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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寄北

2024-01-01 00:00:00李修文
花城 2024年5期

薩達姆被送上絞刑架的第二天,通州,乃至整個北京,都下著很大的雪。我還記得,中午,當我離開打零工的超市,去給小丹東送飯的時候,大雪已經將路邊的報刊亭徹底掩蓋住了,但從報刊亭里傳來的叫賣聲,還不停在濕滑難行的小街上回響:“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看看薩達姆,終究沒法活……”那個賣報紙的河南人,從前是唱豫劇的,不光能把報紙上的新聞編成順口溜,還能編成戲詞兒,再唱出來。但那天的天氣實在是太冷了,他顯然沒了唱新聞的勁頭,只是機械地、沮喪地將那順口溜喊完了一遍,再喊一遍:“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看看薩達姆,終究沒法活……”實話說,舉目四望,我也忍不住沮喪透頂:因為一直在拆遷,街道和店鋪,小工廠和城中村,全都被拆得七零八落,即使大雪紛飛,也遮掩不住它們在漫天雪霧里顯露出來的巨大凄涼。再往前走,排水溝的味道、殘存的菜市場里散發出來的腐爛味道,直沖每個人的鼻子,人們紛紛繞路,之前的路卻都被斷壁殘垣給阻隔和淹沒了。所以,別的人也好,我也好,要想往前走,就只好貓著腰,在滿地的腌臜與污濁里找出一條路來,一個個地,看上去,就像是古代戰場上一場屠戮之后僥幸活下來的人,遠遠地,你張望著我,我張望著你,但我們都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當我貓著腰,穿過了幾條早已傾塌的巷子,我和小丹東棲身的那座廢棄的動物園已經遙遙在望的時候,沒想到,偏偏這時,小丹東不知道在哪里大聲叫喚了起來。一開始,我懷疑我聽錯了,站在雪霧里朝四下里看了一會,終于聽明白了。沒有錯,那就是小丹東的叫喚聲,而且,它一定是遭了什么難,要不然,就算借它十個膽子,它也不敢這么大聲去叫喚。剎那之間,我的心驟然一緊,豎起耳朵,總算聽清楚了小丹東所在的方向,之后,一秒鐘都不敢耽擱,狂奔著,跑過五金配件一條街,再跑過搬空了的貨運站和屠宰場,最后,在“最可愛”大歌廳的門口,我總算見到了它。它被綁縛在歌廳門前的一根水泥做的羅馬柱上,直立著,全身上下被幾根鐵絲綁得死死的,一點也不能動彈,盡管如此,它的身體還是在止不住地打著戰,我知道,那是凍的,也是疼的。只要它膽敢動彈一下,從破敗的羅馬柱里伸出來的幾截鋼筋,就會持續不斷地刺戳著它的身體。幸虧,隔了老遠,它也聞到了我的味道,這才大聲叫喚起來,這才將我帶到它的身邊,現在,一見到我,它像是要哭出來,卻止住了,像是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只敢偷偷看我。當我也去看它,它又慌忙地低下了頭,而它的身上,正在被飛揚的雪片覆蓋,全身上下,正在變得越來越白,越來越白。

我當然什么都不管了,沖上前,自顧自地去解開綁在小丹東身上的鐵絲,到了這時候,一下子,它的眼眶變得濕漉漉的,見我沒有呵斥它,它這才忍不住了,低低地,委屈地抽泣了起來。“閉嘴!”我當然要呵斥它,“趕緊地,給我閉嘴!”話未落音,它便乖乖聽話,忍住了抽泣,再一閉眼,將剛要滴落出來的眼淚硬生生憋了回去。“喲,這話兒是怎么說的——”我正好將小丹東身上的鐵絲完全解開,扔在雪地里,再拉著它,就要奪路跑掉,“最可愛”大歌廳的門開了,它的老板,紅總,腳踩著一雙棉拖鞋,從厚重的門簾里閃出了身。只見她,滿身都被貂皮給裹緊了,連臉都被裹得死死的,卻還在抽著煙,煙霧一縷縷鉆出貂皮,繚繞在她的頭頂。她明明是個東北人,可能來北京的年頭長了,口口聲聲,說的都是北京話:“偷吃了我那么多東西,可倒好,連聲兒招呼都不打,就想撒丫子跑路?這,怕是不成吧?”

原來如此。我先是逼視了一眼小丹東,再問紅總:“它偷吃了你什么?”

“果盤,好幾份兒呢!”紅總吐出一連串煙圈,“對了,客人點的生日蛋糕,也被它吃得一點兒都沒剩下——我這兒可是有證人,抓它也是抓的現行!”

我笑起來:“你的證人,都是你手底下的人吧?”

頓時,紅總做出一副要翻臉的樣子,一指小丹東,沖我嚷嚷著:“馬豆芽,聽這意思,你是想耍賴嘍?得,我跟你把話放這兒,今兒這事兒,你要是敢耍賴,它就從我這地界兒上走不出去!”

見我呆愣著,她又對著小丹東努了努嘴巴:“不信我的證人也沒關系,要不,你讓它自己開口說說試試?”

我還是笑著,這一次,是被她氣笑的:“它一只猴子……怎么開口?”

“這不結了嗎?”紅總一扔煙蒂,徑直盯著我,“這么說吧馬豆芽,你也好,它也好,今兒非得給我個說法兒不可!當然了,你可以麻利兒地走,但是它不能走——”

我終究不死心,想了想,再問她:“……它吃的果盤,還有蛋糕,都是你的客人吃剩下的吧?”

紅總大概早就知道我會這么問,又對小丹東努起了嘴巴:“你還是讓它自己說說唄!”

事已至此,我也沒別的法子了,只好橫下心來,直直地盯著她:“那,要賠多少錢?”

“一千。”實際上,紅總早就在等著我問她,痛快地告訴我,“少了一千,還是那句話,它從我這地界兒上走不出去。”

“在你這兒當服務員的話……”既然如此,我先是看了一眼小丹東,顯然,它冷得厲害,上下牙都在打戰,卻怕被我知道,故意地離開我一小段距離,想看我,又不敢看我,我便回過頭去,對著紅總繼續問,“在你這兒當服務員的話,多長時間能掙到一千?”

“哎喲,那可就得看你能提供什么服務了。”紅總自然沒想到我打算留下,去給她當服務員,吃了一驚,又嘆了一口氣,“馬豆芽呀馬豆芽,我他媽的,可算是納了悶兒了,我勸你好多回,到我這兒來上班兒,你從來都沒啥好臉色,到了了,一只猴子,既不是你爹,又不是你媽,你倒是要來我這兒了,為了個啥呀你倒是給我說說看!”

我還是笑著,示意小丹東可以先走了,再經過她,掀開了掛在“最可愛”大歌廳門口的門簾,二話不說朝里走,又回頭告訴她:“說好了,我只當服務員。”

盡管如此,小丹東也死活都不肯離開我,自顧自地回到那座廢棄的小型動物園里去——那天,夜幕降臨之后,雪下得更大了,雪片們隨風翻卷,直撲所有的屋頂和道路,愈加讓行走在世間的人們顯得徒勞與可憐。這場大雪,像是在為一只從天而降的巨大怪物打前站,說話間,那怪物便要穿透雪幕,叼起世上的一切,再狠狠砸下,一再摔打,一再讓滿目的徒勞與可憐絕無反抗之力。然而,即便如此,“最可愛”大歌廳里還是塞滿了客人,音樂聲和干杯聲,嘔吐的聲音和呵斥陪唱姑娘的聲音,從每一個包房里傳出來,直叫人心生疑惑:此地哪里像是一片漫無邊際的拆遷區?此地難道不是宇宙的中心嗎?昏暗的走廊里,不時有醉鬼們追逐著陪唱姑娘往前瘋跑,其中的一個,認錯了人,將我當成了陪唱姑娘,一把就要把我拉扯過去,我都快被嚇死了。一個激靈之后,我迅速蹲伏在地,躲過了對方。對方趔趄著倒地,一頭砸在種著搖錢樹的花盆上,這才沒再糾纏我;接下來,又有別的醉鬼要撲向我,我嚇得臉都白了,趕緊逃進衛生間。哪知道,剛逃進去,我就聽見一扇擋板的背后傳來了男女交歡的聲音,那女的,一邊哇哇叫著,一邊告訴那男的,某某商場的鐘表專柜里,有一塊表,就別提她有多喜歡了。我聽得面紅耳赤,卻又不敢回走廊里去,只好大聲咳嗽著,擰開了面前的水龍頭,那對男女卻根本沒把我的動靜當回事,當那男的一口答應了去買那塊表之后,那女的,叫得更兇了。

也就是在這時候,為了將尷尬對付過去,我輕輕地打開窗戶,將屋外的冷風和雪片放進來。結果,窗戶一開,我就看見了小丹東,不遠不近,它就蹲伏在屠宰場里的一段鐵皮樓梯上,正好與我持平。一見到我,可能是以為我在招呼它,它一抖身上的雪,就要朝著我躥過來,我慌忙伸出手去制止它,它才戛然止步,再等著我接下來的命令。見它這個樣子,我當然氣急,短短的時間之內,就在心底里罵了它好幾十遍,可是,我又不敢大聲跟它說話,只好一個勁兒地擺手,再伸出手指,指向動物園的方向,意思是,我的小祖宗,你就別在這兒跟我耗著啦,趕緊地、一刻也不要停地滾回動物園里去吧!再不回去,你就得凍死在這漫天大雪當中啦!這個小祖宗,卻不聽我的話,朝著動物園的方向,張望了一陣子,最后,卻是定定地站住,意思是,我不走,它就也不走。這一切,都像極了我認識它的第一天——從南方一家藝校的黃梅戲班畢業之后,為了當演員,我來到北京,住進了通州,一邊在一家影視學校的成人班里做走讀生,一邊終日去各種劇組里見組找機會,盡管也曾被不少演員和副導演許諾過、糾纏過,但是,一年下來,我還是沒能得到任何角色,漸漸地,我就到了身無分文的地步。面對如此境地,我倒是沒有什么可埋怨的,自小我就父母雙亡,之前讀藝校的錢也全是靠自己打零工掙出來的,大不了,我就再去找地方打零工,誰叫我,心氣兒一直都超過了我的身高呢?再挺一挺,說不定我就挺成了在北影廠門口被人發掘出來的周迅呢?于是,我說到做到,就此開始四處打零工,就此,又在北京硬挺了一年。這一年,雖說我也跑上了幾回龍套,可是,那些我能演上的超過十句臺詞的角色,還是不知道在哪里。好在是,經過一個跑組小姐妹的介紹,在通州,我得到了一份穩定的工作,去一家小型動物園里當飼養員,還包吃包住,這下子,我又咬著牙告訴自己,我還得在通州,在北京,繼續硬挺下去。

說起我的這份工作,其實還是小丹東給我的。來到動物園應聘的那一天,原本,沿著各種籠子前的那條荒草路往前走,看到了緊緊扒著鐵柵欄的老虎和白狼,又聽見了獅子和火烈鳥不時發出的吼叫聲,我的膽子快被它們嚇破,早早就萌生了退意,沒想到的是,我卻被小丹東給看上了——大概是因為我剛進園子的時候,它正孤零零地坐在一棵香樟樹上,像個走丟了的孩子一般,既不攀爬,也不張望,只是安安靜靜地坐著,看著我打樹底下走過去。怎么說呢?就在一轉眼的工夫里,我的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給戳中了,想來想去,那戳中我的,只能是它的眼睛,它的那雙眼睛里,就算沒有眼淚,也像是有眼淚的樣子,叫人看過之后,心里也濕濕的,所以,我都走過那棵香樟樹了,還是小跑回來,將吃了一半的一小塊蛋糕遞給了它,對,那天恰好是我的生日,我省下了飯錢,給自己買了一塊巴掌大的生日蛋糕。起初,它愣怔了一下,見我沖著它笑,它猶豫了片刻,將蛋糕接過去,眼睛里就真真切切地涌出了眼淚,再往后,它從香樟樹上跳了下來,一路跟著我朝前走,有好幾回,我沖它擺手,叫它不要再跟著我,它卻根本不聽我的,每回我一駐足轉身,它便也慌亂地止了步,淚汪汪地看著我,再接著尾隨我,我只好遂了它的意,讓它跟著我去見老板,這才知道,跟著我的這只猴子,產自東南亞的婆羅洲島,但來到中國之后,最早的落腳地,卻是遼寧丹東,所以,它的名字,就叫作小丹東。對于它,老板怎么也想不通的是,自打它被買進這個園子,吃得也少,睡得也少,膽子還小得很,成天躲著飼養員,甚至躲著所有人,好端端的一只名貴猴子,成天一副不想活的樣子,這可如何是好?那個名叫王宏利的老板,都快愁死了;現在,這家伙既然這么喜歡我,愿意跟著我,豈不是天大的好事嗎?所以,三兩句之后,老板王宏利就敲定了我的工作和包吃包住。我此后的工作,就是給小丹東當飼養員。哪知道,當我離開動物園,準備回到之前的住處去搬行李的時候,都快出園子大門了,小丹東還是一步不離地跟著我,我再對它擺手,叫它回去,它卻定定地站著,像是跟我說,我去哪,它也要去哪。

好吧,還是說回“最可愛”大歌廳來吧。都快半夜兩點了,客人和陪唱的姑娘們才算散盡,我和別的服務員一起,收拾好了包房里的殘羹冷炙,清洗了好幾遍衛生間和走廊,又拒絕了四五回紅總要我下海去做陪唱姑娘的提議,這才踏上回動物園的路。之前,不管小丹東有多么不愿意,我站在衛生間的窗戶邊,順手撿起一個不知道被誰丟掉的化妝盒,朝它砸過去。見我真的動了怒,它才悻悻地、委屈地朝著動物園慢慢走回去,而我,卻并不會覺得多么對不住它,只因為,這一晚下來,我也攢了不少吃的喝的,再過一會,等我見到它,說什么都得把它給喂飽了,一口都不許剩下。結果,我剛剛走進動物園早已垮塌的大門,正要路過一面矗立在黑松林邊的石碑,突然,一輛早就停在石碑邊的面包車亮起了燈。在刺目的燈光里,有兩個人影,從車上躥下來,也不說話,拉扯著我,就要把我塞進車里去——其實,當他們飛奔到我身前,我便認出了他們,這兩個人,是“最可愛”大歌廳的客人,早早就看中了我,還動了粗,非要把我拽進他們的包房里去,我說什么都不肯,又是喊,又是叫,他們才算作罷,誰能想到,他們早就打聽清楚了我的行蹤,在這里等著我呢?我當然也不會坐以待斃。和在歌廳里的時候一樣,我扯起嗓子,又是喊,又是叫,指望著小丹東聽見我的呼救,哪怕它只是個猴子,膽子還小得可憐,但只要弄出點動靜來,挾持著我的這兩個人也不會就這么膽大妄為下去吧?可是,小丹東就像睡死過去了,我一邊快被那兩個人徹底控制住,一邊死死地盯著眼前的荒草路朝前看,眼前卻除了雪,還是雪,沒有任何救星,我只能自己救自己。所以,我瞅了個空子,將手伸向自己的挎包,掏出一把常年都攜帶著的水果刀,一點都沒猶豫,朝向一只手臂,狠狠刺了下去;緊接著,一聲慘叫響起,我被扔在了雪地里,再看那兩個人,其中一個,抱住自己的手臂,還是不死心,仍要朝我奔來,我也并不退讓,站起身,手持著水果刀,瘋婆子一般,也不說話,冷冷地看著對方,終于,那兩個人愣怔了片刻,掉轉頭去,上了面包車,再發動它,一溜煙地跑遠了。

“……你咋就這么(尸從)呢?”實際上,我早就知道,小丹東并沒有睡死,它就藏在石碑背后的黑松林里——它熟悉我的氣味,其實,我也熟悉它的氣味。在雪地里喘息了好一陣子之后,看著面包車的車燈徹底在夜幕里消失之后,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我對著那塊石碑叫嚷起來:“你說,你咋就這么(尸從)?”

而它,也總算從石碑背后現了身,又像是快哭出來了一般,看看我,再低下頭去。好半天之后,見我一直逼視著它,它也知道自己躲不過去,只好怯生生地動了動嘴唇,就像是在跟我說:“……對不起。”

這么一來,我的心也軟了,紅著眼圈,走過去,摟住它的肩膀,告訴它:“你要是再不管我,就沒人管我啦……”

毫無疑問,它聽明白了我的話,還是怯生生地,朝我靠過來,貼緊了我,又動了動嘴唇,像是在跟我說:“……我管你。”

關于動物園門口的那塊石碑,實際上,它是一塊詩碑——動物園的前身,叫作“中華詩詞園”,由當地村支書的弟弟所建,之所以要建起它來,當然不是為了弘揚什么傳統文化,無非是立下個圈地的名頭而已,所以,好幾年下來,遼闊的地界上,除了二十多塊石碑,別的什么都沒有。那些石碑的碑身上,刻的都是古代詩詞,就譬如門口的那一塊,刻下的是李商隱的《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按照村支書和他弟弟的說法,未來,他們將加大投資力度,圍繞這二十多塊石碑來建造主題景點,刻了《夜雨寄北》的那塊石碑周圍,會以愛情為主題;更遠一點,刻了王昌齡的《芙蓉樓送辛漸》的那塊石碑周圍,會以友誼為主題。只是,好幾年過去,村支書和他弟弟嘴巴里所說的景點們,一個也沒建起來,這兄弟倆,卻因為買兇殺人,雙雙被判了無期徒刑。然后,這塊地就被那個叫王宏利的男人接了盤。最早的時候,他來通州,是為了畫畫的,后來,他開起了畫廊,恰好遇到一批住在通州的畫家正被國外買家所激賞,他趕上了風口,掙到了不少錢。說到底,他算不上一個什么生意人,卻被當地人說服,幾乎花掉所有的錢,還借了不少錢,將那“中華詩詞園”改建成了一座動物園,為的也是保住這塊地皮。

動物園自打開業,就沒來過幾個游客,王宏利也就日復一日地債臺高筑了起來,而他還得將這一攤子事拼命撐住,最后,還是在當地人的勸說之下,他借起了高利貸,又連利息都還不上,事情就變得越來越無法收場了。信貸公司起訴了他,法院最終判定,動物園歸了高利貸公司。我還記得,法院和信貸公司的人一起來動物園執行判決的那一天,王宏利早就喝得酩酊大醉,哭喊著,阻擋著,死活不讓對方的車開進動物園,哪知道,對方的車直接將他撞倒在地,再揚長前去,兩分鐘后,王宏利踉蹌著起了身,竟然一頭撞在了石碑上,我和小丹東,還有別的飼養員們,狂奔著跑向他,想要將他攙起來,可是,我們還沒靠近他,他便又掙扎著起了身,再一回將頭撞向石碑,霎時之間,石碑上便濺滿了他的血,等我們跑到他身邊,他已經只剩下最后一口氣了。這血沫橫飛的一幕,將所有人都嚇壞了,更將小丹東嚇壞了。站在我身邊,它壓根都不敢睜開眼睛,嘴巴里,喉嚨里,卻一直都在發出低低的嗚咽之聲,沒過多大一會,我的衣角就濕了,我知道,那是被小丹東的眼淚打濕的。如此種種,又像極了它被逼著跟我分開的那一天——王宏利死后沒多久,高利貸公司的人就開始將動物園里的各種動物變賣到南方去,小丹東自然也在其中。它走的那天早上,我壓根就沒敢送它,遠遠地看著它被押送上車,又一再回頭,想找見我在哪里,我卻躲在荒草叢里沒敢出來,之后,一口氣,沿著橫穿過動物園的那條廢棄的鐵路,漫無目的地、不要命地朝前跑,跑累了,我就歇一會,歇完了,我再接著跑,一直跑了整整一個上午,當我估摸著裝著小丹東它們的大卡車只怕都已經過了保定的時候,這才往回走,卻絲毫沒想到,當我走到那塊刻著《夜雨寄北》的石碑之下,一股熟悉的氣味,又被我聞到了,頓時,我如遭電擊,迅速回頭,這才看見,小丹東正瑟縮著從石碑背后探出它的身體來,天知道它是怎么突破重圍跑回來的。又或者,大卡車還沒開出動物園,它便偷偷跳下了車,在黑松林里躲藏了起來?管它呢,它反正又開不了口說不了話,我只管飛奔出去,抱住了它,而它的嘴巴里,喉嚨里,一直都在發出低低的嗚咽之聲,沒過多久,我的衣角,就被它的眼淚打濕了。

好吧,接下來,就讓我和小丹東相依為命吧。也是巧得很,小丹東留下來之后不久,高利貸公司的老板就遭到報應,得了癌癥,哪怕明明知道那只值錢的猴子和它的飼養員都還賴在動物園里沒有走,竟然也沒讓人來將我們趕走,我和小丹東便一天天在這里住了下來。我們兩個唯一的困擾,就是窮,是那種餓肚子的窮。有一回,我從通州去北京城里見組,回來的路上,一下子就餓暈在了公共汽車站里。倒是也沒關系,大不了,我就再去打零工。短短的時間之內,商場和超市也好,小餐館和熟食店也罷,我全都打了一遍零工,倒不是我這人對那些工作沒有常性,而是因為無休無止的拆遷。往往是,我還沒待上幾天,那些商場和超市,還有小餐館和熟食店,就都被拆掉了。所以,時不時地,我和小丹東還得要餓肚子,以至于,趁著沒人的時候,餓壞了的小丹東就跑進“最可愛”大歌廳去翻撿一點吃的,卻被紅總的人抓了個現行,不過呢,還是那句話,沒關系,既然這是它的命,它就得受著,既然這是我的命,我也得受著。但即便如此,那天晚上,小丹東在看見我差點被人拽上面包車之后,還是覺得自己犯下了天大的錯,滿臉都是沮喪,滿臉都是對不住我的樣子,也不再往前走了,定定地站著,又死死地盯著石碑。“這么晚還不回去睡覺——”我多少有些不耐煩了,一回頭,沖它嚷著,“這一晚上,還嫌沒折騰夠嗎?”

