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生于亂世,兩歲喪母,由白俄羅斯養母撫育長大,因此練就了扎實的俄語“童子功”;戰亂中,她走到抗日前線,親歷了徐州會戰、武漢會戰等重大歷史事件,懷著強烈的憂患意識,用手中的筆悲憤地記錄著民族之殤;她也曾與蘇聯著名記者卡爾曼一同訪問延安,留下珍貴的歷史記錄。她是張郁廉,與蕭紅、蕭軍、端木蕻良等三十九人一起被《大公報》列入“東北作家群”,被中國現代新聞通訊事業的開創者蕭同茲稱為“中國新聞史上第一位采訪戰地新聞的女記者”。
前半生,她迎風舞蹈,裙裾飛揚在滿目瘡痍中;后半生,她漂泊臺灣,在畫壇灑下一路幽香。如她的次子、雕塑家孫宇立所說:“母親原是一介平凡小女子,在動蕩的大時代,親歷悲歡離合、國破家亡的民族悲劇,在無奈的隨波逐流中掙扎求存,終于譜就她這一段不平凡的生命篇章。”
幼年喪母,與白俄羅斯養母結下緣分
1914年夏天,一名女嬰降生在哈爾濱中東鐵路局附屬醫院。年輕的父親是山東人,為了謀生闖蕩關外。因厭倦了離亂的生活,他希望家庭安定,能享受天倫之樂,為此,他給孩子取小名為“聚聚”,大名張玉蓮。
然而,事與愿違。聚聚兩歲多時,母親匆忙告別人世,那時,弟弟才出生不久。一邊是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一邊還要護送靈柩回山東安葬。旅程漫長,歸來無期。走投無路之際,父親決定把姐弟倆寄養出去。
一位親戚接走了弟弟,收養聚聚的,則是住在同一條街上的俄國鄰居阿里莫夫夫婦。那時,俄國正在東北修建中東鐵路,哈爾濱聚集了大量的俄國人。阿里莫夫是中東鐵路局的工程師,家境富裕,他們夫婦年過不惑,沒有孩子。
冥冥之中,仿佛自有天定,在這之前,女主人就和聚聚建立起了親密的關系。聚聚剛會走路時,阿里莫夫太太便經常帶著她到自家花園里玩。有一天下午,阿里莫夫太太忙著整理花園,不知何時,她發現一直跟在身后的聚聚不見了。四下尋找時,大水缸外露出的一雙穿紅鞋的小腳讓她大驚失色——聚聚栽進了水缸里。
聚聚已經窒息,阿里莫夫太太趕忙做人工呼吸,終于有驚無險。從此,對這個孩子,她更加地愛護起來。
在阿里莫夫家,聚聚有了新名字佐雅,意思是“生命”。俄國人習慣以全名稱呼,但因名字太長,小孩子很自然地縮短,她稱養父為“佳家”,稱養母為“瓦娃”。從此,在紫丁香芬芳彌漫的夏日清晨,當起晚了的佐雅穿著白色睡袍匆忙跑出來時,就會看到瓦娃在餐桌前和藹地向她招手:“來,我們等你呢!”
在養父母的愛與關懷中,佐雅被親情沐浴,安全而快樂。
作為白俄羅斯貴族,佳家和瓦娃都熱愛藝術,生活極富情趣。春天,瓦娃牽著佐雅的小手到草地上尋找二月蘭;夏天,她們去池塘邊聆聽蛙聲,給看到的每一朵花兒起名字,“阿霞的小眼兒”“老虎嘴花”“青蛙的眼淚”,瓦娃用詩意的想象不斷啟發、引導,讓佐雅體悟美、真實與自然。
為了培養佐雅的專注和耐心,瓦娃教她動手制作玩具。當佐雅在雞蛋殼上完成一幅幅圖畫時,瓦娃總是不忘及時贊賞。成長充滿自信,在圣誕節的盛會上,當佐雅身穿定制的淡粉色連衣裙被邀請上臺時,那種驚奇與興奮,幾十年后,她記憶猶新。
在她心中,瓦娃,就是她最親愛的媽媽。
可是,三年后,變故來了。一個陰沉的秋日,餐桌上氣氛凝重,養父母沉默著。良久,瓦娃用慣常的溫柔語調問:“佐雅,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旅行?”
