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蔭：在科研的絕境中求發展

從1947年創建中國第一個病毒研究室到1956年組建中南微生物研究所，再到1978年創辦中國第一個病毒學專業、第一個高校病毒學系，從一篇篇學術論文到一部部學術著作，半個多世紀， 他不曾停下腳步。他敏銳、勇敢，所以他超前。他抓住每一次可能，尋求國際交流，不放棄中國科學的國際地位， 為中國的微生物學、病毒學開疆拓土、攻堅克難，而他的成就也是屬于世界的……

向死而生

高尚蔭1909年出生于浙江嘉善陶莊，1930年獲東吳大學理學學士學位后赴美國留學。他從佛羅里達州的若林斯學院寫信向母校匯報說：“余現在專研細菌學與公共衛生學，擬于明年轉入耶魯大學。”1931年，高尚蔭在若林斯學院獲得文學學士學位后進入耶魯大學研究生院學習，主修原生動物學，副修細菌學和植物學。和在若林斯學院時一樣，他仍是在實驗室打工，勤工儉學。第一個學年結束后，他以出色的成績和表現獲得了洛克菲勒基金會獎學金。在短短四年里，高尚蔭完成了研究生學業，榮膺科學家與工程師榮譽學會耶魯分會會員，并在1935年獲得理學博士學位。洛克菲勒基金會又給高尚蔭博士追加三百美元獎金，贊助他前往英國倫敦大學研究院訪問學習。數月后，二十六歲的高尚蔭從倫敦回國，應知名生理學家湯佩松教授之邀，于1935年9月來到武漢珞珈山，成為國立武漢大學最年輕的教授。

1939年初春時節，在四川嘉定（今樂山）武大女生宿舍存水的大木桶中，驚現“桃花魚”。“桃花魚”是桃花水母的別名，桃花水母屬地球上最原始、最低等級的無脊椎動物， 其特有的基因是研究生物進化的活化石，具有極高的研究價值，被列為世界“極危生物”。高尚蔭和他的助教公立華把這種桃花水母命名為“四川嘉定淡水水母”，即“中華桃花水母”。在動物學上，世界上首次記錄桃花水母是在1880年，迄今百余年來，全世界僅發現十一種桃花水母，其中九種在中國。

就這樣，中國學者最早在無脊椎動物學研究領域拉開了序幕。一夜之間，這些當地人屢見不鮮，稱之為“金錢魚”的原始生物登上了世界科學殿堂。高尚蔭和公立華在國內外的頂級學術期刊上發表研究論文《四川嘉定淡水水母之研究》和研究簡報，與科學界同人分享、交流他們的科研成果，同時也是昭告世界：戰亂流亡中的中國科學家不會放棄科研；此時此刻，他們正在科研的絕境中求發展。

1939年8月19日，數十架侵華日軍飛機對嘉定城進行了第一次狂轟濫炸，數千名無辜市民喪生，十幾名武大師生不幸遇難，二十多人被炸傷，學校圖書館千余冊書籍資料化為灰燼。時任校長王星拱凄然賦詩：“偏陬物質本貧窳，閱此一炬愁逾艱。孑遺身外靡長物，乃值秋熟啼饑寒。”這次大轟炸后，嘉定的經濟更加凋敝，物價飛漲。戰時物資極其匱乏， 各高校師生嚴重營養不良，缺醫少藥，難以抵抗各種疾病，尤其是傷寒、痢疾、肺病及嘉定地方病“疤病”。從1938年到1943年的五年間，有超過一百一十名武大師生英年殞命，死亡率駭人聽聞。

向死而生。三十歲的年輕教授高尚蔭滿懷悲愴，堅定地向母校若林斯學院霍爾特校長報告情況，并向校友們募捐，支持中國人民抗戰到底。在日軍的轟炸中，他們繼續辦學，堅持科研，肩負起民族復興的神圣使命。絕境中，高尚蔭繼續教學與科研，并連年出成果，繼發表關于中華桃花水母論文后，又于1940年和1941年連續在頂級學術期刊《科學》和《自然》上分別發表了論文，調查研究了從嘉定及周邊地區收集的四十份土壤標本中的五十七種原生動物，并對取自四川各地十五類以上土壤樣本共一百二十七個樣品進行了非共生固氮菌測定，這是對中國大面積土壤開展非共生固氮菌測定的首例研究報告。

“我深信中國科學家無須怕不能與世界任何國家的科學家相匹敵。”英國生物化學家，時任重慶中英科學合作館主任的李約瑟如是回答《大公報》記者關于中國科學水平的提問。其夫人、生物化學家多蘿西博士在1945年1月18日的日記中這樣記錄：“在高（尚蔭）博士的帶領下，生物系的科研決不含糊，實驗室有高質量的化學原料和器材，有電冰箱，孵化器，離心機，不缺瓊脂。”

