伐木”“聞韶”“舞雩”等典故幾乎不見于兩晉三月三日詩。這些典故源自《詩經》,能夠引發讀者對周朝正統的共鳴。而隱藏在這種寫作中的,正是蘭亭詩人嘗試占有“王者之宅”的文化正統性。
然而,文人在蘭亭乃至會稽所欲實現的文化延續活動,其持續性是有限的。《宋書·王弘之傳》載:“會稽既豐山水,是以江左嘉遁,并多居之。但季世慕榮,幽棲者寡,或復才為時求,弗或從志。”“江左嘉遁”即指在會稽棲游的謝安、王羲之、孫綽、支遁等過江文人。正如胡寶國所言,對于此則史料我們更應該關注“季世慕榮,幽棲者寡”一語:“它明確說出了昔日士人群體匯聚于此的繁榮景象已不再有。”這意味著這些過江文人最終都離開了會稽。細察這些名士高僧的最終去向,謝安、孫綽、李充、支遁等人均前后被征召至都城建康,說明蘭亭雅集的參與者逐漸離開會稽而向建康集中。顯然,蘭亭修禊的重復性已被破壞,只能成為一次特殊的文化回憶,文人無法僅通過一次活動重現中原價值。
綜上所述,無論是建康、豫章還是會稽,都不足以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王者之宅”。對于東晉文人而言,他們心目中的都城始終是洛陽,洛陽所孕育的中原價值是無法被完美移植到其他地方的。況且,通過行為模仿達到文化記憶的再現,有其隱患——當文化經歷者消逝,便會威脅文化的延續。對于過江文人而言,他們曾是洛陽名士的一員,是名士風流的親歷者。即便過江,其人面對的是如何將舊文化植入新地方的困境,而不是無人可以傳續的文化斷裂。然而,隨著過江文人逐漸老去甚至逝去,“風景不殊”的感慨終將成為一種歷史想象。至此,東晉文人選擇在另一個空間延續中原價值。這樣,文化活動從地理空間轉向文本空間。通過文字記錄,儲存他們實際經歷的洛陽文化,以供后人隨時提取。
一般而言,若欲彰顯都城的文化意義,往往會借由創作京都賦來達成,譬如東漢初年的遷都之議。然而,我們很難在東晉初年的文學作品中找到與此類似的大賦,東晉文人為什么不選擇書寫京都賦來激活中原價值?
東晉初期,庾闡曾作《揚都賦》,以傳統京都賦的形式書寫建康。《世說新語·文學》載:“庾仲初作《揚都賦》成,以呈庾亮。亮以親族之懷,大為其名價云:‘可三《二京》、四《三都》。’于此人人競寫,都下紙為之貴。謝太傅云:‘不得爾,此是屋下架屋耳,事事擬學,而不免儉狹。’” 《揚都賦》今存佚文曰:
西岨石城,則舟車之所混并。東盡金塘,則方駕之所連箱。其中則有龍坻華屋,晨鳧之舸。青雀飛艫,余皇鼓柂。鹢首鋪于黃宮,盤蛟纏于赤馬。爰有蘭堂華室,高門重構。羅鼎玉食,絲竹并奏。
庾闡分別從四方架設一個宏闊的都城地理空間,鋪寫富饒的物產和華麗的宮殿,目的是為了展現大一統帝國的樣貌,這是刻意移植了以往京都賦的書寫模式,也即謝安所謂“屋下架屋”的“儉狹”。另外,庾闡對建康宮殿的描寫缺乏真實性。當時建康城的營建遠遠不足以匹配賦中所述,甚至可以認為庾闡筆下的揚都,是一個想象的建康。緣此,《揚都賦》既無法凝聚人們對建康的認同,又無法引發人們對政治與文化秩序的自信,更無法發揮京都賦所應具備的文化意義。
既然京都賦的書寫傳統無法發揮其功效,那么文化記憶如何代代傳承呢?東晉文人找到了另外一種寫作方式。他們通過“制造”名士圖譜,生成解釋名士風流的文本,借此實現過去與現在的聯結,進而維持身份認同。《世說新語·文學》載:
袁彥伯作《名士傳》成,見謝公,公笑曰:“我嘗與諸人道江北事,特作狡獪耳,彥伯遂以著書。
