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摘要:報刊亭雖然是城市中的微小建筑,但它不是靜止的物,而是社會實踐的產物。基于訪談和參與式觀察的研究發現,蘭州市郵政報刊亭在經歷初步建設、升級換代、形制改變、經營范圍擴大、監督管理加強的過程中,將自身嵌入城市的商品流通網絡、新聞信息網絡和人際關系網絡之中,并重構了這三重網絡。由此,報刊亭這一空間媒介重組了城市空間,也將自身生產為一個社會空間。報刊亭空間是物質空間和想象空間的混合,即索亞意義上的第三空間。與其他城市建筑不同,報刊亭的價值就在于它能生發出獨特的城市意象和城市文化景觀。
關鍵詞: 報刊亭;空間媒介;第三空間;城市意象
課題: 2022年度蘭州市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旅游—文化—傳播’復合體視閾下蘭州國家黃河文化公園建設研究”(編號:22-B68)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3.03.010
2000年9月,中央文明辦、建設部、新聞出版署、國家郵政局等部門聯合下發《關于在全國城鎮建設期刊零售亭的通知(國郵聯[2000]452號)》(以下簡稱《通知》),要求“有計劃地在城市和具備條件的鄉鎮興建一批式樣美觀、相對穩定的報刊零售亭”。以都市類報刊的市場繁榮為契機,報刊亭在獲得經濟效益的同時,也因其能匯聚人流而被賦予了增強人際溝通和擴大政治宣傳的功能。但自2014年起,全國報刊零售額逐年下降,報刊亭經營壓力大增。中國記者雜志社陳國權在《2018中國報業發展報告》中提出,2015年至2018年期間,報紙停刊、休刊的數量每年達數十家,大多是都市類報紙。到2019年,全國報紙數量、總印數、總印張均大幅下降;2020年,報紙媒體在城市居民中的日到達率僅為18.6%。大規模的城市改造又導致報刊亭數量急劇減少,“從2008年到2018年的十年間,全國共拆除郵政報刊亭將近2萬個”,有些城市甚至不再有報刊亭。壓力之下,仍在堅持的報刊亭不得不擴展經營范圍,逐漸成為銷售日常生活用品的街邊便利店,報刊零售反而“淪為”副業。報刊亭名不副實,似乎已無存續的必要。
亭的本義,指一種中國傳統建筑,多建于路旁供行人休息或觀景之用。根據《說文解字》,“亭,人所安定也”,意為人們安定的處所。古籍《釋名(卷五)》“釋宮室·第十七”解釋,“亭,停也,亦人所停集也”,指人停留、中轉和會集的場所,“亭館”“亭傳”“驛亭”均有此意。報刊亭以“亭”命名,既能體現其微小建筑的外觀特征,也能描述其位于街道、廣場、市場等處而產生人的短暫停留、停集的意味,因而兼具物質與想象的意義。
報刊亭是報紙大眾化和商業化的物質性顯現,但僅從報刊零售的經濟功能出發并不能完全揭示它在城市中的意義。報刊亭的存廢,不應僅以報刊銷售量作為衡量標準。雖然近年來報刊零售已不是其主業,但報刊亭之“亭(停)”的作用依然突出——它不僅是一個摸得著、看得見的實體建筑,也是人與人之間實現連接的紐帶,更是人們日常實踐得以展開的空間之一,因而發揮了空間媒介的功能。基于此,本文的問題是,在報刊等印刷媒介環境下,報刊亭作為報刊和日常商品零售點如何嵌入了城市生活,形成了怎樣的城市空間和獨特的精神屬性?它與其他城市空間媒介如書店、廣場、公園等有何差異?在今天的新媒體環境下,報刊亭及其空間意義對城市生活是否依然有存在的價值?