“您發表新論文時，請一定別忘了寄給我一份。”這是高尚蔭從1939年到1950年間，每次和國際同行們通信時必不可少的請求，他始終爭取和前沿科研進展保持同步，尋求合作。武漢淪陷，武大西遷途中，他提純好的草履蟲組織遺失殆盡，在嘉定他又從頭再來，并不遠萬里把新提純的組織標本寄給美國遺傳學家——專攻原生動物草履蟲研究的印第安納州大學教授索恩本。當索恩本教授打開這些跨越萬水千山、來自身處危難之中的中國科學家之手的標本時，發現它們都已經凍死在旅途中了。“試試春天再寄，改道夏威夷，暖和，保險些。”索恩本沒氣餒，他回復高尚蔭并許諾，“我有了新論文，一定寄上，也希望收到你的。”

身困偏遠山鄉，中國科學家們急切渴望著廣大世界的一切消息。要沖破這長期幾乎與世隔絕的閉塞，就要及時了解國際最新科研動態。高尚蔭決定利用自己十年一度的學術假期再次走出去，更新自己。他向各方尋求一切可能的進修機會，特別是向耶魯大學和洛克菲勒醫學研究所求援。遺憾的是，1944年4月，耶魯大學他的導師、原生動物學家伍德拉夫教授回信說機會不大。11月，高尚蔭又致信曾兩度獲諾貝爾獎提名的生物學家哈里森教授，再度求索，卻一直沒有得到回音。

其實，哈里森教授的確是很遲才收到高尚蔭的信的。慎重的哈里森教授先親自問詢自己的同行和老朋友李約瑟。李約瑟當即回信，言辭懇切，充滿對高尚蔭的贊許：“我不得不說我非常了解高尚蔭博士， 他現在的科學地位介于一流與二流之間。要知道，他是在若不親身見證，旁人根本無法理解的惡劣條件下，出色地堅持研究所工作的，甚至還發表了相當數量的論文。此外，他還開展了一項非常有趣的研究，在嘉定江流里發現了一種淡水水母，‘嘉定水母’。以我之見，再沒有哪個中國生物學家比高尚蔭更有資格去一個條件優越的環境里大顯身手了。”哈里森教授又通過費正清夫人了解到，美國政府有一筆專門贊助中國學者的旅費，耶魯大學可以現在立案，爭取春季的經費。可是哈里森還沒來得及回復高尚蔭，就得知他已經得到洛克菲勒醫學研究所的邀請了。

起飛

1945年9月16日，高尚蔭搭乘美國陸軍航空隊空運總隊軍用飛機，從重慶出發，飛往華盛頓。此飛機隸屬那支在太平洋戰區“駝峰航線”上立下不朽功勛的飛行隊。這是高尚蔭科研生涯中一次決定性的起飛。在尋求機會更新自己的努力中，高尚蔭不拘泥，勇敢展拓。生物化學領域，特別是病毒學，他并不熟悉，但不妨礙他去探索。他致信在洛氏研究所動植物病理學部主攻病毒研究的生物化學家溫德爾·斯坦利教授，希望能有機會在其實驗室工作一年，以了解生物化學研究領域的最新進展，特別是了解教授對病毒的最新研究。斯坦利教授欣然邀請高尚蔭到他的實驗室做訪問學者。

人類最早發現的病毒是煙草花葉病毒。 而就在此十年前，1935年，斯坦利教授就從煙草病葉的提取液中成功地分離出了高純度的煙草花葉病毒結晶， 從而讓病毒第一次以一種“看得見”又“摸得著”的形式呈現在人類面前，這是病毒研究史上的一個重要里程碑。

1941年，也就是第一臺放大率可達三萬倍的商用電子顯微鏡問世后的第二年，斯坦利團隊使用電子顯微鏡對晶狀體煙草花葉病毒進行了觀察，人們終于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病毒顆粒，并確認它是含有RNA（核糖核酸）成分、具有傳染性的核酸蛋白質復合體。斯坦利因在病毒蛋白質的分離、純化與結晶方面貢獻突出，1946年與薩姆納、諾斯羅普一道被授予諾貝爾化學獎。這是病毒研究領域的第一個諾貝爾獎。親眼見證這一切，高尚蔭內心何等激情澎湃。正是在斯坦利手下的這段工作經歷，讓高尚蔭將后半生的研究方向徹底轉向了病毒學；也是在斯坦利教授的指導下，高尚蔭發表了數篇學術價值頗高的研究論文，其中《兩株煙草花葉病毒的比較研究》證實了病毒性質的穩定性。