突然,我想起了什么,再問它:“你……是想起了王總嗎?”

我說的王總,當然就是我和小丹東從前的老板,撞死在這塊石碑上的王宏利。小丹東就像是聽明白了我的話,竟然點了點頭,又動了動嘴唇:“……”

我伸出手去,指向那塊石碑:“你是怕我跟他一樣,撞死在這兒?”

“還是,你是怕我跟王總一樣,”停了停,我搭著它的肩膀,又瞎琢磨起來,“你怕我跟他一樣,被人打死在這兒?”

我的話一問出來,它的鼻子就動了動,可能是發酸了吧,接著,它的嘴唇又動了起來,嘴巴里,喉嚨里,一起發出短促的音節,只差一點,幾乎就要說出話來:“是!是!”

這下子,輪到我的鼻子發酸了,卻在厲聲呵斥著它:“想什么呢?我他媽才不會死在這兒呢!”

聽我這么說,它像是放了心,一絲笑意也從它的臉上浮泛出來。為了讓它心里更好過一點,我干脆掏出挎包里的水果刀,對著它晃來晃去:“放心吧,你姐姐我,還等著大紅大紫呢!”

“大紅大紫是啥意思你明白吧?”越說,我還越來了勁兒,“意思是,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還有,真要有那一天的話,我還要帶你出去旅游,去上海,去三亞,去韓國和美國,怎么樣?”

這么一來,小丹東才徹底對我放了心,下意識地對我連連點頭,就好像,我大紅大紫的那一天真的就指日可待了。但是,當我吆喝著它,趕緊朝我的宿舍里走的時候,它卻還是駐足不前,抬起左前肢,指著那塊石碑,嘴巴里,喉嚨里,突然就嗚嗚呀呀了起來。我看看石碑,再看看它,琢磨了好一陣子,才猜測著去問它:“……不是吧?你要我教你背詩?”

它的手一把攥緊了我,認真地點了個頭:“……”

“為什么呀?”多多少少,我覺得匪夷所思,“你腦子沒毛病吧?”

它卻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拽著我,再指向那首《夜雨寄北》的第一句,嘴巴里,喉嚨里,那嗚嗚呀呀的聲音越來越急切。沒法子,我也只好聽它的,沒好氣地大聲對它吼起來:“你聽好了,君問歸期未有期……”

那天晚上,原本,我睡得死沉死沉的,天快亮的時候,一陣奇怪的聲響卻老是在我的耳朵邊上持續響起來,不由得我不惺忪著睜開眼睛,一眼就看見,我床邊的那張破爛沙發上,小丹東一直端坐著,還在一句一句地背詩,那張沙發,其實是自打動物園垮掉之后它每晚睡覺的地方。“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這家伙,怎么一點都不困呢?剛剛吃力地背完前兩句,卻卡在了后兩句上,它的腦子一向好使,應該不是想不起來那后兩句,而是發音太難了,就像有一塊石頭,堵住了它的嘴巴和喉嚨。這下子,它簡直被那后兩句給急死了,抓耳撓腮地,看看我,又不敢打擾我,只好再背回去前兩句。“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我也是服了它,反正沒法子再睡著了,我干脆坐起身來,還是沒好氣地喊了一句:“何當共剪西窗燭!”它被我嚇了一跳,再害羞地笑起來,卻不再理會我,繼續去一字字、一句句地背,漸漸地,那字字句句就清晰和確切了起來,盡管旁人聽上去只怕還是覺得不明所以,甚至有些恐怖。小丹東發出的那些聲音,時而像是嗓子被割破了,時而又像一把生了銹的斧頭在砍著什么。這不,屋外的天色逐漸明亮起來的時候,一只鳥飛落到我宿舍的窗臺上,剛一落腳,就被小丹東背出來的詩嚇住了,嗚哇嗚哇地啼叫著,死命地拍打著翅膀,霎時就飛遠了。

那時的我并不知道,小丹東嘴巴里的這首《夜雨寄北》,很快就會成為我的救命稻草。我在“最可愛”大歌廳里做服務員還債的這些日子,實在太難熬了——越來越多的客人發現,這家歌廳里最漂亮的一個,不是那些陪唱姑娘,而是我,所以,來糾纏我的人就越來越多了,手拿著一大沓現金砸在我的眼前,叫我陪他們唱歌乃至睡覺的人也越來越多了。再加上,那紅總,在勸了我好多回就在她這里下海都無果之后,對我越來越沒好臉色,見到有人要對我用強,一點都不阻攔不說,常常還要挖苦不止:“明明是個婊子命,他媽的還非要拿自己當個公主身!”顯然,我不會服她這個氣,徑直問她:“婊子命,說的好像不是我吧?”如此一來,那些陪唱姑娘自然也就不會放過我了,一時故意將我撞倒在地,一時又三兩個一起將我按倒在客人的大腿上,最過分的是,有個姑娘,每回喝醉了都非要往我的身上吐。但是,這些我都能忍下來,要知道,日子盡管這么難熬,白天里,我卻還是會照舊帶上自己的簡歷,瘋狂地進城去見組。最叫人提心吊膽的,還是在歌廳打烊之后,那紅總早就將我住在哪里昭告給了她的客人們,所以,我回動物園的那條路,走起來就越來越難了。就像那天,天上還飄著大雪,下班之后,我貓著腰,正在一片廢墟里給自己找路,在一棵銀杏樹邊上,黑暗里,突然躥出一個人影,猝不及防地,就將我按壓在了雪地里,我知道大事不好了,趕緊去挎包里找水果刀,手都還沒伸出去,我的挎包就被對方扔出去了老遠,眼看著對方的臉離我的臉越來越近,濃重的酒氣直撲過來,我絕望地想要叫喊起來,結果,來不及叫一聲,我的嘴巴也被對方捂住了。就在天都快要塌下來的時候,遠遠地,幽幽地,傳來了一陣聲響,那聲響,像是一個人的嗓子被刀割破了,又像是一把生了銹的斧頭在砍著什么:“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頓時,對方被嚇得快丟了魂,四下里張望著大聲喊:“誰?他媽的是誰?”

之前,那陣聲響是從一道低矮的院墻邊上傳過來的,短短的工夫里,那聲音又從我和對方頭頂上傳下來:“……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這些含混而尖厲的聲音,只有我才能聽得懂,對于按壓著我的那個人來說,這突至的一幕,與一部恐怖片并沒什么兩樣,所以,他驚駭地住了手,抬頭往天上看,恰好,幾根銀杏樹的樹杈,伴隨著壓在樹杈上的雪,一起墜落下來,正砸在他的臉上。他終于撐不住了,慌忙起身,一刻不停地,撒腿狂奔著跑遠了,而我,卻繼續躺在雪地里,喘息著,并沒有起身,我知道,我的救星馬上就要來到我的身邊。果然,很快,小丹東就從銀杏樹的樹冠里下來了,一下來,又慌忙湊到我身邊,看我到底有沒有什么事情。“戲演得真好啊,”我還是沒起身,探出手去,搭在它的肩膀上,“乖乖,你才是個好演員!”

是啊,小丹東真的是個好演員——平日里,它的膽子那么小,不管見了誰,都是怯生生的,都像是矮人一頭,可是,每一回,后半夜里,在回動物園的路上,只要我遇見了什么不測之事,它的戲份便開始了。“最可愛”大歌廳斜對面的小飯館里,我被幾個人強拽著去喝酒,因為他們人數眾多,我和小丹東都拿他們沒辦法,可是,當它在廚房的屋頂上背起《夜雨寄北》,再不時伴以幾聲冷笑,要不了多久,廚子也好,老板也好,就全都被它嚇得魂飛魄散地要把店門關上了。之后,隨著它的演技越來越純熟,它的膽子,竟也越來越大了。那一回,在包房里,我將自己的挎包放在沙發上,正收拾茶幾上的果盤和煙灰缸,剛剛離開包房的客人,一個包工頭,重新闖進包房,朝我猛撲過來,二話不說,就要脫掉我的褲子。我拼盡全身力氣,蜷縮在地上,再死死地拽住茶幾,如此,對方將我拖拽到哪里,那茶幾也就跟著我被拖拽到了哪里。眼看著沒法得逞,對方暴怒著,劈頭就扇了我一巴掌,這一巴掌扇得太重了,我的整個腦袋都暈乎乎的,嘴角里也滲出了血絲,不得不放棄抵抗,躺在地上,再也無法動彈。對方見我再無還手之力,徑直坐到了我身上,撩起我的上衣,就要脫下我的胸罩,可是,他哪有這么容易得逞呢?猛然間,包房的窗戶被推開,小丹東從窗臺上躍下,跳進包房,再一把推開那包工頭,擋在了我的身前。昏暗的燈光下,我看見小丹東齜著牙,咧著嘴,怒視著對方,全不是怯生生的樣子,反倒活似一只從恐怖電影里跳出來的小小怪獸。

包工頭先是被驚嚇了一陣子,最終,卻沒被嚇住,加上又喝了不少酒,膽子比天大,他竟操起了煙灰缸,說話間,就要朝著小丹東砸過去。小丹東顯然沒有想到,身體一點點后退,兩只手卻還一直都在護著我,情急之下,它竟脫口而出,背起了《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你他媽的,這是在干什么?”包工頭愣了愣,又嗤笑起來,“你不是孫悟空嗎?怎么還演唐僧念起緊箍咒來啦?”

而小丹東仍然不知道如何是好,機械地、下意識地又背了一遍《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包工頭卻再也沒有耐心聽它背下去了,將煙灰缸朝小丹東的頭頂上砸去,一邊砸,還一邊怒吼著:“要你他媽給我演唐僧!要你他媽給我演唐僧!”

然而,那煙灰缸沒有砸中小丹東,卻砸中了我的臉,到了這時候,除了變成一只真正的怪獸,小丹東再也沒別的路可走了。它猛然離開我,奔到沙發邊,將手伸進我的挎包,掏出了水果刀,隨后,它臉上的表情,越來越憤怒,也越來越陰沉,毫不退讓地,一步步朝包工頭逼近了過去。包工頭的臉上顯然有了一絲懼色,卻還在嘴硬:“你他媽的,還想殺了我不成?”

“……它要是殺了人,”眼見得小丹東的刀快要抵住包工頭,我不得不去提醒他,“它要是殺了人,可是不會償命的。”

那天晚上,小丹東當然沒有殺人,最后的結果,終究還是那個膽大包天的包工頭落荒而逃了,但是,我在“最可愛”大歌廳的苦役,卻也因為那場打斗被格外加重了。包房里原本就破了口子的沙發,還有缺了角的玻璃茶幾和電視機,全都被紅總作了價,要我一并賠付,她一口咬定,這些都是我和小丹東在跟包工頭的打斗中造成的。好吧,沒關系,那就在這兒接著干吧,我倒是想看看,接下來,我和小丹東的命,到底會是什么樣的。說起來,我的命也沒那么差,一周之后,我的命就被改寫了,被改寫的起因,竟然是我當初在藝校里學過的黃梅戲。這天晚上,歌廳里來了一位豪客,安徽人,喝多之后,也不叫姑娘,吩咐下來說,他要找個人,男女都行,跟他一起唱黃梅戲選段《對花》。那些陪唱的姑娘當然不會唱,可對我來說,這一段我簡直會唱得不要不要的。所以,見他實在找不到人,正在包房里送果盤的我便拿起了話筒,跟他對唱。沒想到,我的歌聲一起,他就哭了,唱完一遍之后,他又要求再唱一遍,我便跟他又對唱了一遍,這一遍沒唱完,他哭得簡直稀里嘩啦,卻突然打開自己的手包,掏出厚厚一沓現金,不由分說地遞給我,說他不想再在這種地方見到我。我連聲推辭,他卻動了怒,威脅我,我要是不把這些錢收下,他就去派出所報案,說我涉嫌賣淫,讓他們來把我帶走。誰敢信呢?用北京話來說:這話兒是怎么說的來著呢?莫名其妙地,我就有了一大筆錢。之后,我先去找紅總還清了欠下的債,再悄悄回到包房外,隔著一小塊玻璃窗往里看,那位豪客,還在沙發上翻來滾去地哭。

好日子還在持續。僅僅就在第二天早上,我接到了一個小姐妹的電話,她叫我趕緊去密云一個村子里拍戲。是的,我沒聽錯,既不用見組,也不用試戲,而是直接去拍戲,其中原因,竟然也是因為我會唱黃梅戲。一位著名的導演,正在密云拍攝一部民國題材的電視劇,劇中有個角色,是軍閥的姨太太,這姨太太嫁給軍閥之前,是唱黃梅戲的,所以,這位著名導演,盼星星盼月亮一般,正等著我去救場呢!掛掉電話之后,我整個人都是蒙的,東看看,西看看,怎么也不肯相信這么大的好事落在了我頭上。“你掐掐我——”我興奮得嗓子都嘶啞了,對身邊的小丹東喊起來,“你快掐掐我,看看是不是真的!”

小丹東愣怔著,像是聽明白了我的意思,把手伸出來,卻又縮了回去。“掐呀!”我一把抓過它的手,放在我的胳膊上。但是,還不等它來掐,當它的手,它的毛發,一觸到我的皮膚,我就確信了那件天大的好事是千真萬確地落到我頭上了,這下子,我忍不住對著小丹東蹦跳起來:“……你姐姐我,弄不好,真的就要大紅大紫啦!”

當天下午,我就帶著小丹東去了密云的那個小村子。之前,我已經跟小姐妹打過好幾次電話,確認了村子里的空房多的是,有我住的地方,也有小丹東住的地方,我盡可以把小丹東帶過去,弄不好,對劇組里的人來說,也是個熱鬧。在去密云的公交車上,為了不讓小丹東嚇著別人,也不讓它被別人嚇著,一路上,我先是和它坐在了最后一排,又用一件衣服將它全身蓋得死死的,只露出一條縫來給它呼吸;這個小祖宗,是多么聽話啊,這一路,它都一動不動,哪怕車窗壞了,冷風颼颼地灌進車里來,它也不動彈一下,反倒透過那道縫,死死地盯著窗外去看。也是,這只產自婆羅洲島的猴子,什么時候見過這么多行人、立交橋和一座座高樓呢?車窗外,情侶們耳鬢廝磨,打工的人們蹲坐在一起吃盒飯,許多個家庭正在路邊的景點前照合影,而我,也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我的身邊,正端坐著我的小祖宗,這個曾經為了我,在歌廳包房拿起刀來的小祖宗。想著想著,我的心底里,便又是濕濕的,不自禁地,我貼緊了它,磨蹭著它,它也貼緊了我,磨蹭著我。

入夜之前,我趕到了劇組,小姐妹一直帶著妝在村口等我,一見到我,她便趕緊拉扯著我往拍攝現場跑,一邊跑,她再一邊告訴我,我只有半個小時的化妝時間,化完妝,導演就要拍我的戲份了。可是,小丹東怎么辦呢?我是不是要先找個地方把它安頓下來?小姐妹卻說,導演聽說我要帶一只猴子來,高興得很,也好奇得很,就想看看這只猴子長什么樣子呢!要知道,娛樂圈里,有一個影后級別的女演員,她養的寵物,也是一只猴子,除此之外,導演還沒聽說這圈里有第二個人養猴子的。好吧,導演既然這么說,我也只好聽他的,拉扯著小丹東,一起往現場跑去。其實,它根本就用不著我來拉扯,說起跑步,乃至飛檐走壁,我才不是它的個兒呢。到了現場,一切果然都如我的小姐妹所說,我也好,小丹東也好,都受到了導演的歡迎。隨后,導演叫我先去化妝,一會就拍我的戲,他還說,小丹東留給他就行了,他來好好觀察觀察小丹東,沒準,還能在咱們的劇里給小丹東也加上幾場戲。真能這樣的話,當然再好不過,我便聽從安排,趕緊去化妝。也不知道怎么了,小丹東見我要走,竟像是在生離死別一樣,轉瞬之間,它又變成了眼淚汪汪的那個它,伸出手臂,就要拉扯住我。這下子,我的心里也不落忍了,止住步子,摸了一把它的臉,再輕聲告訴它,要聽話,乖乖等著我,我去去就回。說罷了,我也顧不上什么了,掉頭就跑開,卻能依稀聽見導演哈哈笑起來的聲音:“這他媽的哪里是只猴兒啊,這明明就是個人啊!”接下來,我開始演戲,這是一場年輕的軍閥在戲班里為我贖身的戲,卻是毫無疑問的重場戲:從我的一場聲淚俱下的哭訴開始,到軍閥及其兄弟們與戲霸的械斗,再到我提刀自刎以明心志,直至最后,軍閥縱火燒掉了戲霸的莊園,跟我一起策馬遠去。可是,這么重的戲,我卻一點也沒掉鏈子,入戲快,演得也準,每一回,至多不超過三條,導演就讓我過了。

戲演到中間,稍微休息一下的時候,我大著膽子,來到導演身邊,想和他一起看看監視器里的回放,結果卻嚇了一跳。導演可能實在是太喜歡小丹東了,竟然讓它和自己并排坐著,正一起看回放。這可怎么使得?我正要去呵斥小丹東,讓它起身,千萬不要造次,再看小丹東,大概是剛剛才看過回放里的那個它從來沒見到過的我,哪怕自己只是一只猴子,應該也能想得出,它姐姐,我,正在為一段我們從來沒過過的日子開頭,而且,這是多么好的開頭啊!所以,它也興奮得不得了,騰地起身,滿臉都在笑,像當初一樣,嘴巴里,喉嚨里,發出了持續不斷的嗚嗚呀呀之聲。也是,我們已經逃出了生天,它也用不著再去背《夜雨寄北》了。沒想到的是,小丹東竟然一把拉住我,要我坐到它剛剛坐過的座椅上去,這可怎么使得,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坐到導演的身邊去。“你就聽它的嘛!”導演卻一點都不覺得過分,連連招手讓我挨著他坐下。等我坐下了,他卻沒讓我跟著他一起看回放,反倒一聲一聲地夸贊著小丹東:“這哪里是只猴兒,明明就是個人啊!”終了,我還是問了一句導演,我演得怎么樣。導演的心思,卻根本沒在我身上,滿眼里只有小丹東,而小丹東也格外乖巧,一見導演掏出一根煙來,它便趕緊拿起監視器旁的打火機遞了過去,導演稍一愣怔,先是對我說了一句:“演得好演得好——”又被小丹東逗得哈哈大笑起來。導演既然笑了,我也就跟著笑起來,還有小丹東,也跟著笑了起來。

然而,第二天的正午,變故就來了。我和小丹東,雖說是住在一戶人家的大炕上,但是暖氣燒得足,整個屋子里都是暖烘烘的,再加上整個白天都沒有我的戲份,我和小丹東,就蜷在大炕上一連睡了好幾個回籠覺,在偶爾迷迷糊糊著醒過來的時候,當我睜開眼睛,看著大炕邊的木窗,還有蓋在我身上的花花綠綠的被褥,滿心里,就被剎那間涌出來的巨大歡喜填滿了。沒有錯,我不在他處,我在安樂窩里,我在桃花源里。偏偏這時候,房門被敲響了,是我的小姐妹來了,我趕緊下了炕,去給她開門,再叫她進屋。不料,小姐妹卻死活也不進來,又將我拽出門去,當頭就給了我一個五雷轟頂的壞消息,她說,導演讓我走,不用再演這部戲了。一下子,我的腦袋就像那天在“最可愛”大歌廳里被人打了一般,蒙蒙的,好半天都轉不過彎來。“……為什么?”情急之下,我一把抓住小姐妹的衣領,“導演不是夸我演得好嗎?”

“實話說了吧,”小姐妹吐了一口煙圈,“你也可以不走。”

“什么意思?”我急得連心臟都怦怦狂跳起來,“到底什么意思?”

“導演看上你的猴子了。”小姐妹一扔煙蒂,“其實也不是導演看上了,是青姐看上了。”

我慌忙問:“哪個青姐?”

“影后啊,還有哪個青姐?”天氣太冷了,小姐妹直往自己的手上哈氣,“得過好幾個影后的那一個。”

“她自己不是有只猴子嗎?”我突然想起,房門還開著,小丹東只怕會聽見我們的話,趕緊將房門關緊,再壓低了聲音,將嘴巴湊到她的耳朵邊,“她……為什么還要我的?”

“她的那只,前不久剛死了,所以呢,導演想把你的這只買下來,送給她——”突然,小姐妹一臉不屑地問我,“馬豆芽,你就用不著跟我在這兒演了吧,你把猴子賣給導演,導演讓你演戲,錢掙了不說,說不定,導演還會給你加戲,怎么就虧著你啦?”

一時之間,我壓根說不出半句話來。

“別怪我沒提醒你,”小姐妹繼續跟我說,“導演馬上要拍他的第一部電影,想請青姐演女一號,你想想,你現在要是幫了導演,導演,還有青姐,以后得有多提攜你?”

“不行,我不賣……”盡管時間短促,當我透過門縫,看見小丹東早已下了炕,就在屋子里的正當中站著,再一臉焦急地盯著我看,很明顯,它已經聽明白了小姐妹來找我到底是所為何事,與此同時,我也下定了決心,告訴小姐妹,“我不賣,再說了,它也不是我的……它只是我的伴兒。”

“哎,我說馬豆芽,你可得想清楚了呀——”小姐妹仍然不肯相信我的回答,“榮華富貴,可都送到你眼前來了,現在不要,你將來可是別后悔啊!”

停了停,她又提醒我:“導演說了,等你一個小時,一個小時過了,你要是沒有回話給他的話,你就別在這兒待啦!”

