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理性思維在出版活動中的創新價值

內容摘要：在以往的出版研究中，出版活動通常被認為是一種理性思維活動，非理性思維往往被視作失范而加以批判。出版史上的一些典型案例和著名出版家的有關論述說明非理性思維在出版活動中有著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在出版創新中有著獨特的價值，據此可以提出以下三個論斷：一是非理性思維本質上是一種創新思維，它從情感、認知、意識等不同層面驅動著創新的發生與發展；二是直覺與靈感下的預判、熱情與激情下的顛覆創新、堅定的出版理想信念等非理性特質是出版人的創新驅動力；三是理性思維和非理性思維都是出版活動不可或缺的，兩者是一種互補關系，出版創新活動是理性與非理性共同作用的結果。

關鍵詞： 非理性思維；理性思維；出版創新；出版人才培養

課題：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當代中國圖書出版史”（編號：19ZDA335）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3.03.001

“創新不僅是一種思維方式，而且是一種國家體系。”從黨的十九大提出“要倡導創新文化”，到黨的二十大提出“培育創新文化”，我國的創新文化建設實現了從強調理念倡導到強調實踐引領的飛躍，社會各行各業形成了崇尚和鼓勵創新、勇于和善于創新的理想追求、價值導向、思維方式和行為準則。出版業的高質量發展離不開創新，出版強國建設更離不開創新，創新發展理念已成為出版界的共識，培育出版人的創新思維亦成為新時代的必然要求。

在以往的出版研究中，出版主體的決策往往被看作一種理性活動，科學的理論、程序和方法是進行理性決策的依據，反之，出版活動中的非理性面向往往被視作一種失范，受到指責和批評。但在被稱為出版學“圣經”的《圖書出版的科學與藝術》一書中，作者貝利（Herbert S. Bailey，Jr.）開宗明義地將“出版業中的理性與非理性”作為全書第一章，足見出版家貝利對非理性的重視。貝利認為：出版社是“具有各自的理性的和非理性的特點的人組織起來的集體，帶著他們的全部理性和非理性，帶著他們的熱情、困惑、愿望、愛好、習慣和目的，從事一種影響和反映社會的活動”，“出版社的經營管理者分擔和享有理性和非理性兩方面的后果……

他的個性、情感等非理性因素，可以通過理性的決定影響整個出版活動……必須把兩者成功地結合起來才能獲得滿足”。可以看出，貝利對非理性在出版活動中的作用及創造性是高度重視的。

出版物的生產不同于一般商品的生產，作為文化積累的載體，出版物的誕生歸根結底是一種集理性與非理性于一身的個體精神勞動成果。出版主體的經驗、直覺、潛意識等非理性因素不僅存在，且不可避免地參與了出版活動，出版人堅定的理想和信念（或意志力）、對待出版事業的忠誠、熱情與激情也影響著出版物呈現出來的外在氣質，這些非理性因素在出版創新活動中起到獨特的作用，并體現在出版各環節的方方面面。正因如此，研究非理性思維在出版活動中的創新價值至關重要，對于出版產業的相關研究和出版業的人才培養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一、非理性思維本質上是一種創新思維

非理性的概念最初來自哲學。哪怕是理性主義至黑格爾達到頂峰時，也有過關于非理性的表述，認為理性與激情的交織是歷史發展動力的辯證機制。叔本華、尼采、克爾凱郭爾、柏格森等更是將非理性推向極端，宣揚“意志是第一性的，最原始的”。哲學的中心由外部世界轉向內心世界中長期被理性排斥、壓制的情感、意志和一切潛意識或前意識的非理性內容，并以此作為人的本質來解釋客觀事物和世界。綜觀非理性主義的各家哲學，無論是叔本華、尼采的生存意志和權力意志，克爾凱郭爾作為存在的“心理體驗”和柏格森的“生命之流”，還是弗洛伊德的“力比多”，都有著共同的特征：第一，非理性思維是客觀存在的，擺脫了理性思維的局限，是人類思維方式的一場革命；第二，非理性因素如直覺、靈感、情感、意志等是人的認識能力和認知過程；第三，非理性因素充分體現了人的能動性和創造性。

