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赫爾穆特·萊希爾特對歷史辯證法的新黑格爾式闡釋

摘要：當前國內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熱點之一是阿瑟等學者提出的“新辯證法”，但是對該流派的源頭德國新馬克思閱讀運動的奠基人赫爾穆特·萊希爾特的思想關注較少。萊希爾特用社會行動、反饋、反思判斷激活價值的有效性問題，直達《資本論》辯證法的根基性問題，進而提出了一種從行動到體系的“自我持存”的近黑格爾式辯證法。但是，從馬克思的文本來看，有效性理論推演過程中的“反思判斷”和“內在關系”等環節顯示萊希爾特的思想陷入了內在意識，導致自我持存的辯證運動帶有極強的目的論色彩，忽視了低階范疇表現為高階范疇必然在歷史對象中存有“剩余”。馬克思的“實踐活動”則可穿透有效性理論的內在意識陷阱，重新詮釋出歷史辯證法內蘊的“表現”和“剩余”。對萊希爾特批判的教益是，歷史辯證法是表現中有剩余、同質走向異質、決定和偶因相結合的唯物主義辯證法。

關鍵詞：赫爾穆特·萊希爾特；馬克思；歷史辯證法；新黑格爾式闡釋

中圖分類號：Ｂ０８９．１"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1-862X（2023）01-0073-008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當代國外新黑格爾式馬克思主義批判研究”（21BZX031）

作者簡介：代利剛（1983—），河南寶豐人，哲學博士，江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德國古典哲學與馬克思主義哲學。

《資本論》是馬克思思想成熟時期的重要作品，從中詮釋歷史辯證法的“合理形態”是學界研究的重點之一。國外集中研究此問題的流派是20世紀60年代在德國興起的新馬克思閱讀運動，以及承接其衣缽的英美新辯證法學派和日本的宇野學派。這一思想譜系反對蘇聯馬克思主義者對歷史辯證法的解讀，也批判分析的和結構的馬克思主義對歷史辯證法主體性的消解。其理論貢獻在于，大力挖掘《資本論》辯證法的主體性和體系性。新辯證法的旗手克里斯多夫·約翰·阿瑟（Christopher J.Arthur）在他的名著《新辯證法與馬克思的lt;資本論gt;》導言的開篇把這種解讀進路稱為新黑格爾式馬克思主義。

對這一思想譜系的研究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前沿熱點之一，但是，當前的研究關注阿瑟的居多，而對該研究譜系的創立者之一、代表性學者赫爾穆特·萊希爾特（Helmut Reichelt）幾乎沒有關注。萊希爾特曾跟隨法蘭克福學派的辯證法大師阿多諾學習，吸納了阿多諾的辯證法精神，并與新馬克思閱讀運動的開創者漢斯-喬治·巴克豪斯（Hans-Georg Backhaus）長期合作。他的著力點在于，通過激活經濟范疇的有效性問題，重構歷史辯證法。日本學者久保田建（Ken Kubota）認為，“經過與漢斯-喬治·巴克豪斯的長期合作，萊希爾特終于在他關于有效性問題的論文中取得了決定性的突破”［1］。另一位當代德國新馬克思閱讀運動的旗手英格·埃爾貝（Ｉｎｇｏ Ｅｌｂｅ）這樣評價：萊希爾特“重新激活了西德關于馬克思的討論……扭轉了批判理論的傳統、代表性學者對經濟學的拒斥”［2］。

一、價值有效性問題的激活

阿多諾社會批判理論的未完成性是萊希爾特思想的起點。阿多諾認為資本主義帶有一定的唯實論特征，即共相統治殊相。在資本主義社會，“總體性……是全部個體主體的前提條件，是最為真實的存在”［3］。個體有意識的行動產生了一個無意識的結果，使得社會的總體具有了自主性，個體反而被總體性范疇的運動壓制，所以個體和總體發生了顛倒。阿多諾認為，這一“顛倒”可以在馬克思的《資本論》中找到契合點。在《資本論》中，個體的交換作為一種內在動力促成了整個資本主義體系，但資本主義體系又“占有”個體的交換活動。遺憾的是，阿多諾沒有從細節上證明交換如何成為具有自主性的客觀概念。在萊希爾特看來，在阿多諾那里，“就政治經濟學批判而言，中心的范疇（客觀抽象、顛倒、自主性、總體性、普遍對特殊的統治）仍然是一種假設，并不具體”［4］，如果客觀范疇不能“具體化”，阿多諾和馬克思的社會批判理論就是一個空洞的猜測，“具體化”本身可以為阿多諾和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奠定堅實的基礎。