養父母以友善的方式分手了,而生父已經再婚,在兩個家庭中,佐雅選擇了瓦娃。她們離開市區,來到哈爾濱郊區一處叫“懶漢屯”的地方,在這個偏僻之地,瓦娃一邊療愈傷痛,一邊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佐雅身上。在哈爾濱漫長的冬夜,那些不朽的童話故事,在瓦娃富于情感的朗讀中,都化作涓涓暖流,流進佐雅幼小的心靈。在畫畫、彈琴、唱歌以及普希金的動人詩句中,對于藝術,佐雅天然地熱愛起來。
轉眼到了入學年齡,盡管佐雅只會說俄語,但瓦娃還是決定送她讀中國的小學,“佐雅是中國人,必須接受正規的中國教育”。為了佐雅的學業和前途,她不惜做中國孟母,果斷搬遷。
1922年,瓦娃帶著八歲的佐雅住進哈爾濱商業區的東順祥大院,從此,佐雅有了同學和玩伴——大院主人孫家小兄妹。哥哥孫桂籍已讀六年級,“高不可攀,完全是個有抱負的‘愛國青年’”,這是他留給佐雅的第一印象。
在學校,佐雅的中文進步神速,很快便名列前茅。五年級時,她遇到了攔路虎,對歷史的朝代變換怎么也弄不清楚。在瓦娃的邀請下,孫桂籍每周來給她補習。那時,他已考入東省特別區法政大學預科班,并秘密參加了國民黨,投身革命。
在教與學之間,友誼逐漸建立。不久,佐雅考入東省特別區立第一女子中學。入學要登記名字,孫桂籍建議把“玉蓮”改成“郁廉”,他解釋說:“‘郁’有‘文采美盛’之意,‘廉’是清清白白的意思。”
這無疑是欣賞與贊美,少女張郁廉感到,孫桂籍開始“在乎”她。只是,一對青梅竹馬的少男少女怎么也沒有想到,他們結為終身伴侶時,雙雙已過而立之年。
因為,戰爭來了。
為求學,留下終生遺憾
1931年,十七歲的張郁廉初中畢業。在瓦娃的支持下,她遠赴天津就讀南開女中。她夢想著將來當一名醫生,濟世救人,報效國家。年少的她并未料到,瓦娃患有心臟病,以她的年紀,隨時可能失去生命。
到天津后,開學不到三周,九一八事變爆發了。家鄉淪陷,種種壞消息不斷傳來,張郁廉茫然無措。外面的世界動蕩不安,沒多久,槍聲在校園響起。
學校被迫停課,學生們被疏散到火車站。家鄉回不去了,張郁廉決定到北平讀私立慕貞女中。一來,慕貞女中可以住校;二來,北平還有孫桂籍,他在北大商學院就讀。可是,遠離親人,每個人都自顧不暇。住在慕貞女中的宿舍里,聽著城外火車駛過的隆隆聲,張郁廉的思緒常常會回到哈爾濱,瓦娃和家人不時入夢。醒來時,淚水已浸濕枕頭。
在對家鄉的擔憂中,張郁廉努力適應著新學校,埋頭苦讀。欣慰的是,她的各科成績始終遙遙領先。她畫的畫,就懸掛在學校會客室的墻壁上,那是全班的榮耀。每逢大家夸贊時,她就會更加思念帶領她走進藝術殿堂的瓦娃。
1933年冬天,不幸的消息傳來,瓦娃因心臟病突然去世,張郁廉悲慟欲絕。那時,日本人已經在東北建立了偽滿政權,那里生靈涂炭,民不聊生。不顧危險,她連夜趕回哈爾濱,在東順祥大院那間住過的屋子里,她哭喊著瓦娃的名字。可是,沒有蹤影,沒有回聲。
瓦娃不在了,瓦娃的氣息又無處不在。風琴還擺在原來的位置,墻上掛著她喜歡的畫,就連墻角的圣母像前,小油燈依然散發著溫柔的光亮。
靈柩停在教堂,入殮前,張郁廉最后一次親吻瓦娃的額頭,熱淚不斷涌出,滴在瓦娃冰冷的臉上。神父勸她:“不要再哭了,讓她安心地走向天堂去吧!”