“用不著一個小時,”我頂著西北風,深深吸了一口氣,先看看門縫里的小丹東,再回答她,“我們現在就走。”

于是,回到屋子里之后,我平靜地洗漱,平靜地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又平靜地鎖好那扇闊大的木門,再和小丹東一起往村子外面走。西北風越來越大,沿途的板栗樹們隨風搖晃,時不時地,就有殘存的、腐壞殆盡的板栗從樹上掉落下來,砸在我身上,也砸在小丹東身上。一路上,我都沒有說話,小丹東也一副自己做錯了什么的樣子,始終都沉默著,卻又怕我心里不好過。好不容易,它大著膽子,試探著往我身上磨蹭了一下,再迅疾地裝作無意地躲閃開,可是,我并沒有讓它躲閃開去,反而摟住了它,磨蹭著它。可能是之前被小姐妹叫出門去的時候穿得太單薄了,受了涼,我的額頭上,臉上,全都滾燙滾燙的,應該是發燒了,走起路來,漸漸地就開始深一腳淺一腳了。猛然間,我聽到一陣爆炸聲在不遠處的山梁間響起,隨后,慘叫聲,喊打喊殺聲,還有馬匹受驚的聲音,齊齊響了起來,我渾然不知發生了什么,茫然四顧之后,拽著小丹東爬上眼前的陡坡,這才看清,我剛剛離開的劇組正在拍戲,現場就在幾百米之外。罷了罷了,這一切,反正跟我也沒什么關系了,我也就不再旁觀,繼續往前趕路。但是,沒往前走幾步,莫名地,我卻遇見了自己——那個從對面匆匆跑來的,真的就是我自己,我知道,那個我,是在往拍攝現場里跑,我一把攔住了她,再跟她好說歹說,要她就此作罷,不要再去飛蛾撲火了,費了好半天口舌,她總算聽了我的,瞬間便消失不見。我接著往前走,真是要命啊,沒走兩步,另外一個我又飛奔而來,仍是要往拍攝現場里跑,我照樣攔住了她,再一回去勸說她,她卻根本不聽,我氣惱至極,一把將她推下了陡坡,她踉蹌了好幾步,才總算消失在了一小片板栗樹林里。幻覺,我攥緊小丹東的手,加快步子,幾乎是小跑起來,一邊跑,一邊對自己說,剛才的那些我,全都是幻覺,我得趕緊逃離這像個籠子一樣將我囚禁起來的是非之地。哪里知道,才跑出去幾十米遠,另一個我,遠遠地,又朝著我和小丹東跑過來了。

沒辦法,我只好停下,看看小丹東,再看看不遠處的拍攝現場和一道道蒼茫山梁,想了又想,還是對小丹東說:“……你就在這兒等著我,我去去……就回來。”

但是,小丹東卻像是早已知道,我這一去,弄不好,就會有天大的變故,一下子,它就哭了起來,又將我的衣角攥得死死的,嘴唇也動起來,意思是:“……別去,你別去。”

見我半天沒有回答它,見我還在執意盯著拍攝現場,它的心里,慌死了,嘴唇一遍遍動著,意思仍然是:“別去,你別去……”

而我,再三四顧之后,還是推開了它,也不再理會它,朝著拍攝現場就狂奔而去了。山路難行,腳下的沙石不停地崩塌,我摔倒了好幾回,還是堅持爬起來,接著往山底下跑,不過短短幾分鐘,我就跑到了拍攝現場,找到了導演所在的地方。導演一回頭,看見是我,多少有點吃驚,我卻喘著粗氣問他:“能不能……能不能讓我再演場戲?”

“行啊,”導演就好似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看看遠處的場景,再看看我,“但是,這可是場戰爭戲。”

“戰爭戲也演!”我接口就說,“哪怕跑龍套,也想演!”

如此,在導演的吩咐下,我便女扮男裝,穿好土匪的行頭,跑上戰場,去演那場血肉橫飛的戲——劇中的軍閥,一開始只是嘯聚山林的土匪。深深的戰壕里,我端著槍,在林立的工事和散落在各處的彈藥箱之間跳躍不止,也奔跑不止,子彈在我頭頂呼嘯而過,敵人也不停地從斜刺里沖殺出來,我卻像是被打了無數針雞血,嘴巴里胡亂嘶喊著,佛擋殺佛,魔擋殺魔,倏忽之間,就沖進了敵人的指揮所,卻遇到了頑抗反擊。眼看著身邊的兄弟一個個倒下,其中一個,在彌留之際,還拜托身邊的兄弟照顧好自己的父母,不由分說地,我便號啕著哭了起來。再往后,敵人的指揮所被我們順利攻下,我和兄弟們一鼓作氣,不要命地沖向了戰場上的制高點。在我們身邊,炸點不時被引爆,爆炸聲幾乎將我的耳朵震聾,好多條殘肢飛上半空,又在我眼前落下,不僅沒讓我害怕,反倒叫我的全身都被仇恨充滿,都快將牙齒咬碎。向著那制高點,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終于,我被子彈射中,趔趄著,倒在地上。一時之間,我只覺得頭暈目眩,全身都像虛脫了一般,但是,當我歪過頭去,看見一小片水洼里倒映出的自己,再看向天空和從我的身體上飛躍過去的眾兄弟,我知道,在這短短的一場戲里,我就像過了一輩子。

“還是舍不得不演戲吧?”這場戲剛結束,我還躺在地上,導演走了過來,低下頭問我。

我也直直地盯著他,跟他說:“……舍不得。”

還不等他繼續跟我說話,我便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了小丹東所在的山梁上:“它在那兒等著我呢……你們多去幾個人,免得它發作起來,把人給咬傷了。”

“怎么著?”導演倒是顯得有幾分詫異,“你不想再見它了?”

“送走吧,”我仍然直直地看著天空里不斷翻卷和奔涌的云團,“……不想再見了。”

之后的好幾年里,許多時候,我都會夢見小丹東被劇組的人送走的那一天。那天,天上飄灑著細碎的雪花,劇組里的武行們全都派上了用場,一個個地,躡手躡腳,不發一點聲息,齊齊奔著小丹東攀越過去。小丹東哪知道片刻之后就要身陷囹圄之中呢?遠遠地,我看見,它直立著,扶住一棵板栗樹,再踮起腳朝我所在的方向眺望著,過了一會,雪花迷了它的眼睛,它便不得不低下頭,伸出手去揉它們,等它揉完了,一抬頭,幾個武行已經出現在了它身前。就算隔了老遠,我一點也看不清它的臉,但是,它的慌,它的怕,我全都想象得出來,那接連發出的凄厲的叫喊聲就是明證。是的,它從來沒這么叫喊過,這叫喊聲里,既有面對重圍的手足無措,更有我的背棄,這背棄,讓它不相信,更讓它的慌和怕在瞬時里加重,直至無以復加,甚至都忘記了奔逃,原地里呆滯著,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那幾個武行控制了起來。那邊廂,一輛越野車正在飛速朝它開過來,稍后,它就將被武行們押上越野車,再送到影后的身邊去。果然,轉眼之后,它就被押送著走向了越野車。突然,它死硬地站住,似乎已將一切都明白了過來,梗著脖子,面朝我之所在,喉嚨和嘴巴一起用力,嘶喊著,背起了《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然而,我并沒有出現,它也只好被推搡著,一步步走向越野車。直到越野車發動,山梁上,滿天細碎的雪花里,小丹東那嗓子都快喊破了的聲音都還在回旋不止:“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離開小丹東之后,我也并沒有過得多么好。當初那個導演,其實一直都在吸毒,電視劇剛拍完,連后期都還沒來得及做,就更別說請影后來演他的電影了,便被人告發,被判了七年有期徒刑,坐牢去了。沒過多久,出品公司資金鏈斷裂,被告上法庭,從此陷入漫長的官司。打官司期間,因為原告申請了資產保全,這部電視劇也是資產之一,所以,就算又有新的導演加入進來,也做完了后期,片子卻早已變成了舊片、老片,又被相關的人視作不祥之物,就一直沒有播出來過。是的,忙來忙去,我終究是忙活了一場空。沒法子,我只好接著奔命,到處去找我能演的角色,對,管他死魚還是爛蝦,撿到了,我就要往我的筐子里扔。在重慶,我演過一部關于當地幾代人如何發展柑橘產業來發家致富的戲,都快要演完了,當地縣長被抓了,政府不再給劇組注資,最后,劇組只好就地解散,一百多號人也唯有各奔東西。在寧夏,我演過一部關于西夏王后的戲,甚至都演上了女三號,結果,演到一半,投資商看中了戲中的一個丫鬟,兩人好上了,他們一好上,我就遭殃了,不管有多么不情愿,最后,我的角色還是被那丫鬟替代了。如此種種,簡直太多了,多得我都沒有力氣去生氣。有這力氣去生氣,我還不如趕緊再多跑幾個組,好早一點找到自己的飯轍和男人到底在哪里。對,幾年下來,我也跟幾個男人好過,但好像都談不上什么正經的戀愛,多半都跟自己的角色有關,一回回,不過是糊里糊涂地開始,再糊里糊涂地結束。結束之后,我也沒有多么難過,倒是很快就又打起了精神,再去找自己的下一個飯轍和下一個男人在哪里。

只是,我要承認的是,我經常會想起小丹東,哪怕我知道它過得比我好得多,我也還是會經常想起它。報紙上,網上,隔三岔五地,就會有影后青姐的新聞,關于青姐的新聞里,多半都要出現小丹東,不不不,它的名字已經不叫小丹東了,為了紀念青姐在美國進修表演時住過的那幢名叫“薩默”的公寓,現在,小丹東的名字,被改作了薩默。青姐拍戲的時候,她的那些前男友,經常會帶著薩默,坐上保姆車去劇組探青姐的班,記者偷拍的照片上,青姐抱著她的寵物薩默,親了又親。因為薩默,這幾年,青姐越來越多地參加了各種動物保護協會又或者動物保護基金會的活動,有一回,在臺上,說起薩默的可愛,青姐甚至沒能控制住自己,淚灑當場。年初的時候,青姐帶著薩默,給一個公益活動拍了部宣傳片,這部片子的情節是,她與薩默,置身在古代的草原上,卻在戰亂中失散。而后,她們各自穿越戰火和瘟疫尋找著對方,最后,在清晨的湖泊邊,薩默找到了青姐。找到之后,它沒叫醒青姐,而是伸出手去,輕輕地撫摸著青姐的臉,再看青姐,早已淚流滿面。要說起來,打年初開始,我其實經常都能夠看見小丹東,不不不,我又說錯了,是薩默。那部宣傳片,電視上在播,網上也在播,有時候,當我坐在公交車上朝窗外看去,也能夠在那些商場外墻上懸掛著的巨大顯示屏上看到宣傳片里的薩默,和從前相比,它既沒有變胖,也沒有變得更瘦,一切都是完美的,對,它就是那個從完美的家庭里走出來的完美孩子。

這年春天將近的時候,在我身上也發生了一件好事情——跟以往任何一回都不同,這一回,徹徹底底地,我喜歡上了一個叫小桑的男孩子,他是個編劇,跟我同歲,雖說長著一副干干凈凈的文弱樣子,跟我一樣窮,人卻是自有一股子狠氣的,一心憋著勁想給大導演們寫戲不說,護起我來更是不要命。四月,在甘肅戈壁灘上的劇組里,我受了制片主任的欺負,他不過是個跟組打下手的臨時編劇,竟然沖上去,將制片主任痛打了一頓。這下子,制片主任的那些手下,外聯制片和場工們,還有服化道們,一個個,將他圍了起來,哪知道,他竟接連踢倒了好幾個人,緊接著,他又搶過一匹劇組的白馬,翻身騎上去,一路狂奔,再一把將正站在一座土丘上不知如何是好的我也拉上了馬,就此,我們兩個,不管不顧,哈哈笑著,再迎著祁連山和突然出現的海市蜃樓疾馳而去,跑著跑著,我就想起了當年在密云演過的那場戲。也是在馬上,戲中的我坐在軍閥的背后,身后被焚燒的戲樓散發出熊熊火光——天啦天啦天啦,還有比這更好的戀愛嗎?所以,我和小桑盡管被劇組趕了出來,但是,回到北京的當天晚上,我們就同居了。

大概是小桑給我帶來了好運氣,我跟他好了不久,有一天,兩個人正在小店里吃麻辣燙的時候,我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里,對方先報了自己的名字,再問我是不是知道她,我當然知道她,乖乖,她可是個以發掘新人而聞名的大經紀人啊!但凡在這圈里混的,誰還能不知道她?頓時,我的心里就是一陣抽搐,放下麻辣燙,用那只沒接電話的手,一把就掐住了小桑的腿。莫非,我被這么大的經紀人給看中了?最后的結果,還真是跟我預感的一樣,對方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她的公司即將開拍一部動物題材的電影,需要找一個跟動物打過交道的女演員,有人跟她提起過,說我在動物園養過猴子,她也找了我的資料看過了,對我很滿意,但是,我只是個新人,如果她用我演這部電影的話,萬一我紅了,馬上再跟別的公司簽約的話,她的賬就算不過來了,所以,她希望簽下我的全約,不知道我是否愿意。“愿意啊!我當然愿意啊!”心底里,那個答案來回奔騰了好多遍,最終,看看身邊的小桑,我還是穩住心神,以顯得自己經過了認真的思考,再回答對方:“……我愿意。”于是,第二天,小桑便陪著我,去公司跟我未來的經紀人見了面。她可真是個好人啊,簡單談了幾句之后,她便叫人準備好了合同,跟合同一起拿來的,還有一把鑰匙,那是朝陽公園附近的一座高級公寓的鑰匙,經紀人說,這是他們公司的規矩,新藝人簽約的當天,公司就會安排他們住到自己租下的公寓里去。既然是這樣,那還等什么呢?那就趕緊地把合約簽了吧!我還記得,簽完約的當天晚上,我和小桑就搬進了那座公寓的二十二樓。在我們的隔壁,住著一對年輕的外國男女,從入夜開始,他們一直都在做愛,喊叫聲持續了半宿。而我和小桑則不同,我們也在做愛,卻做了整整一夜,我們在床上做,在衛生間里做,在一棵高聳至天花板的搖錢樹旁邊做,就好像,但凡我們做過愛的地方,它們就真正屬于了我們。

然而,它們并不屬于我們,實際上,它們是屬于從前的小丹東和現在的薩默的。第二天,公寓的門被敲響,當我打開門,卻一眼看見,我的故人,千真萬確地就站在我的門前。它是我的經紀人帶來的,一見之下,我驚呆了,想去好好看看它,卻又不敢,下意識地躲避著它。就算如此,我也看清楚了,它的毛發,比先前油亮得多,全身上下也壯碩了不少,唯有它的眼神,既讓我覺得熟悉,又似乎是全然陌生的。是的,它的兩只眼睛里散射而出的,不是別的什么,而是兩道精光,它們逼迫著我,隨時都準備刺中我。還有,它的臉上,浮泛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那笑意,陰冷,不可捉摸,再加上它眼睛里的精光,它們都在對我說:“馬豆芽,別躲了,就算你躲到天涯海角,到頭來,還不是要回到我的手掌心里來?”我還恍惚著,小丹東,不不不,是薩默,它卻無視我,巡察自己的領地一般,背著手,踱到了客廳里,徑直在沙發上坐下,誰也不再理,透過落地玻璃窗,它打量著窗外的城市,既認真,又厭倦。

到了這個地步,我也大概知道,躲,是躲不過去了,再想起我之所以置身在此地的前因后果,干脆問經紀人,她簽我,是不是給我做的一個局?聽我這么問,經紀人也就不再瞞我了,她告訴我,之所以要簽我,其實是薩默的主意。不久之前,青姐去了尼泊爾拍戲,這一去,就得半年,而動物又不能輕易過關出境,她的心肝寶貝,薩默,就只好留在了北京,這可叫青姐幾乎茶飯不思,一天要打回幾十個電話來問長問短,恰好,簽了我的這個經紀人,她公司的大股東,正是青姐現在的男友,他傳下令來給經紀人,一定要給薩默找到一個好保姆,否則,她的公司也別做了。短短幾天之內,她便給薩默找來了好幾個保姆,可是,沒有一個讓它滿意的,全都被它掃地出門了,也可算是愁死她了,直到前幾天,青姐的男友拿來了我的資料,說是薩默欽定,非要讓我做它的保姆不可。“這么說——”經紀人既然這么說,除了苦笑,我還能說什么呢,“這么說,那部要拍的動物電影,是假的?”

“假不假的,有什么關系?”經紀人站在我身前,拿出一個化妝盒給自己補著妝,“你要是把薩默給伺候好了,我也好,青姐也好,難道還不讓你演上戲不成?”

但是,在低下頭沉默了一小會之后,我還是問她:“……我要是不愿意呢?”

“你會愿意的。”經紀人顯然不是第一次聽見我這樣的問題,全然沒有當回事,不再管我,卻滿面堆著笑,再扶著門框,對著客廳里的薩默搖手:“薩默,再見嘍。乖,好好待在這兒,缺什么你就盡管叫人來電話!”

說罷,經紀人收起化妝盒,轉身去按電梯,我卻攔住了她,再問她:“我說,我要是不愿意呢?”

“行啦,你還有完沒完?”見我這么不開竅,經紀人也在瞬時里變了臉色,一臉不耐煩地說,“你把全約都簽給我了,自己心里沒點數嗎?”

她一翻臉,就輪到我害怕了,我再說話時,已經聽見自己有了哭音:“姐,我這么一個芝麻綠豆大的小演員,值得您給我做這么大個局嗎?”

還沒等她說話,我又指了指客廳的方向:“對了,我……我得罪過它。”

“得,我說它怎么非要找你呢!”這時候,電梯門打開了,經紀人閃身進去,再回過頭來,“既然得罪過它,那你就好好給它認錯唄!我把話放這兒,只要它同意了,我當著你的面,把咱這約給撕嘍!”

隨后,電梯門關上,房門口,只剩下了我一個人。我背對著房門,深吸了好幾口氣,最終,還是回到了房間里,再關好房門,迎著那個小祖宗眼睛里射出的兩道精光,向它走過去。事已至此,我也橫了心,徑直問它:“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它,影后的寵物,薩默,仍是一臉的笑意,而且,因為沒有第三者在場,那笑意,越來越不可捉摸,由陰沉開始,直至變成了陰鷙,就像一張勢在必得的巨網,隨時都會罩下來,再將我網死。但即便這樣,我還是不死心,再問它:“……你知不知道,我好不容易才混到現在這樣,好不容易才演上些小角色,現在又簽了這個約,萬一,萬一最近就有人找我去拍戲,這約又不讓我去,你說,我該咋辦?”

我們的薩默少爺,卻根本沒拿我的問話當回事,像是放空了自己,繼續打量著落地玻璃窗之外的城市。稍后,它回過頭來,伸出手,對著搖錢樹旁邊的那張茶桌指了指,我看見了,但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它便不再收回手來,一直指著它。“……你這是,要喝工夫茶?”盯著那張茶桌,我琢磨了好半天它的意思,才敢去問它。

它冷哼了一聲,閉上雙目,一臉打算養神的樣子,意思卻是:“是,我要喝工夫茶。”

那天下午,對于小桑來說,真正是讓他怒火中燒的一個下午——當他從臥室里出來,一眼看見,一只猴子君王般坐在客廳里,而我,還在畢恭畢敬地給它泡著工夫茶,任他是個多么好的編劇,只怕也編不出這么瘋魔的劇情來吧?好幾回,他想將我拉扯到一邊,再問我,他這滿目所見,到底是真的,還是我正在為即將演上的電影在排戲?我卻再三阻止了他,當著他的面,所謂白鶴沐浴,所謂烏龍入宮和懸壺高沖,這些泡工夫茶的手法,全都被我輪番來了好幾遍,越看,他就越是對我的手法瞠目結舌。他不知道的是,這些手法,我也是剛剛從網上查到的。過了一會,趁著薩默又開始閉目養神,我總算瞅了個空子,跑到小桑的身邊,壓低聲音,在極短的時間之內,一句趕一句地,跟他說清楚了我和薩默之間的來龍去脈。哪知道,我都沒說完,小桑全身上下卻像被火點著了,大喊了一聲“操你媽的”,朝薩默飛奔過去,再一把拽住它,說話間,就要將它推出公寓之外。薩默卻毫不在意,站起來之后,也只是冷冷地掃視了一眼整個房間,再盯著我看。但是,僅僅這一掃視,我便明白,小桑也明白,它其實是在跟我們說:別搞錯了,我才是這房子的主人,你們,不過是我的保姆。小桑哪里受得了這個呢?他氣壞了,再招呼著我跟他一起走,我卻閉上眼睛,仰起頭,冷靜地想了一會,最終,還是沒聽他的,而是接著去沖工夫茶。這下子,他的全身又被火燒著了,不再管我,打開房門,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

入夜之后,小桑還是回來了,我知道,那是他舍不得我,而我們的麻煩,也才剛剛開始。小桑回來的時候,按照經紀人打來的電話的吩咐,我剛給薩默煎好了牛排,再給它圍好餐巾,將刀叉準備好,遞給了它,這么長時間沒見,我知道,它早已見過不少大世面。但是,當它低下頭,輕輕地用力,將牛排切出一小塊,再往嘴巴里送進去的時候,我還是想起了當年在通州的生活。那時候的它,唯有一件事情,從來都不是怯生生的,那就是吃東西,每吃一口,都算得上是狼吞虎咽,哪像現在,一舉手,一投足,無不是見什么都不奇怪的樣子,還有,也不知道為什么,在我跟前,它越是細嚼,越是慢咽,就越是顯出了我的局促和窮。再往下,它又切好了一小塊,正舉起叉子,要往嘴巴里送,一抬頭,小桑進來了。見小桑進來,它便停止進食,將叉子放下,平靜地看著小桑接下來又會爆發出什么樣的怒火,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里,生怕小桑再惹出什么亂子,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還好,小桑忍住了,他的手里,拎著兩份黃燜雞盒飯,一份遞給我,叮囑我趕緊吃,他自己,則躲得遠遠的,去吃完了他的那一份。吃完飯沒多久,大概是昨晚也熬了夜,薩默連連打起了哈欠,到了這時,我和小桑當然早已認清了事情的本來面目,還不等它示意,我們早早地就將自己的衣物行李從臥室里清理了出來,再將臥室還給理所當然的主人。隨后,我和小桑恭送至高的主人去臥室里歇息,眼看著它已經在寬闊的大床上躺下,我們正打算退下,它卻冷哼了一聲,直直地盯著我,再朝著床邊的沙發努了努嘴巴。我明白它的意思,當然,小桑也明白它的意思,他終究無法忍住,一聲“操你媽的”剛要出口,我便捂住了他的嘴巴,我自己,則是滿臉堆著笑,再乖乖聽話,和衣躺在了床邊的沙發上。

好吧,照實承認了吧,我和小桑,早已知道接下來的日子會有多么艱難,可是,當諸多艱難一一來到我們頭上,我也好,小桑也好,還是常常忍不住想變作小桑正在寫的一部電視電影的主角林沖,忍無可忍,則無須再忍,殺出白虎堂,再火燒草料場,兩個人,冒著漫天大雪直奔那水泊梁山。每天晚上,不管有多晚,青姐,或者青姐的助理,都會從遙遠的加德滿都打來電話,要我將一天下來薩默的行蹤和吃喝稟報給她們。哪怕青姐拍的是大夜戲,根本沒時間來電話,我們也得熬著等電話鈴響起來;哪怕我們瞅了個空子,偷偷地做愛,電話來了,我也得趕緊停下,再推開小桑,一五一十地去稟報薩默的吃喝拉撒。說起我和小桑的做愛,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一天晚上,天上下起了雨,雨聲滴答,敲在玻璃窗上,沒來由地讓我被裹挾在了一股巨大的傷感里。幽暗的天光里,我偷偷看向薩默,發現它已經睡熟,便從沙發里起了身,輕悄地推開房門,拍了拍正在客廳里寫劇本的小桑,他也心領神會,跟著我,進了衛生間。一進去,我們就將自己脫光了,還不等他動手,我便搶先一步,去親他的全身,沒親多久,我就濕漉漉的了,那股巨大的傷感總算開始慢慢消退,直到迎來小桑的進入,我被填滿了,我在這些年里所有的漏洞和縫隙,也被填滿了。一想到這里,我就忍不住地叫喚起來,聽到我叫喚,小桑更加用力,也將我抱得更緊,我們都不要命了,絞纏在一起,等著那噴薄時刻的來臨。可偏偏,客廳里傳來了什么東西被砸碎了的聲音,我知道,那一定是薩默起了身,又出了臥室,再故意地給我們找不痛快。“不要停……”我哀求著小桑,“不要停!”但是,客廳里,一樣樣東西被薩默持續不停地砸在地上,玻璃杯、花瓶、烤箱、掛在墻壁上的畫……“停下吧……”到最后,我也只好哀求著小桑,“求求你,停下吧……”

打那天開始,薩默便打定了讓小桑離開這間公寓的主意。下一回,簽了我的那個經紀人帶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來看它的時候,正好小桑不在,她們兩個,密談一般,用手勢比畫了一會之后,經紀人將我叫到一旁,再告訴我,無論如何,薩默都容不下小桑了,他必須趕緊地從這公寓里滾出去。但是,她顯然不會想到,剎那之間,我便失控了,大哭起來,三兩步沖到薩默身邊,對它喊叫著:“你這樣有意思嗎?還有,你到底還要把我折磨到什么時候?”

