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當代書法創作的文化擔當

[摘要] 當代書法創作在展覽效應下，形式上突破了傳統模式，以多元化的形式取向使書風得以不斷翻新。從歷史角度來審度，以新替舊是必然的。然而，許多書家因為傳統文化素養不高而導致作品文化內涵不足，雅氣喪失，作品呈現出淺俗化、浮躁化和粗野化傾向，這有悖于書法藝術精神，必須進行深入反思。

[關鍵詞] 當代 書法創作 文化擔當 藝術精神

一、當代書法創作概況

（一）當代書法創作存在的問題

書法藝術發展到今天，其展示的方式、空間和創作環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隨之發生變化的，還有人們的審美需求。因此，創作新風格、新形式既是時代的要求，又是書法家的使命。審視當代書法創作的現狀，其中較為顯著的變化主要體現在求大、拼接、染色、做舊等外在表現形式和沖突、對比、解構、重建等內在表現形式。這種對傳統模式的突破顯現出許多書家開始將展覽效果和觀賞效果放到了重要位置。

對當代書家而言，他們所面對的是展覽效應的影響、傳媒放大行為的刺激和市場價值的誘惑，參展、獲獎、上拍成為一些書家的創作目的。受這一風氣影響，當代書法不僅在行草書上，而且在楷書、隸書、篆書上都對傳統形式的常規狀態進行了改造，部分作品已少有整齊一律、對稱平衡的面貌，其中尤其缺乏先賢們所激賞的那種增之一分太長、減之一分太短的中和之美。用筆與結體相互依存、相互作用，是書法結構功能中最基本的要素。當代書法創作打破了“結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 的觀念，在用筆上變得隨意起來，在結體上開始注入夸張因素，在布白上則用多變的節奏沖擊傳統的靜態平衡，以追求縱橫之姿、動蕩之態，從而在展廳中形成視覺沖擊力和震撼力。還有一個最大的遺憾之處是，當代書法創作的內容基本出自古人的文章和詩詞，很少有書家能自作詩詞來書寫，因而作品中的文化意味不強，雅致韻味缺失，情感表達不足。

（二）當代書法創作取法的尷尬

碑與帖作為書法史上的兩大體系，為書家提供的創作源泉是無窮無盡的。碑帖的兼容已成為當代書家潛心研究的方向，其形式亦是前所未有的。與此同時，在認識傳統的過程中對某一書體或某家書風的全面繼承也已成為今人急功近利的一種表征。多門類、全方位開發和多層次的實驗與平行發展成為當代書法創作現狀。另一方面，展覽的評委和獲獎書家出現了眾多追隨者，這使得一些人在師法上過度依賴今人、直取今人。這種立竿見影的學習效果正契合現代人快節奏的生活，同時亦刺激著書法隊伍的擴大，致使一些名家和重要評委的麾下總能凝聚起一批與之書風相近的隊伍，從而形成一個個小流派。

總之，當代書風的豐富變化既令人驚訝，又值得內省。這種面目多樣的翻新確實是時代使然。縱觀中國書法發展史，當一種審美傾向滿足不了人們的需要后，就會產生審美觀念的變化，從而激起人們對藝術風格的探索欲和創造欲。不過，這種探索和創新不會無止境地發展下去。經過時代的檢驗，有的藝術形式會被拋棄，有的則會得到進一步發展。當某一種風格發展到頂峰后就會形成既定模式，繼而開始衰落，直至被新的書風所替代。東漢時期，一些士大夫仰慕杜度、崔瑗、張芝的書法，癡迷于草書這種新形式。這使得草書在東漢時期得到了空前的發展。東晉時期，以“二王”為典范的楷書、行書、草書成為范例，為世所重。此后，唐太宗推崇王羲之書法，蘇軾倡導尚意書風，趙孟提倡復古主義，這些都彰顯著書法藝術的變化。到了明代，社會經濟日益發達，思想文化日益開放，居室廳堂的陳設習慣發生了變化，刺激著書法形制向條屏發展，帶有浪漫主義色彩的書風大盛。有清一代，康熙皇帝尊“董”，乾隆皇帝愛“趙”。在“館閣體”盛行的同時，還出現了翁方綱、劉墉、王文治等人所擅長的溫純敦厚的書風。而且，當時金石學、文字學和考古學的發展又為碑學的發展奠定了基礎。待阮元、包世臣振臂一呼，碑學的興盛遂成為清末書壇的重要現象。這一切無不說明，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代表性書法特征。