由此意圖，萊希爾特深度挖掘《資本論》中被人們忽視的“有效性（Geltung）”概念，指出，商品“交換抽象的問題隱藏在這個有效性概念中”［5］。漢語世界的學者把馬克思使用的語詞Geltung翻譯為“效力”，恰恰也錯失了關系馬克思經濟范疇合法性的 “有效性”問題，導致人們以貨幣技術主義理解貨幣的形成，即從物物交換遇到的困難中尋找貨幣產生的原因。然而，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１８５７—１８５８年手稿）》中已經明確批判過這一觀點，指出這種貨幣技術主義 “忘記了這些困難是從交換價值的發展、因而是從作為一般勞動的社會勞動的發展中產生出來的”［6］。

比貨幣技術主義理解更為基礎的問題，是交換的有效性何以可能。萊希爾特給出了從行動到“普遍存在”的證明。

Ⅰ．等價交換有效性的表象表現為社會行動與意義設定。萊希爾特認為，馬克思的“交換價值”在社會行動與主體反思之間展開，由社會構成性的行動、意義設定、個體無意識三者互塑，具有客觀性。在社會行動中，“我們不能感知價值的客觀性本身，然而，可以得到反饋”［4］2４，在感受到社會“約定”意義上等價形式的效力之后，確認效力的客觀性并采取交換行動。以上過程不斷循環，交換形式的效力不斷加強。因為不能感知價值本身的客觀性，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設定抽象價值的行動，所以，在無意識中，個體設定了社會的共同價值。

Ⅱ.設定價值的行動以反思判斷為中介。社會行動和價值設定如何勾連？萊希爾特抓住了馬克思在第一版《資本論》中的關鍵話語“上衣的等價存在可以說只是麻布的反思規定”［7］43，并認為外在反思參與了等價交換的形成。他用馬克思在第一版《資本論》中的隱喻來說明：馬克思為描述貨幣的形成，在“商品和貨幣”章使用了兩個隱喻，第一個是“國王”隱喻，國王成為國王的原因是其他人以臣子的身份與之發生關系，使他意識到自己是國王，馬克思稱“這種反思規定是十分奇特的”［7］43。第二個是關于彼得的隱喻，彼得之所以把自己當作人，是因為他意識到作為人的保羅和自己是相同的。這兩個隱喻表明，社會主體對社會行動反饋的反思判斷是形成等價交換和形成價值的核心。

Ⅲ.對社會反饋的反思判斷必然有一個“設定的關系性前提”。“我們進行的是與‘設定勞動為前提的交換價值’不同的‘設定交互作用為前提的交換價值’。”［7］24也就是說，萊希爾特把在社會行動的反饋和反思判斷之間找到的“關系性前提”作為核心范疇。

Ⅳ.“關系性前提”是一種“普遍性存在”。此范疇源自黑格爾的“普遍性存在”（德語Existierendes Allgemeines，英文為Existing universal，或翻譯為“一般存在”），黑格爾把普遍的東西定義為“建立為規定的本質，是規定自己特有的肯定的本性”［8］，是特殊性和個體性的開端，滲透在黑格爾范疇推演的各個環節中。普遍可以在自身中保持自身，有一定的自由度，和特殊是相互依存的關系。特殊是普遍通過反思而產生的分化，在特殊中的再反思就可以進展到個體性。可見，黑格爾的“普遍”有著濃重的柏拉圖理念論的意味，普遍既是特殊的開端，也是特殊的演進方向和歸宿。黑格爾指出：“我們則是意識到自己是普遍性，并且借助于普遍性而擁有我們的自由……我們其實是被束縛在這些特殊性里面，遭受著它們的統治。”［9］萊希爾特用這一普遍性說明等價交換的效力，他認為，“有效性這個詞總是指向超個體的目標”［10］145，逐漸擺脫特殊個體的束縛。同樣，“價值在其普遍中被預設”［10］200，有著普遍接受的行動，可以發生在交換者所處的主觀之外，不斷地客觀化和物質化，作為一般等價物對特殊的商品具有一定的權力。

