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寫意與小童心

[摘要] 張朋是20世紀大寫意花鳥畫家。其大寫意花鳥畫的造型結構準確，筆墨功力深厚，立意頗具趣味，情感醞釀飽滿，這一切都指向蘊含于作品之中的真心與匠心。本文通過分析張朋對自然的細致觀察、對兒童視角的借鑒、對筆墨的深入思考、對構圖的不斷探索以及對生命的深切體會與對情感的真摯表達，探討張朋大寫意花鳥畫中的童心表達與審美思考。

[關鍵詞] 張朋 中國畫 大寫意 筆墨 童心

一、童心之眼：觀察自然與兒童視角

明代李贄在《童心說》中提出：“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也。”[1]童心即為赤誠的本心。張朋大寫意花鳥畫所展現出的童心首先即為一種“本心”。他對創作抱有真誠的態度，數十年如一日，堅持對萬物造型進行真實傳達。伴隨著時間流逝和自身的成長，保有真誠的童心并非易事，而在藝術創作中保有“童心之眼”，不受紛繁復雜的環境和外物干擾，依舊用真實視角觀察世界更為艱難。

雖然一些觀者不了解張朋的人生際遇和畫面背后的故事，但只要站在他的作品前，便很可能會被作品中的萬物造型所吸引。無論是栩栩如生的花卉草木，還是活靈活現的飛禽走獸，張朋對造型的把握總是準確、細致和犀利的。這樣的創作面貌與他對寫生的堅持是分不開的。邵大箴曾稱贊張朋：“不拘于舊文人畫的格局，從‘深入生活’的時代呼喚中獲得啟發，從寫生中獲得養料，賦予自己作品以新的品格和個性面貌。”[2]張朋熱愛寫生，他十分熱衷于到大自然中去尋覓靈感。以他的《二甲傳臚》和《雙鴨圖》為例，兩幅作品描繪的皆是一仰一俯兩只鴨子，其中《二甲傳臚》落款為“一九七四年冬張朋寫生”，《雙鴨圖》落款為“一九七五年冬月寫生，張朋”。張朋在兩年冬日之中都筆耕不輟，可見寫生對他而言是四季無阻的賞心樂事。因為在寫生時對自然用心觀察，張朋在作品中描繪的細節也能夠經得起推敲。比如他描繪青蛙時，往往先用筆在青蛙的軀干和后腿上刷出光滑的皮膚，再用滴水化開的圓形來呈現皮膚上的紋路顆粒感。仔細觀察，畫中每只青蛙的腮部都有略微鼓起的包，那便是青蛙的耳膜。青蛙的瞳孔是橫向的，指間是無蹼的。張朋對這些細節的刻畫都是極為準確的。

“童心之眼”不僅體現出觀察自然時要真誠、謹慎，也體現出生活中的張朋時刻在向兒童學習如何觀察。張朋從事美育工作多年，一生中有相當多的時間是與兒童和青年一起度過的。作為師者，他針對兒童與青年學生因材施教，提出了適合不同年齡段的教學方法。無論是面對懵懂學畫的孩童，還是誠心求教的年輕人，他總是耐心細致地給予教導，秉持“寓教于樂”的思想，用通俗易懂的方式無私教授藝術知識。

張朋從不以長者自居。他非常喜歡孩子，也很樂于觀察他們，并向他們學習。張朋之子張石曾記錄過關于父親的二三趣事：“父親喜歡孩子，他認為孩子的畫稚拙純真，有很多可取之處。記得小時候父親曾經教我刻印章。其實我只是刻了一個母坯子，經過他認真反復修改，方才定型。父親并不是要求我刻得多好，他需要的是那種童趣和稚嫩的味道。還有一件事也特別有意思。一次，父親在街道一邊靠近臟土箱的墻上，看見小孩用粉筆在上面畫了個小佛像的涂鴉，佛像頭上還點了九個點。父親覺得很有趣味，回家后，便動手畫出來，感覺沒有完全達到孩童涂鴉的效果。碰巧畫家孫增弟老師來訪，父親便說：‘你過去看看，也畫一下。’孫增弟畫完后，覺得也不是很滿意，想回去再看看，沒想到涂鴉被一場雨沖沒了。可見，父親他們所追求的是童稚的趣味。”