馬克思主義認識論強調了認識從感性到理性的飛躍，并認為理性能對實踐活動起到能動的反作用，但這并不意味著馬克思主義否定非理性的作用。馬克思、恩格斯把唯物史觀定義為“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的科學”，社會歷史發展的動力在于“現實的人”的物質力量、精神力量及其所形成的物質生產活動。

而“現實的人”既有理性部分，又有非理性部分，思想和行為在多數情況下都有極濃厚的非理性成分，從而決定了非理性必定對社會歷史進程發生影響。在社會歷史發展的過程中，意志、欲望、情感、興趣、信念等非理性因素的作用是不容忽視的，這些非理性因素包括洞悉社會奧秘的濃厚興趣、強烈的責任感和事業心、充滿愉悅感的情緒、向往未來理想社會的熱情、深刻的直覺、洞察力、優秀的意志品質等。

在社會科學領域的“情感轉向”中，排斥、限制非理性要素的理性主義范式開始松動，非理性面向的直覺、情感、意志的重要性逐漸受到關注。認識論研究對非理性因素的關注主要從信息的接受、加工、處理的作用出發，把不能邏輯化、規范化、系統化的要素叫作非理性要素。社會學關于集群非理性的研究從“非理性=暴力和破壞性”的固定公式， 轉向去蔽勒龐（Gustave Le Bon），以卡內蒂（Canetti）為代表的學者將集群的非理性視為能夠把個人從權力鞭笞中拯救出來的解放性力量。在政治學領域，有弗雷澤（Fraser）等哈貝馬斯的批判者開始強調情感在公共實踐中的價值，持認知主義情感觀的學者也主張非理性能為理性協商提供良好基礎。基于上述對非理性的不同認識，本文認為，非理性思維是相對于理性思維而言的一種思維方式，它包括靈感、直覺、頓悟、潛意識、情欲、欲望、意志等要素。這些非理性特質的產生與個體的精神活動和心理活動緊密相連，而創新的產生也是與創造性的心理過程和創造性思維息息相關的，因此心理機制是非理性思維的創新作用自覺發生的基礎。

現代心理學將心理過程分為三種基本形式，即認識過程、情感過程和意志過程，簡稱知、情、意。

非理性思維是一種存在于個體心理、能夠引發思維活動（如情感、信念、意志等）的意識狀態。因此，本研究將按照心理學框架下的知、情、意三個主要過程，分析非理性思維創新價值的發生、發展過程。

從個體認知過程來看，非理性思維是一種與熟思相對的信息加工機制。心理學家卡尼曼（DanielKahneman）在《思考，快與慢》（Thinking，Fast and Slow ）中提出人類大腦具有快系統與慢系統兩種思維方式。常用的、無意識的快系統是直覺系統，依賴感情、經驗和記憶迅速作出判斷和反應；有意識的慢系統是思考系統，需要投入更多的認知資源來分析問題并作出決定。 媒介心理學者提出了“動機性媒介信息處理的有限容量理論模型（LC4MP）”來解釋對具體媒介信息的加工效果。該模型假定認知系統是容量有限的資源池，而信息加工的程度取決于人們能從池中調用的認知資源的上限以及是否有足夠的動機調用認知資源。

出版行業長期處于信息過載的環境，出版人無法有效處理所有信息，因此依靠“捷思”（mentalshortcuts）作出快速判斷，已成為編輯出版活動的常態。由此，在認知過程中，出版人經常依賴非理性的“快系統”或“捷思”，即瞬間的靈感、直覺、頓悟，對外源信息加工重構以實現創新價值。

從個體情感過程來看，情緒（emotion）、情感（affection）等非理性思維是實現創新的感性驅動力。外源信息的刺激會誘發如喜歡、滿意、快樂等積極的主觀情緒體驗，或者厭惡、抵觸、焦慮等消極的主觀情緒體驗。大量實證研究支持了積極情緒在認知靈活性、思維靈活性、聯想信息、提出問題等方面對創新思維的促進作用。但也有研究證實，人在消極的情緒狀態下同樣會表現出創新思維。德勒（Carsten K.W. DeDreu）等用“雙通道”模型解釋了情緒促進創新思維的發生機制——積極情緒和消極情緒分別通過增強認知的靈活性和持續性來促進創新思維。馬克思說：“人是一個有激情的存在物。激情、熱情是人強烈追求自己的對象的本質力量。”從情感過程而言，對出版事業飽滿的情感是出版人創新的心理動因，非理性思維對創新的驅動力主要體現在激情激發創意設想、熱情維系創新活動兩方面。激情引導下的“頭腦風暴”喚起出版人的“靈光乍現”，激發其生成富有創意的想法。對出版事業持久而深刻的熱情持續引導思維活動向創造狀態轉化，長時間保持思維活躍，積極思考、仔細琢磨，充分調動并有效組織各種要素以實現出版創新。正如愛因斯坦所說：“情感和愿望是人類一切努力和創造背后的動力，不管呈現在我們面前的這種努力和創造外表上是多么高超。”非理性思維引領出版人不斷地向外延展創造力。

