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旗渠上年齡最小的特等勞模——張買江

“你倒是小鬼！”

1961年，太行山腰“引漳入林”建設工地上，人聲沸騰，鎬釬叮當。一個在人群里忙上忙下、猴一樣機靈的少年，躍入前來采訪的新華社記者穆青的視野。職業(yè)的敏感促使穆青抬步走近那少年，穆青以往常稱呼小孩的口吻喊他“小鬼”，問他年齡多大了。

在當時的河南農(nóng)村，沒有人用“小鬼”的稱呼。少年以為對方罵他，便回了一句：“老鬼！”

穆青一愣，與陪他一起來工地采訪的林縣縣委書記楊貴對視一笑。穆青進一步問他：“那你不叫小鬼叫啥名字？”

少年嚴肅直爽地說：“俺大名叫張買江。”

“這孩子人小志大，機靈，勇敢。像他爹！”楊貴介紹道，“年前，南山村負責施工的那一段發(fā)生啞炮事故，他爹光顧著招呼工友們躲避，自己被啞炮炸飛，沒活過來。”

在漫長的歷史時空里，有關(guān)為水所困、盼水找水的故事填滿了林縣的溝溝坎坎。1960年2月，林縣縣委決定在太行山腰開鑿一條大渠，把漳河水從山西截流入境，引入林縣。這一大型水利工程被命名為“引漳入林”。

林縣人難掩內(nèi)心的喜悅，一個個都憋足了勁，想在修建這項工程中大顯身手，等將來吃水時也能問心無愧。張運仁，這個在南山村頂呱呱的壯勞力，恰好在土木工程建設方面技術(shù)嫻熟，去參加“引漳入林”工程建設，可謂人盡其才。面對這樣大顯身手的機會，張運仁自然當仁不讓。

村里對張運仁委以重任，任命他為施工排長，同時兼任三個村的技術(shù)員。臨別時，妻子趙翠英給張運仁吃“定心丸”：“家里的事兒別操心，有我和買江撐著，你把全部的心思用在工地上，早些把水引過來。”張運仁滿懷信心，把妻子給他準備好的行李扛上肩頭，領(lǐng)著人馬上了太行山。

張運仁走后，趙翠英和過去相比，雖然勞累些，但一想到不久后丈夫和村里的其他修渠人就會把水引過來，便來了精神。在工地上，無論是掄錘打釬，下塹除險，還是生爐捻釬，掄斧修車，張運仁樣樣都干得很出色。在生產(chǎn)隊勞動時，趙翠英不斷聽到從修渠工地傳來施工有所進展的消息，內(nèi)心甜滋滋的。

5月是麥黃的季節(jié)，聲聲“布谷”既像是提醒農(nóng)人“蠶老麥熟”，又像是從修渠工地傳來什么好消息似的。然而，兩名村干部急匆匆地來到趙翠英家，帶來了噩耗——張運仁犧牲了。事發(fā)突然，趙翠英一下跌入痛苦的深淵。從渠上回來的人口中，趙翠英獲得了更多事故發(fā)生前后的信息。

修渠時，為了提高施工效率，工人常自制炸藥或從外面買來炸藥，用于崩山開石。按照施工管理程序，每次工人收工后，點炮手開始對預埋的開山炮逐一點燃，為后面來干活的工人準備石料。有時由于導火索受潮或者受損，炮會出現(xiàn)引燃失敗或未在規(guī)定時間炸響的情況，這種炮被稱為“啞炮”。在修渠工地上，啞炮就是危險的代名詞。

張運仁是技術(shù)員，對工地的情況掌握得比較全面，負責與點炮員核對點炮數(shù)和炮響數(shù)。那天，張運仁發(fā)現(xiàn)有一枚炮還沒有響，他馬上意識到有危險，飛速趕到施工現(xiàn)場，此時一些工友已經(jīng)吃完了飯，正準備干活。他三步并作兩步邊跑邊喊：有啞炮，快躲開！

工人們一聽有啞炮，迅速散開躲避，幾個靠近啞炮的工友被張運仁猛推出去，但張運仁自己還沒來得及跑開，就聽“轟隆”一聲巨響，他被飛石擊中頭部，當場犧牲，年僅三十八歲。從此，工地上失去了一位好排長、好技術(shù)員。

“你不把水引到咱村兒里來，就別回來見娘！”

丈夫走后，趙翠英成了家里的頂梁柱。

在眾多的家務中，挑水是最重要的一項。南山村是一個典型的缺水的村子。全村賴以生存的水源有兩個地方：向北，離村二點五公里的康街村有一眼水井，去那里挑一擔水來回要走五公里；向東，有個叫萬泉湖的地方，去那里取水來回有近二十公里的路程。到旱年，北邊水源枯竭，只得向東到萬泉湖取水。牲口馱著兩個大木桶，早晨天不亮就出發(fā)，回到家里也已是吃午飯的時候了；若遇到天氣不好，甚至要花一整天的工夫。