石可在《張朋和他的畫》一文中，也曾提及張朋在兒童畫中獲得的啟示：“張朋有一幅畫，畫的是幾只活潑的小雞爭著啄米，一行米粒由紙的上端落下，一望而知是畫外人撒下來的。他說，這種構圖就是從兒童畫學來的。有一次他讓小學生畫一幅《喂雞》的命題畫，一般小學生都是畫一個小孩撒米喂雞，只有一幅卻沒有畫人，只有小雞在爭吃空中撒下的米。張朋同志說：‘這種畫外有畫的表現方法，有時是成年人未必想得到的。’”[3]張朋之所以提出向兒童學習，是因為他們的繪畫與其稚拙真誠的創作理念相契合。他認為，以兒童的視角去觀察世界時，要降低自己的視點，如此才能關注到每個微小的細節。這就要求創作者具有更多的好奇心與求知心，并投以更多的耐心。張朋的作品總是無意間流露出一種天真之氣，這使他在創作中逐漸摸索出了別具一格的繪畫語言。

二、童趣之味：巧妙構思與筆墨揣摩

在盡可能真實、準確地呈現自然萬物的基礎上，張朋并沒有只追求基礎造型，而是對作品的構思也有諸多思考，比如怎樣搭配不同的動物與植物、怎樣將不同動物的特性或植物的屬性表達出來等。正如黃賓虹認為：“作畫不可照抄對象，要在寫實的基礎上，去變化對象的狀態，使其動人。韓幹、趙孟畫馬，生動有致……能把馬的神態奪出來，取馬的精華，而以簡潔不亂的筆法把它表現出來。故畫中之馬，可以比真馬更動人。此是‘化’的方法。但要能‘化’，便要求畫家對于對象有更深切的觀察和認識，不是隨隨便便能‘化’的。”[4]黃賓虹口中的“不隨便”也可以詮釋張朋的創作態度。張朋并不拘于照搬寫生，而是通過筆墨力求達到“化”之境界，變幻出萬物獨具趣味的一面。

陳傳席曾這樣評價齊白石：“齊白石的畫中表現出的是天真、童心、自然、真切。而他的人越來越天真，越來越童心，天真和童心足以去除濁氣和俗氣，乃是他繪畫不同凡俗的主要因素。學他畫的人雖能學其形式，但因無其天真和童心，就很難畫出其精神。”[5]張朋一生學藝廣泛，取法多師，中后期作品以學習齊白石為主，這一點在題材的選擇與神韻的傳達方面尤為明顯。難能可貴之處在于，張朋亦承襲了齊白石作品的童趣之味，其畫中處處可見視角之趣與構思之妙。比如在作品《櫻花圖》中，櫻花樹的枝丫交錯橫斜，幾乎盈滿了整個畫面。為了避免觀者感到視覺疲憊，往往需要一點巧思來消弭這種空間的緊張感，故他在畫中增添了幾只蜜蜂，使畫面立刻充滿了勃勃生機。在作品《桃子小鳥》中，他于畫面中心處描繪了一顆碩大的桃子，同時用明亮的顏料敷以色彩，使之與周圍僅有墨色變化的枝葉、小鳥有所區別。畫面右側的小鳥眼神機警，好像在踱步思忖，不知是在盤算如何守護它的大桃子，還是在奇怪這個異于自身的“大東西”是什么。該畫構思最妙之處在于大桃子和小鳥的對比。通過塑造夸張的外形體積對比并敷以多重墨色，作品的層次感鮮明凸顯了出來，賦予了畫中形象強烈的生命張力，盡顯筆墨的天然趣味。

張朋作品的童趣不僅表現在構思趣味上，還表現在他用心揣摩的筆墨趣味上。兒童在習畫之初，往往會使用簡單的線條進行自我意識的表達，這種線條所呈現出的效果與中國畫的筆墨精神有共通之處。張朋工寫兼備，擅長使用簡練的線條對自然進行有意識的概括和提煉。因此，他筆下的花鳥獸蟲不矯揉造作，不飾雕琢，反而充滿天真稚拙之氣。邱振亮認為：“張朋所追求的‘童真’之氣，也是審美范疇中的一個高境界。它是一種‘天然去雕飾’‘以自然之為美’，自然地流露與情真意切相統一的藝術表現。這種表現質樸自然，樸實無華，毫無矯飾造作、窮工極巧之感。”[6]在作品《煙籠寒水月籠沙》中，筆力蒼勁的枝條、淡淡涂抹的夜色傳遞出一種不加修飾的朦朧美感，尤其是疏枝后面的一輪彎月以濕筆畫就，其間筆觸甚至會令觀者聯想到許多收藏家中意的不加裁剪的毛邊書。這只略帶隨性的月亮可以說是一只“毛邊的月亮”，未經雕琢，質樸可愛。整幅作品筆墨氤氳，月影綽約，寥寥數筆便勾勒出了天然的清雅意境。同時，從幾首題畫詩中也可窺見張朋的藝術追求：“淡簡清疏求畫趣，天然稚拙貴童真”“文宜簡而當，約而有余，作畫亦然”“大墨粗毫三五筆，隨心所欲貴童真。涂鴉自尋其中趣，有法不如無法新”。在張朋看來，童真在作品中極為可貴，隨心作畫、化繁為簡往往能得到此中真趣。