如今，各級書法組織不斷壯大，各類展覽日益增多，參展、獲獎成了一些書家“彰顯水平”的理想追求。由于信息的加快、交流的廣泛、市場的刺激，書風變化的速度越來越快、周期越來越短，這一方面反映出書壇新人的不斷涌現，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書法藝術發展的時代性。因此，當代書法藝術與古代書法藝術一樣，都是社會經濟和文化發展的必然反映，代表著時人共同的審美趨向。

二、當代書法創作的繼承與創新

當今書壇的各種書學思潮如三江春水涌動，新古典主義、流行書風、學院派、現代派、藝術書法等皆位居要津、輪番爭鳴。究其實，各個派別爭論的核心議題無非是繼承傳統與創新發展。書史上，復古與創新之爭由來已久，只是當今書壇多了幾分激烈罷了。

從繼承層面來看，當代書壇表現出了異常充沛的挖掘力，已經完成了對書法史學、風格史、批評史、美學史等諸多傳統領域的再一次總結、梳理與歸納。可以說，這是一個書風“多元激蕩”的時代。資訊手段的高度發達使我們在繼承傳統上擁有了以往任何時代都無法比擬的優勢——經典法帖、書學墨論不再是難以企及的“書林秘籍”，所有被打上“傳統”字樣的書法實物均置于睽睽眾目之下。隨著書法的純藝術化，毛筆書寫在書齋和書法專業課堂里再獲重生。同時，人們甄別傳統精華的目光更為銳利，對回歸傳統、駕馭傳統的渴求更加熱切，許多人對傳統土壤中累疊的碑帖、簡帛、瓦當、銘鑄、寫經等無不涉獵，可謂開言必稱古典，閉口不離傳統。其實，厚古不必薄今。今人對傳統概念的界定已遠離崇碑抑帖、“舍二王以外，不知有書”式的偏執。

從創新層面來看，當代書壇顯示出了濃厚的趣尚。如今已不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和科舉考試的時代了。書法已蛻化為一種純粹的藝術形態。展廳的介入即是頗具現代意味的一種創新行為，其在客觀上引領著時人更加重視書法的觀賞性。于是，筆墨形式的創新使得書壇諸子們可以借助展廳來踏上社會身份的晉身之階，一批批平民書法家開始化身為“書法明星”。在這樣的書壇氛圍下，人們選擇借助技巧、形式、視覺沖擊力來表現不同于傳統定式的審美理想似乎也不難理解。只可惜，許多所謂的創新舉動只是聚焦于形式上的表層創新。這種形式游離于審美理想之外，停留于“推求點畫”的技法層面上，不但章法形式模糊不清，還容易使人在錯誤的探索之路上越走越遠，可以說是本末倒置。

所謂繼承，是植根傳統、師法古典，是自我與古人精神的同頻、合一。傳統中的精粹是后來者學習、創新的基礎和源泉，歷代卓有成就的大家均在研習傳統上傾注了大量的心血，如蔡邕“入鴻都觀碣，十旬不返”，金農“游跡半海內，見獲日富，以成通變”。研習前人既成之法是精進書學的不二法門，是每一個心儀書法者皆不可逾越的階段。筆者自幼習書，深知臨摹古帖的價值之所在。比如，在臨習王羲之諸帖時，我們不僅能從書法外觀形態上感受先賢儒雅飄逸的魏晉風度，還能體會到古代尺牘的精神韻味。在臨習趙孟的《赤壁賦》和《后赤壁賦》時，我們也可以感受到其日書數萬字的深厚功底和超越常人的感悟力——趙孟便在對王羲之的臨習中日臻佳境，把王羲之書風的純正、儒雅發揮到了極致。故此，臨習傳統并非只是臨習某個具體人物的書寫習慣，而是在臨習的過程中感知書風脈絡的遞衍和書法精神的深化。

所謂創新，是出帖、破法，是師古出新、融會貫通、自成一家，是在自我洗禮與涅槃之后進入“太上之境”。與經典書風的無限趨近還須有創新的推動，一味摹古終不及古人。歷代以來，層出不窮的創新成就構成了藝術發展的進步之梯。真正的創新是要超越既成之法，破除陳規、別出心裁、吐故納新、自鑄雄奇。

繼承是創新的基礎，創新是繼承的歸宿，二者相輔相成，如車之兩輪、鳥之雙翼。繼承還是創新？這個困擾當今書壇的問題不能回避。受社會經濟、科技發展和現代生活節奏的影響，社會公眾對毛筆書寫的態度是漠然的。就書法本體而言，亦存在著技法表現上求新、求異，創作心理上趨同、跟風等種種難以調和的矛盾。對腳步尚未站穩的新時代書法創作來說，如何把握好繼承和創新之間的尺度尤其重要。