坊間的說法是1947年4月，從美國進修歸來的高尚蔭教授帶回了分離、純化病毒蛋白質的神器——當時最先進的瑞典角式離心機。但這確實是一個誤會，因為當時的武漢大學是拿不出這個經費的，而高尚蔭自己在美國每月的生活費僅一百三十五美金，以至于他不得不向哈里森教授求援：“一百三十五美金生活費夠了，但冬天來了，我得買冬衣，而且，的確有好些書我想買。我出國前，是根本不可能換到外匯的。以您作為（美國）國家科學研究委員會主席的廣泛聯系，能否介紹我在哪里申請到五百美金度過這一年嗎？”誰能相信，當若林斯學院要特別嘉獎高尚蔭時，這位在畢業后短短十年里取得驕人學術成就的校友，卻連出席盛典的雙程火車票都買不起。

雖然高尚蔭沒有帶回來價值近五百美金的離心機，但他帶回來的是無價之寶：創立中國自己的病毒實驗室的知識儲備和壯志雄心。回到武漢大學后，他舉辦講座，介紹病毒研究這個新的科學領域，為創建病毒實驗室造勢。當時，武大校報《珞珈學報》在創刊號上刊發了高尚蔭的訪談《中國科學之創舉：病毒實驗室將設于武大》，《科學》期刊亦以《病毒實驗室》一文報道了他回國前和洛克菲勒基金會的初步洽商。

武大校長周鯁生全力支持他的計劃，兩人立即開始向洛克菲勒基金會呈交計劃書及所需器材設備清單， 申請資金， 并請斯坦利教授寫推薦信。高尚蔭在計劃書中闡明：“我所以大膽提出這個計劃，是因為自從煙草斑駁病毒在1935年分離成功后，關于病毒蛋白質之研究，已有迅速進步，其重要性不僅在生物、病理與醫學方面有其革命性的影響，它也指明了未來分子學研究的根本方向，中國不能等待，現在就應該開展病毒研究了。如果可以通過基金會幫助我們實現這個計劃，這將是中國的第一個病毒研究室。”

周鯁生向洛克菲勒基金會表示，他支持這個計劃的第一條理由是高尚蔭個人知識儲備充分，他有滿腔的熱情及健壯的體魄，對他能組建一個有最佳合作伙伴的團隊充滿信心。斯坦利教授在推薦信里更是看重高尚蔭易與人相處的突出個性。高尚蔭預算一萬美金，在清單上列出十幾件基本器材設備，其中包括孵化器、高壓滅菌器、冰箱等。離心機當然必不可少， 但是高尚蔭鎖定了一個更高的目標——洛克菲勒醫學研究所新研發的高速離心機——這款還未正式上市、價值一千美元的離心機，每分鐘兩萬五千轉，轉數幾乎高出瑞典角式離心機一倍。

“成事在我，評價由人”

高尚蔭一邊積極籌備，一邊深深憂慮著未來。此時全國通貨膨脹， 民不聊生，中國教育界再度遭受空前苦難，媒體呼號：“饑餓狂潮在武大。”武大的講師、助教率先罷教，緊接著員工和學生罷工、罷課。為了自己兩個年幼的孩子，高尚蔭也考慮過是否先帶著家人暫避戰亂，直到和平的那一天。但“無論情況如何糟糕，我感覺自己必須繼續前行，完成使命”。高尚蔭準備再一次在絕境中求發展。

他盼望著洛克菲勒基金會的回音。然而這一次，洛克菲勒基金會因為不能來到戰亂中的武漢進行實地考察，無法給予這筆基金。所幸武大從中國文教促進基金會獲得撥款五萬美元，其中一萬美元用于籌建病毒研究所。當時周鯁生正同時與美國華盛頓卡內基研究所的物理學家梅爾·圖夫博士洽談另一項合作。聽聞武大這個計劃，圖夫表示：“我極為震驚也極為欣喜，你們竟然正在籌建病毒實驗室……”

“我們有一部每分鐘一萬三千轉的角式離心機， 如果這個功率不夠， 我們必須找到一個簡單可行的提純、濃縮、精煉新城疫病毒的方法。”“上封信是請我在耶魯大學的姐姐高靄鴻轉寄的，仍未得到您回音。我們急切希望得到新城疫病毒的相關文獻和信息。我帶回來的筆記中獨缺了一份參數圖表，您可以請您的秘書航空寄來嗎？”高尚蔭一封又一封地向斯坦利教授寫信討教。他在極為有限的實驗條件下開展病毒研究，并在《科學記錄》上發表論文《在鴨胚中培養流感病毒》《用瑞典角式離心機濃縮與精煉疫新城疫病毒》。