一、文獻回顧:城市空間媒介——報刊亭研究的新視角
空間研究經歷了從客觀環境論到社會關系論的轉變。西美爾(Georg Simmel)指出,空間從根本上講只不過是心靈的一種活動,而心靈活動又是人們相互作用的產物,“相互作用使此前空虛的和無價值的空間變為對我們來說是某種實在的東西”。涂爾干(émile Durkheim)進一步詮釋了主觀的感覺空間,認為空間的劃分和區別“來自人們賦予不同區域的不同情感價值”,空間和情感價值一樣具有社會性,當空間中充滿關系和情感,其價值和意義才會彰顯。20世紀60年代,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出現“空間轉向”的范式更替,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的空間生產理論指出,空間是人們生產實踐活動的產物,其中不僅承載和生產社會關系,又被社會關系所生產。“(社會)……容納了各種被生產出來的物以及這些物之間的相互關系”,“空間是一連串和一系列運轉過程的結果”。而城市,也就是一定歷史時期社會活動所塑造、賦型和設計出來的一種空間。
這種空間觀,擺脫了空間是純粹的實體建筑或靜止的地理位置的觀念,重新闡釋了空間和社會、社會實踐的關系。后現代地理學家索亞(EdwardW. Soja)吸收了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創造性地提出了“第三空間”的概念:“第一空間”關注的是具象的物質性空間,“第二空間”是指緣起于精神或認知形式中的想象空間,而“第三空間”的觀念雖然發端于物質和精神的傳統二元論,但在本質內涵上又與“第一空間”和“第二空間”有所區別,它是真實和想象的混合。在“第三空間”的視角下,城市生活的空間是物質性的空間實踐和精神層面上符號化的意象表征的疊加,是由個人、群體、機構的實踐共同形成的。通過對城市空間的考察就可以展現出人類實踐的豐富內涵。
媒介和傳播研究者常常將時間、空間和城市并置起來考察。芒福德(Lewis Mumford)把人類進化與城市狀況密切聯系起來,解答有關城市與人類、城市與文明的關系。“通過集中運用物質優勢和文化優勢,城市提高了人類交往互動的節奏和速度,并將這互動的產物轉化為可以儲存、可以復制的形態。”這些產物包括物質性的建筑物、文書檔案等,以及精神性的交往和組織習俗。人們又通過這些產物、儲存手段來尋找過往的社會結構和生活的文化面貌。英尼斯(Harold Innis)以媒介不同的時空倚重來評估傳播媒介的重要性對其所在文化這樣或那樣的偏向。英尼斯的“空間”,指向的是物理空間或地域空間,并將其視作媒介研究的一個重要維度,以此來論證媒介、傳播與文化和文明的關系。而麥克盧漢(MarshallMcLuhan)則以“視覺空間”與“聽覺空間”概念來闡釋媒介的空間偏向,這兩種空間是基于主體的視聽感官,因此是感知空間。麥克盧漢還以“部落社會”“脫部落社會”與“再部落社會”(“地球村”)將人類社會劃分為三種發展形態,完整展現了媒介與人類社會關系的空間敘事。面對晚近以來網絡傳播技術深刻影響城市空間和城市形態的現狀,斯科特·麥夸爾(Scott McQuire)以“地理媒介”概念來描述21世紀的城市體驗,即各種新傳播技術(如各類LED屏幕等)“以新的方式將媒介空間化之后,構成了當代城市有機的組成部分”,新形態的社會交往和傳播實踐在新的城市公共空間中出現。上述觀點說明,城市空間研究和傳播研究的終極價值均指向了社會關系和社會實踐,“空間也因為社會關系的表征而具有了媒介屬性”。