瓦娃被埋葬在哈爾濱的俄人墳場。伏在冰凍的墳土上,張郁廉再一次失聲痛哭。父親安慰她:“還有爹愛你、關心你呢!”
可是,張郁廉依然深深地自責,因為她的遠走,瓦娃在孤寂中過早離世,這成了她的終生遺憾。
十九歲,她永遠地失去了她的白俄羅斯母親。晚年時,張郁廉這樣回憶:“當我冷靜、仔細地回首一生遭際,深深感到,在寄養家庭度過的十多年,從懵懂無知的兩歲直到高中畢業,瓦娃的愛護和教育,在我人格形成的最重要階段何等珍貴。可以說,有今日的我,我這個人尚有可取之處,能受到子孫和朋友們的敬重,都是‘瓦娃’所賜。我之所以具有開朗、樂觀、進取的性格,主要因為我在充滿愛、關懷、鼓勵和欣賞的環境中成長。”
奔喪歸來,很長一段時間,張郁廉陷在自我封閉中。臨近畢業時,她不斷地勉勵自己:“未來操之在我,一定要堅強,要振作!”
1934年,她考入燕京大學醫學預科系。全班二十多位畢業生中,她是唯一被錄取的學生。
美麗的燕園充滿生機和希望,張郁廉逐漸走出傷痛。沒想到,課業的煩惱隨之而來。因她在慕貞女中讀書時,學校重文輕理,以致數理基礎差,學起來很吃力。大二時,她放棄學醫,轉入文學院教育系,副修新聞。
這一次,她不僅能輕松應對功課,還結交了許多摯友,其中一位就是周光瑚。十多年后,周光瑚以“韓素音”為筆名創作了自傳體小說《瑰寶》,被好萊塢改編成電影《生死戀》后,在西方世界轟動一時。
課余,張郁廉開始翻譯普希金的詩。那些熟悉的詩句,都是瓦娃教給她的,包括她的衣裙、手套、圍巾,也是當年離開哈爾濱時,瓦娃為她特別定做的。在燕大校園,她高貴的裝束頻頻贏得回頭率。可是,一想到國仇家恨,對日本侵略者的痛恨就無以復加。
1935年,“一二·九”運動爆發,張郁廉毅然走進了游行隊伍。途中,他們被軍警阻攔,一位同學手中的校旗被奪走。懷著滿腔怒火,張郁廉躍上一步,奪了回來。當晚,一名男同學來宿舍找她,自報家門后,對方說:“今晨看到你勇敢地奪回警察手中的校旗,實在敬佩,希望和你做個朋友!”