從個體意志過程來看，非理性思維是將創新轉化為現實成果的精神保障。意志是按照既定的目標克服各種阻力、調節內外活動以實現預定目標的心理過程，是人的主觀能動性的突出表現。 意志有多種表現形式，如信念感、果斷性、自制力和堅持性等。信念感又稱為自我效能感，自我效能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促進個體的創造性。出版人的自我效能感體現在對其所從事的出版活動價值的肯定與認可上，包括對合作作者、對出版物“雙效”的自信等。出版人的果斷性體現在問題情境中，基于經驗迅速作出判斷、大膽作出選擇、勇敢承擔后果。自制力和堅持性發生在出版創新的全過程中。自制力表現在出版人能夠克服由內部的情緒或外部環境帶來的干擾，對工作態度和狀態隨時進行調節以實現出版創新。堅持性指的是出版人始終堅持圖書品質、堅持既定的出版目標并為之不懈努力，甚至承受一定的痛苦和犧牲以實現出版理想。非理性思維持續推動出版人全身心投入意志努力，通過實現出版目標支配、調動和調控各種積極因素來保證創新潛能充分發揮。

綜上所述，從非理性思維生成的心理機制角度，在認知過程中，非理性思維通過對外源信息的創造性重構實現創新；在情感過程中，非理性思維是實現創新的感性驅動力；在意志過程中，非理性思維持續推動創新，且是創新轉換為現實成果的精神保障。可見，非理性思維在創新過程中的突發性、模糊性、獨創性、不可模仿性等特征，是理性的邏輯思維創新所不具備的。非理性思維是一種潛智能所獨具的內“驅動力”，在創新過程中起著巨大的突破作用。因此，非理性思維本質上是一種創新性思維，是創新不可或缺的內在要素。

二、非理性思維是優秀出版人的創新驅動力

在《我們真的需要編輯嗎？》一文中，編輯理查德·柯蒂斯（Richard Curtis）談道：“許多編輯人的特質無可取代，例如個人品位、鑒別能力、情緒反應、做事的條理性、決斷力、投入的熱情，以及溫柔的關愛等。在這些方面，任何人或物都無法取代編輯的地位。” 非理性思維彌散在出版工作的方方面面，驅動并影響著出版人的決策過程。其一，非理性是一種相對于理性計算（calculation）的動力機制，出版人的決策并非完全基于數據和計算的理性決策，而是基于對未來出版行業的想象與研判，憑著靈感、直覺采取行動；其二，出版人的決策不是在給定的約束條件下求解，而是改變約束條件，把不可能變成可能；其三，出版人不以利潤為唯一目標，而是有著超越利潤的目標，如出版社的聲譽和影響力、出版物的社會效益、出版物的時代意義等，或統稱為出版理想。

（一）直覺與靈感：對行業未來發展的預判

中國的人文傳統偏重靈感與直覺的智慧。靈感代表的是一種較為特別的心理狀況，可能是在短時間內表現出的跨越性領悟和認知。靈感是人長時間思考后的偶然產物，是可遇不可求的。出版界常出現這樣的情況——某位作家正在尋找創作靈感，而某位編輯正好握有適合的傳記題材或當下熱門的爭議性話題，或者是編輯已有最初的構想，正在試著尋找適合的作家繼續創作。麥克米倫出版社（Macmillan Publishers Limited）的編輯斯科特（Scott）建議的寫作題目，后來演變成作家塔奇曼（Barbara W. Tuchman）的作品《八月炮火》（The Guns of August），便是一個著名的例子。