從謝安“與諸人道江北事”的行為來看,那些在西晉習以為常、深入生活的人物、行為,在東晉卻成為特殊的存在——名士風流是過江文人引以為傲的文化資本,更是極欲復制的集體記憶。該條劉孝標注云,袁宏“以夏侯太初、何平叔、王輔嗣為正始名士,阮嗣宗、嵇叔夜、山巨源、向子期、劉伯倫、阮仲容、王浚仲為竹林名士,裴叔則、樂彥輔、王夷甫、庾子嵩、王安期、阮千里、衛叔寶、謝幼輿為中朝名士”。袁宏選擇魏晉以來流行的雜傳寫作方式,集中關注正始名士、竹林名士與中朝名士三個特殊的政治、文化群體,建構出一條清晰的文化傳承脈絡,由此可見過江文人在建康繼續重構洛陽文化以凝聚文化認同的用心。
袁宏勾勒出的魏晉名士圖譜,不論是對名士的分期,還是對各期典范人物的標舉,都成為時人乃至我輩對于魏晉時期的“文化印象”,其書寫的最終目的在于儲存并傳達文化意義。值得注意的是,在正始、中朝兩個時期之間,袁宏特意點出竹林名士,足見七賢之于過江文人的獨特性。
就玄風發展而言,西晉文人的貢獻在于玄理闡發,東晉文人的貢獻則在于將玄理引入詩歌寫作。但這并不代表東晉文人不談玄論理,只是他們難以超越西晉舊論。過江三論中的《聲無哀樂》《養生》二論出自嵇康,可見東晉文人的玄思基礎實以七賢為主。但是,玄談不能使七賢所代表的文化意義長久而穩固地保存,人們需要一種更穩定且易被提取的流傳形式——文本。
除了袁宏《名士傳》外,戴逵《竹林七賢論》、孫統《竹林七賢贊》與孫綽《道賢論》等也試圖將七賢“文本化”。陶淵明《群輔錄》載:“世號為竹林七賢,見《晉書》《魏書》,袁宏、戴逵為傳,孫統又為贊。”“戴逵為傳”指的是戴逵所作《竹林七賢論》。此書今已亡佚,少量佚文存于《世說新語》《藝文類聚》《太平御覽》《北堂書鈔》等書中。該書雖名為“論”,但從現存文本來看,依舊是以傳為主而兼及論的結合體。書中,戴逵對七賢的行為、才性、志向頗多贊譽,如謂:“山濤之舉阮咸,固知上不能用,蓋惜曠世之俊,莫識其真故耳。夫以咸之所犯,方外之意,稱其清真寡欲,則跡外之意自見耳。”孫統《竹林七賢贊》已不存于世。孫綽《道賢論》只余些許佚文保存于《高僧傳》中。他們以西竺七僧比附七賢,是因為覺得名士高僧俱“風好玄同”,例如戴逵將山濤比于法護而言:“護公德居物宗,巨源位登論道,二公風德高遠,足為流輩矣。”大體來說,戴逵與孫綽不只是記載七賢的言行軼事,更輔以時人或自己的評價來說明其行跡背后的生命意識,進而確認七賢所代表的文化價值。名士圖譜的制造,既是對過去的重構,體現過江文人在文化上的自我標榜,也是為當下類似的風流活動賦予意義,從而為他們“滄海橫流,處處不安”的生命尋求安頓。
通過文本闡釋西晉名士及其風流特質,優點在于強化文化的恒定性,使同一意義在不同場合、不同文本中都能適用。后世關于魏晉名士的文本如《江左名士傳》《世說新語》等,都具有大概一致的文化意蘊。同時,“文本化”也有刻意篩選的傾向,編者可以借此“刪去”名士們為人詬病的狎褻頹放之舉,集中闡釋其精神旨趣,唯有如此才能回應清談亡國的爭論,強化文化秩序與價值,進而更好地維持身份認同。
整體而言,都城功能的分化,體現了東晉以王馬為核心的王權與武將、僑姓士族及吳地士族之間的緊張關系,也展現了東晉文人在現實都城與洛陽記憶之間不斷徘徊、拉鋸的心態。洛陽一直在東晉文人心目中,建康終究只是暫居之所。因此,東晉文人從未想過制造建康文化,只是不斷復制洛陽文化。他們通過地理空間與文本空間來持續再現中原價值的行為,歸根結底,是視過江為晉室中興之策的意識投射。而此種意識,在南朝逐漸發生轉變。
三、洛陽退位:眷言西顧與衣冠南渡