當時國內外有關流感病毒的研究一直是使用孵育中的雞胚來進行的，高尚蔭則提出換“試驗場”的想法，首次成功地從孵育的鴨胚中培養出流感病毒，證明病毒的理化性質不因宿主的不同而有所改變。接著，他又在《科學通報》上發表《用單層組織培養法培養家蠶的各種組織》，在《病毒學學報》上發表了《培養膿病病毒的組織培養方法的研究》等論文，首次用昆蟲單層細胞成功培養膿病病毒，取得無脊椎動物組織培養和昆蟲病毒研究的重大突破。

當時國際上僅能培養家蠶的卵巢塊，高尚蔭的研究室卻首次成功地進行了家蠶卵巢、睪丸和其他組織的單層細胞培養，建立了一個昆蟲病毒感染細胞體系，使病毒的實驗室繁殖成為可能。遺憾的是，當時即時直接向全世界科學界報告這一重大突破的僅局限于東歐幾個國家，1958年，在捷克斯洛伐克召開的第二屆病毒研究大會上，高尚蔭報告了自己的論文《培養膿病病毒的組織培養方法的研究》，而一位遠在美國的同行——昆蟲病毒學家、國際無脊椎動物組織培養會議主席卡爾·馬拉莫羅斯奇通過英文的論文摘要注意到了這個驚人的成果， 并輾轉了解了更多細節。馬拉莫羅斯奇于次年在維也納召開的第十一屆國際昆蟲學大會上報告了這個重大突破，與會同行們反應強烈。

二十年后，1978年， 中國迎來改革開放，高尚蔭第一時間再次走向國際，應邀參加在布拉格召開的第六屆國際無脊椎動物病理學會，國際同行們聆聽高尚蔭講述他的團隊在動蕩的歲月里，怎樣用一架簡單的顯微鏡、一個自制的孵化器，經年累月，建立并完善了一個昆蟲病毒感染細胞體系。他們培養出第一個昆蟲細胞系列，第一次親眼見證了人工培養的昆蟲細胞組織感染上膿病毒。1982年，馬拉莫羅斯奇教授來到中國，特地參觀了高尚蔭的實驗室。

在最后十幾年的科學生涯中，高尚蔭老驥伏櫪，繼續為中國學術的國際地位和話語權殫精竭慮，頻頻走向國際，參觀、學習，建立合作項目。1986年《中國病毒學》創刊，時任中科院武漢病毒研究所所長的高尚蔭擔任主編，并親自作序。他特別邀請了兩位諾貝爾獎得主、時任麻省理工學院懷特海德生物醫學研究所所長的戴維·巴爾的摩教授（1975年獲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和斯坦福大學醫學中心生物化學系的保羅·伯格教授（1980年獲諾貝爾化學獎）撰寫發刊賀詞。

還有不少工作是高尚蔭抱病在武漢東湖梨園療養院的病房里完成的。1987年5月，一位來自家鄉嘉善科協的女士到醫院探望高尚蔭時，他正在和幾位武大教授討論教科書病毒學和人才培養計劃。緊接著，他又和一位來訪的日本昆蟲病理學家探討遺傳工程方法在病毒研究中的運用。這間病房不過就是個離醫護人員近一點的辦公室，寫字臺和茶幾上，堆滿了書籍、期刊、文件，桌上還放著他正寫著的文章。1989年4月23日，結束了一天的忙碌后，高尚蔭準備休息了，第二天還要會見一位美籍科學家…… 然而夜里12點，高尚蔭突發心臟病，與世長辭，享年八十歲。

2004年，美國體外生物學學會于高尚蔭逝世十五周年后，追加授予他終身成就獎，紀念他在無脊椎動物細胞培養和病毒學上的開創性貢獻。2006年，武漢病毒研究所創立五十周年之際，國際無脊椎動物病理學會選定在武漢召開年會，特以《高尚蔭教授對昆蟲細胞培養和昆蟲病毒學的杰出貢獻》為題向高尚蔭致敬。高尚蔭的終身科研合作者和生活伴侶、九十二歲的劉年翠教授親臨大會，用清晰的英文向國內外同行們表達感謝……

歷史跌宕起伏，人生滄海桑田，這一代中國科學家探索、堅守的道路何其漫長而曲折。在幸運與功勛的背后，他們做出過多少次不可兩全的人生抉擇，灑下了多少辛勤的汗水，付出了多少智慧與心血。高尚蔭院士堅守著赤子之心一步步走來，他的兒女們至今也都記著父親那句“I make efforts， people make comments.（成事在我，評價由人。）”

（責任編輯/侯文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