直覺是一種非理性的認知功能，或一種理解形式，主要表現為非邏輯性，不需要在概念、推理等角度進行邏輯性的分析和呈現。直覺并非多數人日常生活中獲得的第一層次的非理性響應，日常生活中的非理性響應誠然可貴，卻不足為憑，類似于默頓（Robert King Merton）所說的“熟悉知識（acquaintance with knowledge）”；直覺是通過嚴格訓練和長期耕耘所獲得的敏銳而深刻的洞察力，類似于默頓所說的“系統知識（system knowledge）”。

20世紀80年代，時任江蘇少年兒童出版社編輯的劉健屏在選題策劃中就具備了這種非理性的認知功能。他認定曹文軒的小說是新潮兒童文學的領軍之作，曹文軒也是新潮兒童文學的領軍作家，于是在江蘇《少年文藝》月刊上刊登了曹文軒的中短篇小說，出版了曹文軒的長篇小說。30多年以后，曹文軒獲得了國際安徒生獎。由此可見，長期深耕于某一圖書細分領域的出版人，早就練就了捕捉好選題、好作品、好作者這類“系統知識”的洞察力，形成了對出版業未來發展方向的直覺與預判，重視某些暢銷書的“存活價值”，便能夠在編輯出版過程中作出超乎當下時代人們的認知的選擇。

與之類似，20世紀90年代初，時任外研社編輯的蔡劍峰從國家圖書館借閱卡登記中敏銳地發現了中學生、大學生對中英對照版本經典名著的需求，策劃出版了一套經典名著的中英雙語讀物“90年代英語讀物系列叢書”，把北京外國語大學專業外語的讀物推向了社會。叢書很快出版了一百多種，兩年之內發貨碼洋近1億元。1997年，蔡劍峰又領銜組織了在當時看來曲高和寡的活動——“外研社杯”

全國大學生英語辯論賽。今天該賽事已成為深受高校學生認可的高端英語賽事。當時去國家圖書館借書及填寫借閱卡是很多編輯都經常做的工作，但蔡劍峰卻憑借其敏銳的市場直覺，從中看到了某類圖書的商機。出版人發掘價值的創新源于對行業前景的直覺和洞察力，以及創造性行動的決斷力和意志力等非理性特質。非理性面向的直覺能夠使得出版主體在實踐過程中基于既有認知形成創新成果。

美國現代編輯史被認為是從現象級的《大衛·哈倫》（David Harum）問世開始的，編輯這一職業步入了公眾視野。正因為阿普爾頓出版社（D. Appletonand Company）的希契科克（Hitchcock）是個獨具慧眼、不主故常又敢于冒險的編輯，《大衛·哈倫》從頻頻遭拒的手稿變成了美國20世紀的超級暢銷書，堪稱“出版奇跡”。而后希契科克創造性地將該書改編為舞臺劇，又拍成了兩部電影，出版的價值被深度挖掘。也因如此，在20世紀30年代，編輯被認為是把握手稿靈魂的救世主，是點石成金的煉金師，是能洞見他人疏漏之處的先知。無論是哪種賦予編輯一職的神話身份，無一不是超脫了“理性人”的范疇，意在強調決斷力、洞察力等非理性特質在出版活動中擁有的化腐朽為神奇的創新價值。

