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遺民”王貴忱：這輩子就是會讀書，會“玩”

“文德路大學”的畢業生

1928年7月17日，王貴忱出生于遼寧鐵嶺南關一個貧苦市民家庭。因從小家境貧寒，且年幼失怙， 王貴忱是由外祖母帶大的。

當年，王貴忱家與著名書法家張日宣是鄰居。聰穎好學的王貴忱從四歲起就跟隨七十歲的張日宣學習書法。張日宣是遼寧遼陽人，曾任遼陽州師范學堂古文教師，古文功底深厚，書法好，英文亦好。見王貴忱老是跑到家里來蹭課，他就索性讓這個孩子住了過來。在張日宣及其朋友的幫助下，王貴忱進入南關小學（今銀州區第五小學）讀書，幾位熱心的先生還承擔了他四年的學費。

王貴忱在南關小學讀書時的班主任叫楊寶田，楊寶田的毛筆字寫得很好。楊寶田不僅讓王貴忱當級長，還讓天資聰穎的王貴忱在上自習課時替他上課，輔導其他學生，也常常留王貴忱在家里吃飯。

在張日宣、楊寶田的指導下，王貴忱在讀書學習之余，不但喜歡上了書法，還結識了鐵嶺著名書法家陳德懿、趙炳如等前輩。兩位前輩曾攜王貴忱暢游龍首山，吟詩作賦，揮毫潑墨。在他們的熏陶下，王貴忱不僅學到了歷史知識，還增強了愛國意識。念完初小四年級，因時局艱困，王貴忱失學了。但他想盡辦法看書，背誦經典，比如《紅樓夢》《浮士德》《少年維特之煩惱》等。

為了謀生，王貴忱去碾米廠打工掙錢。1945年8月，恰好遇到冀中八路軍部隊來鐵嶺征兵，十七歲的王貴忱趕緊報了名。在弄明白何謂“革命”前，他便穿上軍裝，還鄭重其事地把“軍人家屬證”寄給了日夜牽掛他的外祖母。與其他戰友相比，王貴忱的文化修養在軍營里是數一數二的。他先給陶鑄夫人曾志當警衛員兼文書，負責接電話、管文件檔案，后來被調到政治部工作。此后，王貴忱隨部隊，先后親歷了遼吉前沿區的戰略轉移、東進反攻、封鎖圍困鐵嶺、遼沈戰役。1949年，王貴忱隨“四野”（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軍）南下至廣東，三年后轉業到地方工作，此后寓居嶺南。

王貴忱回憶道，自己真正開始讀書始于廣東。那時，他常穿軍褲和白襯衫，一有空就直奔廣州文德路上那排古籍書店，成了那里最年輕的主顧。一天，他偶然在文德路一家古籍書店讀到了屈大均的《廣東新語》。屈大均是明末清初“嶺南三大家”之一，又有“廣東徐霞客”之稱，其所著《廣東新語》是一本關于廣東的百科全書。王貴忱幾乎看癡了。從此，古味濃郁的文德路成了王貴忱的學習根據地，他經常在那邊轉悠，以至于多年以后，王貴忱還不忘強調自己是“文德路大學”的畢業生。

初涉收藏是“摸著石頭過河”

初涉收藏時，王貴忱一切都是“摸著石頭過河”。1952年從部隊轉業后，王貴忱初為粵東交通銀行經理，至1954年改任汕頭地區建設銀行行長，在汕頭待了幾年。作為首任銀行經理，他一邊抓銀行業務，一邊收集錢幣，試著研究貨幣史與錢幣學。王貴忱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即從事這一行就立足于此。雖說錢幣學與金融本職工作也能沾得上邊，但一開始他還是什么也不懂。后來經驗就豐富了，從器物形態到貨幣流通，王貴忱沉浸其中，不亦樂乎。同時，他也讀相關的古書。

1953年，王貴忱回遼寧鐵嶺探親途中，經過天津勸業場，在一家讀者稀少的古籍書店里，發現一套鮮為人知的正德刻本《東萊博議》，便認真捧讀起來。這一幕引起了一位花甲老者的注意，他就是天津大實業家、文物鑒藏家周叔弢，當時是天津市副市長（后曾擔任全國政協副主席，畢生收藏了四萬余冊古籍，后分批捐給國家）。