張家孩子多，1949年出生的張買江排行老大。“買江”就是把江買下來的意思。在林縣，上了年紀的人，名字里大多含有水、江，以表示對水源的期待。張買江十一二歲就要開始挑水，他一般擔兩只木桶，半擔水有幾十斤重。打水的地方水少人多，排長隊是常有的事。村民們經(jīng)常因為排隊取水發(fā)生口角。一次，趙翠英照例趕著毛驢到湖邊馱水，好不容易排到跟前，卻見兩個男人因排隊發(fā)生口角動起手來。趙翠英躲避不及，一個趔趄跌入湖中，她不會游泳，幸好旁人及時將她救了起來。

1961年春節(jié)剛過，趙翠英就把張買江拉到跟前，說：“你爹把自己搭進去了也沒把水引過來，我因為去打水差點淹死在湖里，咱們南山村沒有水沒法過時光呀！”她繼續(xù)說道：“娘想把你送到修渠工地上去，接你爹的班兒，把水引過來。”張買江人小志氣大，他回答道：“娘，俺知道您的心事，俺愿意！”

當時林縣有個習俗，年關(guān)過后，不管是店面開張還是出遠門去干活兒，一律要等到“破五”后才能行動。“引漳入林”工程此時已改名為“紅旗渠”工程，工地上大部分人都放假回去過年了，初五后才開工。

趙翠英把想讓買江去工地干活的事給村干部說了，村干部說啥也不同意。她又去跟管施工的營部領(lǐng)導說，營部領(lǐng)導也做不了主。她干脆把鋪蓋一收拾，帶著買江直接找到工程指揮部，說啥也要把買江留到工地上。趙翠英放了狠話：“你們不讓孩子留在工地干，我也不走，俺娘兒倆留在工地一起干。”

臨別時，趙翠英嘴上雖然跟買江的工友說“要多管教，多給他壓擔子”，心里還是很心疼孩子的，她強壓住心里的五味雜陳，口氣嚴正地對買江說：“在家里你是小，到這兒就是個頂個的勞動力，好好干，不能給你娘丟臉，不能給南山村人丟臉，你不把水引到咱村兒里來，就別回來見娘！”

在紅旗渠建設工地上，施工作業(yè)基本都是重體力活。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咋安排？負責施工的領(lǐng)導撓了半天頭，決定把張買江安排到后勤組，主要負責從鐵匠那兒把打好的鋼釬等工具往工地上送，再把用壞了的鋼釬等工具扛回來，交給鐵匠重新加工后再送往工地。

初到工地，累些倒沒啥，張買江最怕有人看不起他，怕別人認為他年紀小，干啥都不行。若干年后，張買江回憶起最初到工地干活時的情形，說：“那時候最不愿意讓人家說我小！”可偏偏有人逗他，常拿他開玩笑：“小買江，尿炕不尿了？來時帶尿布了沒有？”“還是個黃嘴角呢。”張買江不服輸，心里想：你們愿咋說就咋說，把我說急了我就還你們幾句，我不想跟你們爭辯，只管埋頭做自己的事。

張買江每天穿梭于鐵匠爐與各工地之間，要走近四十公里。母親給他做的布鞋，他不到一個月就穿破了，腳底也磨出了血泡。沒有鞋，他就把廢舊的汽車輪胎制成鞋穿在腳上，時間長了，腳板磨出了又厚又硬的繭子。漸漸地，他看熟了做鐵匠的門道，也學會了鑿石壘砌的技能。他還纏著本家一個在工地上負責點炮的叔叔，學會了如何下藥裝炮、點導火索，學會了排除啞炮，并創(chuàng)造了一個人在二十分鐘內(nèi)點七十二個炮眼的紀錄。

張買江記得，那時候沒錢買炸藥，大家就用谷糠鋸末加硝酸銨碾制。紅旗渠工程量大，需要的炸藥多。鋸末有限，組織便派人到山上拾牛糞、人糞，回來曬干、碾碎，摻上硝酸銨制成炸藥。“臭氣熏天啊！”張買江回憶。他沒有毛巾，也沒有口罩，每次去點炮，都要掀起上衣，捂住口鼻，就這樣，還每次都嗆得頭疼，有時候一群人翻腸倒胃，吐出來的都是黃黏湯。

工地上人人都受過傷，張買江也不例外。十五歲那年，他打炮眼時左胳膊被鐵錘砸骨折了，鉆心般地痛，“但是當時年紀小，好得快，一周之后就開始干輕活兒了”。

漸漸地，張買江成了工地上的技術(shù)骨干，大家終于不再把他當個孩子了。穆青后來又見到張買江，把當初稱呼的“小鬼”改成了“紅旗渠工地上的小老虎”，并在文章中多次提及。紅旗渠修建了近十年，張買江在紅旗渠工地上干了九年（紅旗渠工程1969年完工）。