（二）情感：熱情與激情下的顛覆與創新

出版人常常被稱為為他人做“嫁衣”的人，他們常常躲在圖書背后默默地作出自己的貢獻，他們把對圖書和閱讀的熱愛融于做書當中，又把這種熱情傳遞出去，讓書和人相遇。正如羅伯特·戈特利布（Robert Gottlieb）在《我信仰閱讀：傳奇出版人羅伯特·戈特利布回憶錄》（Avid Reader：ALife ）中寫道：“出版是把你自己對一本書、一位作者真誠的熱情傳遞給全世界的事業。”首先，出版人非理性思維帶來的創新要靠出版人對出版事業的忠誠、熱情與激情來驅動。出版大家鄒韜奮將對出版事業應具備的情感要素總結歸納為“徹底的服務精神”，即“無論何事，無論事之大小，凡經其手者，無不以最完善為其鵠的，竭盡心力而為之”。其中，激情被闡述為“愉快的精神”，熱情被闡述為“熱誠”。韜奮先生談道，在出版工作中要有“愉快的精神”，“我們以為欲群策群力地向前奮斗，須要養成興致淋漓、對于奮斗有樂此不疲的精神”。他在《熱誠》一文中說：“熱誠能發生新精力；熱誠能啟迪新智慧；熱誠能增加新興趣；熱誠能戰勝惡環境；熱誠能給我們最后的勝利！”韜奮先生強調出版人要時刻對正在編輯的文稿、對所從事的工作、對出版事業保持濃厚興趣，用積極的態度、前進的精神對待出版工作。從情感角度而言，熱愛、熱誠、熱情、激情等這些非理性思維是出版人創新的感性驅動力。陳原先生曾指出，出版家首先應該是個“書迷”，對書愛到了入迷的地步，這些“迷”們連性命都可以不顧，愛書勝過一切。為書而生，為書而受難，甚至為書而死，具有一種虔誠的殉道者的精神。在情感的驅動下，出版人的創新價值體現在發掘作者的潛力上。卡拉索（Roberto Calasso）在《獨一無二的作品——出版人的藝術》（L’impronta dell’editore）一書中引述了著名出版家迪米特里耶維奇（Dimitrievich）對出版人工作的描述：擺渡人和園丁。出版人的創造力在于將作家和書稿如等待開墾的花園般加以修飾，或者像將等待過河的旅人渡到對岸般協助作者找到最有效的方式來表達他想表達的內容。在中國語境下，這樣的出版人于作者而言更像是伯樂，或是俞伯牙的知音鐘子期。

電影《天才捕手》（Genius ）的片名貼切地形容了圖書編輯麥克斯威爾·珀金斯（MaxwellP e r k i n s）發掘作家托馬斯·沃爾夫（Th oma sWolfe）的過程。沃爾夫的長篇自傳體小說被珀金斯賞識，珀金斯對文章進行了大刀闊斧的刪減，該書出版后大獲成功，沃爾夫也成了文學界的新星，這本書正是流傳后世的著名小說《天使望故鄉》（LookHomeward，Angel）。之后，珀金斯將沃爾夫滿滿三箱、長達40萬字的巨著《時間與河流》（Of Timeand the River）琢磨成器并編輯出版，成為美國編輯史上出版人與作者相互成就的美談。沃爾夫在作品扉頁上題明把書獻給“一位偉大的編輯和一位勇敢而誠實的人，當作者陷入極度的失望和懷疑中時，他不吝于給予堅定的支持，不讓作者在絕望中輕易放棄”，以肯定珀金斯對他成長的獨特貢獻。

上述特質已經突破了傳統編輯的職責界限，也正是這種對具有潛質的作者無條件的賞識、對出版物的信任與支持、對圖書市場具有先見性的預判、敢于排除干擾堅持己見等非理性特質，促成了珀金斯經手的系列作品在社會效益和商業上的雙成功。

后來，沃爾夫將珀金斯融入小說《你不能再回家》（You Can’t Go Home Again）的角色愛德華中，更增添了珀金斯的傳奇色彩，也成為出版人非理性思維推動創新的又一例證。英國評論家康諾利（CyrilConnolly）在談及沃爾夫和珀金斯的文章中，對編輯不吝贊美：“出版人是一支高度敬業的團隊：他們忠誠、寬厚、極其勤勉；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作者或傾心的作品，而非攀附權貴；他們知道如何讓自己成為遍體鱗傷也不改初衷的信徒……”在情感因素的驅動下，出版人的創新價值還體現在發掘市場的潛力上。作者鮑威爾（DawnPowell）在《誕生的年代》（A Time to Be Born）中借小說人物之口說：“出版天才的考驗……在于能走在時代的最前端，并且具備必要時能在一夕之間顛覆整套標準的能力。” 格拉夫（Robert Fairde Graff）領導的美國平裝書革命便是這樣的“顛覆”之舉。1939年6月19日，他拿出一個大膽的、整版的廣告投放在《紐約時報》：口袋書（PocketBooks），改變紐約整個的閱讀習慣。 事實也的確如此，同年年底，口袋書印刷的圖書量已達到150萬冊。 這一出版界同行普遍認為無法盈利 卻在其成功后爭相效仿的“顛覆”之舉，一定是在拋卻對出版業的傳統認知和固有經驗之后、在非理性思維引導之下的一次大膽嘗試與創新。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非理性思維是推動出版創新的一個關鍵。