就以上邏輯推演過程而言，萊希爾特論證了行動如何經由反思判斷生成一種具有普遍有效的等價交換形式。他從社會行動、功能反饋、反思判斷三個環節演繹出更為核心的“關系性前提”和“普遍存在”，論證了嚴密的有效性理論體系。有效性理論把社會主體的反思當作更為根本的動力，把可以交換的一般性人類勞動作為交換的首要前提。這無疑有別于蘇聯教科書和分析馬克思主義對經濟范疇機械的、無主體的解讀，挖掘出了核心經濟范疇（價值）形成中的社會主體反思機制。

二、自我持存的新黑格爾式辯證法

對價值有效性的論證實際上把價值的交換形式當成了“一般性存在”，萊希爾特認為這是《資本論》中范疇運動的起點和推動力，由此展開了《資本論》辯證法的闡釋。萊希爾特的文本依據主要為《政治經濟學批判（１８５７—１８５８年手稿）》，特別是其中的一些重要語詞，如“自身運動中的交換價值”“變的獨立的交換價值”等。既然價值是社會行動和反思判斷的結果，那么反思判斷會生出主體朝向交換形式的意向，使得交換形式反過來統攝主體層面的物質勞動，所以交換形式的無限循環運動處于吸納周圍勞動和使用價值的主導地位。由于社會反思判斷的深入推進，價值有了自我持存的能力，演變為資本以及各種資本形式。萊希爾特就把此種辯證運動描述為“以價值的自我持存呈現的辯證法（Ｄｉａｌｅｋｔｉｓｃｈｅ" Ｅｎｔｗｉｃｋｌｕｎｇ ａｌｓ Ｄａｒｓｔｅｌｌｕｎｇ ｄｅｒ Ｗｅｒｔｖｅｒｓｅｌｂｓｔ ｎ－" "ｄｉｇｕｎｇ）”［4］３１，也就是說，萊希爾特把馬克思的辯證法看作自我持存的辯證法。

那么，自我持存的辯證法是如何具體展開的呢？

首先，每個低階范疇都表現為高階更為一般的范疇。使用價值、私人勞動表現為一般的、社會化的價值形式，價值形式又表現為貨幣。貨幣本身包含著矛盾：如果保有貨幣，那么貨幣只是一般性的財富；如果貨幣用于交換，主體會失去貨幣。資本社會的解決方式是讓商品交換形式“M-G-M”上升到資本形式“G-M-G’”，不斷增殖的資本就獲得了自我持存的自由。進一步而言，勞動朝向資本的運動產生剩余價值，剩余價值又表現為更為一般的利潤，剩余價值在社會層面上分配產生了利潤分配問題，整個社會的各個產業朝向利潤的努力使得萊希爾特把利潤當作黑格爾意義上的“本質”。利潤率分配在生息資本那里達成了表現的極致，價值形式推演為一種純粹的表現形式。以上各個環節推演的結果是，世界成為一個體系，社會生產、分配、消費及其循環在資本主義社會成為有機整體，一種經濟范疇或經濟關系以另一種經濟范疇或經濟關系為前提，資本社會體系的形成過程就是社會的所有要素和關系不斷從屬于體系的過程。