無論是在地理空間實踐洛陽文化,或是借由文本空間傳續洛陽文化,均說明洛陽才是東晉文人心目中的都城。在此種都城意識的影響下,東晉文人始終視洛陽為西方,視建康為東方。熊遠《上疏諫親征杜弢》便言:“皇綱失統,中夏多故,圣主肇祚,遠奉西都。”又其《因災異上疏》云:“今逆賊猾夏,暴虐滋甚。二帝幽殯,梓宮未反。四海延頸,莫不東望。”洛陽與建康的東西對應,大致有兩層含義:一是洛陽與建康兩地的地理環境、氣候條件差異較小,文人由西向東,才有“風景不殊”的感慨;二是文人將由西到東的過江經驗,比作從西周鎬京到東周洛邑的遷徙,由此生發出“黍離之悲”。
東西對應的文學表述,不止基于空間維度的書寫,更涉及文化維度的追摹。洛陽不只是西晉的都城,也是東漢、東周的都城。尤其是兩周迭代的狀況與兩晉極為相似,都是因蠻夷入侵而導致朝廷由西向東轉移。因此,東晉初年文人視洛陽為西方,不僅是對洛陽文化的眷戀,更有著希望像東周、東漢那樣中興的寓意;由東方回到西方,不僅是回到洛陽,更是回到周、漢正統。永和十二年(356),桓溫收復洛陽后上書還都,提到:
夫先王經始,玄圣宅心,畫為九州,制為九服,貴中區而內諸夏,誠以晷度自中,霜露惟均,冠冕萬國,朝宗四海故也。自強胡陵暴,中華蕩覆,狼狽失據,權幸揚越,蠖屈以待龍伸之會,潛蟠以俟風云之期,蓋屯圮所鐘,非理勝而然也。而喪亂緬邈,五十余載,先舊徂沒,后來童幼,班荊輟音,積習成俗,遂望絕于本邦,宴安于所托。眷言悼之,不覺悲嘆!臣雖庸劣,才不周務,然攝官承乏,屬當重任,愿竭筋骨,宣力先鋒,翦除荊棘,驅諸豺狼……夫人情昧安,難與圖始;非常之事,眾人所疑。伏愿陛下決玄照之明,斷常均之外,責臣以興復之效,委臣以終濟之功。此事既就,此功既成,則陛下盛勛比隆前代,周宣之詠復興當年。如其不效,臣之罪也,褰裳赴鑊,其甘如薺。
桓溫之語反映了部分東晉士人對于誓師中原、克復神州的執著。對他們來說,建康只是為了躲避“強胡陵暴”的暫時寄身之處,真正的都城只有洛陽。唯有還都洛陽,才能重新回到自周代以來“晷度自中,霜露惟均,冠冕萬國,朝宗四海”的天下中心。桓溫將晉哀帝比作周宣王,正寓有中興之冀。這種渴望也見于其《與撫軍箋》:“江東雖為未豐,方之古人,復為未儉。少康以一旅之眾,興復祖宗。光武奮發,中興漢室。況以大晉之祚,樹德長久。”王鑒《勸元帝親征杜弢疏》亦言:“圣躬負伊周之重,朝廷延匡合之望。”東晉文人反復提及周道,除了基于二者相似的文化經驗,更強調東晉乃周代正統的繼承者,以此縫補西晉政權在洛陽中斷的現實。
盡管哀帝拒絕了桓溫還都洛陽的請求,但在《答桓溫請還都洛陽詔》中卻表達了類似觀點:
在昔喪亂,忽涉五紀,戎狄肆暴,繼襲兇跡,眷言西顧,慨嘆盈懷!知欲躬率三軍,蕩滌氛穢,廓清中畿,光復舊京,非夫外身殉國,孰能若此者哉!諸所處分,委之高算。但河洛丘墟,所營者廣,經始之勤,致勞懷也。
其中“眷言西顧”便是引用《詩經·大雅·皇矣》“乃眷西顧”的典故,懷念的顯然是岐周正統。類似這樣的“東遷西顧”書寫也反復出現在文人的詩文中。盧諶《贈劉琨詩》二十首之十四云:“長徽已纓,逝將徙舉。收跡西踐,銜哀東顧。曷云涂遼,曾不咫步。豈不夙夜,謂行多露。”孫綽《與庾冰詩》亦言:“天未忘晉,乃眷東顧。中宗奉時,龍飛廓祚。河洛雖堙,淮海獲悆。業業意兆,相望道著。”上述書寫都指出洛陽的殘破,但仍援引周道復興的典故,這表明東晉文人對于西方的崇尚,更多的是希望通過延續洛陽文化來繼承正統、傳續中原價值。這樣的書寫一直持續至劉宋初年,《宋書·武帝紀》所載宋武帝即位告天策曰:“晉自東遷,四維不振,宰輔憑依,為日已久。”顯然,劉裕對晉室播遷的解釋仍是“東遷”。