這種不遵程式、隨心所欲不設限的創作方式令張朋沒有局限于一類特定的動物題材，且每幅作品都不落俗套、意趣滿滿。他的創作空間極廣，除了鳥類和老虎、獅子等猛獸外，另有水生的青蛙、鴨子和鴛鴦，還有陸生的猴子、松鼠、兔子、狐貍和鹿等小獸。無論是兔子、猴子還是松鼠，張朋在描繪動物的軀干和四肢時基本會順著肌肉走向來畫，以大筆刷出輪廓，完整地呈現動態、動勢，不細碎亦不虛浮。張朋注意到，小型動物往往比大型動物有著更加豐富的動勢變化。尤其在一些特定時刻，小動物的神態動作總有細微差異，在筆墨上應該加以辨別。比如在同為畫猴的作品《躍躍欲試》與《獻桃祝君壽》中，由于兩只小猴所處的情境不同——一只正抬頭準備摘桃，一只則已手捧大桃并載桃而歸，它們的動作趨向產生了很大差異。因此，在用筆墨描繪肌肉時，一只要描繪出緊張僵直、蓄勢待發的狀態，另一只則要描繪出活潑松泛、游刃有余的狀態。同時，張朋善于運用墨色的自然暈染來表現小動物們的皮毛。當水和墨在紙上融合之際，畫面會自然產生滲化、漸變、沉潛等效果。比如，作品《松鼠》中小松鼠的主體部分實際僅有前肢、軀干后肢和尾巴這三筆。張朋先用藤黃色作為底色，之后完全依靠墨在水上流動的滲化效果來實現松鼠毛茸茸的觸感。就作品《貓魚》中的小貓而言，其從頭部至尾部的墨色是逐漸變淡的。考慮到小貓咪是站在玻璃魚缸前的，故靠近魚缸的頭部和遠離魚缸的尾部映照的色澤必然要有所區分。此外，張朋筆下的小動物格外有童趣。這是因為他常常為小動物賦予人一般的靈氣。在《貓魚》中，“饞嘴”小貓緊緊盯著魚缸，前爪不自覺抬起，有點蠢蠢欲動，后爪又略微收攏，觀者完全可以被它躡手躡腳并屏氣凝神、伺機而動的可愛樣子所打動。在豐富的動物題材中，張朋總是能抓住這些小動物身上的閃光點，令筆下的兔子更可愛、猴子更逼真、松鼠更靈動。

三、童真之心：情感投射與愛意表達

張朋作品中的童真之心既體現在對形式的細致觀察上，又體現在對筆墨的趣味探索和對情感的直觀表達上。張朋創作時便像孩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樣“橫沖直撞”，不在意外部世界的干擾，珍惜內心真實情感的流露。張朋非常善于捕捉偶發性瞬間，以此來表達強烈的情感變化。比如在《母子猴》中，母猴緊緊摟住懷里的小猴，仿佛意識到了危險的來臨。通過張朋的刻畫，神色警惕的動物母親和不諳世事的動物寶寶形成了鮮明對比。從筆墨來看，張朋用大筆刷出猴子的身形輪廓，用水分的變化自然劃分出上肢和下肢的肌肉，用濕墨順勢暈染出背部的絨毛感，用散鋒來畫臉部和肚皮的毛發。從整幅構圖來看，兩只猴子蜷縮在畫面上方三分之一處，腳下只有懸空的枝干，營造出了一種“何枝可依”的緊張氛圍。從造型來看，母猴緊鎖的眉眼、佝僂的背部和用力的爪子都體現出強烈的慌張感，緊張的情緒躍然紙上。

對情感的直觀表達形成了張朋作品的舒朗觀感。即使是較為大型的動物，如作品《沙漠之舟》中的駱駝，也并沒有因為龐大的體量而給觀者造成壓迫感。畫面中，駱駝微微揚起的下巴并非代表著態度的傲慢，而是略帶一點“鈍感”和萌態，展現出一種昂揚向上、雖“任重”卻樂觀輕松的姿態。譬如題跋“落筆稚拙方宜之”，這何嘗不是一種“大巧若拙”的人生哲思呢？張仃曾言：“山東張朋不求聞達，不慕榮利，攻花鳥數十年，亦偶作山水小品，逸筆草草，頗有意趣。”[7]張朋之所以得到稱譽，不僅是因為他鮮明的藝術風格，更是因為他有著高尚的品格。形容張朋其作、其人，總會出現一個高頻詞語——“天真”。張朋為人至純至誠。總體而言，他是一個簡單樸素、天真淡泊之人。他的作品更是“他人格和精神的寫照：平淡而熱烈，單純而渾厚，真誠而活潑，暢曉而深沉……”[8]