其次，范疇的過渡內蘊著黑格爾式反思的三個階段。通過考證馬克思的文本，萊希爾特堅信“馬克思明確表示過黑格爾的邏輯在‘處理方法’中‘給予’他‘重要支撐’”［10］196。在黑格爾那里，自我意識通過反思確立對立面，并“克服對立面雙方‘堅硬的外在性’和越來越達成明顯的同一性的過程”［11］。反思過程分為三個階段：最初階段是建立的反思，這種反思設定認識是空洞的“無”，需要通過意識的“映現”來填充；第二個階段是外在反思，這種反思把外在直接物作為反思對象，但沒有回到自身；第三個階段是“規定的反思”，這種反思是建立的反思和外在反思的統一體，從外在反思回到自身，達成自身與外在的同一性。總體來說，黑格爾的反思過程是主體不斷通過自我意識外化并尋求同一性的過程。萊希爾特把這一反思應用到《資本論》諸范疇的演繹，使用價值的生產者必然反思商品交換的有效性，形成具有普遍效力的一般價值，價值外化為價值形式，并在商品交換中形成矛盾，解決矛盾需要引入資本，資本是貨幣持有者解決矛盾的反思式表現；勞動者需要反思勞動力的可交換性才能自我保存，剩余價值的獲取者也需要反思更為具體的利潤。這里，“利潤”相當于黑格爾《小邏輯》“本質論”的“根據”，是諸多類型的資本要表現的對象。也就是說，商品、貨幣、剩余價值的反思過程最終回到資本主義社會的根據和本質。

再次，反思過程也是不斷的“表現”。萊希爾特在《新馬克思閱讀》一書中56次引用《資本論》含有 “表現（Erscheinen）”一詞的語句，并把“表現”理解為反思生成的行動。反思作為主體的意向意識不斷地把低階范疇外化到現實，再反思范疇與現實的矛盾，從而過渡或表現為更高階的一般范疇。由此，萊希爾特認為“馬克思把資本概念理解為對價值實在性的反思性想象”［4］５０。不斷“表現”背后的動力除了市場行動者非理性的決心之外，還有理性維度的原因：表現為一種更為普遍的范疇才能獲得交換對象等社會資源。表現過程的起點是超感官的價值形式，現象是感官的世界，而價值范疇是超感官的世界，也是最具統治力的核心范疇。商品朝向價值形式，再經過貨幣形式推演為資本形式，最終，價值成了擺脫人們控制的自主性體系，世界向著這種超感官世界運動，范疇“在形式不斷變化中增強著普遍性”［10］307。因此，萊希爾特在價值自主性基礎上重新定義辯證法：“把辯證發展理解為交換價值日益增強的自主性在方法論上的反思式表現。”［4］3２

再次，反思式表現使得社會運動呈現行動到結構的涌現過程。資本邏輯中的客觀性范疇根植于主體層面的無意識，“無意識借助主體的有意識的行動推動邏輯進程”［4］32，個體經濟活動本身的“意向意識”是一種有意識，個體行動實際導致了朝向具有“同一”功能的物或價值（如貨幣）形成。對這一結果，主體反而是無意識的，大量無意識的經濟交往導致價值出現。因此，價值變成了一個奇特的范疇，它可以在總體性中顯現，又可以在個體活動中自我隱藏。萊希爾特認為，從行動到結構的無意識過程也是《資本論》要表達的內容，“結構導致新的、‘涌現’性的社會性形式，馬克思以此種辯證法為一種合適的表征手段”［10］216。

最后，自我持存的表現式辯證法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物質性的勞動。第一版《資本論》確實強調了資本或價值對于勞動的反思判斷，第二版《資本論》則更強調勞動的消耗。這種轉變反而成為萊希爾特指責的對象，他認為，應該從反思式辯證法來看待勞動和資本關系，依據是《資本論》第一卷第二十二章“剩余價值轉化為資本”中的論述。在那里，馬克思認為，資本和勞動看似平等交換的關系，實際上是不平等的剝削，原因是“以商品生產和商品流通為基礎的占有規律或私有權規律，通過它本身的、內在的、不可避免的辯證法轉變為自己的直接對立物……用來交換勞動力的那部分資本本身只是不付等價物而占有的他人的勞動產品的一部分”［12］。萊希爾特以“范疇外化”重新解釋勞資關系，認為勞動和資本的平等交換外化現實（或辯證地轉化）才產生了資本對剩余價值的剝削，勞動行為有效的前提就是勞動力的交換，“勞動的每個行為有著相同的效力，即成為價值增值的手段，成為有著各種形式的資本的抽象總體的聚集”［4］41。其實，萊希爾特用這種有效性為資本對勞動的統治做了辯護，根本上掩蓋了資本和勞動的對抗性。如此，對工人受到的壓制就僅有人本主義的同情，萊希爾特只好無可奈何地將工人勞動遭受的控制稱為資本對勞動的“身體暴力”。