（三）意志：確立達成出版理想的堅定信念

“書比人長壽”既是出版人的希冀，也是出版理想的體現。在實現理想的過程中，非理性思維持續推動出版人“英雄式”地、孤注一擲地投入意志和努力，對作者、書籍和出版事業永不懈怠，甚至甘愿犧牲以實現出版理想。非理性思維是每個時代成就卓越的出版人、推出優秀出版物的重要精神力量。

這里以出版人的楷模鄒韜奮為例，簡要介紹鄒韜奮對非理性思維的一些重要認識。其一，韜奮先生在全部出版活動中，始終高舉著出版理想的旗幟，有著堅定的理想和信念。“我平生并無任何野心，我不想做資本家，不想做大官，更不想做報界大王。我只有一個理想，就是要創辦一種為大眾所愛讀，為大眾做喉舌的刊物。單是辦好一種周刊是不夠的，我們一定要創辦一種真正代表大眾利益的日報。”他的出版活動是一場艱苦卓絕、困厄叢生的戰斗。他遭遇過入獄、流亡、暗殺、查封、圍堵，然而他卻義無反顧、一往無前，堅持著現代中國進步的出版事業。其二，韜奮先生特別重視“堅毅的精神”。“一個人做事，在動手以前，當然要詳慎考慮；但是在計劃或方針已定之后，就要認定目標行進，不可再有遲疑不決的態度。這就是堅毅的精神。” 其三，韜奮先生厚植為大眾謀利益的情懷。在《我們的燈塔》一文中，韜奮先生提出“力求民族解放的實現，封建殘余的鏟除，個人主義的克服”三大目標。在“七君子”事件中他被捕入獄，但在被釋放出獄后，他依然“更努力于救國運動，更致力于為大眾謀福利的工作”。韜奮先生把寫作、編輯、排印、發行、服務讀者這些平常的出版工作，看成出版人職業的尊嚴，乃至民族文化的尊嚴。

另一位出版大家張元濟“以扶助教育為己任”，以出版來推動教育，為中華民族的文明“續命”。在主持商務印書館時期，張元濟組織編寫新式教科書，這在中國近現代教育史上具有開創性意義。此外，他大力推進漢譯科技和社會科學名著的出版，推出嚴復翻譯的《天演論》、林紓翻譯的《茶花女》等大批外國學術、文學名著，他主持影印《四部叢刊》、校印《百衲本二十四史》以及創建東方圖書館，對保存民族文化有很大的貢獻。

出版家金燦然有一句名言：“人棄我取，乘時進用。”在1957年“反右運動”的政治形勢下，時任中華書局總經理兼總編輯的金燦然堅持聘用大家躲之唯恐不及的“右派分子”，認為任用熟悉古籍整理出版工作的賢才是出版事業的需要。其間，金燦然主持出版了一批著名古籍，如《二十四史》《資治通鑒》《冊府元龜》《永樂大典》等，在國內外出版界和學術界產生了較大影響。金燦然也因此“惹火燒身”，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屢遭沖擊，直至逝世。

由此可見，出版理想、文化精神、社會責任，是鄒韜奮、張元濟、金燦然為代表的一類出版大家的核心價值觀，支撐著他們做到不計自身安危、不畏艱難險阻、克服各種困難以達成出版理想。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要進行這種極具時代意義、推動歷史進步的出版活動，如果沒有出版理想的支撐和燭照，是無法想象的。出版先賢們這種對人民、對出版事業的忠誠和熱愛，對出版理想與信念的矢志不渝，對出版事業的必勝信心，都是非理性思維的意志要素。

三、非理性思維與理性思維是一種互補關系

上文論述了非理性思維在出版創新中的重要性，但這絲毫不否認理性思維對于出版的重要性。從笛卡爾開始，西方現代文明一直奉理性為圭臬。

科學、理性等曾經作為近代啟蒙思想的旗幟，用以對抗迷信和宗教。但即使在啟蒙思想家那里，也沒有忽視非理性的作用。作為啟蒙思想主要代表人物之一的盧梭，將人視作感性與理性的結合體，在他看來，人首先是感性的、激情的、動物性的、本能的存在，而后才發展為更高一級的理智、理性、自主、自制、自持的存在。“理性人假設”也構成了從亞當·斯密開始的現代經濟學的基石。