1965年4月5日，紅旗渠總干渠通水。張買江作為年齡最小的修建者，參加了慶典儀式。隨著楊貴書記一聲“開閘放水”，浪花四濺的渠水奔騰而下，萬人參加的儀式現(xiàn)場頓時沸騰起來，歡呼聲震響山谷。張買江舉著獎狀坐在前排，看著飛騰涌動的渠水從面前流過，心里涌出一股暖流。一年后，在三條干渠竣工總結(jié)大會上，張買江被評為紅旗渠建設特等勞動模范，還作為九位勞模代表之一，負責接待國內(nèi)外來紅旗渠參觀的客人。

當紅旗渠一干渠與英雄渠交匯處——紅英匯流建成通水，嘩嘩流動的渠水從干渠分流到通向南山村方向的支渠時，張買江的心也跟著渠水奔涌而去。水終于引進村了，他可以回家見娘了！

第一擔水

當張買江跟著渠水趕回南山村時，剛到村口，他就聽到鄉(xiāng)親們相互呼喚：渠水來啦，快去挑水呀！村里人見他回來了，都熱情地打招呼。一些上年紀的人，看到買江竟有些陌生，一時認不出這是誰家的后生。畢竟買江去修渠時才十二歲，在渠上一干就是四年多，如今長高了，也壯實了。

買江快到池塘邊時，鄉(xiāng)親們自覺地為他讓開一條道，母親趙翠英正在池邊等他。母子倆相擁而泣。村干部走上前說：買江小兄弟，你是咱村的引水功臣，大家都等你回來挑這第一擔水。買江有些不好意思：“咱村兒好多人都去渠上出過力，咋輪到俺挑這第一擔水？”趙翠英說：“鄉(xiāng)親們敬咱張家為了給村里引水搭上過一條命，咱家有這個資格。挑吧。”說著，她把從家里拿來的鉤擔和水桶遞給買江。當時《河南日報》記者張一弓為滿懷喜悅挑水回家的張買江拍了一張照片，登在《河南日報》上，成了一張見證歷史的珍貴照片。回家的路上，有鄰居悄悄告訴買江：這擔水來得不容易呀！你娘為了讓你挑這一擔水，在池邊兒守了整整一夜。

張買江心里清楚，娘不是擔心有人挑走這第一擔水，她是想爹了。

回到家后，趙翠英把平常用來盛水盛飯的柳殼簍找出來，柳殼簍里里外外已被清洗得干干凈凈，她裝滿一殼簍挑回的渠水，對買江說：“水引進來了，你爹的心愿總算了了。走，咱去看看你爹，跟他說說話。”

一沓黃表紙點燃，張家的墳頭上，趙翠英和張買江跪在張運仁墳前，與張運仁隔空對話。五年了，他們心里積壓的悲傷、思念、盼望，在這一刻化作哭聲，傾訴著一方水土一方人對美好生活的渴望渴求。

在紅旗渠的建設過程中，中央、省、市領(lǐng)導及有關(guān)部門對工程給予了很多關(guān)注與支持，尤其是在紅旗渠建設和使用過程中所孕育出的“自力更生、艱苦創(chuàng)業(yè)、團結(jié)協(xié)作、無私奉獻”的紅旗渠精神，作為民族精神的一個符號已被寫入史冊。傳承弘揚紅旗渠精神，讓更多的人從中獲得教育，得到啟發(fā)，逐夢前行，成為林州人的一項使命和責任。

張買江后來被推薦上了學，成了一名老師。而作為紅旗渠工程的建設者，他始終把護渠、守渠當作一份責任，在做好本職工作的同時，以自身經(jīng)歷講述紅旗渠故事，傳播紅旗渠精神。幾十年間，張買江入學校，進企業(yè)，到機關(guān)，上紅旗渠。他像一臺精神的播種機，走到哪里，就將精神的種子埋到哪里。

一次，張買江去看年長他十八歲的紅旗渠特等勞模任羊成。年已八旬的任羊成看到當年紅旗渠工地上的小老虎也已六十歲出頭，不禁感慨：“你這小老虎也不小了，但在我跟前，你還是小買江，小老虎！咱這特等勞模里還就數(shù)你年輕，我們這些上年紀的講不動了，以后給人家講紅旗渠，全指望你了。好好給人家講，咱這修過渠的人講出來的，真實可信，能感動人。”張買江記住前輩的話，把親身經(jīng)歷和從其他修渠人那里聽來的故事去粗取精，重新整理，使它們更生動，更具有傳播性。