它早已認定,我被它掐得死死的,見我如此,也難免吃了一驚,很快又鎮定下來,眼神里的驚異,重新變回了一如既往的寒涼,而我,還在質問著它:“當初,我是把你給扔下了,可是,我害你了嗎?你這日子,過得不比我好嗎?”

聽我這么說,正在吃魚油膠囊的它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將手停在嘴巴邊,歪著頭,琢磨了一小會,再盯著我看。可是,它想起的什么并沒讓它放過我,相反,一股恨意,像是深潭之水,在它的眼神里越來越幽暗,越來越陰森。而我,卻被往事點燃,委屈也好,悲憤也罷,全都紛至沓來,我也就什么都不管了,更往前一步,抵近了它:“當年,是你偷吃別人的東西,我才在歌廳里打零工,天天被人逼著下海做婊子。現在,又是你,把我弄得這個地步,人不人,鬼不鬼,我他媽的,就躲不開你了嗎?這輩子,我到底欠你他媽的什么了?”

只是,自始至終,都是我一個人在說話,薩默沒有應答過我半句,經紀人也站在一旁看熱鬧,看熱鬧就看熱鬧吧,我他媽的,壓根也不嫌自己有多丟人,反倒一字一句,對她們兩個說得明明白白。“我把話放這兒了,你們要是把小桑趕走,我也馬上就走,隨便你們怎么去告我,要殺要剮,我認了——”說著說著,我一咬牙,又對經紀人說出了那句我早就想說出來的話,“只要青姐回來,不管你認不認,咱們的合約,就到期了,還是那一句,要殺要剮,我認了。”

經紀人像是被我的話給嚇著了,竟然不自禁地沖我點頭,又慌忙止住,去看薩默。它卻一反常態,收起了一臉的不屑與寒涼,低著頭,將嘴唇抿得死死的,再抬頭時,我和經紀人都清楚地看見,它的兩只眼睛都紅著,好似要哭,但又沒哭。我卻知道,它之所以欲哭未哭,并不是想起了當年的通州和密云,那不過是因為,它再一回確切地知道,我和它之間,現在還有個小桑。但是,我既然已經吃定了秤砣,它也休想有半點改變我的主意。所以,它起了身,幾乎是貼緊了落地玻璃窗,發呆了好一陣子,眼看著一架飛機在高空里飛臨又消失,這才轉過身,指了指經紀人,再指了指房門,意思是:“你可以走了。”

終了,小桑還是留了下來,一天天地,和我繼續苦熬,去打那一場場驚險而又莫名其妙的仗,就譬如新光天地商場里的那一仗。是的,幾乎每一周,薩默都要逛一次新光天地。從前,它跟著青姐一起去逛的時候,常常有商場高層給她們安排專門通道,相熟的店還會適度清場,只留下她倆來慢慢逛,可是現在,我和小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呢?絞盡腦汁之后,我們總算想到了一個法子:讓薩默坐在一輛高高的嬰兒車里,我們再推著它去逛。好幾回逛下來,都算得上順利,從來就沒有人發現,我們推著的嬰兒車里坐著的,其實是一只猴子。如果它要買什么東西,只需要示意我們停下嬰兒車,我和小桑趕緊湊到它身邊,它再一一指點給我們即可。唯有那一次,我們千小心萬小心,冷不防地,還是出了意外——在一間賣童裝的鋪子前,幾個孩子嬉鬧著從店里奔跑出來,恰好撞在了我們推著的嬰兒車上,這下子可麻煩了,驟然間,這幾個孩子就看清了坐在嬰兒車里的其實是一只猴子,紛紛圍攏過來,任憑我和小桑怎么驅趕,都趕不走他們,他們反倒一路尾隨我們,不時就去逗弄臉色越變越差的薩默。薩默,影后的寵物,什么時候受過這樣的氣?終于無法忍受自己何以至此,對著那幾個孩子,薩默齜牙咧嘴地發出了長嘯聲。可是,不知死活地,仍有一個孩子去摸它的臉,它便毫不客氣地伸出右手,搶先一步抓過去,瞬時里,那孩子的臉上,就被它抓出了一條長長的、血淋淋的口子。那孩子愣怔了片刻,大哭起來。這么一來,那孩子緊隨而來的父母就不干了,一邊掏出手機來報警,一邊將我們和嬰兒車死死擋住,不讓我們逃走半步。但是,我們要是真被他們堵死在這里,明天的媒體上,定然會出現影后的寵物在商場傷人的負面新聞,那可是比天塌了都還要大的事,怎么辦?怎么辦?幸虧,不遠處的電梯門開了,人群正在蜂擁而出,這時候,小桑突然將那孩子的父親推倒在地,再指著電梯叫我快跑。他連喊了好幾聲之后,我才徹底清醒過來,再推著嬰兒車,一路狂奔著跑進電梯,又迅速將門關上,這才逃出了生天,只留下小桑待在原地,并且被隨后趕來的警察帶到了派出所,一直折騰到第二天下午,在賠了那孩子的父母好一筆錢之后,我和經紀人才從派出所里保出了小桑。

還有一回,是在九號公館。這九號公館,是一家著名的水會,青姐給薩默在這里辦了貴賓卡,每個月,薩默都會來這里一兩次,每次來這里,桑拿,香薰,精油SPA,輪番地,專屬技師都要給它來上一遍。那回也是巧了,薩默正在包房里進行著它最喜歡的“芳香療愈”項目,恰好碰見警察們魚貫而入,逐個包房去突擊檢查有沒有人賣淫嫖娼。不用說,薩默所在的包房也被檢查了,盡管專屬技師已經一五一十對警察說明了它的情形,但是,可能是一只做SPA的猴子給他們留下的印象實在是太深了,一個個的,明明都退出去了,又跑回來,非要帶走薩默不可,為首的警察還宣稱,他們得好好調查一下,薩默到底是不是從哪個動物園偷跑出來的,另外,他們還得查清楚,薩默的品種在不在保護動物之列,如果它身在保護動物名錄里,那么,就不能再像現在這樣任由民間人士來豢養了。以上情形,都發生在包房里,在大廳里等著薩默的我全然不知道,等我知道了,已是發怒的它沖破警察們的包圍圈,嘶吼著從包房里跑出來的時候。只見它從包房與包房之間幽暗的甬道里奔出來,眼見得另一撥警察迎面而來,它便跳進了大廳里的那座噴泉池。噴泉池里矗立著一座不小的假山,四周皆被終年都在不停制造的霧氣籠罩,薩默便在霧氣和假山的洞窟里穿行不止,時而騰躍,時而又靜悄悄地潛伏下來。直至將警察們招惹得越來越多,而且,警察們也被它激怒了,湊在一起小聲商量著,是不是對噴泉池開始發射催淚彈,這時候的它,大概也猜想出來,事情來到了十萬火急之時。于是,猛然間,它的嘴唇,它的喉嚨,齊齊發動,像當年一樣,一字一句,背起了那首《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我知道,那是它在向我呼救,可是,我也早就被眼前的事給嚇傻了,腦子里發著蒙,下意識地,一趟趟走近警察們,最終,卻沒敢真正走到他們的身邊去。而它,還在背詩,背詩的聲音愈發慌張和急促:“……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最后,實在是沒法子了,既然沒有任何救兵,它便只能靠它自己了。第一枚催淚彈剛剛射出去,薩默便從假山頂上一躍而下,越過茫茫霧氣,鉆進了一片人造竹林,警察們繼續緊追,它卻早已從竹林里奔逃出來,全身都濕漉漉的,還是半刻也沒停下,只顧沿著碩大的旋轉樓梯,飛躥著,直上了二樓。警察們,還有我,都跟著它跑上了二樓。一眼看不到頭的二樓是水會的休閑區,舉目看去,按摩椅和臺球桌幾乎算得上無邊無際。可能是它來過這家水會已經好多次,上躥下跳之間,竟如入無人之境,我也好,警察們也好,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在按摩椅、臺球桌和一條漫長的自助餐臺之間偶爾現身,隨即又消失了蹤影。如此反復了好幾次之后,我也好,警察們也好,就再也看不見它了。警察們當然不會輕易罷休,分成了好幾個小組,沿著一排排按摩椅和一張張臺球桌搜查過去,可是,直到我和更多圍觀的人被驅逐到了樓下,他們的搜查也沒有任何結果。而我,到了這時候,何止是腦子在發蒙,就連心臟,都揪成了一團,又堵在我的嗓子眼里,叫我根本無法呼吸,只覺得胸口一陣陣悶疼。待我走到那片人造竹林邊,我的眼前也出現了幻覺:那份和經紀人簽下的賣身契,此刻,化作千萬張白紙,正從竹林里潑灑而出,再上下翻飛,并且永無停止之時。過了一小會,瘋魔了一般,癡呆了一般,我也小聲地、喃喃地背起了《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哪知道,就在我身旁,近在咫尺的竹林里,另外一個聲音,僅僅在頃刻之后,就開始低低地呼應起了我:“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我當然知道那是誰在呼應我,所以,剎那之間,我打了個激靈,清醒又回到了我身上。緊接著,我一邊聽著那背詩的聲音,再一邊裝作沒事人朝四下里看了好幾遍,眼看著警察們仍然聚集在二樓里大呼小叫,我才伸出手去,死死地攥住了還在背詩的那個它,再也不放手,兩只眼睛里涌出的眼淚,卻是根本就停不下。

那天,雖說我和薩默最終還是從“虎口”里脫了險,但是,可能是受涼的時間太長了,回到公寓不久,它就發起了燒,面紅耳赤地躺在床上,一點也不動彈,喘息聲卻比以往粗重得多。沒過多久,常年給它看病的醫生來了,也給它開了藥。醫生走后,我將它攙扶起來,再將藥喂進了它的嘴巴,因為那些藥里含有催眠成分,當它重新躺下,很快就睡死了過去,我卻絲毫也不敢掉以輕心。也不知道怎么了,看著它在睡夢里費力地抽動著鼻子,為的是讓自己的呼吸順暢一些,我止不住地想起了當年。當年,在通州的動物園里,它要是受了涼,鼻子被塞住,我便往往通宵不睡,每隔一陣子,都會在不吵醒它的前提下,一點點,將清水滲進它的鼻子,如此,它就能順暢地睡完一個整覺了。實際上,現在,病痛差不多將它打回了原形,它不再是薩默少爺,而是重新變作了通州動物園里的小丹東,所以,不可抑制地,有好幾次,我都想伸出手,去輕輕撫一下它的臉。然后,我拿來一瓶礦泉水,像過去一樣,一點點,悄無聲息地,將它們滲進它的鼻子。果然,它好受多了,臉上的表情很快就平靜了下來。隨后,還是像過去一樣,就算還在沉沉地睡著,它也迷迷糊糊地伸出手來,先拽過去我的一只手,再側過身來,將那只手壓在了它的臉下。

后半夜,有那么一陣子,我也睡熟了。等我被一陣輕微的動靜驚醒,恰好看見,薩默,小丹東,剛剛給我蓋好一件我的外套,再悄悄地回到了床上。回去之后,它也沒有繼續睡下,而是在床沿上坐好了,再盯著我看。盡管房間里幾乎沒有什么光亮,但我卻覺得,我還是將它看得格外清楚,現在的它,不是高級公寓里的它,而是當初孤零零地坐在一棵香樟樹上的那個它,像個走丟了的孩子一般,既不攀爬,也不張望,只是安安靜靜地坐著。還有它的眼睛,就算沒有眼淚,也像是有眼淚的樣子。我嘆息了一聲,還是忍不住問它:“你是在看我嗎?”

它也不瞞著我,影影綽綽地,對我點了個頭:“……”

我的心里,眨眼間就像是被塞進了一團棉花糖,變得軟軟的。一股沖動襲來,我翻身而起,奔向它的身邊,挨著它坐下,再一把摟住了它:“……你會經常想起我來嗎?”

這一次,它沒有對我點頭。然而,聽我這么問,它的身體,從上到下都在止不住地戰栗著,我也更緊地摟住了它,只因為,它身上的陣陣戰栗其實是在回答我:“是的,我經常想起你。”

只不過,我還是想多了,僅僅在天亮之后,我認識的那個小丹東便又被薩默附體了。天剛蒙蒙亮,我的鼻子也塞住了,困意便格外深重,薩默卻橫豎不管,三兩把推醒了我。我迷糊著睜開眼睛,一眼看見,它就像是沒生過病,臉上身上都是抖擻起來的樣子,見我醒了,它徑直拿過我的手機,再翻開通訊錄,對著保姆車司機的名字點了點,意思是,要我打電話叫他過來。“還這么早,你想去哪兒?”我疑惑著問它,卻又分明發現,才過去幾個小時,與我之前摟著的它相比,很顯然,它離小丹東又遠了,離薩默卻更近了。別的不說,單說它眼睛里散射出的精光,它們只屬于薩默,與小丹東扯不上一丁點關系。要命地,我又被它們震懾了,語氣也軟弱下來,再問它:“……不吃了早飯再出門嗎?”它卻不再理會,催促我趕緊打電話。我只好聽它的,趕緊給司機打電話。打完電話,它便急匆匆地拖拽著我出門去地庫里等司機。這時候,睡在客廳沙發上的小桑聽到動靜,趕緊起了身,問我們要去往哪里。我答不上來,回頭看向薩默。不知道為什么,一見小桑,薩默的臉就冷了下來。平日里,只要它的眼神和小桑的眼神對上,它的臉就會冷下來,但是今天,卻是格外冷,就好像,它一向對小桑都是輕蔑的,而今天,卻是格外輕蔑。

保姆車開了幾十分鐘之后,我便猜測到了我們此行的目的地,不是別的什么地方,而是當年的動物園。一路上的所見,都早已不是當年的模樣。其實,這幾年,我仍在頻繁地來往于通州和主城區之間,所以,并沒有多大的感觸。薩默也一樣,看著一路上經過的道路、高樓和商場,仍是一臉既認真又厭倦的樣子。“難不成——”我終不免在心里偷偷想,“這條回動物園的路,它也走了好多遍了?”最后,和我想的一樣,保姆車在動物園門口的那塊石碑前停下了。我們各自往窗外看去,滿目之內,除了荒草長得更高,殘存的宿舍樓越發破敗,一切都還是老樣子。它早就是座冷宮,現在,卻是連建造冷宮的朝代都已經覆滅了一般,再也沒什么人去叩響它的門環了。自始至終,我們都沒下車,也沒說話,但是,薩默少爺此番帶我前來,終歸是要開示我的。良久之后,它指了指眼前的園子,再一指遠處一座剛剛拔地而起的企業總部大樓,盯著我,很明顯,它是在問我:“你是要去這里,還是去那里?”

“當然是去那里,”我遙望著企業總部大樓,幾乎是斬釘截鐵地問答它,“誰不想把自己過成人上人?”

薩默笑了,而且是溢于言表地笑了。然后,它先是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再伸出手來,扶住我的肩膀,就像是在對我說:“我早就是猴上猴了,你就老老實實跟著我,做你的人上人吧!”

見我一時愣怔著來不及有什么反應,它將我的肩膀攥緊了,就像是在追問我:“你不相信我嗎?”

緊接著,還不等我回答它,它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轉向身后的座位,再轉身時,手里多出了一個文件袋,也不管我,只顧低著頭,忙不迭地,在文件袋里找出了一本青姐的傳記,再嘩啦啦翻開,翻到了青姐和各路人士合影的照片,這才停下,指指照片上的各路人士們,再指指我。我全然被它弄糊涂了,猜測了好半天,才試探著問它:“你是說,我也可以跟青姐一樣,去跟他們相好?”

它卻急劇地搖起頭來:“……”

我只好繼續往下猜:“要不,你是要我嫁給他們,做真正的人上人?”

這下子,它甚至擠動了嘴唇,連連對我發出了聲:“是,是,是!”

它卻絕對不會想到,我沒有猶豫半刻,接口就跟它說:“算了,我還是跟著小桑吧。”

“……謝謝你,”停了停,我的心意,卻在剎那里變得更堅決了,干脆直直地盯著它的眼睛,告訴它,“但是,小桑過成什么樣兒,我就過成什么樣兒吧。”

既然我心意已決,那么,薩默少爺也就只好跟我徹底攤牌了。過了幾天,那個讓我簽了賣身契的經紀人,先是給小桑發了個活兒過來,讓他去給一個著名的編劇打下手。一開始,因為不知道她的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我和小桑都斷然拒絕了,但是,小桑的圈子里傳來的消息說,因為那著名編劇之前中了風,所以,這一回,給他打下手的編劇,完全有可能跟他聯合署名。這么著,小桑便動了心,半夜里,偷偷瞞著我四處打電話,看看有沒有別的什么機會,而不是通過那經紀人,就可以得見那位著名編劇。見他如此,我也就對他直說,還不如干脆讓那經紀人領著他去拜見對方——我反正已經變成了一個被圈禁的囚徒,我的男人,憑什么就不能有一條活路呢?至于那經紀人是不是又懷揣著什么腌臜貓膩,你也顧不上,我也顧不上,因為我們窮,除了硬著頭皮去龍潭虎穴里闖蕩,試問,像我們這么窮的人,還能怎么辦呢?“馬豆芽呀馬豆芽!”聽我這么說,小桑如夢初醒,紅著眼眶,狠狠地、好好地親了我一遍,立刻就起身出門去找那經紀人了。臨出門,又回頭,咬著牙跟我說:“你給我記著,明年今天,我要是還養不活你,我就去死了拉雞巴倒!”果然,小桑前腳去給人打下手,腌臜與貓膩,就一股腦地全都沖著我來了。幾乎每天,薩默也好,經紀人也罷,都要帶著我去參加各種各樣的局,金融新秀局,制片大佬局,大中華區總裁局,等等等等,實在是太多了。實際上,至少薩默打的是什么主意,我的心里門兒清得很,它無非是想讓我趕緊掛上一個它看得上的男人,以此將小桑忘得干干凈凈。

作為影后青姐的寵物,諸多神奇的傳說早已是薩默的標配,就譬如,青姐挑什么戲去演,向來都只聽它的;又譬如,但凡它參加過開機儀式的電影或電視劇,票房一定大賣,收視率一定在前三;甚至,青姐的前男友中的一個,那個專做一級市場的證券大佬,連重整什么企業,兼并哪只基金,都得它點頭才行。所以,幾乎在每一個局上,我都親眼看見了薩默受歡迎的程度——有人問它買哪只股票,它反倒避而不談,只是莫測地笑著,再指一指對方的身后,對方先是糊涂,突然又連連點頭:“我的背后,是正北方向,正北方向是承德,我明白了,你是在讓我買承德的麒麟化工,對不對?對不對?”又有的時候,有人故意去試探它的話到底靈不靈,便問它,自己被抓進去的朋友會被判多久,它也還是笑著,伸出一根手指,在半空里隨便比畫了幾下,對方呆愣著,苦苦回想著它的比畫,一下子又如遭電擊,一把抓住它,幾乎哭出了聲:“你剛才寫的,是不是一個‘無’字?我錯了我錯了,要被抓的人不是我朋友,他媽的其實是我!我再問你一句,這個‘無’字,是說我壓根沒這個朋友,還是說我壓根都不會坐牢?”我也得老實承認,目睹著薩默身上如此種種神奇之處,有好多回,我都驚呆了,張大的嘴巴好半天都合不上,再看它,卻是見慣不怪。通常,它也不會在局上待很久,眾人還在驚詫呢,它卻早已飄然而去,回到了自己的保姆車上。見它要走,作為保姆,我自然也要跟著走,卻總是被經紀人和更多的人拉扯住,再被人灌下一肚子的酒。

這天我們參加的,是一個畫家局,據說,一幅畫的賣價不能從三十萬起的畫家,根本就沒有資格參加這樣的局。之前的種種局上,為了不讓自己酒后犯下什么錯,我都做過諸多防備,唯獨這次,低估了畫家們。一個個地,上來就說我跟他們其實是一樣的人,我現在的沒著沒落都是暫時的,就像他們,也都是從沒著沒落里過來的。話聽多了,酒喝多了,我居然當了真,覺得他們說得對,姑奶奶我,現在沒著沒落算什么,遲早有一天,我會變成和他們、和青姐一樣的人!如此,我喝得越來越多,他們也就對我下手了。趁我醉醺醺地去上洗手間,又或者,趁我去屋子外面透會氣,要么冷不丁就有人湊上來親我,要么就有人霸王硬上弓,將我按倒在洗手間的盥洗臺前,絲毫都不能動彈。當然,憑著僅存的一絲理智,我掙脫了他們。結果,我的經紀人卻也喝多了,見我從洗手間里奔逃出來,一把拽住我,非要讓我去認識她的朋友。我沒聽她的,執意要從會所里逃出去,結果,我越想逃,她就越是將我堵在門口。正僵持著,突然,我特別特別想小桑,他要是在這里,一定不會讓我被人欺負的吧?于是,我不管經紀人了,當著她的面,給小桑打去了電話,一心想要他趕快來帶我走,但是,我一連打了好幾遍,小桑都沒有接。霎時間,我看看門口的冬青樹,再看看冬青樹邊那些據說是從日本京都空運過來的落地夜燈,而小桑卻不知道在哪里,一股洶涌不止的委屈就在瞬間里攫住了我,不管不顧地,我竟然哇哇哭了起來。

見我哭起來,喝多了的經紀人也煩了,一抬手,將手中的紅酒劈頭潑在我臉上,再呵斥著我:“馬豆芽,你他媽給我聽好了,再這么矯情下去,就給我滾蛋!”