在認識和改造世界的活動中，理性與非理性的關系是哲學史上長期未能得到有效解決的一個重要問題。無論是理性主義還是非理性主義，都是從現實的社會歷史過程中抽取某一方面加以夸大和絕對化。在創新實踐、推動社會進步的歷史進程當中，不存在純粹的理性或純粹的非理性，理性和非理性是彼此交織、彼此依賴、互為補充、相互轉化的。

理性起支配、定向和指導作用，非理性起誘導、激發作用，理性因素要靠非理性來激活、發動、催化和貫通。非理性和理性并非決然對立，理性指的是人們基于事實，經過科學嚴密的思維推理和邏輯論證以建構合理的解釋閉環，它和非理性概括了人們認知和創新行為的不同側面，二者在現實中經常是綜合運用的。可以說，非理性思維要建立在理性分析判斷的基礎上，非理性思維是對理性思維的升華；反過來，縝密的理性研判和分析也將非理性思維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

在理性視角下，“理性人假設”貫穿于編輯出版的全過程，如邏輯性、規范性、條理性、系統性等理性思維是出版工作成敗的關鍵。在選題策劃階段，要把黨和國家對出版的要求與市場的需求結合起來，對選題進行科學分析和判斷；在審稿階段，編輯還要理性把握圖書的思想性和科學性、結構的合理性、表達的規范性等，不斷提高編校質量；在生產和銷售階段，編輯還要追求一個可用數字明確表示的理性目標，需要基于經營管理理論與方法論，做出銷售預算、生產預算，進行本量利分析，以實現科學的財務預算管理和流程管理，使圖書的制作銷售始終處于可預見和可控的狀態。

但在知識生產的各個階段也都滲透著非理性因素。英國哲學家邁克爾·波蘭尼（Michael Polanyi）在《個人知識：走向后批判哲學》（P e r s o n a lKnowledge：Towards a Post-critical Philosophy）中提出了隱性知識（tacit）的概念。這類知識往往通過體驗、意會、頓悟、洞見、直覺、信念、預感等不可言說的方式獲得，多發生于個體的精神思維內部，高度個人化，難以形式化，難以與他人交流或分享，具有懷疑性和批判性，因而更具有創新性，更能體現個體的價值。與此持類似觀點的還有野中郁次郎。他認為所謂顯性知識（explicit）可以用規范化和系統化的語言進行傳播，顯性知識又稱為可文本化的知識；而隱性知識是指未經正式化的知識，包括信仰、隱喻、直覺、思維模式和一些“獨門訣竅”等，是體認的、主觀性的知識。野中郁次郎認為隱性知識更為重要，它無法通過教育和培訓等獲得，最有價值的知識不是靠別人提供，而是要靠自己的體認和創造才能獲得。可以看出，隱性知識更偏向于非理性的特質，而顯性知識更偏向于理性，因而，發掘隱性知識的創新價值可用于闡釋非理性的創新價值，厘清顯性知識與隱性知識的關系有助于我們探究理性與非理性的關系。

野中郁次郎和竹內弘高在1995年研究知識轉化時提出了SECI模型，為我們正確理解理性與非理性二者之間的關系提供了有價值的理論模型。

SECI模型包含了社會化（Socialization）、外顯化（Externalization）、融合化（Combination）和內隱化（Internalization）四種知識轉化方式。社會化指的是隱性知識向隱性知識的轉化，在這種轉化過程中，獲取隱性知識的關鍵是通過觀察、模仿和實踐共享經歷；外顯化指隱性知識向顯性知識的轉化，這是一個將隱性知識用顯性化的概念和語言清晰表達的過程，以隱喻、類比、概念和模型等形式表現出來；融合化指的是透過各個顯性知識的聯結，進一步創新、分享、傳播知識，為知識增值，這是一個通過各種媒體產生的語言或數字符號，將各種顯性概念組合化和系統化的過程；內隱化即顯性知識到隱性知識的轉化，這是一個將顯性知識形象化和具體化的過程，通過這一過程顯性知識被組織內部員工吸收、消化，并升華成他們自己的隱性知識。以上四種不同的知識轉化模型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它們都是組織知識創造過程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野中郁次郎認為，過去的管理學大師們一直把組織當成信息處理的機器，他們認為只有系統化、正式的知識（如數據、程序和原理等）才是唯一有用的知識，而在他本人看來，“知識創新并不是簡單地‘處理’客觀信息，而是發掘員工頭腦中潛在的想法、知覺和靈感，并綜合起來加以運用。”因此，知識轉化的過程實際上就是知識創造的過程，在創新活動的過程中，顯性知識與隱性知識并非彼此排斥，而是互相作用、互相轉化。知識管理模型通過從隱性到隱性、從顯性到顯性、從隱性到顯性、從顯性到隱性的感性和理性、知識和靈感等的不斷結合，形成了知識的不斷上升的螺旋運動，推動了知識的進化和創新。