周叔弢問了王貴忱幾個問題，發現他古文底子比較扎實，又虛心好學，當即邀請他去家里做客，給他講授古籍的知識。不久后，王貴忱正式拜周叔弢為師。周叔弢指點他，收藏古籍不要搞宋元版，那花費太高，而要立足本地，以收藏明清版本為主攻方向，特別是清代的，可以多留意嘉慶、道光年間的文人別集，如龔自珍、錢大昕等人的。這番話被王貴忱牢記于心。他就此將收藏和研究主要集中在明清年間，龔自珍的書從第一本到最后一本他全都有，其中不乏珍本。

在周叔弢的建議下，王貴忱在正式研究貨幣史和錢幣學的同時，還收藏古錢幣。當時他買不起昂貴的古錢幣，但關于錢幣學的古籍書，他統統不放過，看到就買，由此成了當代收藏錢幣文獻最多的人之一。周叔弢是王貴忱非常尊重的一位老師，王貴忱回到汕頭以后，還一直與周叔弢通信。“他做學問方法與其他人不一樣，不豪取，不強奪，他買書都拿現金或金子，自己喜歡的書從來不還價，只要能夠得到。”王貴忱深情地說，“周叔弢的學術教誨是我的人生亮點。”

王貴忱曾三次磕頭拜師，一位是周叔弢，另外兩位是于省吾和潘景鄭。于省吾當年藏書之多在東北三省號稱第一，他在甲骨文、金文的研究、考釋和古代典籍的考證兩方面造詣尤深。于老曾經鼓勵王貴忱研習甲骨文，還推薦他認識了羅繼祖（著名金石學家、文獻學家羅振玉的孫子）。王貴忱磕頭拜的第三位老師潘景鄭，曾贈予他一件極為珍貴的藏品。提及這兩位恩師，王貴忱極為感佩：“他們二人送我很多極珍貴的東西，信任我。他們學風非常好，從不爭名，我受他們的影響，做學問比較勤奮。有老一輩的指導，我少走了很多彎路。”

收藏之路是艱難的，囊中羞澀是常態，底蘊不足也是大障礙。王貴忱一路磕磕絆絆地摸索著門路。一方面，他苦鉆古籍版本，鑒賞能力很快提高；另一方面，他逐漸認識了集中在京津滬的全國頂級古籍賣家，和他們成為朋友，保持著密切聯系。在那個獲取信息主要靠通信的年代，他得到古籍信息后常常捷足先登。很快，他的藏品豐富起來，以錢幣、圖籍、金石、書畫為主，尤以圖籍、錢幣最多，他戲稱自己是沒錢的“有錢人家”。

接著，王貴忱進一步認識了相關的學者和專家，與之探討專業問題。比如他給古文字大家、中山大學教授商承祚等人寫信，請教錢幣學、文獻學方面的問題，并由此結識了一大批嶺南大學者。王貴忱之所以取得如此高的學術成就和收藏成就，既是其本人依靠天賦和后天努力的結果，同時也離不開一大批前輩大家的教益和指導。

1957年反右派斗爭開始時，二十九歲的王貴忱已調到廣東省蔬菜公司任監察室主任，因在發言中談到“別搞階級斗爭，進城后要好好讀書、安居樂業”，而被打成右派，受降級處分。王貴忱的生活一夜之間完全改變了。

但反右派斗爭運動也帶給他一個意外收獲。王貴忱被發配去做采購員，常有機會去北京出差，因此結識了王世襄、黃苗子、啟功等一批同樣被劃為右派的朋友，他們彼此互稱“年兄年弟”。之后他把心思都用在做學問上，家中的收藏和信札又多了起來。同時，王貴忱沒有放棄求學之路，先后向潘景鄭、容庚、李可染、王世襄、于省吾、商承祚、唐云、謝稚柳、賴少其、史樹青、啟功等名家討教。

在逆境中，王貴忱不甘荒廢光陰，還以過去得到的一批早期東西方火花藏品為基礎，查閱了大量國內外文獻，于1963年撰寫出一本中國火柴工業史著作。文稿出來后，得到北方朋友的高度評價，稱該書是天津最早的中國火柴工業史著作。這本小冊子雖然只有幾萬字，卻涉及早期中國火柴工業方方面面的問題，甚至已經留意到“一盒火柴的文物價值”的問題，這在當時是很有前瞻性的。

不過在這期間，王貴忱只能看一點地方史，做一些考據工作。寫了文章內地無法發表，他就用文言文寫作，以“可居”為名投往香港的《大公報》《文匯報》。“可居”之名，源于他成為“右派”后被趕到一個只有四平方米的地方居住，他索性將這蝸居起名為“可居室”，王貴忱的老首長金明對此是這樣解讀的——“隨處可居，敬業不已”。