男同學的心思,張郁廉當然懂,可是,她的心里只有孫桂籍。那時,孫桂籍已在南京任職。似是心有靈犀,不久,孫桂籍從蘇聯出差歸來,他特意到燕大看望張郁廉,并送給她一枚用烏拉爾山石做的胸針。他們彼此心照不宣。
戰云籠罩,張郁廉牽掛著遠在哈爾濱的父親、繼母和弟弟們。日軍占領東北后,對知識分子實行嚴密的控制,為了她的安全,父親上報她“已死亡”,名字從戶籍上注銷。1937年暑假,她和父親相約到山東老家相聚。在海邊寧靜的小漁村里,她貪婪地享受著久違的親情。
七七事變爆發后,北平淪陷,張郁廉決定隨流亡學生一起到南京去。告別時,父親一再叮囑她:“女孩子家絕對不要到前線工作,一定要完成大學教育。”
在大時代的激流中,張郁廉被命運裹挾,“不到前線”這個承諾,她未能遵守。
戰火中,走上抗日前線
動蕩中,張郁廉在南京短暫停留,之后又輾轉到漢口。為了生活,她急需一份工作,適逢設在漢口的蘇聯塔斯通訊社分社需要人手,精通俄語且學過新聞的她順利被錄取。
1938年春天,日軍圍攻徐州,張郁廉被派往徐州戰區,協助蘇聯記者采訪。一路上,頭頂空襲不斷。到徐州后,旅館數次遭到轟炸。每個人都把生死置之度外,在槍林彈雨中,他們行進到了最前線。采訪完畢,旅長覃異之特意送給張郁廉一支小手槍,他的語氣里充滿欣賞:“你是到最前線我旅部的第一位女記者,使我敬佩。這支德制勃朗寧小手槍送給你,需要時拿來自衛。”
帶著這支小手槍,張郁廉繼續奔走在前線。臺兒莊大捷的消息傳來,她和同事立刻趕過去。硝煙尚未散盡,殘垣斷壁間,野狗穿梭著搶食尸體,種種慘狀不忍直視;隨后的徐州大突圍中,在日軍的低空轟炸中,他們晝伏夜行,每晚最少徒步十個小時,雙腳起滿了泡,直到二十一天后脫離危險時,人人蓬頭垢面,疲憊不堪。后來,張郁廉把這次經歷撰寫成《徐州最后的一瞥》,被收錄于重慶生活書店出版的《徐州突圍》一書。
經過這次考驗,張郁廉在新聞界聲名鵲起。回到漢口不久,她被調入塔斯社重慶分社。在那兒,她和蘇聯著名攝影記者羅曼·卡爾曼成為搭檔。此后,他們深入湘鄂前線、中條山戰區,用鏡頭和筆記錄著戰火中的種種。
在張郁廉的協助下,卡爾曼拍攝了大量照片,將自己的見聞寫成通訊發回蘇聯。當他在文中揭露侵華日軍在武漢會戰中大量使用毒氣彈時,全世界為之震驚。張郁廉把卡爾曼的文章翻譯成中文,以《揭破敵寇施放毒氣的陰謀》為題,發表在《新華日報》上。
在前線奔波幾個月后,張郁廉回到重慶時已是1938年底。有一天,她邂逅了在哈爾濱女中讀書時的同學、女作家蕭紅。在塔斯社院內,她們留影紀念,蕭紅剛剛經歷產子、孩子夭折的痛楚,照片上的她,神色憔悴。那張照片,張郁廉保存了半個多世紀。
在翻譯資料之余,張郁廉把一年來親歷的臺兒莊大捷、徐州大突圍、武漢撤退、湘鄂前線戰況、長沙大火等撰寫成文,以《在前線》為題連載于《中央日報》。通過手中的筆,她將戰爭的殘酷一一呈現,轟炸中逃難的無辜百姓牽動著人的心弦,兇殘狡詐的日本俘虜,激起了民眾對侵略者的無比痛恨。
在文中,她展現更多的,則是民族的不屈。比如,一位老婆婆,把僅有的一點米飯讓給女兵,并欣慰地看著她們吃下去:“你們打日本鬼子太辛苦了!”
一名剛剛傷愈的戰士獨自返回戰場,他興奮地說:“我的傷已經好了,所以現在趕回去殺日本鬼子,總得把他們殺凈,才算完!”
在字里行間,張郁廉傳遞著戰爭必勝的信念。
那時,正是國共合作期間,1939年5月,卡爾曼獲準赴延安采訪,張郁廉是他的專職翻譯。經過漫長而艱險的行程,他們終于到達西安,與八路軍西安辦事處取得聯系。
等待出發前,有一天,辦事處秘書長嚴樸前來拜訪,他有事相求。原來,他的夫人和三個女兒準備去延安,可是途中有國民黨設的檢查站,夫人和兩個年齡稍大的女兒可以扮成“八辦”的醫護人員,唯獨小女兒無法成行。他請求卡爾曼:“把我的女兒,作為你的女兒,請你把她帶到延安去,可以嗎?”