三、有效性理論的癥結

價值有效性理論不但是自我持存的辯證法的基石，也是新馬克思閱讀運動、新辯證法、宇野學派的思想基石。評價這一路徑需要將之置于學術史關于價值問題的論爭（1）中，澄清其問題和癥結。學術史的爭論起源于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二章第二節中看似矛盾的表述：馬克思一方面把勞動規定為人的生理器官的消耗，另一方面又把價值實體規定為“抽象的人類勞動”，即不同性質的勞動可以在社會關系中化約為“同一”。對此，魯賓和科恩在蘇聯進行了第一場論戰。魯賓認為，價值實體已經包含了勞動的社會關系和社會結構，生理學意義的勞動必須“以給定的社會結構為前提”［13］。這消解了價值的生理學維度，把交換關系這種社會形式作為前提。科恩的反駁也頗有道理，他認為魯賓的問題在于把交換的社會關系理解為交換形式，而不把它理解為物質現象。其實，“創造價值的勞動是一個歷史范疇……在一定的形式下由社會形成的”［14］。價值問題的第二場爭論發生在日本，宇野學派的內田弘延續了魯賓的觀點，認為價值中抽象的關系更為重要，“人們締結了交換關系后，就會在頭腦中拋棄進入交換關系中的產品的使用價值”［15］。日本的安部支持科恩的觀點，批判了宇野學派的觀點，認為應當從生產過程中尋找價值的形成，價值的抽象性“存在于資本主義制度所使用的機器勞動中，這才是現實的、直接的存在”［14］104。

可見，魯賓、內田弘等學者主要從社會主體所處的社會關系來看待價值，這種論證類似萊希爾特的價值有效性理論。不同的是，萊希爾特把交換關系奠基于嚴密的有效性論證之上，使之與主體反思過程關聯。科恩和安部也直接擊中了魯賓等學者的思想要害：單純從社會關系來解讀，忽視了勞動的歷史性和物質性。這種批判也適用于萊希爾特，把交換僅僅建立在行動和黑格爾式反思基礎上也必然犯了這一錯誤。萊希爾特在訪談中也坦言他的這一問題：“有效性概念是什么意思？ ……它不再與他的價值概念的物質維度的客觀性相協調。”［5］

以上批判主要從學術史視角把有效性理論的缺陷定位為弱化歷史性和物質性的地位和功能，第二重批判則集中于有效性理論本身的質性。萊希爾特從Ⅰ到Ⅳ的推演旨在從表象的社會行動和價值設定中追問成立的條件，演繹出的中介是反思判斷，反思判斷的根基是關系性前提，關系性前提相當于黑格爾的“普遍性存在”。這種接近現象學還原的方法還原出的核心語詞是黑格爾式的“反思判斷”及其朝向的“普遍性存在”。但這種有效性的反思判斷的問題在于，它還處于“內在意識”中。

“內在意識”一詞由海德格爾提出。海德格爾在他晚期的“三天討論班紀要”中把這一詞用于批判胡塞爾，認為胡塞爾哲學還處于內在意識哲學中，表現為兩個方面：其一，內在意識哲學具有封閉性，不具有對客觀對象的開放性。他認為，“胡塞爾挽救了對象 ……然而其方式卻是， 把對象嵌入意識的內在性之中”［16］15。其二，內在意識哲學用“我思”來建構哲學，容易把外在對象“意識化”和同質化，“只要人們從Ego cogito （我思） 出發， 便根本無法再來貫穿對象領域”［16］55。吳曉明教授用意識的內在性的“穿透”來看待馬克思對于黑格爾等哲學家的本體論革命，他認為，看待馬克思的哲學革命的基本評判標準是“現代形而上學的基本建制（意識的內在性）是否被擊穿或瓦解”［17］２。

萊希爾特對范疇有效性的構建確實面臨意識的內在性困境。其一，他雖然主張社會行動，但是這種社會行動注重的是對社會反饋的反思判斷，依然處于自我意識的范疇，沒有完全向對象開放；其二，這種反思不斷把使用價值表現為價值、價值表現為貨幣、貨幣表現為資本，那么，“表現”本身就是把使用價值、貨幣、資本不斷同質化和意識化的過程。