然而,到了南朝,“東西對應”的文學表述逐漸被“南北互望”遮蔽。宋文帝《詔群臣》言:“殘虐游魂,齊民涂炭,乃眷北顧,無忘弘拯。”同樣強調克復神州的決心,同樣援引《詩經》典故,晉哀帝言“眷言西顧”,宋文帝卻云“乃眷北顧”,可見洛陽的相對位置已經改變。南朝文人在回望或是書寫洛陽的時候,將其方位由西變為北,隨之,將建康的方位亦由東變為南,并普遍以“南渡”代替“東遷”解釋晉室播遷。這與劉宋以后國土面積逐步縮小、國家實力日漸衰落、收復中原的希望破滅皆有關系。
《世說新語》中不乏南人北人、南學北學差異之類的“南北”書寫。《文學》云:
褚季野語孫安國云:“北人學問,淵綜廣博。”孫答曰:“南人學問,清通簡要。”支道林聞之,曰:“圣賢故所忘言。自中人以還,北人看書如顯處視月,南人學問如牖中窺日。”
南人北人、南學北學的差異,實關乎南北界限問題。湯用彤認為南北以長江為界,唐長孺則認為南北以黃河為界;湯氏是從漢末以來新學舊學的發展與區別而言的,唐氏則是就褚、孫二人籍貫而言。如果綜合比較《世說新語》中的“南北”書寫,便可發現,其對于南北的指涉,不能一概而論,大致來說,約有實指和虛指兩種。實指是從地理維度區判南北,上則引文便是如此,無論按湯氏說法,是洛陽與荊州的南北相對,還是按唐氏說法,是冀州與豫州的南北相對,都是從地理方位分辨的。虛指則是從文化維度區判南北,如《文學》:“有北來道人好才理,與林公相遇于瓦官寺,講《小品》。于時竺法深、孫興公悉共聽。”《賞譽》:“初,法汰北來,未知名,王領軍供養之。每與周旋,行來往名勝許,輒與俱。不得汰,便停車不行。因此名遂重。”二則引文均用“北來”描述因晉室播遷而渡江的僧人。然而,東晉初年尚能維持黃河防線,即便渡江,去往南方的意味并不明顯。此處的“南”“北”顯然不是東晉時期真實的地理概念,而是南朝人對于國家邊界的認知。南朝人理解的國家邊界是以長江為最終防線的,因為在劉宋以后已經不能如同東晉一般穩住黃河防線,而只能退守淮河防線。國家邊界隨著時間而南移,徹底改變了東晉時期“東西對應”的文學表述,隨之,“南北對立”的文學表述成為主流。
劉宋以后,文人逐漸以“南渡”解釋晉室播遷。王愔《文字志》提到,李廞“后避難隨兄南渡”。沈約在《宋書·州郡志》中記敘過江后移民安置的問題時,也說:“自夷狄亂華,司冀雍涼青并兗豫幽平諸州,一時淪沒,遺民南渡,并僑置牧司,非舊土也。”顏之推《顏氏家訓·涉務》亦云:“晉朝南渡,優借士族,故江南冠帶,有才干者,擢為令仆已下,尚書郎、中書舍人已上,典掌機要。”對南朝文人來說,從西晉到東晉,已經從都城的東西遷移,轉變為政權的南北分立;東晉政權則從中興政權轉變為偏安政權,形成了“今遺黎習亂,志在偷安”的局面。偏安意識的蔓延使得都城書寫的方式也隨之改變。
這樣,洛陽記憶的書寫逐漸在南朝文人的詩歌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文人親眼目睹的建康風光之描寫。如謝朓《鼓吹曲》言:“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帶綠水,迢遞起朱樓。飛甍夾馳道,垂楊蔭御溝。凝笳翼高蓋,疊鼓送華辀。獻納云臺表,功名良可收。”王融《望城行》曰:“金城十二重,云氣出表里。萬戶如不殊,千門反相似。車馬若飛龍,長衢無極已。簫鼓相逢迎,信哉佳城市。”此時的建康已經成為名副其實的“王者之城”,詩人不論是對“綠水”“朱樓”“馳道”“御溝”等城市景觀的描寫,還是對營造建康所需經濟力量的詠嘆,皆迥異于東晉時期。南朝人不復“再現”洛陽記憶,而是“制造”建康文化。洛陽成為歷史的棲息地,文人即便書寫洛陽,也不再依附過去的文化經驗,而是將當下的建康移植為想象中的洛陽。