出版活動是信息和知識的生產、傳播與互動過程，出版賦予信息、知識等以具體形態。出版人從事的是整合信息和知識的工作，本質上是新的知識生產和價值創新。在知識生產 活動中，出版人一方面生產加工顯性知識，并賦予其特定的媒介技術樣式和符號文本樣態，另一方面“封裝”隱性知識，如通過出版物傳遞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傳達誠實、善良、勇敢等優秀精神品質。在知識傳播活動中，出版人一方面運用自身理性面向的顯性知識，作出基于本量利分析的科學決策；另一方面，運用非理性面向的隱性知識，包括依靠靈感與直覺對外源信息進行創造性重構，憑借熱情與激情持續驅動出版創新，堅定出版理想信念以保障出版創新活動持續進行。因此，在出版企業中，顯性知識與隱性知識間、理性與非理性間并非彼此獨立，而是在轉化過程中完成了知識的轉化與創新以及出版活動的價值創新。

在這里，創新的過程既是一個理性思維與非理性思維不斷交互作用的過程，也是一個將理論與實踐不斷結合的過程。出版業是一個極具實踐性和操作性的產業，因此，出版人才培養尤其是創新型出版人才的培養就不能僅僅學習顯性的、理性化、邏輯化的知識，而是要更重視從實踐中學習，在“干中學”，確立理想、獲得體驗、增強信心、實現升華。

非理性思維之所以在出版創新活動中具有極其重要的作用，還因為它能夠增進出版人的發散型思維，使其思維活動擺脫舊的知識以及與之相聯系的舊的思路，突破固有思維的限制，揭示新的聯系實現創造性的突破。正如愛因斯坦說：“純粹的邏輯思維不能給我們任何關于經驗世界的知識；一切關于實在的知識，都是從經驗開始，又終結于經驗。”如今人工智能技術興起，尤其是自然語言處理工具ChatGPT的誕生促使編輯出版行業發生了巨大轉變。各國多家知名學術期刊也正在更新編輯規則或限制ChatGPT的使用，多所高校和教育系統也禁止使用ChatGPT等一切基于人工智能的工具，旨在防止學術欺詐和剽竊。然而，跟風模仿和抄襲剽竊行為并不是編輯出版行業面臨的新問題，在ChatGPT技術誕生之前即存在。編造研究過程、偽造篡改研究數據、買賣或代寫論文、偽造作者郵箱、不當署名等違背科研誠信的問題，正是由理性思維引導的、經濟學中的“搭便車”行為。值得思考的是，科技手段對原有編輯出版模式的沖擊，實際上在倒逼出版業變革。理性技術方面，除了傳統的查重手段，還有DetectGPT和GPTZero等檢測文本是否由機器生成的新算法投入使用，用算法對抗算法。非理性思維方面，出版人認知上的靈感與辨識能力、情感上的出版熱忱、意志上的出版信念與理想，恰恰是人工智能技術所欠缺和不可替代的。出版業從誕生起便歷經數次革命，平面媒體的書報刊經歷了廣電的無線通信、互聯網和自媒體乃至人工智能技術的沖擊，至今仍然存在。可以說，未來各行各業進入了“人與人工智能共生”的時代，編輯出版業則要適應出版人非理性思維與人工智能技術理性的共生。出版人的非理性思維是源于出版人個體的心理活動與精神世界，區別于技術理性的、不可替代的特質。

過去我們的出版人才培養模式過度強調理性價值，在非理性培養方面存在很大的不足。出版創新沒有理性思維不行，但離開非理性思維也不行。出版創新的非理性思維培養是創新人才培養機制需要認真研究和實施的一個重要方面，值得出版業的相關從業人員和出版學界的研究人員高度重視。

（作者周蔚華系中國人民大學新聞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鄒韻婕系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2020 級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