以上兩重批判揭示了有效性理論忽視歷史性和物質性，還處于海德格爾所說的“內在意識”中。因為馬克思以座架于實踐的“對象性的‘感性意識’消解了思辨哲學的‘純粹意識’”［18］5，所以擺脫困境的出路就在于把具有反思特征的有效性理論安置于馬克思所說的“現實的人的實踐活動”。《資本論》研究的是經濟行為，既有前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活動主體，又有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活動主體，多種主體活動形成的合力導致一致的社會行動，會形成萊希爾特所提出的有效性的交換價值和表現的辯證法。（2）如果僅僅根據自主運動的表象把交換的有效性歸結為觀念層面的反思判斷，就會忽視主體社會行動本身。

有效性理論座架于實踐活動有文本和語詞依據，可以為萊希爾特的有效性理論賦予新的意義。馬克思給價值的定義是“Abstract Menschliche Arbeit”，中央編譯局譯為“抽象人類勞動”。Abstract 有時換為Universal，成為另外一種組合，《政治經濟學批判（１８５７—１８５８年手稿）》中翻譯為“抽象一般勞動”或“一般人類勞動”或“一般社會勞動”。但是日本學者長谷部文根據《資本論》德文第一版的附錄把它翻譯為“抽象的、人類的勞動”［14］10４。“抽象人類勞動”的譯法會導致把理解重點放在前置修飾詞“抽象”上，側重勞動的反思和社會建構，而把物質勞動也理解為一般意義上的勞動。長谷的翻譯可以避免這種誤解，他的翻譯突出了勞動既是人類勞動，也是一般勞動。與第一版《資本論》相比，第二版反復提到價值是人類勞動的消耗，更強調一般勞動的物質維度，這也印證了長谷的翻譯。長谷的翻譯和解釋使得萊希爾特的有效性理論可以在實踐活動的視角下獲得新的意義，相關的文本也可以證明。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和《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確定了現實的人的實踐活動才是歷史發展的根基，實踐生出的情境關聯整體才是價值和價值形式生成的底座。對價值形式的歷史分析就已經說明，在實踐活動的歷史化過程中，主體不斷解決矛盾和反思才形成了價值形式。由此來看，對象化的實踐活動并沒有完全排斥萊希爾特有效性理論中的意識反思，反而為其有效性理論提供了根基。

既然有效性理論是萊希爾特表現式辯證法的基石，那么，從實踐和歷史維度進行批判也可以延伸到對自我持存的、表現式辯證法的重建。

四、自我持存式辯證法的揚棄

萊希爾特自我持存的辯證法借助了黑格爾的“反思判斷”，描述了社會主體被社會關系規范的過程。但是，由于萊希爾特借助了黑格爾的體系辯證法，使得表現過程有著兩重困境。

其一，自我持存的核心環節（表現）強調形式先在性，使得此種辯證法徹底拋棄了唯物主義，所以馬克思對黑格爾的批判也適用于萊希爾特。在《政治經濟學批判（１８５７—１８５８年手稿）》中，馬克思批判黑格爾把對象世界理解為精神的自我運動的過程，把具體總體當作了思維的總體，導致了思想困難：黑格爾所說的外在的歷史事實只不過是概念或范疇外化或加工的對象，還局限在內在意識，這導致外在的對象處于主體之外。與此類似，萊希爾特的范疇在一般形式和具體形式之間變換，一般形式相當于黑格爾《邏輯學》的起點“存在”和終點“理念”，既是起點也是終點，還是商品交換、資本循環之“火”；范疇與現實的矛盾都要回到“循環”的形式中解決，歷史現實反而成了一般形式加工的對象。

其二，自我持存的表現過程帶有極強的目的論色彩。萊希爾特把“表現”理解為黑格爾意義上不斷中介的過程，范疇演進呈現具體表現一般、不斷顯現不可見的對象（如價值）、回到自身、達成更高階范疇的過程，最后把利潤確定為范疇不斷實現的“本質”。這一過程與黑格爾的體系辯證法有著相似的過程，帶有目的論色彩。在黑格爾那里，《邏輯學》從空洞的“有”概念出發，在現實中揚棄和發展自身、推演到理性的理念本身，在整全中實現絕對的自由。自我實現的過程是實現絕對精神的過程，“目的是由于否定了直接的客觀性而達到自由實存的自為存在著的概念”［19］387。與黑格爾的目的論相似，萊希爾特著重引用馬克思文本中的近黑格爾式話語，如價值是“抽象的對象性，是觀念的物”［7］３８，這使得自我持存的辯證法有實現資本體系整全的目的論色彩。但是，在《資本論》的話語體系中，范疇不斷“表現”本身的問題在于范疇的實現對象與真正的現實對象存在差異，即范疇具有非對象性。