聽完張郁廉的翻譯后,卡爾曼連連擺手:“不行,不行!”
卡爾曼擔心的是相貌問題。張郁廉靈機一動,說:“不如讓我和卡爾曼先生扮成夫妻,如果他們說孩子不像外國娃娃,我可以說像我嘛!”
就這樣,嚴樸的小女兒隨他們一起向延安進發。車到檢查站,看完證件,國民黨軍官果然將疑惑的目光落到小女孩身上。不等發問,張郁廉先發制人:“卡爾曼先生是受蘇聯政府和國民政府所托,去延安拍攝抗戰電影。我是他的妻子,這是我倆的女兒,你看她長得像我,還是像我先生?”
對方再看小女孩,大眼睛,皮膚白皙,的確有幾分像“洋娃娃”,于是順利放行。
對張郁廉,卡爾曼大為佩服。到延安后,他們參觀八路軍醫院、戰時兒童保育院,受到毛澤東和羅瑞卿的接見。在延安的半個月,卡爾曼拍攝完成了紀錄片《毛澤東的工作一日》,留下了珍貴的歷史影像。
結束在中國的工作后,卡爾曼回到蘇聯。不久,張郁廉也離開蘇聯塔斯社,進入中央宣傳部國際宣傳處,以筆為槍,繼續抗日。1940年9月,《大公報》出版“九一八紀念特刊”,介紹“東北作家群”時,張郁廉和蕭紅、蕭軍等著名作家并列,成為其中之一。
卡爾曼也沒有忘記她,在給她的信中,他說:“常常,當我回想起在中國的種種情形時,我以偉大友誼和感激的心情想起您,并且告訴我的朋友們,關于一位勇敢、堅強、剛毅的中國姑娘張郁廉。我,一個蘇聯攝影及新聞記者,身處在你們美好的國家時,假若沒有您的協助,我的工作連百分之一也不可能完成。”
上司器重,工作繁忙而有意義,張郁廉意氣風發。1942年,得知燕大準備在成都復校時,為了實現父親“一定要完成大學教育”的心愿,她毅然辭職,準備復學。離開重慶前,她偶然遇到中央通訊社社長蕭同茲,蕭同茲對她說:“畢業后回重慶,歡迎你到中央社來工作!”
漂泊臺灣,書寫畫壇傳奇
1942年,二十八歲的張郁廉“回爐當學生”。就在此時,她接到繼母托人轉來的信,信中說,父親在日本人的統治下受盡折磨,因感染傷寒去世。
“多年來,我所看到的、聽到的、親身經歷的都是妻離子散或生離死別的人間大悲劇,而這些都是日本慘無人道的侵略戰爭所造成的!這血海仇恨永烙我心,中華兒女又豈敢稍忘?!”在抗戰最艱難的日子里,張郁廉讀完了第四年的大學課程。
畢業后,她回到重慶,正式加入中央通訊社。之所以到重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理由,青梅竹馬又志同道合的孫桂籍在那兒。他一直在等她。
1944年3月26日,經過血與火的洗禮,張郁廉和孫桂籍在租來的茅草房里組建了小家庭。棗紅色旗袍衣料、腳上的鞋子,都是好友韓素音從英國寄來的。那晚,朋友們散去后,想到多年來與日軍占領區的親人們音訊隔絕,兩個人忍不住相擁而泣。
這一年,她三十歲,他三十三歲,他們相識整整二十二年了。
新的生活總是孕育著新的希望,在艱難中,日本投降的喜訊傳來。為了慶祝抗戰勝利,中央社舉辦了一次盛大的舞會,社長蕭同茲邀請張郁廉跳了一支開場舞,贏得陣陣掌聲。
戰爭結束后,孫桂籍放棄外交部的工作,回東北服務桑梓,先后在旅順、沈陽、長春擔任市長。張郁廉夫唱婦隨,一同前往。