聽她這么說,我倒是笑了:“我天天都想滾蛋,不過是簽了賣身契,不敢滾蛋罷了……”

“你還知道你簽的是賣身契啊!”對方也笑了起來,睥睨著我,“我叫你滾蛋,你才能滾,你要是敢自己滾蛋,我他媽就去法院,告你一個永世不得翻身,我倒想看看,你他媽有多少錢能賠得起違約費——”

“對,所以我怕你們,我也賠不起……”對方的話像一盆冷水潑過來,我便稍微清醒了些,喃喃對她說,“我……不滾蛋了。”

我已經對她認(尸從)了,她卻仍然不打算放過我,相反,還越說越來氣了:“都是那只死猴子,好幾年了,天天逼著我找到你,為了找你,我他媽費了老勁了,那些小演員的資料都被我翻遍了!要不然,我認識你是哪根蔥!”

盡管我對經紀人叫薩默“死猴子”稍微震驚了一會,但是,她也讓我確認了一件事:我之所以陷身在如此境地里。果然是薩默在這幾年里一心要找到我的結果,不自禁地,我朝著遠處的停車場看去,今天的局上,為了讓我被更多的男人勾搭,薩默又早早離席,回保姆車里養神去了。“姐,我錯了——”到了此時,我已經徹底冷靜了下來,一如既往地開始低三下四,“我給你認錯。”

經紀人卻像是被怒火燒得再也不能自已,一句接一句地質問我:“還有,那只死猴子,中了他媽的什么邪?天天逼著我給你找男人!搞沒搞錯?我分分鐘做的是多大的生意!我他媽好不容易不當老鴇了,現在又被它逼著活回去了!”

“姐,我錯了——”我只好再對她重復了一遍,“我給你認錯。”

是的,只要不把事情鬧得更大,就算對方要我認上一整夜的錯,我也會照做的。可是,無論如何,她接下來的話,卻把我逼到了死角里。“你知道你那個窮男朋友為什么不接你的電話嗎?”她閃身進門內,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一邊倒,一邊告訴我:“實話跟你說了吧,他以后都不會再接你電話了。”

“為什么?”她的話剛一出口,驟然間,我的腦袋便嗡嗡作響,差點就站立不住。好不容易,我扶住門口的一棵冬青樹,再問她:“……為什么?”

“為什么?”一大口紅酒喝下去,經紀人的嗓門更高了,“因為那只死猴子給我下了任務,叫我死活都不能讓你那個窮男朋友再回來了,以后,它來帶著你做人上人。實話跟你說了吧,剛才,來這兒之前,我給它,也給你,把這事兒給辦妥了!”

“……怎么辦妥的?”說話間,我的聲音都在打著戰。

“再簡單不過,”對方又灌下去一大口紅酒,“你那個窮男朋友,現在跟的老大,金牌編劇,答應給他署名啦,所以,他也答應了我,以后不再接你的電話啦!”

我當然不信她的鬼話,掏出手機,就要給小桑再打過去。不料,猛然間,薩默從斜刺里沖了出來,幾乎使了全身力氣,當頭就給了她一巴掌,這一巴掌,將她全然打蒙了,手里還端著酒杯,身體趔趄了幾下,竟然一彎腰,哇哇吐了起來,隨后,她便倒在了滿地的嘔吐物里。而薩默卻憤怒已極,根本就不打算放過她,一腳踹在她身上,一腳又踹在了她臉上。到了這時,她才稍微醒了酒,也才看清楚恨不得將她置于死地的人究竟姓甚名誰。“薩默哥……我錯了……”現在的她,變作了此前的我,滿嘴巴的嘔吐物讓她說出的話全都含混不清,她還是一邊躲避著薩默的腳,一邊近似奄奄一息般哀求著薩默:“別打了,我給你認錯,我給你認錯……”薩默的毆打還沒停止,它蹲下身體,想要將經紀人從地上拽起來,我卻阻止了它,再指著經紀人問它:“她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一反常態地,它竟不敢看我,它的眼神剛一觸到我的眼神,便慌忙閃避了過去,但是,就是這一閃避,讓我立刻就明白,那經紀人,說的是真的!這怎么行?這他媽的,怎么行?我拼命倒吸著涼氣,低下頭,又等了好一陣子,一直等到發著顫的手平靜下來,這才趕緊地再一回撥打了小桑的號碼,只是,這一回,小桑的電話,干脆關機了。

當即,我沒有再管她們,一把推開試圖阻擋住我的薩默,撒腿就跑出了會所所在的園區,跑上大街,再迎著四起的秋風,認定了順義方向狂奔而去。是的,我知道,小桑和他正在跟的那個老大,就住在往順義方向的一片別墅區里。跑了沒多久,糊里糊涂地,我的一只鞋子跑掉了,我并不停歇,干脆脫掉另外一只鞋子,雙腳都光著,繼續朝前跑。等我快要跑出主城區,雙腳之上,已經滿是血泡,地上的小石子硌上去之后,直讓我鉆心地疼。不要緊,既然不能再跑起來,走,我也得走過去。一路上,朗星高懸,一輪下弦月將郊區的河流照得銀白銀白的;白楊樹也搖晃不止,有節奏地嘩啦作響,就好像,它們正在提醒沉睡著的人們,黎明,已經近在咫尺了。即使在如此漫無邊際的夜幕里,星星和河流,月光和白楊樹,都在顯露出永不止息的生機。可是,唯有我,一邊往順義方向挪過去,一邊卻覺察到,一股巨大的、我壓根無力制止的喪失之感,正在將我困得死死的。沒用了,一切都沒用了,那些但凡被人宣告過的,全部都將成為事實。果然,天快亮的時候,就在我快要走到別墅區的時候,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拿起來一看,竟然是小桑發來的短信,短信的內容只有一句話:“咱們好聚好散吧。”對著手機屏幕,我看了好半天,看著看著,我還是笑了,笑完了,就像是跟自己或者對方開個玩笑,我仍然給小桑打了一遍電話,跟我預料的一樣,他又關機了。

所以,那天晚上,跟我之前想象過的全然不一樣,直到最后,我也并沒有真正走到別墅區去。撒潑耍橫,互扇耳光,又或者抱在一起痛哭流涕,以上種種,全都沒有發生。看著眼前的一切,我反倒困了,一時間又無處可去,我便走進了河邊的一片荒草叢里,席地躺下,沒過兩分鐘,我就睡著了。這一晚啊,像是把我余生里所有的睡眠都攢起來了的一晚,過路的貨車聲沒有吵醒我,草叢里不時飛掠著來來去去的鳥雀們也沒有吵醒我,等我醒過來,已經到了第二天的中午。在草叢里,我呆坐了一會兒,并沒有因為前一晚喝了太多酒而覺得頭疼,反倒像是回到了自己十五六歲的時候。那時候,總是在一覺醒來之后,哪怕腦子里再懵懂再糊涂,我也只覺得,世界無邊無際,時間才剛剛開始。是啊,至少在今天,我的時間才剛剛開始。之后,我慢慢踱到河邊,用河水洗了把臉,再回到馬路上,先坐公交,再轉地鐵,一個多小時后,我便回到了平日里棲身的那間所謂的高級公寓里。沒想到的是,才過去這么點時間,經紀人和我們的薩默少爺就泯了恩仇,齊齊坐在沙發上,見到我推門進來,她們先是嚇了一跳,而后就朝我狂奔了過來。

“哎呀我的小祖宗,我的小姑奶奶!”經紀人的臉已經腫脹到了我快認不出的地步,嘴巴里,也仍然含混不清,“你可算回來了!得,姐姐先給你認個錯,今兒是要殺還是要剮,你來說了算!”

我推開她,往臥室里走過去,她還要拉扯我,我便對她說了一句:“滾。”

她一愣,又朝著薩默,哀求一般:“薩默哥,要不,你來勸勸?”

“對了對了,”還不及薩默朝我走過來,她跑到沙發邊,掏出幾張紙來,沖我抖動著,“這是你的合約,我們兩個剛商量過了,現在,就當著你的面,把它給撕嘍,你看怎么樣?”

“薩默哥的意思是——”停了停,她又補了一句,“只要你不走,什么事都好商量。”

我仍然對她說:“滾。”

臥室里,三下兩下,我就將自己的行李收拾好了,然后,我拎著行李,再也不多看薩默和經紀人一眼,越過她們,直直往外走。沒想到,見我再不停留,薩默竟大叫了一聲,讓我下意識地止了步,再眼看著它將一個LV旅行包砸在地上,也砸在我眼前。我呵了一聲,冷眼看它,它卻早已蹲在地上,再去打開旅行包,也是怪得很,之前,它明明慌亂得很,可是,當它從包里掏出幾件首飾來,那種我再熟悉不過的倨傲,就迅速回到了它臉上,這種倨傲,不僅讓它穩住了心神,甚至還能讓它同時擠動喉嚨和嘴唇,硬生生說出我能聽得懂的話來:“很貴的……”它將首飾們遞得離我更近一些,又對我說:“都是你的。”見我仍然只是冷眼看它,它竟難以置信地低下頭,對著首飾們看了又看,最后,它放棄了它們,又從旅行包里掏出了一塊手表。“值好多……值好多錢,”它繼續對我說,“都拿去吧。”它沒想到的是,我還是呵了一聲,再去推開它。瞬時間,它便又翻了臉,臉上的五官急劇扭曲起來,當它們真正扭曲著堆積在一起,它的整個表情,也確實能夠算得上是猙獰了。隨即,它拽著我,來到落地玻璃窗前,先指著公交車站里排隊候車的人們,再指著從地鐵站里擁出來的人們,一句一句地,就對我接連咆哮了起來。咆哮完了,它仍不打算放過我,繼續拽著我,一起轉過身去,面對著滿屋子的裝置擺設,它又開始了咆哮。經紀人顯然聽不懂它到底在咆哮些什么,一頭霧水地看看我,再看看它,而那一句一句,我卻聽得明明白白——起先,它是在氣急敗壞地問我:“外面那個世界,究竟有他媽的什么好?你要像那些窮鬼們一樣去坐公交趕地鐵嗎?”隨后,它是在更加氣急敗壞地問我:“好好看看這間屋子,配不上你嗎?你他媽的,非要放著好日子不過了是嗎?”

只是,它不知道的是,“夠了,”反反復復地,我一直都在心里對自己說著這么一句,“什么都夠了。”說完了,我便示意它放開我。它還以為我聽了它的勸,慢慢將拉扯著我的手松開,再看我慢悠悠地踱開去,一直踱到了敞開式廚房邊上,先拎起一壺橄欖油,再慢騰騰地將壺蓋打開,然后,從廚房開始,沿著餐桌和沙發,一滴滴地,我將那滿壺的橄欖油潑灑了一路。不用說,見我突然如此,經紀人也好,薩默也罷,既不明所以,又大概是覺得我正在撒嬌般要發上一會瘋,也就沒有阻止我。經紀人剛要說上一句什么,薩默立刻伸出一根手指,噓了一聲,要她閉嘴,再眼看著我將那壺橄欖油繼續往前潑灑,直至滿壺的橄欖油一滴也沒剩下。可能是覺得我已經撒完了嬌發完了瘋,當我往回走,薩默的臉上竟然浮泛出了笑意,那笑意,是為我的迷途知返準備的。它卻怎么也不會想到,往回走之前,我用打火機點燃了一路的橄欖油。猛然間,火焰從墻角里升騰而起,再蔓延向前,不過一眨眼的工夫,酒柜和電視機,沙發和敞開式廚房,就連那棵高聳至天花板的搖錢樹,就全都燒著了。再看我們的薩默少爺,哪里會想到事情突然變成了這個樣子?眼看著酒柜被燒得烏漆麻黑,耳聽得電視機在焚燒之中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一時之間,竟然忘了自己是該接著抓狂,還是該去救火。而那邊廂,經紀人早就尖叫著,跑過我和薩默,一把將門打開,一溜煙地飛奔了出去。房門還洞開著,于是,滿屋子的濃煙也緊隨著她奔涌了出去。這時候,我也不再理會薩默和越來越大的火勢,緩緩走出了門去。臨要出門,我聽見薩默好像對我說了一句什么,如果我沒猜錯,它應該是在背詩:“君問歸期未有期……”我接口就回了它一句:“去你媽的。”

它仍然接著背:“巴山夜雨漲秋池……”

我又回了它一句:“去你媽的。”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按理說,這幾句南唐后主李煜寫的詩,八竿子跟我也打不上什么關系,我的最高學歷,不過是個藝校的黃梅戲班,不管什么時候什么場合,哪里輪得上我來吟詩弄句呢?奇怪的是,有那么幾年,時不時地,我的腦子里就會涌出這幾句詩來。說起來,它們還是我在一家幼兒藝考培訓中心里當老師的時候,從一本小主持人培訓教材上讀到的,讀完了,就放不下了,有事沒事,有人沒人,我總是忍不住將它們念個不止。可是,這幾句詩為什么就偏偏纏著我不放呢?想來想去,我也算是想通了。在我徹底告別演藝圈的這幾年里,不管是當培訓老師,還是跟人合伙開了個小小的會展公司,甚至短暫地去賣過一陣子保險,在這些場合里,我都曾遇見過跟我一樣在演藝圈里混不出來只好轉行的人。我們聚在一起的時候,終不免要說起種種舊事,就譬如,現在紅了的誰當年跟誰住的是同一間地下室;某某當年先追的是誰,哪曾想,被閨密半路里截了和,要不然,現在的大導演夫人就該是她了。說實話,這些八卦,我也沒少說,總是說著說著,我才突然發現,想在人堆里混出個人樣來的念想,從來就沒在我的身上斷絕過,弄不好,我一直都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呢。可是,那個演藝圈,今天出一個跨界明星,明天又出一個少年偶像,據說,我從前認識的那些還算是小有名氣的演員和導演們,一天天地,也都撈不上什么戲拍了,又笨又傻如我,哪里還回得去呢?“算了吧馬豆芽,你就老老實實認命吧!”往往這時,我便要費好大的勁,將自己勸服下來,再去念一遍李煜的那幾句詩:“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好在是,離開演藝圈之后,盡管每樣工作都干得不容易,兜兜轉轉也跟幾個男人好過,最終也沒有一個能結得了婚,但是,我的日子,倒算能過得下去。從去年開始,我轉了型,成了一個活動講師。所謂活動講師,其實就是“成功學”講師的一種。一開始,當我被人發掘出來做講師的時候,我的心里還直打鼓:就憑我這藝校黃梅戲班的最高文憑,還能上臺給人做講師?再說了,這輩子到現在,我連一次成功的滋味都沒嘗到過,配得上給誰講“成功學”?實際上,是我想多了,發掘我的人先是將我送到了深圳的一位“成功學”大師門下受訓,一上來,大師就給我解了惑,他告訴我,一次都沒成功又怎么樣?從現在開始,你要把忽悠住那些來聽課的人當作自己唯一能夠成功的機會。果真是,一語驚醒了夢中人。再加上,畢竟有過做演員的底子,唱跳也好,聲淚俱下也好,我都沒問題,最后,從大師門下結業的時候,我竟拿了個第一,就此開啟了我作為活動講師的職業生涯。別說,這條路,我還真是走得順風順水,說白了,舉目四望,那么多城市,那么多老鼠會,總不會缺我一個上臺的場子。我唯一的困擾,是總在失眠:今天在成都賣床墊和保溫杯,明天又在三亞賣加濕器和頸椎治療儀,時間久了,生物鐘就全亂了,常常躺在酒店的床上聽著電視節目到天明。但是,我還是熬著吧,要知道,只要等到天亮,我的場子開場,要不了多久,那些來聽課的冤大頭,就會將我捧成一個無所不能的女王。

也就是在我受到邀請去河北一個叫作馬妃店的地方講課的時候,真是倒霉啊,又一回,我遇見了久違的小丹東和薩默。現在,它的名字又變了,在馬妃店,認識它的人竟然都管它叫二領導,對,我沒說錯,它的名字,叫二領導。這天的日暮時分,我抵達了馬妃店,在那家名叫北方圣殿的酒店一辦好入住,我就將自己關在房間里熟悉起了產品資料,為了第二天下午的活動完美舉行,我還仔仔細細將各種要點和話術都寫了一遍。說起來,這家老鼠會賣的產品,還是我之前從來沒有賣過的,別人無非是賣些床墊和保溫杯,賣些加濕器和頸椎治療儀,這一家,賣的卻是金融產品。我早已聽說,馬妃店這地方,因為臨近海邊,國家在這里規劃了一座超大型港口,并且還要配套建設一個極高等級的經濟開發區,所以,幾年下來,許多來自全國各地的資本紛紛提前下注,在這里修建了大量的廠房、酒店和娛樂城。與此同時,好多騙子和傳銷組織也來到了這里,跟這里相比,別的地方的老鼠會簡直太小兒科了,在這里,小到日雜用品,大到政府批文,沒有一樣東西不能用來傳銷。如此,漸漸地,這座濱海小鎮就成了全國各地的老鼠會心目中的圣地,一家家,紛紛遷來此地,傳銷的產品和花樣更是日日翻新。這么說吧,盡管時常也會遭到有關方面的打擊,但是,每天進出馬妃店的人中間,至少有一半的人都是野心勃勃的騙子們。這么好的地方,不光成了老鼠會和老鼠會之間廝殺的戰場,很顯然,也成了活動講師們揚名立萬乃至締造神話之處。我,一個講師界的后起之秀,怎么能不如臨大敵和枕戈待旦呢?

入夜之后,就在北方圣殿酒店內的一間會議室里,我和老鼠會的同仁們,為第二天下午的活動做了一次彩排。因為之前的精心準備,彩排的效果非常好,直引得老鼠會的老大,人稱知了哥的,一個勁地帶著高管們給我鼓掌不說,彩排完了,他還非要請我去酒店里的中餐廳吃個宵夜不可。這位知了哥,其實是馬妃店本地人,年輕時是賣知了的,在外闖蕩多年之后,又回到馬妃店,成了本地十年來一等一的地頭蛇。別的不說,單說這一整座北方圣殿大酒店,就常年被他包下,又將其打造成了一座真正的傳銷圣殿,可以說,住在這酒店里的人,沒哪個吃的不是知了哥給的飯。知了哥既然要給我這個面子,我也只好接住。不料,他的手下們,卻紛紛勸說知了哥打消掉吃宵夜的主意,原因是,他們的對手,另外一家老鼠會,已經放出話來,無論如何,都要制止第二天下午的活動,為了這個目標,對方就算殺人放火也全不在乎。再說了,眼下,這酒店里,從各地來參加活動的人實在太多了,萬一對手派了人混進來,做下什么不測之事,這可如何是好?不料,知了哥卻被他的手下給氣壞了。“丟人不丟人?丟人不丟人?”知了哥站在中餐廳門口的旋轉樓梯上,指一指大廳里烏泱烏泱的正在排隊等著領入住房卡的客戶們,又再指著數十個正在酒店各處巡查游走的保安,“這他媽還是不是我的地盤?”

“大哥你是知道的,”那手下仍在阻止知了哥,“二領導這個人——”

“它是個人嗎?”知了哥被手下給氣得笑了起來,“它不過就是一只死猴子!還他媽二領導,到底誰是你的領導?”

“您是您是!”那手下慌忙接口,卻仍不忘提醒知了哥,“那死猴子是個畜生啊,它就算殺了人,也算不上犯法啊!”