后來，王貴忱在“文革”中也受到打擊，除了因他曾給陶鑄的夫人曾志當警衛員而受到牽連和沖擊外，還與他在收藏領域交游廣泛有關，連帶損失了一定數量的收藏物品。王貴忱見過周作人，曾跟他經常通信，也常去看他。王貴忱保存有不少周作人的信函，有近八十封，都在“文革”期間被燒毀了。

書寫珍貴藏品《水滸葉子》傳奇

“文革”時期，王貴忱散失了很多藏品，但有一件珍貴異常的藏品，一直安靜、完好地保存在他的書櫥里，它就是《水滸葉子》（亦名《水滸牌》）的原刊本。

《水滸葉子》的作者陳洪綬是明末清初畫家，因喜愛畫蓮，自號“老蓮”。 陳洪綬將《水滸傳》中的梁山好漢座次與明中期一種名為“馬吊牌”的紙牌游戲（四十張一套）巧妙搭配，畫了四十位梁山好漢的畫像，栩栩如生，線條轉折和變化很受畫界稱道，被視為中國版畫史上一絕。

20世紀60年代初，王貴忱偶然聽說廣東順德園林局干部羅列收藏有一本《水滸葉子》，為同鄉嚴邦英的故物，便急忙跑去鑒賞。該書雖破破爛爛，卻讓他眼前一亮。因為這本書用的是白鹿紙，刻印精美，共二十頁四十幅圖，其中一頁書口處還有“徽州黃君蒨刻”六個字。據王貴忱考證，黃君蒨是徽派版畫的佼佼者，從他的身世中可以推知這本書的刻印年份。王貴忱將這本書與影印的“肇初本”比較后發現，“君蒨本”刻得精妙入微，“肇初本”則比較粗率，且有省筆，由此認定“君蒨本”才是明朝天啟年間的初刻本。他遂用明清名人信札，從羅列那里換來了這本《水滸葉子》，并請裝裱家將之精心修補好。

改革開放后，因懂古文獻版本的名聲在外，王貴忱被調到廣東省中山圖書館擔任副館長。1978年，他趁一次進京的機會，帶著《水滸葉子》去當時尚在文津街的北京圖書館，拜訪了善本特藏部主任李致忠。李致忠“展卷翻閱，為之一驚”，趕忙讓人從庫中調出珍藏的鄭振鐸所捐獻版本，兩相對讀，發現王貴忱帶來的版本才是原刊本，當即大為贊嘆。

《水滸葉子》在流傳過程中曾沿襲翻造，但鮮有精品，一向有“無善本”之說。鄭振鐸購得一本單刻本，原以為是明朝原刊本，收入自己所編《中國版畫史圖錄》。后來鄭振鐸得到原屬潘景鄭的版本（由刻工黃肇初雕刻，也稱為“肇初本”）后，認為潘本才是正宗，在《中國版畫史圖錄》再版時就用潘本替換了原來版本。

王貴忱又帶著《水滸葉子》去見了老干部李一氓。李一氓曾任中聯部常務副部長，是黨內知名的中國古籍文獻專家。他們相識已久，在王貴忱眼里，李一氓是一位文化人、“老玩家”。他們兩人經常互相換書，“交往在玩上”。李一氓見到《水滸葉子》后愛不釋手，王貴忱便慷慨割愛，把書送給了他，只提了一個條件：要盡快出版《水滸葉子》。李一氓一口答應。很快，《水滸葉子》由上海美術出版社出了三種版本。

據稱，潘景鄭看過這版《水滸葉子》后，坦然“服輸”，在給王貴忱的信中寫道：“知書囊無底，非公之真知灼見，不能達此深微也。敬佩，敬佩。”王貴忱的恩師周叔弢也在給他的信中，稱贊他對《水滸葉子》的版本“分析入微”，自己“欽佩之至”。

“文史界的陳景潤”

歲月流徙，王貴忱一直沒有放棄求學問道，沒有放棄收藏和研究。1978 年，恢復黨籍的王貴忱接到省委調令，前往廣東省中山圖書館（現在的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任副館長。收集廣東古籍文獻，辦學刊，寫文章，王貴忱迅速進入了新的角色。1983 年，調令又來了，王貴忱調任廣東省博物館副館長。1986年，他接到了新的任務：擔任廣州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副主任，組建班子，修地方志。三年后，廣州市志工作逐漸順利推進，王貴忱卻打了四次報告，堅決要求回到廣東省博物館，終如愿以償。他說，自己喜歡傳統文化事業，想多一些時間搞學問，不想在官場上花工夫。