張朋的作品中所流露出的情感永遠如孩童的世界一般純粹、熾烈。其筆下的禽類也總是滿懷真摯的愛意。相比于清冷寂寥、形單影只的飛禽，他更喜愛描繪成群的鴨子和結伴而行的鴛鴦。春江水暖，群鴨歸巢。他在作品《知春》中描繪了岸邊的鴨群，其中有兩只仰起脖頸，仿佛正在呼喚水中的兩只小鴨歸隊，而它們身后的那只鴨子雖然只有背影，但仿佛正出神地望著遠方的伙伴。他筆下的鴛鴦也總與美麗的花朵相伴，展現出如花美眷、兩情繾綣的畫意。同樣，張朋筆下的萬千花朵亦是珍貴情誼的承載。在作品《貓閑圖》中，一只嬌憨的貓咪正躬身舔舐著自己的爪子。在它的上方是畫面有力的“筋骨”——兩枝交錯盛開的紫藤花。張朋在題款處寫下了“思聰盧沉同志正”，說明這幅作品是張朋與周思聰、盧沉伉儷之間友情的見證。畫中美好的花卉與小獸承載了畫家對友人的深切祝福。

正是出于這些情感的投射，張朋筆下的小動物們格外有靈性和生氣。張朋對各種動物的眼神處理得尤為生動、傳神，如作品《回眸》中炯炯有神的貓頭鷹、作品《鹿》中楚楚動人的小鹿、作品《在水之湄》中煢煢孑立的鷺鷥等。即使這些動物的眼神并非望向觀者，觀者也可以順著眼神的方向，感受到創作者傳達的多樣情感。在作品《雞蜂圖》和《馬上封侯》中，公雞看向小蜜蜂和小猴看向小馬蜂時，眼底潛藏著天真、好奇與慌張不安。它們或許是在替小動物們好奇自然生物的一舉一動，又或許是在替小動物們擔憂自然界的威脅。創作者向這些小生命傾注的憐愛目光穿過世間的紛紛擾擾，停留在一張張畫紙之上。張朋曾有詩跋：“撥冗心君靜，榮枯無異同。陶情借翰墨，心匠目營中。”寄意繪畫可以陶情養性。在張朋筆下，無論是母子猴還是小鴛鴦皆飽含拳拳愛意。他便攜帶著這種愛意，數十年如一日地感動、治愈著觀者。

四、結語

受家學熏陶，張朋自幼學習中國畫，苦研技法多年，始終踐行著“上承傳統，深入生活，入乎其內，出乎其外，孜孜以求，善創善因”[9]的審美理想。他對藝術始終懷抱著一顆真誠的赤子之心。正是因為常懷“真心”，觀者總能在他的畫中感受到勃勃生機。觀其一生，雖然常年居于山東一隅，默默耕耘不求聞達，但通過一幅幅作品，我們可以看到其精神世界的廣闊。他熱衷于用畫筆徜徉在自然天地之間，帶領觀者感受個體生命在廣闊自然間的棲息，體會人存在于紛擾世界的真實意義。年幼的孩童天真自然，能見天質；博學的鴻儒沉淀多年，必具神秀。這兩種特質融合于張朋的藝術生涯之中，盡顯童心之歷久彌真、澄澈可愛。

注釋

[1]李贄.童心說[M]//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三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117.

[2]邵大箴.為當代中國畫贏得了驕傲——張朋的藝術創造[M]//張風塘，宋文京，主編.張朋藝術研究.合肥：安徽美術出版社，2021：4.

[3]石可.張朋和他的畫[M]//張風塘，宋文京，主編.張朋藝術研究.合肥：安徽美術出版社，2021：11.

[4]黃賓虹.黃賓虹談藝錄[M].張同標，編.鄭州：河南美術出版社，2007：119.

[5]陳傳席.畫壇點將錄：評現代名家與大家[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58.

[6]邱振亮.墨池挹涓滴 寓我無邊春——記張朋和他的花鳥畫藝術[M]//張風塘，宋文京，主編.張朋藝術研究.合肥：安徽美術出版社，2021：33.

[7]張仃.它山畫跋[M].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11：7.

[8]同注[2]。

[9]同注[6]，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