概念或范疇的“非對象化”一詞來自阿多諾。黑格爾強調概念與對象之間歷史的、螺旋的上升關系，上升的過程就是不斷同一的過程。而阿多諾指出這種同一的不可能性，“把同一性定義為自在之物與其概念的符合，這是罪孽”［20］146。在黑格爾那里，范疇外化為現實時出現差異，通過反思判斷再實現同一，那么非同一是為了實現同一。與之相反，在阿多諾那里，范疇與特殊的對象的同一是達成非同一的手段。概念指向對象的同一會在對象中聚集反對同一的能量，走向崩潰的非同一。阿多諾認為，“辯證法打算靠在同一性強制中貯存起來并在它的對象物中凝結的能量來破除這種同一性強制”［20］154。萊希爾特主張的辯證法來源于黑格爾的辯證法，范疇（價值）在外化中不斷表現為同一。

萊希爾特論證表現式辯證法的主要文本依據是《資本論》第一章第三節的“價值形式和交換價值”部分，特別肯定了“有效性”“反思”等重要語詞。他還結合了《政治經濟學批判（１８５７—１８５８年手稿）》中的相關語詞（自主性、自在自為）對價值的有效性概念作聯合詮釋，使得價值成為社會主體的“普遍性存在”。馬克思的實踐解釋學強調“主體在理解活動中對自身理解結構的調適性”［21］，“調適”有反思的意味，所以萊希爾特用黑格爾的“反思”加以解讀有合理之處。但是，回到萊希爾特的這一文本依據就會發現，過分重視反思會忽視另一關鍵范疇。

《資本論》第一章的前三節陳述了從特殊勞動的質到一般勞動的消耗（前兩節），再到價值形式（第三節）這兩重遞進抽象，馬克思以此在第四節中揭示拜物教的秘密（私人勞動被社會勞動規制），并對兩重抽象給予了前提性批判：在諸如魯濱遜生活的孤島和自由人的聯合等生產方式中，兩重抽象就消失了，回到了有著豐富質的勞動本身。因此，實體的、具體的勞動并不一定會被抽象，它是資本主義社會的歷史情境的產物。特定社會情境中的價值指向或規制的只是具體勞動的量，撇開了豐富的質，這種“撇開”導致的異質性是萊希爾特的“表現”過程所忽視的。價值對象化的使用價值只是生產勞動的一部分，未被對象化的部分有著“剩余”，這是一種異質性的辯證法。“剩余”概念源自阿多諾的《否定的辯證法》，他把概念和意識形態不能指向或控制的那部分稱為“剩余物”，如“制度不能完全控制的主觀部分的剩余物”［20］89，概念或意識形態并不能完全指向對象產生的剩余，“剩余”蘊含著強意義的唯物主義。從當代分析哲學來看，阿多諾的“剩余”也有合理之處，當代知識論的“新符合論”者雖然認為“事實是認知主體基于外部世界的情形所做的一種認知建構”［22］，但是也承認“我所闡述的新符合論取消了本體論意義上的‘事實’”［22］。也就是說，這種理論承認范疇和對象在特定情形下符合的前提是本體論層面的“事實”，它如康德的“物自體”一樣被懸置起來。只不過，阿多諾更直截了當地指出，取消的事實沒有被“取消”，還給我們提供“剩余”。

價值的非對象化帶來價值和使用價值的差異和同一。在交換擴大化之后，貨幣的出現使得矛盾得以解決和轉化。貨幣的價格形式對于商品價值也是一種非對象化的指向，市場上的價格和價值并不一致，原因在于價格“包藏著一種質的矛盾，以致貨幣雖然只是商品的價值形式，但價格可以完全不是價值的表現”［12］102。貨幣形式并沒有完全指稱價值，有著一定的剩余，二者也存在異質性的沖突。因此，雖然勞動要被價值形式同一，但是并不能同一豐富的勞動活動，“同質中內涵著異質的否定辯證法”［23］。