傳播學界契合了“空間轉向”的學術潮流,將空間作為傳播研究的基本維度,從多種角度闡明了城市空間的媒介本質,并且說明在空間中產生的傳播活動是怎樣通過這一媒介實現維護社會穩定的目的的。近年來,國內傳播學者以城市廣場、公園、書店、菜市場等實體建筑為對象,探討與之相關的社會實踐和社會關系。例如,作為媒介的上海外灘是特殊的都市空間,它又與人類歷史上各種傳播媒介及其內容交織、融合在一起,體現和塑造了上海獨特的城市個性和氣質。上海人民廣場在信息傳遞、意義建構、觀念交流等多個維度建構了人和空間的不同關系,塑造了城市空間的“可溝通性”。蘇州“貓的天空之城”概念書店在都市空間中具有多重空間意義,既是包含多種物質產品消費的獨特消費空間,也是詮釋社會關系的溝通交往空間,還是“由一個想象空間為原型來重構的現實空間”,體現了城市空間的建構、時間與空間的關系及空間的精神屬性。城市中的菜市場緊扣城市居民日常生活,是富有人情味和煙火氣的景觀,人們通過菜市場這一空間媒介,能夠感觸到人與自然、人與城市以及都市圈內外的溝通關系。上述研究表明,城市中的實體建筑不僅是人的行為實踐的產物和結果,而且還作為一種空間媒介聚集了社會關系,是社會實踐的場域,能夠建構一種特別的價值觀或意識形態。在這個意義上,城市實體建筑實際上成了物理空間和精神空間混合的第三空間。
參考城市空間研究,將報刊亭置于城市與人的關系之中,或許能為報刊亭存廢的討論打開新的視野。但報刊亭不同于其他實體建筑,在實現人的“停集”方面具有特殊性,而且人們對其有著特殊的想象和認知,這種差異和獨特性也是本文要著意探討的。
二、田野經驗:從微小建筑到空間關系再生產
本研究以參與式觀察和深度訪談的方法,對甘肅省蘭州市主城區的郵政報刊亭展開研究。研究基于三個理由:其一,從建設之初到目前,該市郵政報刊亭數量雖有變化但從未遇到過“一刀切”的大面積拆除情況,因此能較完整地呈現報刊亭的發展過程及其與城市空間變化之間的關系;其二,自2008年以來,蘭州市一直爭創全國文明城市,直至2020年進入第六屆全國文明城市名單,政府部門為此推動了報刊亭的“升級換代”,報刊亭被賦予了精神屬性和文化意義;其三,課題組中兩位成員長期生活在蘭州,也有長期在報刊亭購買報刊的習慣,便于開展研究。
蘭州市下轄三縣五區,根據2021年5月11日公布的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常住人口379.09萬,主城區包括城關區、七里河區和安寧區。根據課題組調查,三個區營業的郵政報刊亭共58個,其中城關區50個,七里河區8個。這些報刊亭大多數以所在街道、毗鄰的標志性建筑或老地名命名,如臨夏路郵政報刊亭、郵電大樓郵政報刊亭、五泉山郵政報刊亭、雙城門郵政報刊亭等。部分報刊亭的位置相對固定,迄今為止堅持經營了二十多年,個別幾家近幾年位置變化頻繁但仍在經營。2019年6月至10月,2020年3月至6月,課題組成員分兩階段對這58家報刊亭進行了田野調查,以每次不少于3小時的時間觀察報刊亭的商品交易、信息傳播和人際交往活動。
課題組還 選取了25位受訪者(包括報刊亭經營者和消費者,如表1所示)進行半結構化訪談。基于田野記錄和訪談資料,本文以空間媒介的視角分析報刊亭以及圍繞其展開的一系列社會實踐。
(一)外觀形制與監督管理:報刊亭社會空間的形成
根據報刊亭經營者回憶,他們經歷了沿街流動賣報和擺攤叫賣再到進入報刊亭的過程。世紀之交的幾年,市場化報刊繁榮,報刊零售進入黃金時代,蘭州市的報攤隨處可見,人流較多的地方只要有閑置的空間,報販就會搶占。但這種擺攤叫賣的方式不僅影響城市交通,有礙市容市貌,也不利于對文化出版市場進行有序管理。
1997年,為幫助下崗職工再就業,蘭州市城關區建立了外觀呈橢圓狀、通體綠色、四周裝有卷閘門的第一代郵政報刊亭,只允許零售報刊和少量圖書,以及礦泉水和口香糖等小商品。但即便如此,“郵政報刊亭那幾年是很火爆的,想接手一個亭子,根本沒有人往外轉,主要是安排下崗職工”。(訪談對象P22,2019年10月13日)2003年至2004年,蘭州市的報刊亭開始大規模建設和改造。2008年起,蘭州市郵政局對郵政報刊亭進行翻新更換,統一使用外形呈長方體的第二代郵政報刊亭。新報刊亭正面的擋板打開后,如同打開了一扇窗戶,里面懸掛或陳列的報刊一目了然。落下的擋板可前伸、平置,成為用以擺放報刊和其他小商品的柜臺。