隨著國共戰事升級,1949年5月,在國民政府的催促下,張郁廉跟隨丈夫登上去往臺灣的飛機。兩個孩子,手里牽一個,懷里抱一個。走出機場,只見公路旁的椰子樹和棕櫚樹隨風搖曳,頗有些異域風情。可是,他們無心欣賞,漂泊異鄉,未來迷茫,心中只有酸澀。
當時的臺灣,風雨飄搖,物質匱乏,盡管居無定所,但張郁廉依然樂觀開朗,越是逆境,她越是堅忍。在確定此次背井離鄉不是暫時、短期的之后,她拜國畫家黃君璧為師,從此走進了藝術的世界。
經濟窘迫,居住環境簡陋,一張放在榻榻米上的四方木桌,既是餐桌,也是孩子們的課桌,還是孫桂籍的辦公桌,只有夜深人靜時,才是她的畫桌。
1957年,張郁廉發起成立了臺灣第一個婦女畫會——拾趣畫會。她和畫友們開畫展,捐資救災,被新聞界贊譽為“把藝術帶進家庭,有轉移社會風氣之功”。
畫有所成時,在老師黃君璧的鼓勵下,她先后舉辦了兩次個人畫展。作品展出時,于右任、葉公超等著名人士紛紛為她題詞,令她倍感榮幸。
1963年,張郁廉參加了臺灣第二屆美術展覽,在六百多人的參展者中,她名列第二。頒獎儀式上,時任“教育部部長”的羅云平出席,他與孫桂籍是舊識,見到張郁廉時,他意外又欣喜:“大嫂!怎么會是你呢?”
在臺灣畫壇,張郁廉聲譽日隆。然而,她始終牽掛著海峽的那頭。她在臺灣銀行資料室供職,從世界各地的中英文報刊中,細心捕捉著大陸的消息。年齒漸長,她越來越懷念童年,懷念她的白俄羅斯母親瓦娃。帶著孩子們露營時,她準備的最拿手的食物,總是瓦娃教她做的俄國炸包子;散步于林間,她總會隨手折下一朵小紫藍色的花別在胸前,那是瓦娃最喜歡的顏色。
塵封的記憶涌上心頭,有喜悅,也有落寞。她渴望著,像她的小名“聚聚”一樣,兩岸也有和平,有團聚。
可是命運啊,總是無情。1976年,丈夫孫桂籍應邀參加一個討論會,起身發言時,心臟病突發,與世長辭,沒有留下任何話語。悲痛難言,張郁廉告訴自己:“要堅強愉快地活下去!”
她在案頭寫下八個字自勉: 簡單、有序、美觀、自然。在隨身帶著的筆記本上,她記錄著一生的美好與傷痛。孫桂籍去世十一年之后,她為他寫下一封寄往天堂的信,堅貞與思念躍然紙上:“誰說過,時間會醫治痛苦,它能夠無情地把活生生的美滿幸福的日子變成記憶,進而殘酷沖刷,使之模糊,終竟消失。但是,孫,這只是安慰人的假話,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依然堅如磐石,無法稍移。”
他們渴盼祖國統一。1990年,闊別四十年之后,張郁廉回到大陸探親,在北京,在哈爾濱,她找尋著自己的成長記憶。青山依舊,白云悠悠,站在瓦娃的墓前,她忍不住熱淚長流。
瓦娃,永遠是她心目中最偉大的母親。
晚年時,張郁廉移居美國,畫山水速寫之余,她朗誦俄文詩,高唱俄文歌,以此自娛。舊金山的初夏,當小小的黃褐色蝴蝶在草地上盤旋時,她仿佛看到許多年前瓦娃牽著她的小手漫步在哈爾濱郊區的草地上。
2010年5月12日,九十六歲的張郁廉在睡夢中離世。此前,在家庭分享會上,她留下了最后的心愿:“一家人團團圓圓、平平安安,不要再有戰爭了。”
一生不忘憂國,傳奇永不落幕。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