“那好,那你們現在就出門,找到它,做了它,”知了哥仍在笑著,耐心地提醒手下,“你殺個猴兒,頂多也就違反個《野生動物保護法》。”

“一直在找它。”那手下慚愧已極,卻也有些委屈,“那猴子上天入地的,我們天天都在找,可怎么都找不到。”

“乖,”知了哥捏了一把手下的臉,再對著酒店之外努了努嘴巴,“那就再接著找。”

說實話,當我聽他們說起“死猴子”和“二領導”,有那么一剎那,我想起了小丹東或者薩默。可是,我又告訴自己,雖說青姐前兩年因為被人爆出和一個假活佛同居生子,甚至還牽扯進了假活佛的詐騙案,直至被立案調查,聲譽受損之后不得不息了影。但不管怎么說,瘦死的駱駝總歸比馬大,身為影后的心頭肉,小丹東或薩默無論如何都不會像我一樣,落到混跡于馬妃店的地步吧?所以,一閃念之后,我便被知了哥分外熱絡地帶進了中餐廳他的御用包房里,巨大的餐桌上,各種飯菜早已悉數上了桌。我看得出來,知了哥明顯是想泡我,一個勁地勸我喝酒不說,有意無意,他的手便要碰到我的肩膀上來。恰恰這時候,一樁算得上石破天驚的事情發生了——在我對面,臨街的那扇窗戶突然被推開,所有人都還來不及明白發生了什么,一個身影閃現在窗臺上,毫不廢話,對準我和知了哥所在的方向,直直地扔過來了一個什么物件。一下子,知了哥的臉色就變得煞白煞白的,他滿桌的兄弟們,臉色全都變得煞白煞白的,一個個慌忙起身,再奔突著或者蹲下或者跑開。但是,來不及了,一陣爆炸聲驟然響起。是的,那被突然扔進包房的物件,不是別的,竟然是一包炸藥!再看包房里,炸藥炸響之后,滿桌的酒菜騰空而起,再飛濺到四處,盡管沒有人被炸藥送走性命,但是,好幾個人被炸傷了,就連知了哥的臉上,被炸碎的紅酒瓶劃傷之后,也流了一臉的血。

等到知了哥從桌子底下站起來,再狂奔到剛剛被推開的窗前,上下左右地搜尋了一遍敵人的蹤影卻根本無果之后,他回過頭,已近歇斯底里,也不管滿臉的血,只顧對著他所有的兄弟咆哮起來:“今天晚上,你們要是再找不到那只死猴子,就他媽全都別回來了!”

“怎么會是它?”隨后,知了哥的兄弟們得令而出,剩下我,仍然蜷縮在桌子底下,愣怔著,喃喃去問自己,“……怎么會是它?”

是的,千真萬確,哪怕就只有轉瞬即逝的工夫,我也看清了知了哥的敵人,那不是一個人,那是一只猴子,而且,這只猴子,最早的時候,叫作小丹東,后來又叫薩默,現在,則是人人口中的二領導。我知道,就在我認出它來的時候,它也認出了我,所以,它才會呆滯了一兩秒,那炸藥,最終只落到了餐桌上,否則,說不定,我也好,知了哥也好,瞬時里就會沒了性命。可是,怎么會這么巧?我和它之間的因緣,為什么拿刀都砍不斷?我還正在漫無邊際的震驚里無法自拔,知了哥卻一邊擦著臉上的血,一邊問我:“你認識那只死猴子?”

我先是愣怔著點頭,又趕緊搖頭:“不……不認識。”

此時的我,暫時還不知道,接下來我要度過的,是我這輩子活到現在最漫長的一夜。知了哥去了醫院包扎治療,他的手下們卻幾乎傾巢而出,在并不大的馬妃店逐條街逐幢樓地對二領導展開了搜捕。我并沒有回到自己的房間,而是忍不住,跟隨著知了哥的手下們跑出了酒店。其實,我也說不清,我為什么要跟著他們跑出去,是想再見它一面?還是想弄清楚它何以至此?好像都不是,但是,不自禁地,我還是跟著他們跑出去了。也虧得我跑出去,沒多久,七嘴八舌地,那些怒目圓睜的兄弟,就將一個膽大包天的二領導送到了我眼前:它是去年冬天來這馬妃店的,之所以人人叫它二領導,是因為它所在的老鼠會里還有個大領導,那大領導據說曾經是某個假活佛的大弟子,就算那假活佛的真實身份早就被揭穿,還去坐了牢,其座下仍有不少弟子聚在一起不肯散去,再往后,他們就在大領導的帶領下,轉行做了老鼠會。說來也怪,雖說大領導是老大,可是,平日里的大事小事,卻都是二領導說了算,只因為,在假活佛坐牢之前,二領導就早早開了天眼,滿身都是法術和神通,本就最得假活佛的喜歡,就連轉行做老鼠會,也是二領導出的主意。只可惜,它是一只猴子,要不然,這天底下,哪還有它干不成的事情?

然而,來到馬妃店之后的情形,卻全然出乎了二領導的預料。一開始,他們的生意還不錯,確實騙了不少人,也掙了不少錢,但是,隨著知了哥在此地逐漸做大,北方圣殿大酒店成了托拉斯式的老鼠會,不少小一點的老鼠會便認了命,紛紛自毀門庭,加入了北方圣殿。再說二領導的隊伍,連假活佛被抓時都是鐵板一塊,不料,到了這馬妃店,兄弟們見過了大錢,也就開了眼界,前前后后,絕大多數人竟然脫離它的隊伍投奔了知了哥,直到最后,圍攏在大領導和二領導身邊的人,壓根就沒剩下幾個了。這么一來,二領導就不干了,親自登門,跟知了哥用手勢比畫了好多個來回,比來畫去的意思是:不能這么欺負人,它原先的兄弟們,知了哥得給它還回來。知了哥怎么會把一只猴子的話當回事,當場就將它掃地出門了。據說,二領導被掃地出門的那天,滿眼里射出來的,都是紅光,咬著牙,大喊大叫地在海邊的灘涂上來回狂奔了好半天。也是自那天以后,它就展開了對知了哥的報復。它反正是只猴子,不管犯下什么罪孽,江湖也好,警察也罷,能拿它有什么辦法?而且,它的目標也明確得很,那就是毀掉北方圣殿。今年以來,北方圣殿簡直被它折騰壞了:斷水斷電,幾百個房間里的廁所同時壞掉,甚至入住者的飯菜里被投毒,諸如此類,每隔幾天就要來上一回,不用說,這些全都是二領導干的。時間長了,知了哥也受不了了,憤怒之下,他還真是沒少派手下們去抓捕那二領導。無奈,二領導的身手實在太好了,一時飛檐走壁,一時又跳進海里河里扎猛子,好長時間過去,手下們竟然無計可施,而那猴子也就越來越囂張了。就像今天,它先是叫人傳了話過來,要知了哥明天要辦的活動馬上停止,否則,它就要痛下殺手,鬧他一個無法收拾。知了哥當然對活動做了完全防備,可是,誰能想到,那猴子竟然會直接投炸藥包來要把知了哥給炸死呢?

正是初春季節,從遠處的大海上傳來的咸腥氣息太濃重了,直讓人止不住地打噴嚏,而漫長的搜捕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結束,我跟隨著知了哥的一個手下,一步步地,來到了一家娛樂城的門口,據說,這里經常被二領導當作自己的藏身之地。“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沒來由地,這幾句詩,我在心里念了好多遍,卻也明白無誤地知道,現在的二領導,再也不是當年的小丹東或者薩默了。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之后,我問那手下:“既然如此,你們老大咋沒想著和氣生財,跟它好好談談,實在不行,給筆錢也行啊……”

“它不要錢,它只想把北方圣殿給毀掉。”對方回答我,“它說了,它要當老大,跟我們老大一樣的老大。”

“所以,它跟我們老大,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稍停了會,對方苦笑起來,“你說說,我這是啥命?每天跟只猴子打打殺殺的!”

“……報警呢?”遲疑了一會,想著一只猴子再怎么也不會是這么多人的對手,或早或晚,這二領導都只怕落個橫尸街頭的下場,我便再問對方,“找個動物園,把它關進去,不是把它的命也保下來了嗎?”

“你以為沒報過警嗎?”對方繼續苦笑著,“可是,人家早就給自己辦了合法的收養手續,它的收養人,就是那個大領導。人家有合法收養手續,派出所就沒法把它給關起來!”

“這樣啊,”我沒想到,從前的小丹東或薩默,已經讓我意外到了這個地步,也只有下意識地說,“……這樣啊。”

“你別說,我們老大,真叫一個苦啊!”那手下,見我想聽,也就說了下去,“好多回,我們老大,花了大錢,使了大力氣,想把那只猴子送進動物園里去,你猜怎么著?它已經成了精了,比孫悟空和六耳獼猴還要精!來馬妃店就這么一點兒時間,公檢法、街道辦、報社記者,一大堆人都被它搞定了。尤其那個記者,每回只要那猴子要被派出所抓進去了,他就到處寫文章,說派出所違反《野生動物保護法》!”

臨近夜里十二點,二領導仍然遠在天邊,天上的月亮卻被滾滾濃云迅速吞沒,眼前所見的一切,都轉為了暗淡乃至黑暗。與此同時,雷聲隱約響起,從大海上刮來的風在剎那間兇猛起來,說話間,一陣急雨說來便來,敲擊在海面上和大街上,也敲擊在知了哥的手下們的頭頂上。我能看見的每個人,都放棄了搜捕,紛紛鉆到就近的屋檐底下去,垂頭喪氣地躲著雨,這時候,我決心離開他們,回酒店里去。小丹東,薩默,二領導,雖說你的樣子又在我腦子里轉悠了一晚上,可是,事已至此,接下來,你是死是活,我也實在是愛莫能助了。奇怪的是,還沒走出去幾步,我的身體,竟驀然一震,頓時就呆立住了。是的,雨水不僅沒有遮掩洗刷掉什么,反倒將一股我再熟悉不過的氣味送到了我的鼻子跟前,這氣味,不管是在當年的通州,還是在后來朝陽公園附近的高級公寓里,都終日在我身邊縈繞不去——除了我的故人,這氣味還能屬于誰呢?我呆立在當場,左看看,右看看,一邊巴不得它現身,一邊又巴不得它不要現身,畢竟,到處都是知了哥的人。沒想到,就在我身邊,一輛一直黑著燈的越野車突然開了車門,緊接著,我被人一把拉扯上去,隨后,車燈亮起,車被發動,卻并不急吼吼,而是緩慢地駛過了街邊的店鋪和知了哥那些失魂落魄的手下,所謂的燈下黑,說的就是現在這樣的情形吧?

越野車里,除了我的故人,還擠坐著另外四五個人,其中的一個,三十多歲的樣子,像是聽故人說起過我,跟我打起了招呼。三兩句下來我便明白了,這個招呼著我的人,就是所謂的大領導,但顯然,他不過是個擺設,還沒跟我說上幾句,就被故人不耐煩地制止住了。再看我的故人,暫時并沒有理睬我,而是警覺地透過車窗向外張望不止,眼看著越野車駛進了一條僻靜的巷子里,故人才有空回頭來看我。好久不見,雖說它的嗓音跟從前相比,不僅沒有更清亮,反倒像那些動過喉嚨手術的人,越發顯得尖細和刺耳,但我不得不承認的是,它卻越來越擅于說人話了。它盯了我一小會,像是盯著一個陌生人,這才問我:“你……怎么會來這里?”

“二領導是吧?”所謂英雄怕見老街坊,我自然不怕見故人,可是,萬一人家不愿意見我呢?再說了,江湖上廝混了多少年下來,許多時候,我都只能把自己扮成沒心沒肺的樣子,所以,我嘻嘻哈哈地笑著,“我來講個課,混口飯吃。”

“給那個王八蛋講課?”聽我這么說,它的臉色一變,滿眼里都是怒火,又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壓制住,再問我,“給誰講課不好,為什么……非要給那個王八蛋講課?”

“看在錢的分上——”過去,我曾無數次地設想過,它能夠像此時此刻一樣,和我聊起天來,可是,一旦變作了現實,我還是如在夢中,被一陣巨大的恍惚給裹挾了起來。好半天之后,我的心神才穩住,再對著它實話實說:“他給的錢多,我也不怕錢多,對吧?”

它沒有接我的話,背靠著椅背,仰起頭,閉上了眼睛,養了一會神,終不免還是問了句俗話:“……這些年,過得怎么樣?”

“不怎么樣,但是也沒餓死,”我想了一會,對它笑著,“以后可就指望著你幫襯啦!”

我們的二領導,可能是在琢磨著我的話究竟是在吹捧它還是在挖苦它,沉默了下來,不再說話。見它沉默了,我的心里也慌了,正想著是不是真的把話說錯了,要不,我給它賠個不是?恰在這時,眼前這條巷子的盡頭在轉瞬之間亮若白晝,好幾輛車早已緩緩停下,堵住了我們。而后,一輛車的車門打開,頭纏著繃帶的知了哥,從車燈的亮光匯集在一起之后形成的巨大光暈里現出了身形。顯然,大事不好了,當二領導和車上眾人慌忙回頭,又發現更多的車輛堵在了背后,一時之間,可謂是兩頭堵,可謂是上天無路下地無門。只是,二領導是何許人也?這些年下來,它明顯身經過百戰,突遭如此絕境,反倒嘿嘿冷笑起來,這冷笑,是我從前絕沒有聽到過的,像烏鴉的叫聲,像武俠小說里大魔王出場的前奏。只見它,一邊笑著,一邊命令司機狠踩油門,讓整輛越野車瘋了一般朝著知了哥,朝著那片巨大的光暈沖撞了過去。知了哥愣怔了片刻,趕緊躲閃到一輛車的背后,再呼喊著命令他的手下,一個人也不許躲開,一輛車也不許躲開,今天,非要把那死猴子耗死在這里不可!哪想到,我們的二領導,根本沒有上他的當,臨到快要撞上一輛車的時候,它仍然冷笑著,搶過司機的方向盤,讓越野車猛然轉向,撞向街邊的一家水產鋪子。鋪子的大門轟然被撞開,越野車繼續向前行進,撞翻柜臺,玻璃魚缸也應聲破碎,而越野車還在化作猛獸,將鋪子后院的院墻推倒在地。一路上,人人都被劇烈地顛簸著,也上下翻飛著,最危險的時候,眼看著一整扇院墻撲向擋風玻璃,我不由得閉上了眼睛,等我睜開眼睛時,不可思議地,還是二領導在晃動著方向盤,而我們的越野車,卻正在穿過一片農田,一條寬敞筆直的馬路,已經近在眼前了。

雨還在下,天上的雷聲也還在持續轟鳴,而我們的越野車,一直在雨幕里兜兜轉轉。大概二十分鐘后,車停下了,我還沒從之前的險境里擺脫出來,正捂著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氣,二領導卻一把打開車門,跟我說:“你下車吧。”

“什么?”我蜷在車里,伸出頭去看了看漫天遍地的雨幕,隱隱約約地,我總算看清,越野車好像是停在一片城中村附近,再回過頭來問它,“這么大的雨,我能去哪兒?”

二領導卻不再看我,甚至有些不耐煩地朝我揮了揮手,意思是:別廢話了,快走吧。

見我還遲疑著賴在車上不肯下去,那大領導像是有幾分過意不去,看看二領導,掂量了一下,再徑直對我說:“別跟著我們了,我們要去綁架了。”

“什么?”我又驚呼了一聲,趕緊追問他,“你們,要綁架誰?”

“還能綁誰?”大領導呵呵笑著,“去把那個傻×的私生子給綁了唄!”

停了停,大領導又接著說:“老大的意思是,萬一出了什么事,就別連累上你了,老大對吧?”

跟我想的一樣,所謂的大領導,不過是二領導放在面子上的擺設,真正的老大,是二領導。聽大領導這么問它,二領導不禁有些煩躁起來,很明顯,它是嫌對方的話太多了,也懶得搭理他,而是仍然背對著我,再朝我揮了揮手。如此,見它心意已決,我只好再不廢話,老老實實下了車,匆匆旁顧了一會之后,跑到了街對面的加油站里去躲雨。再看著越野車在雨幕里越開越遠,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稍微躲了一會雨,我還是跑出加油站,跟在越野車后面,跑進了城中村。這城中村,可不是普通的村子,除了極少數看上去一般模樣的民房,更多的房子,卻是貨真價實的別墅。倒是不奇怪,這幾年,隨著在馬妃店落地的產業和老鼠會越來越多,地皮也就一天比一天值錢,但凡本地的居民,就沒有哪一個不是祖墳上終日都在冒著青煙的。所以,越野車在村子里沒開多久,就停在了一幢格外氣派的別墅前,隨后,車門打開,一個身影幾乎是飛躥著從車里奔出來,跑到了院墻前。院墻高聳,卻絲毫也難不倒它,那身影便手腳并用,跳躍騰挪,十幾秒的工夫,迅速翻上了院墻。一道閃電襲來,將那身影照得雪亮,這要不是二領導,還能是誰?一刻不停地,二領導跳進院內,再打開院門,將等在門外的眾兄弟放了進去。見他們忘了將院門關上,鬼使神差地,我也從一棵堪稱巨大的槐樹背后閃身出來,想要跟過去。可是,我剛剛一探身,兩個人影一左一右就猛撲過來,將我死死按在了地上。我正要大聲呼叫,對方卻低聲亮明了身份,他們不是別人,正是早就在此地布好了包圍圈的警察。再看不遠處的別墅,驟然間,屋子里,還有院子里,燈光齊齊亮了,打斗聲,一連串什么東西破碎的聲音,還有警察們呵斥著要人立即停止反抗的聲音,漸次響起,亂成一團,很快又消失了。不久之后,二領導,還有它的眾兄弟,就悉數被警察們押解了出來。走在最前頭的,正是二領導。我原本以為,遭此大劫之時,當此功虧一簣之際,它定然會負隅頑抗,定然會嘶吼和抓狂,哪知道根本就沒有,它反倒乖乖聽話,被警察們控制得死死的,一臉的笑意,卻還是不可捉摸的樣子,唯有看見我的時候,它才吃了一驚,一邊往前走,一邊不住地回頭朝我看。

不用說,我也被帶進了當地的派出所里去接受審訊。但是,我為什么會和二領導混在一起,其中的原因,三言兩語即可說清楚,所以,很快,我就被釋放了。但我并沒有就此離開,先是裝作離開了,走到大門口,趁人不注意,再折跑回來,就一直蹲在一座并不高的水塔上,俯視著審訊室里的二領導,就此,我也見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二領導。不不不,那也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小丹東和薩默少爺——再沒有了倨傲,再沒有了陰森乃至陰鷙,更沒有手扔炸彈時的不可一世,而是徹頭徹尾地變成了一只猴子。只見它,不管警察再怎么拍桌子砸板凳,它都笑嘻嘻地蹲在椅子上,和大街上賣藝的猴子一樣,一會低頭去撓癢,一會又觍著臉從警察的煙盒里抽出了一根煙,待到警察們手持著警棍抵住它的腦門,它又怕死了,委屈地瑟縮著,一步步后退,退到角落里,屈膝坐下,雙手抱著腿,看看這里,看看那里,橫豎就是不看警察們和它的兄弟們。這駭人的一幕,不僅令我詫異得難以置信,就算是終日跟隨著它的兄弟們,雖然早就見識過它的演技了,但是現在,眼見它把一只尋常乃至平庸的猴子演得這么好,每一個關口,每一處分寸,全都拿捏得這么好,一個個地,也忘掉了自己正在受審,紛紛去張望它的表演,愣是活生生將審訊室變成了正在耍猴的過街天橋。

然而,二領導并不知道,今天晚上,卻是它和它的兄弟們之間的分水嶺。知了哥的車,就停在派出所院子里,看起來,他是作為受害的一方在錄口供,實際上,二領導的那些兄弟,卻分別被警察們帶領著,去他的房間里跟他見了面。每進去一個,都從他手里接過了滿滿一袋子現金,分別的時候,他還要挨個跟他們抱一抱,再湊在他們的耳朵邊上立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誓,如此,收買就算完成了,等他們再返回到先前的審訊室里,那只猴子絕不會想到,現在的它,已經變成了孤家寡人。果然,重新回到二領導的身邊之后,那個名義上的大領導,竟然沖著二領導嚷了起來:“老大,別演啦,回回你都這么演,演完了,再讓我們去背鍋,對不住了,今天,這鍋,我們不背了!”

可是,他還是低估了二領導,只見二領導,怔怔地看著他,眼神里滿是清澈之色,表情又是茫茫然的,那表情的意思是:現在,我只是一只平庸的畜生,哪能聽懂你在說什么,好心人啊,你還是行行好,給我點吃的喝的吧!這么一來,大領導竟然覺得有些虧心,但畢竟有在場的警察們可以依仗,他忍不住,為自己辯解了起來:“人家知了哥,早就給你帶了話,說只要你收手,他就送錢給咱們,老大,咱拿上錢過太平日子不好嗎?非要打打殺殺嗎?你睜眼看看,多少涉黑的人,都把自己給洗白了,上岸搞房地產去啦!”

二領導仍然在怔怔地看著他,它的意思仍然是:現在,我只是一只平庸的畜生,哪能聽懂你在說什么,好心人啊,你還是行行好,給我點吃的喝的吧!