報刊亭建筑形制的變化,與市政管理的日益嚴格相伴。2014年,蘭州市設立城市管理委員會,報刊亭被納入其管理范圍。《蘭州市城市市容和環境衛生管理條例》規定,所有建筑物必須符合市容市貌標準,臨街設施的設置由城市管理委員會審批。報刊亭經營者須自覺遵守城市管理細則,接受政府相關部門的監督管理,報刊亭內外的衛生狀況、經營執照懸掛、經營范圍等經常受到檢查。“我們每天都要提醒自己把衛生搞好,不能亂擺,不然就害怕被人給取締了。如果我們不按要求擺好,那掛著的攝像頭就能看見,我們會被罰款的,誰敢不遵守?”(訪談對象P21,2019年10月13日)回顧報刊亭設置及管理日趨嚴格的過程就會發現,報刊亭是被當作文化經營場所和市政設施來管理規范的,因此也被納入城市公共空間的范疇之中,作為城市空間要素參與市政建設。當報刊亭被理解為一個占據物理實體空間的建筑,那么報刊亭就成了“空間中的物體”,即靜態的物。這是第一空間視角下對城市報刊亭的理解。
對報刊亭的監督管理,是在具體的社會、經濟、文化和政治建設背景下的政府行為,是平衡和制約空間生產的杠桿力量,是空間生產的一部分和方式之一,充分顯示出報刊亭空間的社會性——它是社會實踐的結果。這一結果,便是《通知》所明確期待的——“安排下崗職工的安民亭、方便市民生活的便民亭、滿足文化需求的文化亭、維護社會治安的安全亭”。如此一來,一個獨特的、區別于其他建筑物的城市空間要素就被生產出來。另一方面,報刊亭經營范圍擴大、外觀形制改變之后,圍繞其展開的空間實踐活動也相應地改變了,它將“信息”“物品”與“人”聚集起來,構成了特別的都市文化景觀。
(二)報刊亭嵌入城市商品流通空間
第一代報刊亭時期,報刊零售火爆,“銷量一直處于上升階段,從來沒有過不好的時候,不管是報紙還是雜志或者是書,所有東西都賣得很快,沒有一天賣不完剩下的情況”。(訪談對象P24,2019年10月24日)但自2014年起,“所有報紙、雜志的銷量就開始下降”。“以前賣得好的時候,報紙一天賣幾百份,現在一天賣二三十份就很好了;以前的雜志每天都能賣完,一天一進貨,一個月能在郵局訂兩萬多元的報紙、雜志,現在只能訂五六千元”。(訪談對象P24,2019年10月24日)特別是2016年以來,好雜志消失,顧客流失,銷量下降,“下半年不如上半年,后一年不如前一年”。(訪談對象P21,2019年10月13日)不得已,報刊亭只好以多種經營來彌補報刊銷量下降帶來的經濟損失,比如收發快遞、代理廣告、零售食品或日用品等。郵政集團允許報刊亭拓寬銷售范圍,可以根據報刊亭的地理位置和人流量選擇經營范圍,辦理相關經營許可證。經營范圍的擴大和承接業務的變化改變了報刊亭空間的實踐活動及其形式,報刊亭從相對封閉的報刊銷售網絡開始嵌入城市商品流通空間中。
商品流通空間是“商品流通以及形成商品流通的各種物質實體的結構關系在地理空間上的延展”,是“商品貿易中形成的流通網絡所覆蓋到的地域范圍”。這一空間由點、線、面構成。點,即城市空間中的各類商業網點;線,即商品從生產領域到消費領域的通道;面,是商品流通和輻射的范圍。城市自然是一個商品流通空間,報刊亭即城市空間中的商業網點之一。現代意義上的報紙是現代城市的產物,包括報刊在內的傳媒產業是大都市主導產業之一,報刊作為信息商品參與城市的商品流通。報刊亭則成為報刊從內容生產領域到消費領域轉移的中介,是傳媒業嵌入城市商品流通空間的物質性顯現。但報刊是一種特殊的精神商品,負有傳遞精神文化的責任,報刊亭也就被賦予了精神屬性。因此,雖然報刊亭作為“點”嵌入到了城市商品流通網絡當中,它還是區別于街邊商店等商業網點,它創設的網絡是精神產品和普通商品貿易網絡的疊加。
田野研究發現,轉型后的報刊亭與街道、交通節點嵌套不僅形成一種不同于便利店、大型超市的多元化商品流通空間,而且不同地點的報刊亭形成的城市商品流通空間也具有各自的特殊性。學校附近的報刊亭大多售賣文具、零食、玩具、卡通畫等商品,醫院附近的報刊亭則售賣速食、水果、花籃等商品。而且,處于城市中具體地點的報刊亭,或位于街道交匯處,或毗鄰城市地標,或與公共交通重要的換乘站點“重疊”,使其即停即走的功能進一步釋放,快節奏城市生活中大量即時性、便利性消費需求被滿足。在這個意義上,報刊亭作為新的商品銷售網點嵌入城市商品流通空間,產生了新的點、線、面,在人的“停集”中建構了一個承載城市居民日常生活實踐日益多樣化的媒介空間。