南朝文人在書寫洛陽時舍棄了京都賦對宮殿建筑的鋪寫,并逐漸改變了漢樂府“緣事而發”的社會現實觀照,轉而集中描寫新的貴族生活。如沈約《洛陽道》云:“洛陽大道中,佳麗實無比。燕裙傍日開,趙帶隨風靡。領上蒲萄繡,腰中合歡綺。佳人殊未來,薄暮空徙倚。”蕭綱《洛陽道》曰:“洛陽佳麗所,大道滿春光。游童初挾彈,蠶妾始提筐。金鞍照龍馬,羅袂拂春桑。玉車爭晚入,潘果溢高箱。”陳叔寶《洛陽道》曰:“日光朝杲杲,照耀東京道。霧帶城樓開,啼侵曙色早。佳麗嬌南陌,香氣含風好。自憐釵上纓,不嘆河邊草。”這些詩歌對佳人服飾的細致描繪,與漢魏“鉛華弗御”的審美理想相違,而與追求麗飾華服的時代風氣相合。詩人將當時建康城中的審美經驗轉化為洛陽想象。
再看以“長安道”為題的樂府詩歌。蕭綱云:“神皋開隴右,陸海實西秦。金槌抵長樂,復道向宜春。落花依度幰,垂柳拂行人。金張及許史,夜夜尚留賓。”陳叔寶曰:“建章通未央,長樂屬明光。大道移甲第,甲第玉為堂。游蕩新豐里,戲馬渭橋傍。當壚晚留客,夜夜苦紅妝。”陳暄云:“長安開繡陌,三條向綺門。張敞車單馬,韓嫣乘副軒。寵深來借殿,功多競買園。將軍夜夜返,弦歌著曙喧。”作者以美人佳麗、少年游俠為主體建構的貴族生活,雖然仍舊保留諸多兩漢地理景觀,如長樂、宜春、建章、未央等,但其背后的文化隱喻已經被“夜夜尚留賓”“夜夜苦紅妝”“將軍夜夜返”等艷情書寫遮蔽。甚至傳統樂府題材也因而裂變出新題,如由《相逢行》《長安有狹斜行》衍生出的《中婦織流黃》《三婦艷》等,描寫的對象與視角進一步縮小,集中勾勒女子的容色、神態。這些聲色大開的京洛書寫,實為南朝文人生活面貌的展現。南朝文人通過文學類型的開拓來建構建康的特殊性,使得相對清晰的建康影像逐漸替代已然模糊的洛陽記憶。
結語
本文從文化延續的視角,梳理過江文人文化“記憶”“重構”與“制造”過程,進而還原東晉與南朝的歷史語境,探究當時文人對晉室播遷的認知和書寫。盡管南渡是普遍的歷史共識,但須注意的是,東晉文人曾在文學書寫中表露“東遷”的文化心態。東遷代表著過江文人對自身文化根源的認知。在建康“記憶”洛陽文化,將家國懷抱與思念寄托于“神州”,形塑文人想象的“都城”。過江文人移植洛水祓禊的洛陽文化經驗,將其再現為新亭共游的建康文化活動。他們標舉理想的風流名士——洛陽名士,使其風流行為成為洛陽記憶的象征物。這樣,便能實現中原價值的“現時化”。然而,在妥協與反抗的變奏中,東晉文化延續的過程充滿坎坷。
東晉以來,都城權力一直在文治與軍務的博弈間擺蕩,使得都城功能呈現分化趨勢。過江文人嘗試在不同空間再現洛陽文化,貫徹中原價值,卻遲遲不能達成對都城的一致性理解。因此,在建康復制洛陽文化的同時,東晉文人逐漸將文化重構的方式從地理空間轉移到文本空間,通過名士圖譜來標榜自身的文化源流與價值,以此凝聚文化認同。
東晉文人視洛陽為西方,尚有東周中興的寓意,因為他們認為中原只是暫時遭到胡夷凌踏,而南朝文人則以南渡偏安來解釋晉室播遷。此時,建康正式成為南朝文人心目中的天下之中。洛陽在文化層面的退位,可謂東晉從中興政權轉向偏安政權的一個形象標志。隨著洛陽從西都變作他都,文人在凝視洛陽時逐漸代入建康生活,不再將洛陽文化移植于建康,而是將建康文化輸出為洛陽想象。
總之,“東遷”與“南渡”這兩種理解晉室播遷的角度,體現的是不同時代的人們對文化延續、文化認同的差異理解。文人經由行為模仿“記憶”洛陽文化,繼而通過書寫“重構”洛陽文化,逐步完成群體與自我的認同。最終,建康文化被“制造”出來,用以取代洛陽文化,新的文化秩序因此成型,倉皇渡江的生活逐漸回歸到了“常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