王貴忱在擔任廣東省博物館副館長期間，再也沒有收藏過東西，因為有不成文的規定：搞鑒定的人不參與市場交易。王貴忱是一個從草根階層鉆進象牙塔，而又能從象牙塔鉆出來，保持草根本色的人，“此心安處，便是吾鄉”。而他被譽為“魁奇之士”，被后學尊稱為“學界傳奇”，其收藏理念為我們揭示了成為一代大家的關鍵所在，尤其值得學習和借鑒。

王貴忱的收藏眼光非常獨到，他接受恩師、友人指點，但不受拍賣市場左右。他認為歷史學家應是古文獻學家，也是古器物學家。器物學第一是錢幣，因為，錢幣和國計民生分不開，可見證經濟發展，可考古斷代，能補充史書上沒有記載的資料。錢幣文獻在當時受關注度低，價格較錢幣便宜得多，因此，通過幾十年來地毯式的搜尋，他積累了目前最全面的錢幣學著作，其數量之多、品質之精，居當代之首。

他的收藏很看重一手資料，總是一類一類地收。他喜歡張之洞，就收藏他的詩集、文集、稿本、書法，一共近百件；他景仰羅振玉，凡羅振玉遺墨，他見無不收。而他卻稱自己是“小玩家，任性”。

與一般收藏家不同的是，王貴忱更注重藏品的文獻價值，而非觀賞價值。起初，他也比較喜歡觀賞性較強的藏品，后來在前輩學者的熏陶下，逐漸重視藏品的研究價值，并最終形成了他的收藏特色。這個收藏特色，也為王貴忱的學術研究打下了基礎，形成善于將收藏成果轉化為學術成果的特色。

作為一個收藏家，王貴忱藏而不私，極具胸襟和情懷。1954年，王貴忱用三十元買了明嘉靖本《周易程朱傳義》上半部五冊一至十二卷；1963年，他在中山圖書館發現了此書的下半部，兩部書的書根都用墨筆題有“周易程朱傳義”字樣，據推測可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散失的。于是王貴忱毫不猶豫地將自己這半部書“捐獻給中山圖書館善本部，裨共可成全璧耳”。

1990年，王貴忱將精心收藏的三百六十三片帶有文字的南越國殘瓦，全部捐贈給廣東省博物館。1999年底，他將一生珍藏的數百種六百多冊歷代錢幣學著作，捐贈給中國錢幣博物館。這批藏品，多是善本，有的還是孤本以及名家的錢幣原拓本，花費了王貴忱近半個世紀的心血和巨大的財力。光是一本清代的《錢幣芻言》，他從20世紀50年代搜求到1998年才如愿以償，其中的艱辛可想而知。這批藏品成為中國錢幣博物館的鎮館之寶。

2011年，王貴忱將三百六十九種八百零七冊古籍文獻，捐贈給年輕的廣州圖書館，其中僅龔自珍的著作就有三十八冊，為此廣州圖書館九樓的廣州人文館里，特設“王貴忱可居室藏書”專區，對公眾開放。

“我收藏一輩子，換回好多張收條（指捐贈后的收條）。”王貴忱的玩笑話中更多的是自豪。他曾說，真正會玩的人，不會過于算計，也不會好古私藏。學術乃天下之公器，藏品為人類之財富，唯有化私為公，方能長久傳承。這是王貴忱收藏的終極目的，這種藏品贈予的特殊方式，也彰顯了他在文化傳承上的擔當。

王貴忱生活在文史世界而不是世俗世界中，就像陳景潤生活在數學世界而不是世俗世界中一樣。所以有年輕人說，“王老是我們地方志的陳景潤”，更有人說王貴忱是“我們文史界的陳景潤”。他一生淡泊名利，不求聞達，視宦途為畏途，而對中國傳統文化的保護與研究卻情有獨鐘，樂此不疲。

王貴忱常說：“沒有文化的歷史是可悲的。”名家指點的少年時代，戎馬倥傯的征戰歲月，命運坎坷的人生際遇，勤奮的學習實踐，與許多名家師友的多年交往，造就了他獨特的文化情懷。他仿佛不是生活在當代，而是生活在“舊學”時代中。他之所以能成為文史學界不可多得的通才式人物，一是他尊師、感恩，肯學、上進；二是他不分幫派，不講是非，無門戶之見；三是如他自己所說：“我和老師們交往有個優點，從來不會利用他們，學風正。不搞自己的事情，就是把他們的東西學到手，推出來。”

2022年10月26日晚，收藏界的“魁奇之士”王貴忱仙逝，享年九十五歲。

（責任編輯/侯文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