報刊亭嵌入城市商品流通空間,新的社會實踐如消費行為在街道、車站發生,從而改變了城市空間與市民的關系,街道、車站的意義也隨之改變。
(三)報刊亭重構城市信息傳播網絡
報刊是特殊的商品,其使用價值是報刊上刊登的新聞信息等精神內容。報刊亭不僅嵌入了城市商品流通網絡,也以傳遞新聞信息內容重新構建了城市空間中的信息網絡。在這個意義上,報刊亭的出現實際上反映了大眾媒介在城市空間中的強行介入。蘭州市報刊亭匯集在人口密度最大的城關區和七里河區,通常位于街道交匯處,地理位置優越,如同一個個節點向周邊輻射,加速新聞信息在城市中的擴散與傳播,重構了城市的信息傳播網絡,城市也因之而成為一個現代社會空間。
報刊亭通過銷售類型多樣的報刊,如本地黨報和都市報、外地體育類和休閑類報刊等,編織出一個特殊的城市新聞信息網絡,幫助人們以想象的方式建構城市空間以及本地與外埠的空間關系。都市報繁榮時期,蘭州市一度出現《蘭州晨報》《西部商報》《鑫報》三足鼎立的現象,報刊亭的報刊零售額大部分來自這三種報紙。“以報道本地新聞、社會生活、商業信息、娛樂體育等為主要內容的都市報刊,同質化程度很高,但因為價格低廉而拓展了市場,《蘭州晨報》《西部商報》定價五角,《鑫報》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僅售價兩角。后來,《蘭州晚報》《蘭州日報》也開始在報刊亭零售,但銷量遠不如前幾份。”(訪談對象P01,2019年6月12日)接近普通人的生活都市類報紙更受市民青睞,“那時,街角、橋頭、市場門口,有很多攬活的工人常常輪流看一份《鑫報》,因為這張報紙上面開辟有發布各類用工信息的專版”。(訪談對象P03,2019年9月17日)市民可以通過這些都市報了解城市,把握城市生活的脈搏,適應城市空間每時每刻的變化。
報刊亭在一定程度上充當了城市公共空間。
據報刊亭亭主G女士回憶,“北京申奧成功的那一天,《體壇周報》供不應求,大家都捧著報紙,在報刊亭旁邊就開始了討論,為這個好消息感到高興”。(訪談對象P11,2019年10月8日)在報刊零售繁榮時期,讀報和交流已經滲透到市民的日常生活中,成為一種日常行為,而報刊亭不僅充當了信息傳播媒介和信息消費空間,還創造了一個市民參與城市公共事務討論的機會和空間。
報刊亭在建設之初就被賦予了政治宣傳的功能。國家權力以大眾傳媒的形式借由報刊亭這一實體空間介入市民的日常生活,試圖建立起市民與國家社會的聯系,培育市民的公共意識。對于習慣在報刊亭購買報刊的市民而言,報刊亭是他們獲取國家大事、感知外界變化的一個重要渠道。“我經常看雜志,什么雜志都看。如果一段時間不看,就難受,感覺與這個世界脫軌了。”
(訪談對象P08,2019年9月27日)消費者Z先生退休后經常買報紙,“特別是遇到國家的重大節日,我都要看一看,好知道外國人是怎么評價的,可以給中國人長志氣”。(訪談對象P14,2019年10月10日)可以看到,報刊亭成為聯結國家與市民的中介,憑借其優越的地理位置,將閱讀報紙這一行為納入市民的日常生活中,增強公眾對國家的認同感。
(四)報刊亭接納“陌生人”進入城市人際交流網絡
一方面,城市中的建筑、街道和區域布局,因為人的介入,它們之間以及它們與人之間才建立了聯系,歷史、文化、傳統、精神才得以進入城市空間。城市空間是與絕對空間、相對空間密切相連的關系空間,卻非絕對空間。但另一方面,人們對失去空間感充滿擔心甚至恐懼,城市之中空間的變化和切換十分迅速,對城市空間及其變化的適應是人們不得不經常面對的問題。報刊亭空間媒介嵌入了城市商品流通網絡,重構了信息傳播網絡,不僅能幫助人們適應不斷變化的城市空間,還激發出關于城市的種種想象。