誠如孫過庭在《書譜》中所說：“古不乖時，今不同弊。”筆者在創作時，常常因時、因地有感而發，如拙作《楊萬里題〈百帆圖〉》所記錄的便是夜晚游廈門海滄灣時的所見、所感。陸儼少經常有作類似情景的畫作。因此，筆者回到工作室后依托于此詩，以“二王”的面貌為基調，于書寫時融入敦厚且富有情趣的書法形態以及懷素蒼勁有力的中鋒線條和米芾靈動的筆畫等。筆者在創作另一件行書作品時也以“二王”面貌為基調，同時糅合了米芾和魏碑的書寫特征。小行草作品《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則是筆者在工作室一邊聽著心經唱誦，一邊在非常輕松和忘我的境地下完成的。該作主要以“二王”和孫過庭的《書譜》為基調，融合了章草及陸儼少的書法特征，整體流露出率真、靈動的風格面貌。筆者的另一件草書手卷曾入選“全國第八屆中青年書法展”。這件作品以黃庭堅的風格為基調，筆者在創作時將懷素勁挺的中鋒線條摻入，同時增加王鐸的漲墨和徐渭的側鋒渴筆灰白效果，并結合絹來書寫，賦予了作品生動的氣韻。

總而言之，學書者平時要狠練基本功并博采眾長，創作時敢于提煉和揚棄，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進行創新，如此才能使作品自成風貌。

三、當代書法創作的文化擔當

（一）傳統文化的作用

縱觀當前的書法創作生態，一些書家缺乏古典文化的自覺熏陶。書法之所以能歷千年而不衰，是因為其深植于傳統文化的土壤之中。書法藝術的內功和外功無不在傳統精神的涵蓋之中。比如，以儒、釋、道為代表的中國傳統哲學精神便是支撐書法文化千年存續的文化內核，正是其推動著書法藝術自我約束、自我推進，這才形成了獨特的文化表征。當代書家如果不能對書法傳統中蘊含的豐富文化內涵進行全面的理解和把握，便會造成書法作品中氣韻和雅氣的退化，阻礙書法藝術的綿延與發展。

（二）文化修養的必要

當代書家需要內外兼修。一位真正有水平的優秀書法家不僅要有扎實的基本功，還要有深厚的文化修養。這種文化修養，可以用“雅”字來概括。所謂“雅”，即書法作品中透露出來的高雅清逸的氣息。這種氣息的養成，離不開書家的文化積淀。古代書家通常學養深厚。他們崇尚儒學，間或談玄、說道、參禪、演易，不斷探索傳統文化之深境，如王羲之、孫過庭、蘇軾、米芾、黃庭堅、趙孟、董其昌等人莫不如此。蘇軾“退筆如山未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 和李瑞清“學書尤貴多讀書，讀書多則下筆自雅”的觀點均說明了這個道理。書法形式需要優美的詩文歌賦作為載體，成功的作品往往是形式與內容相契合的統一體。特別是書法作為獨立的藝術門類時，傳統文化修養更應得到書家的重視。然而，當代書家精于此道者甚少。有的書家只是在手邊常備一本《揮毫必備》，要寫時照抄幾句，與索求者的需要、境界風馬牛不相及，創作出的作品極為匠氣。這種單調陳腐、平庸粗俗的局面實為可悲。當然，這里并不是要把書法依附于文學，也不是把古典文學修養和文字創作內容的優劣作為衡量書法藝術價值的唯一標準，更不是要用書外修養取代書法藝術自身。