三代人做同一件事，踐行同一種精神

張學義是張買江的兒子。20世紀90年代，在機關(guān)單位上班的張學義工作干得正得心應手，他在崗位上很有上升的空間，而且工作環(huán)境舒適，待遇也不錯。張學義工作幾年后，張買江來做他的工作，說年輕人不應該圖享受求安逸，應該到基層鍛煉鍛煉，增加些吃苦耐勞的經(jīng)歷。

張學義起初不理解，后來通過聽父親講家史、講修渠人的故事，漸漸理解了父親的苦心。他主動請求單位將他下沉到離市區(qū)較遠的紅旗渠青年洞景區(qū)管理處。除了宣講紅旗渠故事，他還負責景區(qū)的環(huán)境衛(wèi)生，除草、防汛等工作也都參與。很多人不了解情況，以為張學義是犯了什么錯誤被下放到這里來的，一段時間后人們才獲悉，張學義就是特等勞模張買江的兒子。

張學義承傳張家家風，在基層崗位上踏實工作，肯吃苦，深得領(lǐng)導和同事的認可。2008年，張學義主動申請到紅旗渠管理處基層所工作，主要負責紅旗渠合澗段五十多公里的渠線管護工作，成為名副其實的守渠人。

有人不理解張學義的選擇，問他：“人家都是想方設法往市里條件好的地方走，你咋個就像紅蘿卜——往下混呢？”張學義坦然一笑：“老張家與紅旗渠緣分深唄。”在張家，第一、第二代是修渠人，第三代是守渠人，三代人做著同一件事，踐行著同一種精神。從他們身上，折射出一種永恒的精神之光。

張學義記得2016年的特大山洪，當時正值汛期，7月已經(jīng)下了三天特大暴雨，平均降雨量超過三百毫米。在暴雨中，張學義和同事沿著五十多公里長的渠道排查險情。一天晚上7點，果然出事了，因山體滑坡，一條渠道被堵住了。在這個水渠下方，有一個村子，村里有一千多名村民，如果渠道不能及時疏通，洪水沖到山下，情況將無法想象。張學義和同事們調(diào)來挖掘設備，奔赴險情現(xiàn)場。

當時，道路已經(jīng)被山洪沖毀。深夜，一行人打著手電筒，在雨中搶險。直到次日凌晨6點，渠道終于疏通，山下村民可能遭遇的危險解除了。

張學義說，經(jīng)歷了那次，他才終于明白，為什么父親總讓他“護好渠”，“不能說修好就不管了，護好渠，就是護好我們林縣人民”。

如今，年已七十四歲的張買江，終日致力于紅旗渠精神的講述與傳播。尤其是黨的二十大報告中，“弘揚以偉大建黨精神為源頭的中國共產(chǎn)黨人精神譜系，用好紅色資源……著力培養(yǎng)擔當民族復興大任的時代新人”提出后，張買江的勁頭更足了。他充分利用紅旗渠干部學院這個紅色教育平臺，以林州人上太行、出太行、富太行、美太行的精神賡續(xù)為背景，向來自全國各地的學員們講述紅旗渠的故事，講述紅旗渠精神的歷練過程、狀態(tài)保持、前行腳步。

張買江說：“在林州一百一十五萬人口中，修渠英雄數(shù)不勝數(shù)，普通的勞動者千千萬萬，我也只是他們中的一員。在傳承紅旗渠精神方面，咱就是一粒芝麻，發(fā)揮的作用也微乎其微，但俺還想做好這一粒小小的芝麻，哪怕帶給大家一點點兒香。”

（責任編輯/張靜祎）

十二歲時，他去修渠，工地負責人戲笑地問他：帶尿布了沒有？

新華社記者穆青到修渠工地采訪碰到他，叫他“小鬼”時，他鬧情緒： 你倒是小鬼！

漳河水引到村里時，全村人為他讓道，讓他挑第一擔水，他從第一擔水中舀出一壺水，去墳頭祭奠告慰了為修渠獻身的父親。為了子承父業(yè)，守護好大渠，他把自己的小兒子送到渠上，當守渠員。

他傾其一生建渠，護渠，守渠，說渠，把生命融入一條渠、一種精神的傳播上，以一抹微小的燭光點燃精神的焰火。

他就是曾被穆青叫“小鬼”，后又改稱“紅旗渠工地上的小老虎”的紅旗渠特等勞模——張買江。

2022年10月28日，習近平總書記在考察紅旗渠時強調(diào)：紅旗渠精神同延安精神是一脈相承的。這宣示著在和平建設時期繼續(xù)傳承紅旗渠精神的重要性。回望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林縣數(shù)以萬計的修渠英雄，群雕般屹立在這種精神的源頭。紅旗渠特等勞模張買江，就是這組群雕中的一個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