首先,對一些報刊亭經營者來說,報刊亭是其融入、扎根城市的機遇和中介。調研發現,部分報刊亭經營者以及他們曾經的同行很多是進城務工者,經歷了“自由報攤”到“撤攤入亭”的過程。對他們來說,報刊亭不僅是他們安身立命的一份職業,更是讓他們在城市里找到歸屬感的途徑。“我以前是擺攤賣報紙的,我賣報紙快20年了,我大兒子今年 22 歲了,從他3歲的時候我就開始賣了。”(訪談對象P16,2019年10月12日)這位經營者的獨白令人感嘆,報刊亭不僅是他扎根城市的經濟來源,還是他對兒子成長的記憶。
其次,作為空間媒介,報刊亭大大增加了人們不期而遇的概率,可能從短暫的交易關系進而形成穩定的信任關系。“在我經營報刊亭的幾十年里,最大的收獲就是認識人,每天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有時候也和一些老顧客聊天。”(訪談對象P01,2019年6月12日)報刊亭這個空間媒介的長期存在,成了社區居民一個可溝通、能信任的“鄰居”。“如果城市沒有報刊亭,會顯得冷清,沒有人情味。一些退休的老人,我清楚他們喜歡看啥,天氣不好的時候,我就給他們留下(那些報紙)。雖然只是一份報紙,但是里面有一份情誼,一份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和關心。”(訪談對象P09,2019年9月27日)與短暫的交易關系不同,信任關系更加穩固并且具有持續性,基于這種信任,人們又延展出意義更為豐富、形式更為多樣的實踐活動。
最后,報刊亭幫助初到城市的“陌生人”適應城市空間。報刊亭被視為熟悉周邊的“信息總匯”,曾經,很多初到城市的外來者幾乎都有在街邊報刊亭問路以及尋求其他信息的經歷,報刊亭成了他們的“城市初體驗”。蘭州大學的兩位留學生在初到蘭州時常常光顧學校門口的報刊亭,與報刊亭經營者G女士逐漸相熟并結下情誼,一口蘭州方言的G女士不僅傳遞給她們關于蘭州的諸多信息,而且還在節慶期間邀請她們到自己家里做客。(訪談對象P11,2019年10月8日)報刊亭成為她們了解并融入這座城市的通道,是塑造她們和這座城市關系的重要媒介。
總之,報刊亭通過重構、疊加城市的商品流通網絡、新聞信息網絡和人際關系網絡,將自身嵌入到城市空間之中并重組了城市空間,創造了豐富的日常生活實踐和獨特的城市景觀。報刊亭在一定程度上代替了報紙、廣電等大眾媒介成為城市內部的信息中介和交往平臺,客觀上增強了城市生活的可見性。圍繞報刊亭這一空間媒介形成的三種網絡各自有彼此獨立的流動形式,但報刊及報刊亭空間的特殊性又讓三重網絡既緊密聯系又相輔相成,共同推動城市空間運動不止、生生不息。如此,城市便不再僅僅是人們安置肉身的物理場所,也是不斷構筑人們社會交往的媒介空間,還是充滿了人們的想象的精神空間。人們經由報刊亭形成對城市的體驗和記憶,城市也因人的這一實踐被賦予了特殊的存在意義。報刊亭就是報刊媒介介入城市日常生活的另一種方式。
三、報刊亭作為“第三空間”塑造城市意象
(一)第三空間視角下的報刊亭
如果說第一空間視角客觀地考慮和強調“空間中的物體”,第二空間視角則更為主觀,涉及“關于空間的思想”。在第一空間的分析視角下,無論是報刊亭作為城市微小建筑,其形制變化、經營活動擴展以及所接受的管理,還是因它而產生的新的商品流通網絡,都是一套物質化的“空間性實踐”的結果,是都市生活可衡量、可標志的形狀和實踐。在第二空間的視角中,報刊亭空間則是一種思想性和觀念性的領域,它被想象為繁榮文化市場、傳播精神文明、滿足文化需求、美化城市環境的構想性空間。而作為第三空間的報刊亭,它是第一空間(實體空間)和第二空間(虛擬空間)的混合物,既是生活空間又是想象空間,同時它又持續不斷地通過“反映”真實的空間或“生產”想象的空間,進而創造著第三空間。