“回回都這樣,你演完了,我們這幫兄弟,就得被拘留,就得去坐牢!”見它還是冥頑不靈,大領導驟然間便發作起來,“別他媽癡心妄想啦臭猴子,你當不了老大的!要想當老大,再怎么你也得當個人再說吧?今天,我就跟你把實話全都說了,我們他媽的,受夠你了,打明天起,兄弟們就全都是知了哥的人了,知了哥也不虧待你,要把你送到四川的一家動物園去,好地方,我聽說,還是國內十大動物園之一呢——”

結果,大領導還是想多了,區區馬妃店,區區一家派出所,怎么能夠困得住上天入地的一時奸雄呢?大領導還在自說自話的工夫里,有人推開審訊室的門,來給熬夜受累的警察們送宵夜,趁著鐵門打開,又忘了被關上,二領導先是裝作一臉垂涎著宵夜的樣子,四肢伏地,爬行到警察們身邊,再直立起身體,還是觍著臉,笑嘻嘻地伸手去搶一塊煎得焦黃焦黃的帶魚,當即就被一把推開了。正是在這被推開的一剎那里,它猛然發力,躥出鐵門,眾人驚呼著追攆上去,它卻早已在走廊里奔出去了老遠,真是厲害啊,等它快要跑出派出所的大門,卻突然折返,再沿著樓梯往上跑,派出所一共只有三層,很快,它便來到了天臺上,天臺上堆滿了雜物,雜物高聳,形似山丘,卻根本難不住它,它便在這山丘與山丘之間攀爬騰躍,只在偶爾之間,才露出被我看見的崢嶸,只是盡管如此,它還是低估了腳下身邊的危險:不知道有個什么東西刺中了它,又或劃傷了它,它慘叫了起來,那慘叫聲,凄厲得很,驚得我都忍不住從蹲伏著的水塔上直起了身。那聲音卻不得不戛然而止,只因為,警察們也都追上了天臺,正在一步步縮小包圍圈,這時候,它總算從最靠近一棵銀杏樹的地方現了身,而后,它趔趄著,奔出了天臺,再朝著銀杏樹飛撲而下,只不過,可能是之前受了傷的關系,它的身體不敢有太多動彈,四肢都僵直著,硬生生砸在了樹冠上,它不由得再一回發出了一聲格外凄厲的慘叫。

眼見得二領導踏上逃亡之路,我也慌忙從水塔上下來,跑出了派出所。盡管警察們也魚貫而出,向著它剛剛落下的那棵銀杏樹跑了過去,我卻比任何人都更有把握找到它。是啊,這世上,只怕沒人比馬豆芽更熟悉它的氣味了,同樣地,也沒什么人或畜生比它更熟悉我的氣味了吧?所以,我壓根就沒去湊警察們的熱鬧,而是慢騰騰地在街上溜達,我知道,它絕不會在那棵銀杏樹上坐以待斃,拼了性命,它都會溜之大吉的,但是,它畢竟受了傷,只要聞見了我的氣味,它總歸還是會現身來找我的吧?事情和我預想的竟然一模一樣:在離派出所并不算遠的一家農家樂飯莊門口,幸虧雨后刮起的微風,將它的氣味送到了我的鼻子跟前,我循著那氣味,推開虛掩的門,走到了后院里,最后,在一座高大的灶臺背后,我找見了窮途末路上的二領導。顯然,遠遠地,它也聞見了我的氣味,看見我之后,一點也不覺得驚訝,而是先對我慘笑了一下,再低下頭,用兩只前肢死死按住了右后腿上的一處傷口,但是,無論它怎么按,鮮血都在汩汩地往外涌,我便趕緊脫下自己的襯衣,遞給了它。它接過襯衣,只愣怔了一小會,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接下來,它張開嘴巴,用利牙咬住襯衫,三口兩口,將襯衫撕成一條一條,如此,簡單的繃帶就算做成了。隨后,我趕緊在它身邊蹲下,再用撕碎的襯衫將它的傷口綁縛好,每回稍一用力,它就疼得渾身打戰,滿臉也都是汗,可它終究還是忍住了,沒發出半點聲息來。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眼見得鮮血還在從綁好了的繃帶里滲出來,我只好去提醒它,“得趕緊去醫院!”

它卻先對我擠出個笑來,又搖了搖頭,吐出兩個字:“不去。”

也是,現在去醫院,弄不好就是自投羅網,但我們總不能一直待在這里,想了想,我問它:“能找個什么落腳的地方嗎?”

“沒有,”它先痛快地回答我,再喘了口氣,告訴我,“……我還要趕路,去找個人。”

我多少有些糊涂:“找誰?趕多遠的路?”

它又疼得連嘴角都抽搐了一下,跟我說了個地名,可是,那地方離這里至少有兩百公里,我被它嚇了一跳,連忙問:“你瘋了嗎?”

它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扶著灶臺,齜牙咧嘴地站起身來,往前走出去了兩步,再轉過身來,面對著呆滯的我,說:“……你走吧,別管我了。”

怎么可能不再管它呢?最后的結果,是我終究沒有一個人跑掉,而是先攙著它,再背著它,一路奔向了后半夜的大海邊。這一路啊,為了逃脫警察們的追捕,我們走得太難了,也幸虧它是一只猴子,張望著去眼觀六路,再突然停住去耳聽八方,這些,全都是它從娘胎里帶來的本事,憑著這些本事,最終,我們逃過了警察們布下的好幾個卡點,幾乎是連滾帶爬地,一步步,挪向了大海邊的一片蘆葦地里。說實話,要不是當年在藝校里念書時每天練早功打下的底子,我背著它根本就跑不了多遠,可是,誰能說清是何緣故呢,就連它自己也提醒了我好幾次,要我放它下來,它自己走,我也還是強撐著沒聽它的。直到我們鉆進了蘆葦地,我才將它放下來,再攙著它,走向它的目的地。它的目的地,是在這片蘆葦地的盡頭,據它說,在那里的一塊礁石之下,它常年都藏著一條船,之所以要藏這條船,為的就是事情緊急的時候用它來跑路。“你瘋了嗎?”聽它這么說,我不再攙它,停下步子,再一指蘆葦地之外的大海,“這么大的浪,你有命下去,還有命上得來嗎?”是的,雨雖說停了,刮了一整晚的大風卻從未止息,一遍遍拍打著海浪,再迫使海浪升高,一道道砸向礁石和蘆葦地,以至于,我們越是往它的目的地走,海浪砸在礁石上之后變成的余浪就越是重重地撲向了我們兩個,實際上,跟我們正在淋著一場暴雨也差不了多少。

二領導自然不會輕易被我勸住,就算它踉蹌著被蘆葦們絆倒了好幾回,但是,每一回倒地之后,它都把自己那條不爭氣的腿當成了別人的腿,惡狠狠地看著它,滿臉都是恨不得要舉刀將它砍斷的樣子。哪怕爬,它也還是要朝著它的目的地爬過去。我終歸看不下去,到頭來,還是攙起了它,像電視劇里被打敗的匪兵甲和匪兵乙一般,殘喘著,奔向了從礁石上飛濺而來的余浪之中。其實,在來的路上,我背著它的時候,它已經對我說過了,就算死,它也要死在大海上,原因是,從前,每回犯了事,當它被派出所抓住,再演回一只平庸的猴子,出來給它頂著的,就是今天被我過了目的眾兄弟,尤其那個名義上的大領導,早已不知道代替它被拘留了多少回。今時卻不同于往日,隊伍散了,都被知了哥收買過去了,光被收買過去,其實也不打緊,大不了,以后它再去糾集新的隊伍,可最要命的是,從前,它之所以能回回脫罪,憑的是眾兄弟眾口一詞地將它排除在了各個案子之外,它只需要做回一只猴子即可,現在的情形則完全不是當初了,別的不說,單說今晚的爆炸和綁架,只要那大領導帶著剩下幾個兄弟一口咬定它是主犯,再簽字畫押,那么,它的下場,就只能是乖乖被送到四川的動物園里去,果真如此的話,它還怎么當這馬妃店的老大?果真如此的話,叫它活著,還不如讓它直接淹死在大海里拉雞巴倒!當然了,它也不是被嚇唬大的,能在這馬妃店待這么久,它也給自己留了不少后手。它留下的最大后手,是一個報社記者,后來從報社辭職了,專做自媒體,在網上有好幾十萬粉絲。他們兩個,堪稱是結拜兄弟,就連對方辭職后創業的啟動資金,也是它投的。現在,它雖說迎來了滅頂之災,但是,只要它避開了今晚的搜捕和盤查,去到某地,找到它的結拜兄弟,再讓他放出猛料來,它就不信,它會被關到四川的動物園里去,它就不信,馬妃店這地方從此會沒了它的名號!

“你都有什么猛料?”蘆葦地里,海水洶涌著倒灌進來,我們的腿腳被浸泡的時間長了,身上打著寒戰,就連我的嗓音,也是哆哆嗦嗦的,“……要是有猛料,為什么要等到現在才放出來?”

“誰的猛料都有,凡是他們的一把手,我都跟蹤過——”聽我這么問,二領導竟忘了疼痛,咧著嘴巴,不自禁地笑了,“行賄的,違規賣地的,搞破鞋的,睡未成年小姑娘的,什么料我都有。”

“為啥要等到現在才放出來?”它竟自問自答了起來,“因為今天攤上的事兒夠大唄!猛料,可不都是用來救命的嗎?”

“可是,你的兄弟們,都已經簽字畫押了,”我提醒它,“口供都錄完了。”

它接著笑起來,但是,可能是一直在失血,它越笑,臉色就越是顯得慘白:“口供錄好了,就不能翻供嗎?”

停了停,它又說:“他們會翻供的。”

這時候,好不容易,我們兩個,匪兵甲和匪兵乙,總算來到了蘆葦地的盡頭,可是乖乖,平日里的灘涂早就被奔突不止的海水淹沒殆盡了,就連那塊藏了船的礁石,也僅僅只能從海水里冒出個頭來,可偏偏,那條電動船卻還好好的,雖說一直在浪頭與浪頭之間顛簸游蕩,但竟然一直沒有倒扣傾覆。見它還好好的,二領導一下子來了精神。“你走吧,”它定定地看著我,意思是,再也不用拖累我了,又利落地告訴我,“我也得走了。”然而,我并沒有走,眼見得激浪仍在升高著迫擊過來,又聽見更遠處的大海上也在不停傳來交錯的濤聲,琢磨了一小會,我試著去提醒它,如果它此行只是去找做自媒體的兄弟放猛料,那么,它其實完全可以不用這么鋌而走險,打個電話,告訴對方,那些料都有什么,相關的視頻和錄音又放在哪里,不就行了嗎?要是詞兒太多,這個電話完全可以讓我來打,它又何必非要大半夜的跑到大海上去自尋死路呢?它卻全然聽不進去我的話,嗤笑了一聲,像是在嘲笑我的幼稚,再告訴我,它現在要是不跑,到了天亮之后,光天化日之下,它就想跑也跑不掉了。今天晚上,動靜弄得這么大,那傻×,也就是知了哥,已經把這一仗當成了自己的最后一仗,至少,平日里他跟派出所之間還是遮遮掩掩的,今天干脆就徹底攤牌了,為了啥?為的就是那場我馬上要登臺講課的大活動。這場大活動,吸引了各地來的好多人不說,本地的領導也跟知了哥許了諾,這活動要是大功告成,領導有了面子,活動一結束,他就要專門為那傻×舉行一次慶功會,授予他某某榮譽稱號,到了那時候,那傻×不就徹底洗白了嗎?他在這馬妃店的老大位置,不就坐得更穩了嗎?所以,無論如何,這一回,他都不會放過自己,所謂的要把自己送到四川的動物園里去,不過是個幌子,他真正的目的,是要殺死自己,既然如此,它還待在這馬妃店才叫自尋死路。再說了,過一會,等它渡過眼前的大海,找到了自己的兄弟,兄弟連心,其利斷金,兄弟的手里拿著猛料,再一一打去電話宣稱采訪,實際上則是逐個威脅,到了那時候,試問馬妃店各位真正的大佬,誰他媽還敢不緊急叫停那傻×要辦的大活動?

眼看著二領導不再理會我,頂著越來越大的風,走進了齊腰深的海水,再向著它的船一步步挪動,可是,腳底下的淤泥實在是太沉重了,被困住之后,它想趕緊拔出腿腳,稍稍動彈一下,又疼得不敢將它們拔出來,我便再也忍不住了,扯著嗓子問它:“萬一,你那兄弟,不給你放猛料,咋辦呢?”

“非放不可。”它的身體僵直了一會,再回答我,“他要是不放,我就放他的。”

事情竟然是這樣!見它又挪出去了幾步,莫名地,我竟哽咽了:“為什么非要當老大不可?你讓傻×接著當老大,不好嗎?”

聽我這么問,它的身體輕微地抖動了一下,再轉過身來,沖我笑,也不知道為什么,它越笑,就讓我覺得越凄涼:“我都變成這個樣子了,你,你們,才讓我停下?”

“……停下吧。”我的眼睛里,也涌出了眼淚,“跟我走吧小丹東,咱們還是像在通州一樣,有我一口吃的,就不缺你一口吃的。”

二領導卻耐心地彎下腰去,輕輕拔出了腿腳,試探著,又往前蹚出去了一步,這才回頭:“停不下啦——”

它頓了頓,像是嘆息了一聲,又接著說:“別忘了,我是被你們慣壞的,也是被你們玩壞的。”

我壓根一句話都答不上來。

它便又凄涼地笑了,環顧著海水、礁石和蘆葦地,像是在對我說,也像是在對夜幕籠罩下的一切說:“這他媽的,不就是個動物園嗎?”

說罷,它閉上嘴巴,像是與我和它身后的一切都徹底了斷了,再不往回看,繼續往前走,每走一步,就停頓一會,耐心地拔出自己的腿腳,一點點,奔向了它的那條船。然而,漫天的大風在驟然間變得更加狂暴起來,海水便只能被它們驅使著,幾乎快吞沒那塊只冒了個頭的礁石,就連那條電動船,接連撞上礁石之后,也卡在一處石尖上,停止了顛簸和游蕩,如果就此下去,再有那么兩三分鐘,激浪定會將無法動彈的船徹底吞掉。眼見得如此,二領導心急如焚,它先是定定站住,再吼叫一聲,為自己鼓了勁,接著,它便忍住劇痛,不要命地在海水里奔行了起來。只是,它怎么都不會想到,和它一起奔行的,三兩步就跑到它前面去了的,還有我。對,我仍然沒有丟下它。它還呆愣著不明所以呢,我卻已經跑過它,甚至又放棄了奔跑,直接扎入水中,揚手,蹬腳,朝著那條電動船游了過去。等我游到那塊礁石邊上,腳踩著礁石,先解開系著船的繩子,讓它終于能夠動彈,再坐進了船身,天知地知,我的全身,就像是被什么東西給掏空了,仰臥在船里,跟著它顛簸游蕩了才幾秒鐘,我便覺得一陣無法抵擋的惡心,張開嘴巴就要嘔吐起來。可是我,哪里還敢浪費分毫時間?最后,也只好強忍住接連不斷的惡心,坐直了,再去拉響發動機,隨即,電動船朝著二領導利劍一般駛去。你說巧不巧,就在我和電動船離開那塊礁石的一瞬間,那塊礁石便被海水徹底吞掉了。

“你這是要干什么?”見我將電動船停到它跟前,二領導不自禁地退后了一步,連連問我,“你這是要干什么?”

“這不是,一命還一命嗎?”我伸手去拉扯它上船,它卻沒有回應我,我只好再跟它說,“你救了我一命,我還你一命。”

它卻疑惑了:“……我什么時候救過你的命?”

“行啦行啦,你就別跟我在這兒裝啦——”我嘻嘻笑著,再擦去臉上的海水,“你扔炸彈的時候,再往前扔一點,我還有命跟著你到這兒來?”

“沒有,我是故意只扔到飯桌上的,”它愣怔了一下,連連搖起頭來,“你想,我要是真把那王八蛋給炸死了,事情就鬧大了,我反倒做不成老大了。再說了,那炸彈的威力,本來就不大,炸不死人的。”

停了停,它朝著那片被海水沖擊后彎腰倒伏下去的蘆葦,努了努嘴巴:“別管我了,你快走吧。”

它沒想到的是,我不但沒有被它說服,反倒拉響了電動船的發動機,頓時,電動船呼嘯著,駛離了它,但也只稍稍離開了一小段距離,我就讓電動船又停下了,再回頭,笑嘻嘻地去看它,意思卻是再明白不過:要么趕緊上船,要么,我他媽就把船給開走了!它盯著我,看了好半天,總算看明白,我絕不是在跟它開玩笑,這么著,它便也只好慢慢地蹚到船邊,再一咬牙,爬上了船。到了這時,我才看清楚,它右后腿上的那條繃帶,早就被海水沖走了,鮮血仍在汩汩涌出,那條右后腿,也一直在止不住地抽搐著戰栗著。“還他媽的跟我在這兒裝!”不知何故,我竟嗔怪起它來,敲了敲船舷,再跟它說,“我就不信了,你一只死猴子,比我還會開船?”事已至此,除了任由我來做主,它還能怎么辦呢?它認了命,默默坐下,平視著興風作浪的大海。我一邊將船開出去,一邊又想起了當年在通州,我第一回見到它時的樣子。那時候的它,孤零零地坐在一棵香樟樹上,像個走丟了的孩子一般,既不攀爬,也不張望,只是安安靜靜地坐著,就跟現在一模一樣。所以,有那么一小會,我差點便忍不住,想去摸摸它的頭,還有它的臉。可是,當我時隔這么久之后才好好去看看它的時候,卻一眼看見,它的臉上,竟然多出了好幾條疤痕。我當然不知道這些疤痕的來由,但也大致能猜測得出,正是它們,才讓它發了瘋一般要做這馬妃店一帶的帶頭大哥吧?

果然,并沒過去多久,它就發起了瘋。趁著一撥海水退回到大海之中,我們的船,也順風順水地往前行進了一小會,但卻只是暫時的,等到另一撥海水咆哮著堆成巨浪,再向我們涌來,不可抑制地,我們的船竟然再也不能向前,反而被浪頭裹挾著,一步步地后退,一步步地后退,直至最后,巨浪降下,我們也跟著降下,巨浪再化作稍緩的波濤,我們又被波濤與波濤夾雜著,翻卷著,回到了最早出發的地方。天啦天啦,這可如何是好?正在我六神無主之時,它,小丹東、薩默少爺和二領導拼湊成的那個它,猛然間便發作了。它一把將我推開,奪過方向盤,拉響發動機,順著剛剛退去的海水,再一回,將船開進了大海,轉瞬之后,船身便與嶄新的撲面而來的巨浪迎頭撞上了。就在船與巨浪遭逢的一瞬間,它嘿嘿冷笑著,將馬力開到最大,兩只眼睛死死地盯著先行奔來的浪頭,剎那間它就變了身,變成了頂風作案的雨夜屠夫,變成了馬上就要對受害者動手的開膛手杰克,管你是誰,我也要手起刀落,管你是誰,我也要開膛破肚。只可惜,那些巨浪再一次羞辱了它,我們的電動船,已經開到了浪尖的最高處,下一秒就要越過浪尖,一道強風襲來,整道巨浪就像是打了強心針,碾壓一切般撲向岸邊,到頭來,我們的電動船,還是乖乖地再一次回到了最早出發的地方。“你是不是又想跟我說——”到了此時,它不再是一只猴子,而是變作了一頭中槍后垂死掙扎的獨狼,雙眼通紅,像是要滲出血來,忽然間,它問我,“你是不是又想跟我說,回去吧,別當他媽的什么老大了?”

“對,”我不知道,它為什么會突然這么問我,但也如實向它承認,“……是的。”

“……哪還回得去?”它又問我,“再說了,回哪里去?”

它問住了我,哪怕搜腸刮肚,我也想不出個答案來。

“我早說過了——”就在我旁顧著左右,拼命地想想出一個答案的時候,它卻一把將我推下了船,等我踉蹌了好幾步,終于沒有摔倒,再抬頭去看它,它和它的電動船早已遠離了我,卻又戛然停下,然后,它看看我,再依次指著身邊的海水和蘆葦地,還有依稀亮著燈火的整個馬妃店地區,對我說:“都他媽想看耍猴,好吧,我就讓他們看看,我這只猴,到底耍到什么時候,才會被耍死!”說罷,發動機又被拉響了,第三回,在順風順水地往前行進了一會之后,它和它的船,又被銅墻鐵壁般的巨浪擋住了去路,不同的是,它竟沒有加大馬力,而像是跪地稱臣的俘虜,被驅趕,被奴役,漂到哪里算哪里。眼看著它已毫無還手之力,須臾之間,那君王般的巨浪也放松了警惕,開玩笑一般,將它顛簸著推上了半空,可是,偏偏是在半空里,在整條船即將墜下的一瞬間,電動船的馬力被開到了最大,我眼睜睜地看著,它和它的船,掠過一簇浪尖,再掠過一簇浪尖,最終,整道巨浪被它遠遠甩在了身后。是啊,它是只猴子,但是至少現在,巨浪和波濤都沒能把它耍死,它和它的船都活下來了,此一去,顯然還有數不清的風高浪急在等著它們,最后,它們是死是活,也只有天知道,可好歹在此刻里,當巨浪化作余浪,整個海面迎來了暫時的平靜。遠遠地,我竟聽見它背起了詩:“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我哽咽著,原本想跟著它一起背,話都要出口了,卻又莫名地止住,反倒在心底里默念了好幾遍南唐后主李煜的句子:“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實際上,許多時候,我都懷疑,盡管我明確無誤地去過那個叫作馬妃店的地方,但是,在那里,我真的遇見過小丹東、薩默又或二領導嗎?還是說,那艱難又虎口脫險的一夜,不過是我為了對付我實在無聊的生活,在一次眩暈和昏倒之后給自己硬生生造出來的太虛幻境?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當我目送二領導消失在大海上,剛轉過身去,想要回到街鎮上去,尾隨而來的一道巨浪就拍打在我身上,可能實在是因為太累了,我被拍倒在蘆葦地邊上,就此陷入了昏迷,再醒過來時,已經是兩天之后,在馬妃店第二醫院的病床上。一醒過來,我便逢人就問,是否聽說過二領導的最新下落,讓我震驚的是,他們竟然告訴我,這幾天馬妃店就沒有過什么爆炸和綁架,而且,在這里,更是壓根就沒有過一只什么猴子來稱王稱霸,本地一等一的大哥,除了知了哥,還有誰敢跟他爭一爭短長?我當然不相信我聽到的這些鬼話,我甚至懷疑,我沒活在塵世上,而是活在一部什么懸疑電影之中,眼前這些詭異的醫生、護士和病人,之所以對我鬼話連篇,不過是因為,他們正在一起對我掩蓋著一樁什么駭人聽聞的秘密。所以,瞅了個空子,我跑到大街上,還是逢人就去打聽二領導的最新下落。更加詭異的是,不管我問到誰,每個人的答案都是一樣的,那便是,在馬妃店地區,從來就沒有過一只我嘴巴里的猴子。哪怕我斗膽跑進了派出所,拉扯著警察們,完完整整地,將那晚的審訊、追捕和逃亡都講述了一遍,最后的結果,是我被他們當成了一個瘋子,再被他們好言相勸著要將我送回到醫院里去。最后,我只好跑去了北方圣殿大酒店,心里想著,也許,只有知了哥,才是布下整張大網的人,好歹我也得從他那里知道,整個馬妃店的人都想將我一整晚的記憶涂抹掉,到底圖的是個啥?可是,你猜怎么著?那知了哥,聽完我的問話,先是將我的手拽過去,在他的臉上摸了一遍,再問我:“妹子,你好好看看,哥哥我,臉上哪里被炸傷過?”然后,他又可憐起了我:“妹子,不就是沒讓你上臺講課嗎?錢我也沒少給呀!你看看你,這么點小事就發了瘋,這要是下一個風口來了,你可怎么接得住啊?”