書法作為藝術門類，其自身的價值、要求、標準是第一位的。也就是說，扎實的基本功只是前提，楷書、草書、行書兼修才稱得上有實力。筆者2004年在廈門市工人文化宮舉辦個展時，雖然展覽作品多以行草書為主，但是楷書作品也不少。2013年，筆者節選《孫子兵法》的內容創作了一件書法作品，標題用簡帛風格書寫，主要內容以小草書完成，同時某些地方摻入行楷，末尾用小楷題跋，基本功在其中得到了完整而集中的體現。書法的藝術化需要更加嚴格的標準和要求。在具有高超藝術素養的前提下，書家必須兼有傳統文化素養和現代藝術意識。古代的文人雅士追求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實際上，琴、棋、書、畫四者是相輔相成的，它們的韻律、節奏、布局、章法、意境無不相通。詩、書、畫、印也是同理。作為文人書畫家必備的基本條件和基本能力，它們相互作用、相互補給，所謂“書畫同源”即是這個道理。筆者在創作《思鄉》時，即要求自己盡力做到詩、書、畫、印完美結合。該作是在2013年的清明節所作。彼時，筆者回鄉掃墓，整理故居，看到雙親遺照及故居的破舊頓感心酸，故而回到廈門后馬上創作，并題寫了一首七言絕句：“四十故居同歲孩，殘墻破瓦滿青苔。雙親辭世陪仙去，夢里時常心淚來。”寫完后，還鈐蓋了一枚以故鄉為名的“新寮村”閑章，盡力做到了詩、書、畫、印相得益彰。筆者的另一幅繪畫作品《無覓》描繪了老建筑拆遷的景象。創作時，筆者以農舍為主體，以炊煙為背景，同時題寫了一首五言絕句：“縷縷炊煙淡，疑為一片云。如今無覓處，夢里故鄉尋。”

（三）當代書法創作要有文化擔當

雅氣喪失、匠氣盛行是當代書壇的普遍現象。在一些人的眼中，古人留下來的任何墨跡都是經典，因而他們對一些粗陋的民間之書亦盲目崇拜。這類書法作品雖自有一股拙趣，但文化氣息嚴重缺乏。這些信手涂鴉、謄錄的急就之作大都出于工匠之手，藝術性極其有限。這些曾被古人摒棄在角落里的糟粕正對上了當今一些不肯“筆禿千管、墨磨萬錠”、耐不住寂寞的急功近利者的胃口，容易造成人們對傳統的嚴重誤解。以這類作品來嘩眾取寵實為以俗代雅之舉，會使書法藝術的自然、樸拙之氣蕩然無存。

錢名山曾在《詩話》中說：“詩貴真，貴真而雅，不貴真而俗。譬如畫家畫美人，不畫丑婦，畫竹籬茅舍，畫宮室臺榭，不畫俞廁。畫一切木石花樹，亦只畫其蒼古、拳曲、清疏、峭拔合格者，而不畫其凡陋、繁蕪無意義者也。” 就書法而言，如果只要是古人留下的書跡便都被認作經典和師法的對象，則必定會走入莫大的誤區。作為書家，要對傳統有透徹的理解，且要有足夠的知識儲備，能夠正確認識歷史上不同的風格流派，清晰地辨別出書風格調孰高孰低，明確哪一些是如今可能傳承的、哪一些是如今難以傳承的、哪一些是具有普遍意義的、哪一些是僅具特殊意義的。通過對書法史的這種觀照，書家會更加明了不同的傳統書風在創新中實現傳承的不同可能性，由此才能真正地去蕪存菁。如果沒有足夠的知識儲備而去盲目地臨習和創作，必定會陷入某種尷尬之境。試想一下，不具備書法功力和文化素養的今人的隨意涂鴉，難道會在千年之后成為經典嗎？

與此同時，當代書家在創作時要切實結合當下的真實感受，這樣才不會使自己的作品成為脫離時代的孤立之作。歷代書法名作皆是書家因時、因地由感而作的，得到千古推崇的《蘭亭序》《祭侄文稿》等佳作皆是如此。在筆者看來，照搬古人詩詞所創作出來的書法作品說不清是古人所作還是今人所為。丟失了書法固有的傳統文化內涵，也就違背了書法的藝術精神。

綜上，當代書家要有傳統文化修養，要擔負起文學補課、提升全面素養的歷史責任。為了實現這個目的，書家在創作時要使內容、形式、精神與情感有機結合、協調統一，避免變成純形式、純技法的追隨者。

四、結論

書法是復合型藝術，是靠學問“養”出來的，單純苦練技法無法達至最高境界。書法創作是一件磨礪人的事情，是書家功力及全面素養的綜合表現。好的書法作品應該是氣韻生動、格調高雅的，應該能從中看出書寫者的從容不迫和游刃有余。在當前的創作生態下，書家應冷靜思考，抓緊“補課”，提高自身的傳統文化修養，合力扭轉當代書法的發展方向。

（本文系福建省教育科學“十三五”規劃2020年度課題“基于整體提升的中小學美術課程區域校本化實施策略研究”研究成果，立項批準號：FJJKXB20-1223；廈門市高中“提質增效”專項專家型教師培養對象課題“一校一特色、一師一專長——基于核心素養下地方文化特色與國家課程有效融合的實踐研究”研究成果；海滄區第六批教育科研課題“中小學美術國家課程區域校本化探究”研究成果，課題編號：Z2020Z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