從第三空間的視角理解報刊亭,有助于我們理解城市及其與報刊亭的關系。現有的城市評估體系都將城市看作一個經濟體而非生活空間,這種城市觀注重城市經濟增長,而不關心城市中活生生的人以及他們的日常生活感受和精神文化需求。但城市從來都不只是一個經濟體,美國建筑學者林奇(Kevin Lynch)認為,城市是比單一的建筑要復雜得多的存在,是一種實體和感知的組合體,即“實地+感知”,對城市的理解要從這兩個方面展開。首先,城市作為一種復雜的實體建筑結構,是由道路、邊界、區域、節點和標志物這五個物質形態的元素組成的。其次,城市具有意象,這種意象是所有生存于其間的人們對這個城市實體建筑結構的感知,還包括對城市歷史文化的感知,即城市記憶。因此,城市便是由實體的物質空間結構與人們的感知復合而成的公眾意象。位于城市物理空間中各區域的連接點上的報刊亭,具有位置的特殊性,自然就被預設了特別的重要性,它本身就是城市生活的節點之一,是人們聚集的開放空間,人們在這里看見彼此,感知彼此。空間的價值和意義就在于其中的社會情感。報刊亭“這種嵌入日常生活場景的實體媒介,對于城市生活有著不可替代的重要意義”,它承載著集體記憶,這種共同的記憶有助于維系群體的共同情感;它不僅是城市日常實踐和人際交往的空間,更是蘊含特殊城市記憶的場域,這種記憶形成了城市的獨有氣質。
因此,在第三空間的視角下,報刊亭的廢棄就不是簡單的城市空間中靜止的物的拆除問題,而是是否要將具有特殊精神意義的社會空間的意識性想象抹去的問題。而有關存廢問題的討論本身,實質上還是人們對報刊亭空間的不斷“生產”、想象和創造的過程。
(二)新媒體環境下報刊亭的再想象
但上述討論,有一個隱含的卻十分要緊的前提,即報刊亭是報刊媒介的產物,是報刊介入城市生活的物質性顯現,這就意味著對報刊亭的任何討論都是在報刊媒介的社會環境和討論語境中進行的。新媒體應用改變了報刊媒介出現后的物流、信息流和人流網絡,也就改變了城市空間。
在這個報刊退出城市商品網絡和信息傳播網絡的媒體環境和社會語境下,無論是物質性的“報刊”亭,還是精神意義上的報刊“亭”,對其的想象都面臨失去想象基礎的窘境。這對報刊亭問題的討論無異于釜底抽薪。
我們認為,從“亭”的本義即人的聚集、停留、中轉出發,而不是從“報刊”出發,在城市空間媒介的視域下,重新思考它對城市空間和空間實踐的意義,即城市意象問題,才兼具理論和現實意義。聚集人群、展開實踐、搭建關系、激發想象,是報刊亭作為“亭”在城市空間中所具有的意義,也是超越第一空間和第二空間的意義。報刊亭以其城市空間媒介的獨特價值,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理解現代城市及人與城市關系的通達之路。由于報刊亭分布于城市中不同的地點,形成了有差別的空間和人的實踐,凸顯出它是一個不會與別的地方發生混淆的、獨特的、難忘的“場所”,具有城市空間媒介的特殊性,展現出城市生活的煙火氣息,能喚起人們對城市的文化記憶,產生高樓大廈和繁華街區所無法承載的獨特城市意象。例如,倫敦街頭的紅色電話亭,雖然人們已經不再依賴它的通信功能,但它蘊含了個人情感和群體記憶,依舊是倫敦獨特的城市符號和城市意象。
經過多年的建設和有序管理,蘭州市郵政報刊亭已在城市布局結構中居于得天獨厚的位置,在此基礎上,報刊亭可以將各種城市符號和地域文化符號附著其上,如飛天、絲路、黃河、郵差(中國郵政的象征《驛使圖》源于甘肅省嘉峪關市出土的魏晉墓磚彩繪)等。這些符號能喚醒人們的城市記憶和歷史記憶,完成驛站、亭、交通、交往等意象的銜接,和報刊亭一起作為一種空間結構嵌入到城市意象的構建中。如此一來,城市便也具有了獨特的氣質。
(作者系蘭州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博士生導師)* 蘭州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2020 級碩士研究生龐家瑞、蘭州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2018 級碩士研究生王洪梅對本文亦有貢獻,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