同樣，“資本只能‘同一’勞動能力的工資部分， 不能‘同一化’勞動的內在目的（ 邏各斯層面） 和生命載體（ 努斯層面）”［24］。不但如此，同一過程中“貨幣資本的節約是無產階級貧困化的直接誘因”［25］，進而導致“非同一”的激烈對抗。其實，利潤和剩余價值之間也有著不可同一化的“剩余”。馬克思的“剩余價值”范疇有著更為豐富的含義：一方面，剩余價值是被資本家占有的勞動量；另一方面，剩余價值也有著豐富的質。在《資本論》第一卷第四篇中，馬克思認為，剩余價值的剝削伴隨著工作日的延長和勞動強度的增加而加劇。在剩余價值轉化為利潤之后，平均利潤率呈現的僅僅是剩余價值的量，對剩余價值豐富的質是一種強制性剝離，特別是生產剩余價值的勞動者不被關切。未被對象化的勞動者日益貧困，隨著平均利潤率的下降，勞動和資本的對抗也在加劇。

綜上所述，萊希爾特自我持存的辯證法并不完全契合《資本論》，范疇不斷“表現”的過程中有歷史對象的“剩余”，聚集著范疇和對象的非同一性，表現與剩余的過程就是“同一”走向“非同一”的過程。

五、在“表現”和“剩余”之間闡釋歷史辯證法

上文用肯定、否定和揚棄的“三重奏”來看待萊希爾特的思想，肯定了他發掘出馬克思經濟范疇有效性問題的主體向度，并用社會行動的對象化解決萊希爾特有效性理論囚于內在意識的困境，進而用座架于對象化活動上的“表現”和“反思”突破蘇聯馬克思主義解讀的機械性，同時認定經濟生活并不僅僅是盧卡奇所說的總體性的場域（３），而是一種同質和異質互塑的關系。具體而言，經濟事實不斷給予打破范疇與指涉對象之間同一的力量，走向非同一性，低階范疇表現高階范疇的對象化過程伴隨著非對象化歷史事實的“剩余”。歷史現實的豐富性凸顯了范疇“表現”（或對象化）的乏力和單一，而“表現”的“剩余”使得經濟范疇不斷在現實中得到揚棄，這決定了馬克思的辯證法是強意義唯物主義的，范疇的有效性必須依附流動的、無限的歷史活動情景。進一步而言，帶有黑格爾辯證法特征的“表現”有著必然性的意味，“剩余”的顯現會超越特定情景中主體的認識，使得主體行動有著偶然性，二者的結合給了學界關于“歷史辯證法是決定論還是偶因論”問題辯證的解答。因此，上文論證的歷史辯證法是在表現和剩余之間流動、從同質走向異質、偶因和決定結合的辯證法，也是既承認主體性又承認唯物主義的辯證法。歷史辯證法的重新理解或能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其他基本問題（如正義、物化等）提供新的、更具辯證性的思考路徑。

注釋：

（1）關于有效性問題的爭論，在哲學史上主要圍繞價值的物質維度和社會關系（形式）維度之間的關系問題展開。稍有不同的是，萊希爾特更為深入地從社會主體反思的角度來推進價值的有效性問題研究。

（2）當然，《資本論》本身是無產階級立場，馬克思的辯證法不是為資本家辯護的“同一”和同質性的辯證法，而是差異和異質性的辯證法。

（３）盧卡奇從黑格爾的主體和客體之間“同一”的觀念出發，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提出了理論、實踐相統一的總體性辯證法。他認為，“只有辯證的總體觀能夠使我們把現實理解為社會過程的原因”（盧卡奇，著．杜章智，等，譯：《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26頁）。后來的薩特等存在主義者把這一總體性轉向了個體存在的研究，把人的物化或異化看作總體性的分離，揚棄分離，回到總體就可以實現一種人道主義。當今學界的現象學式解讀也基本沿襲了這種總體性思路，只不過把這種總體性置于生存的場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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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吳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