但是,我才不相信他們的鬼話呢!在離開馬妃店之前的幾天里,跟二領導相見的那條僻靜的巷子,知了哥養著私生子的城中村,還有我們告別時的蘆葦地和那塊礁石,以上諸地,我不顧所有人的勸阻,全都去找了一遍,說什么都要找到二領導在此地存在過的蛛絲馬跡,終了,卻什么都沒找到。只不過,找不到又怎樣?找不到,就能夠說明,我在馬妃店的種種遭際只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嗎?不不不,要知道,自打我從醫院的病床上醒過來,二領導的氣味就能隨時隨地飄到我的鼻子跟前來,有時候,它從醫院背后的小樹林里飄來,有時候,它又從大街上成群結隊的騙子們中間或某個小餐館里飄來。時間久了,我也就不再找它了,我大概也能猜得出,那晚的奔逃,很可能并未給它帶來它想要的結果,也許,它壓根就沒見到過那個做自媒體的記者,那又怎么樣呢?以它的脾性和抱負,很顯然,它還是瞞過了所有人,又偷偷回到了這馬妃店,深藏了功名,像《水滸傳》里說的,“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假以時日,誰說它不能等來東山再起的那一天?二領導——算了,還是讓我回到當年,回到通州的動物園,叫它小丹東吧,畢竟我也要離開這人人都叫它二領導的馬妃店了。小丹東,也像是聽到了我在心底里說了無數遍的那些話,一直都游蕩在我的周邊,就連我坐上火車真正離開馬妃店的那一天,它也還是來給我送了行,盡管我看不見它,但我分明知道。臨別的最后時刻,我越是靠近進站口,它的氣味,就越濃。

我還是老老實實地承認了吧,之后好幾年,可能是因為我總能聞見小丹東的氣味,時間長了,我便能貨真價實地看見它了。我離開馬妃店之后不久,各城市紛紛展開了對老鼠會的打擊,不僅那些老鼠會的老大和核心成員,就連好多活躍在一線的活動講師,也都被抓去坐牢了,嚇得我趕緊轉行,跑到三亞的一個高爾夫球場去做了執行經理。在三亞,我嫁了人,又生下了我兒子,要命的是,我兒子,竟然是一個孤獨癥患者,從他生下來到現在,只會一個人蹲在角落里畫畫,從來都沒有叫過我一聲媽。更要命的是,我兒子生下來不久,我才發現,我前夫,其實是個假富二代,債臺高筑不說,就連我們的房子,都被他瞞著我抵押出去了好幾次。我們離婚的那天,他還要搶走我平日里開著的車,我當然不給,他便當著兒子的面,將我揍了個鼻青臉腫。也就是在這時候,一股我熟悉的氣味,從車外的椰子林里飄蕩出來,飄進了車里。在這股氣味的刺激下,當我再去看窗外的大海,一下子,我便想起了當年在馬妃店的大海上小丹東駕船而去的樣子。猛然間,我的身體里就生出了嶄新的氣力,抓起手邊的筆記本電腦,迅速對我前夫展開了反擊,一下,兩下,三下,我用筆記本電腦敲打著前夫的腦袋,一直將他打暈了過去。到了這時,我再往椰子林里看去,依稀看見,一只猴子,在目睹了我的勝利之后,正從一棵椰子樹上跳到了另一棵椰子樹上,我知道,那就是小丹東,我還知道,如果我力有不逮,它一定會從椰子樹林里閃身出來,再跟我一起痛打落水狗的。

離婚之后,我帶著兒子,回到了老家生活。回來后沒多久,一場大疫發生了,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們被封閉在家,我自小就父母雙亡,在這城市里,幾乎算得上是舉目無親。有一天,我正在租住的小區里做義工,稍沒注意,小區的門衛也沒看住,我兒子不知怎么就跑出了小區,這下子,可算是要了我的命。不光小區里的人,甚至連防控指揮部都派出了不少人,帶著我,滿大街里找兒子。其時的城市近于一座空城,平日里的犄角旮旯,現在全都一目了然,要找到一個人可說是再好找不過,可是,那么多號人幾乎跑斷了腿,整整一天,愣是沒找到我兒子。哪知道,到了深夜,當我絕望地回家,剛進小區,我就聞見了那股熟悉的氣味,當即,我的身體就戰栗了起來。“小丹東,你在哪呢?”我站在原地里,不管不顧地對著四下里大吼了起來,“小丹東,我也沒人能指望得上,我只能指望你給我把兒子找到啦!”四下里都黑黢黢的,沒有任何回應,可是待我稍稍穩住心神,卻發現那股熟悉的氣味正在越來越濃地飄向我家所在的門洞。這下子,我就像是遭到了電擊,趕緊跑進門洞,噔噔噔地一口氣爬到頂樓,卻一眼看見,我兒子正好好地坐在家門口,拿著一張白紙在上面畫畫呢!我流著眼淚,趕緊狂奔過去,一把摟住了兒子。就算我明明知道兒子不會回答我任何問題,我還是忍不住去問他:“你……是被它送回來的嗎?”

兒子一如既往地不理會我,只顧著在白紙上畫下一根根線條,一邊畫,嘴巴里又一邊在嘟囔著什么,我蹲在他身邊,聽他嘟囔個不止,越聽,心里就越是發緊。

“卻話巴山……夜雨時?”聽著聽著,我一把捧住了兒子的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再問他,“你背的,是這句嗎?”

兒子卻不再接著背了,仍在嘟囔著的話,也不再是我之前聽到的那一句了。最終,我還是不甘心,牽著兒子,下到一樓,再在小區里胡亂轉悠了好半天,可是,漫天遍地里,哪有小丹東的半點影子呢?還有,漸漸地,那股我熟悉的氣味也完全消失了,不管我怎么伸著鼻子在這里嗅嗅,在那里嗅嗅,唯一能嗅見的,只有無處不在的、彌散著的消毒液味道。眼看著天色漸晚,上線開直播的時候到了,我只好匆匆牽著兒子回了家——剛回老家的時候,為了多謀一點生計,我考了一個烘焙師的資格證,正好,疫情防控期間,閑著也是閑著,我就干脆在一個短視頻網站做起了烘焙直播,卻一直都沒火起來,我的直播間里,最多的時候,也就十幾個人而已。盡管如此,這門庭冷落的直播間卻總能讓我得到一些收入,原因是,那個網名叫作李商隱的榜一大哥,可能是瞎了眼睛,也可能是酒喝多了,時不時,就會在直播間里給我送火箭送飛機送跑車。每一回,只要收到了禮物,我就會立定鞠躬,連聲說著感謝,他卻從不跟我多說一句廢話,來了就刷禮物,刷完了就飄然而去。我也追到他的主頁里去看過,但是,那主頁上,除了一個大大的“佛”字用來做頭像,別的就只有一片空白。這天晚上,我才上線了十分鐘,榜一大哥又來了,可真是豪橫啊,他一來,就給我刷了一輛跑車。我剛要起身,去對他鞠躬感謝,卻一眼看見手機上的小區住戶微信群里,好多人都在說,剛剛,他們看見一只猴子從小區里跑出去,鉆進了附近的一片櫸樹林里。剎那間,我便大驚失色了,也顧不上感謝我的榜一大哥,狂奔到窗前,拉開窗簾,一個勁地張望著小區外的櫸樹林,可是,到處都是黑黢黢的,我的眼睛都快盯瞎了,也沒看見小丹東的只身片影。

算了,我還是暫時放下小丹東吧,要知道,哪怕疫情結束了,我的日子,也并沒有好過多少,反倒越來越入不敷出,所以,我得趕緊給自己找出一條新的活路來。琢磨了再琢磨,我決定,還是得做主播,只不過,得轉去新平臺做才藝主播才行。所以,我先給自己置辦了幾套尺度大一點,但又不破壞直播間著裝規定的行頭,就此開始了才藝主播生涯。畢竟有過當演員的底子,唱歌跳舞什么的,于我不是什么難事,這么著,沒過多久,我的新直播間里的粉絲,就從幾十個人上升到了幾百個人,一晚上下來的打賞,已經讓我非常滿意了。這時候,我兒子的身上,也發生了一件大事——不久之前,一家由權威的專家開辦的孤獨癥診療中心在這城里開了張,我原本也知道,我兒子所患的孤獨癥是重度的,根本就治不好,可時間長了,各種關于那家診療中心治好了多少孤獨癥孩子的傳說多了,我也就起心動念,帶著兒子去找了醫生。哪知道,診療中心的主任,馬教授,竟一口咬定,我兒子的病還有救,只不過,第一期的治療費用,就得三十多萬。當我一聽馬教授這么說,心臟頓時就狂跳了起來,不要說三十多萬,就算賣光我身上的血,這病也得治啊!當天,為了盡早把兒子的首期治療費湊起來,我打破直播尺度,穿了更暴露的衣服,也跳了更違規的舞,果然,直播間里的粉絲人數就噌噌噌往上漲了好多,只可惜好景不長,播了還不到一個小時,我就被平臺做出了封號一周的處理。

在被封號的一周里,我也沒閑著,到處去找這城里我相熟的人借錢,但是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借了好幾天,收效甚微不說,好幾個人干脆刪去了我的微信和電話,我也只好作罷,繼續蜷縮在家里,好好琢磨別的才藝主播都是怎么做成高人氣的,滿心里,只指望著我重新開播的那一天會有個不錯的收成。這天晚上,我正趴在別人的直播間里偷藝呢,眼見得屏幕上的火箭飛機跑車滿天飛,我的心里驀然一動,想起了我做烘焙直播時候的榜一大哥。李商隱,就趕緊去了他的主頁面,再一回看見了他頭像上那個大大的“佛”字。不過,這一回,我卻有了新的發現:那個“佛”字,其實是寫在一座寺廟的墻上的。仔細盯的時間久了,我竟覺得,我其實是在哪座寺廟里見過這個字的,我趕緊拿這張圖放進搜圖軟件去搜索。不料,一放進去,那軟件就給了我一個答案,這張圖上的寺廟,好巧不巧,正是我剛回老家時就去上過香許過愿的仙童寺。老實說,這一晚,我都沒怎么睡著,滿腦子里想的,都是那個素昧平生的榜一大哥李商隱,直至最后,我下定了決心,不管怎樣,我都要再去那仙童寺里走一走,說不定,在那里,真有什么機緣讓我得見榜一大哥,讓我把他拽到我的新直播間里來。好吧,我也不怕丟人,實話說了吧,只要他繼續給我打賞,乃至打更多的賞,就算他要泡我要睡我,為了我兒子的病,我也認了。

如此,在時隔好幾年之后,在經過了漫長的疫情之后,我又一回見到了我的故人,小丹東。說起來,還是它先跟我打招呼的。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去了仙童寺。這仙童寺,雖說只是一座建好沒幾年的新廟,卻殿宇眾多,石階漫長,道路也幽深曲折,哪怕正是冬天,我也逛了滿身的汗。不知不覺間,我逛到了一座石塔之下,剛坐下來歇口氣,哪知道,下一秒鐘,我就霍然從石凳上起了身,死死地盯住了塔頂,再不去看別的地方。還有,我的心臟,迅疾之間,就像是被一根鋼針扎了上去,一抽一抽的,一抽一抽的。是的,這仙童寺里的所有菩薩都可以給我做證,千真萬確,我看見了小丹東,現在,它就端坐在那座石塔的塔頂上冷淡地看著我。其實也不是,與其說它冷淡,倒不如說是我一眼看出了它的疲憊。良久之后,它終于開口問我:“……你來這里干什么?”

“他們都說你沒去過馬妃店——”奇怪的是,我第一時間想到的,竟然是遙遠的馬妃店。像是沉冤總算得雪,我竟沒去管它,對著北方失聲喊起來:“誰說它不會說人話?誰說它沒去過馬妃店?”

它卻像是什么都知道又隨他去的樣子,又看了我一陣子,再問我:“你來這里干什么?”

我還是沒回答它,閉上眼睛,低下頭,將我這幾年下來身邊的古怪事飛快地想了一遍,一下子,全都想通了,就哈哈笑著,再反問它:“我就知道,上回把我兒子送回家的,是你!對不對?”

“……不是我。”它不耐煩地看著我笑完,再緩緩告訴我,“自打來到這兒,我就沒出過廟門一步。”

“對了對了,我直播間的榜一大哥——”一下子,我又想明白了更多的事,“那個李商隱,其實就是你,對不對?”

“什么直播間?什么榜一大哥?”它越來越不耐煩,指了指遠處的廟門,“跟你說過了,我就沒打這兒出去過!”

“別演了小丹東!”突然,我的眼眶紅了,卻還是在笑著跟它說,“我他媽早該知道,你舍不得我,一直在給我當保鏢呢!”

“想什么呢?”它皺著眉頭,也撇著嘴,“我是被我師父帶到這兒來的。”

“你別不承認,”我定定地看著它,“我知道,你就是沖我來的!”

“馬豆芽,別煩我啦……”接著它沉默了好一陣子,只顧低著頭,攥著一個手機,像是在刷短視頻,瞬時里,短視頻的背景音急促地在林間響起,卻更讓它心煩意亂。它嘆了口氣,突然起身,趔趄著,緩慢走下了塔頂。我還以為,它是要從塔頂上下來,再與我好好相見,哪知道,我等了好半天,也沒等來它,等我追過去,塔內塔外,早就沒了它的影子,也不知道從哪里幽幽傳過來一句話:“別煩我啦,回去吧。”

十一

顯然,小丹東低估了我,那天,在那仙童寺里,我跟它兩個,捉迷藏一般,周旋了幾乎整整一個上午。要我說,它的身手,實在是大不如前了,有好幾回,要么是在山石上,要么是在哪棵樹的樹杈間,眼看著它快要被我逮著,它當然不甘心,先是極力去掙脫我,再就地往下一躍,我還等著它接下來飛奔而去的動作呢,結果,它卻摔趴在地上,好半天都起不了身,這么一來,我倒是被它嚇住了,趕緊要去攙它起來,手剛伸出去,卻又被它滿臉的怒意給震懾住,只好將手止住,再眼睜睜地看著它一瘸一拐地走開。如此反復了好幾次之后,我決心不再糾纏它,而是徑直跑向了方丈室。一路上,我都在琢磨著如何跟方丈介紹自己,再如何請求方丈就此放了小丹東,讓它跟我一起走。雖說這仙童寺確實是一處上好所在,可那小丹東,終不過是紅塵中的凡夫俗子,還是讓我來接著做它的飼養員吧!沒想到的是,方丈室的門洞開著,那老方丈,含著笑,也早早坐在室內的正當中,就像是一直在等著我的樣子,我還沒來得及張口,他便讓侍立在側的小沙彌端給我了一碗茶,然后,不緊不慢地,他便對我說起了小丹東何至于此的來龍去脈——兩年多前,老方丈還是馬妃店鄰縣一座深山小廟的方丈,有天深夜,廟門被敲響,闖進來的,正是能說一口流利人話的小丹東,對于小丹東能流利說人話這件事,老方丈深知塵世與法海都廣大無邊,所以也就見怪不怪。聽說小丹東是跟仇家火拼又身受了重傷之后,他當即就收留了它,再一天天地,幫它養好了傷。

據小丹東自己說,它是在馬妃店一帶,跟一個叫知了哥的人火拼后受傷的,它跟這知了哥,實在是宿怨,幾年里,不是你差點要了我的命,就是我差點滅了你的口,來來回回,到底交戰了多少次,連它自己都忘了,只是這一回,它大意了,中了對方的埋伏不說,被打暈之后,糊里糊涂地,還不知道被人打了什么針,一連睡了好幾天,在昏睡中,它被關進了一只鐵籠子里,幸虧它給自己留了很多后手,對方才不敢直接要了它的命,否則,它連逃到這深山小廟的可能都沒有。話說那天,它悠悠醒來,發現自己已經被送到了馬妃店鄰縣動物園的門口,于是,它干脆一直裝睡,等到鐵籠子打開,眾人抬著它,要將它轉運進動物園里去,它這才一聲唳叫,變作兇神惡煞,咬傷這個人的手,再咬傷那個人的腿,趁著所有人亂成一鍋粥,轉眼間,它便一溜煙地跑進了動物園背后的深山密林里。在密林里,它亂轉了一天,始終無處可去,直到入夜之時,它突然聽到了老方丈做晚課時的誦經聲,猛然間,它便呆住了,它覺得,那誦經聲,就像歌一樣好聽,而且,它從來就沒聽過這么好聽的歌!它還覺得,那誦經聲,就像一記悶棍打在它頭上,但是,它卻并沒有陷入渾噩,而是迎來了徹徹底底的清醒。它甚至覺得,那誦經聲,還像是清涼油和一道光,清涼油讓它的全身都神清氣爽,那道光卻在瞬間里穿透了它,讓它變得輕盈,直至身輕如燕。所以,還等什么呢?恍惚了一陣子之后,它長嘯著,飛奔著,撲向了小廟。

被老方丈治好傷以后,小丹東并沒有離開,而是就此在小廟里住了下來,過上了一個出家人的生活,老方丈還給它起了個僧名,叫作不塵。終日里,它都跟別的和尚一樣,過午不食,早晚禮佛,只不過,可能還是之前受的傷太重了,再加上當初糊里糊涂地被人打過讓它昏睡了好幾天的針,它的身體,大損了元氣,動不動地就會頭暈目眩起來,經常還坐在蒲團上念著經呢,頭暈目眩襲來,它完全支撐不住,只好席地躺下,像是在惱怒著自己,經也不念了,而是刷起了手機上的短視頻。恰在這時候,老方丈應了一個大施主的邀請,意欲前往南方,去將疫情之后才建好的仙童寺給振作起來,因為實在放心不下,他便將小丹東也一起帶了過來。到了南方之后,老方丈才知道,這座仙童寺,其實是一個無底洞,建起它來的人拖欠了一堆工程款,從他接任方丈到現在,就沒哪一天不被堵住要債的。還有小丹東,像是也適應不了此地的氣候,頭暈目眩更加頻繁了不說,還多了個哮喘的毛病,總是還沒跑兩步呢,就要停下來喘上好一陣子。說起來,還真是多虧了手機上的那些短視頻——一旦喘得厲害,一旦要死要活了,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它就要去刷短視頻。不僅如此,整夜整夜地,它還賴在女主播們的直播間里不走,為了打賞女主播,它竟然還求一個小沙彌幫它注冊了一個賬號,拿僧名注冊當然不妥,那小沙彌,想著它會背《夜雨寄北》,干脆給它起了個網名,叫作李商隱。

話說到這里,老方丈也就不再瞞我什么了:“實話跟你說吧,我活不了幾天了,它畢竟是只猴子,我要是死了,它總得找個去處,豆芽姑娘,沖著你們的緣分,你就把它帶走吧。”

“不不不!”原本,我是想把小丹東給帶走,可是,聽老方丈這么說,我又慌忙沖他擺起了手,“您這不活得好好的嗎?您得好好活呀,以后我只要得了空,就帶上我兒子來拜您!”

“生是去處,死也是去處,你有你的去處,它也得有個它的去處——”老方丈還是含著笑,“帶走它吧。我當了一輩子的和尚,也有點道行,知道自己還能活幾天。”

我的腦子發了一會蒙,再問老方丈:“那……它會跟我走嗎?”

“這不是已經來了嗎?”老方丈一指我的身后,我慌忙轉過身去,這才看見,不知道什么時候,小丹東已經站在了方丈室的屋檐底下。

說不定,在我見老方丈之前,老方丈便已經先見過了小丹東,而且耳提面命過了,所以,臨別之際,我其實并沒看到小丹東有多么舍不得老方丈和這仙童寺,它先是在門口跪下,給老方丈磕了三個頭,然后,就頭也不回地跟我走了。只是,還沒走幾步,它又突然轉身,三兩步躥進了方丈室,也不打聲招呼,當著老方丈和小沙彌的面,它竟拉開了立柜上的一個抽屜,在里面胡亂翻找著什么,只用了幾秒鐘,它就翻出一張老方丈的照片來,再舉起來,在老方丈眼前晃了一下,意思是,這照片,它拿走了。之后,它還是不看老方丈一眼,躥出室外,跟上我,頭也不回地接著往前走。又走了沒幾步,它突然停住,沒頭沒腦地沖我喊了一句:“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三高,我可是全都有!”

我呆愣了一會,反倒跟它開起了玩笑:“不就是三高嗎?落到我這個窮人手里,正好。先跟你打個預防針,我可還是缺吃少穿的,過幾天你再看看你這三高降沒降下來!”

聽我這么說,它不服氣一般,撇了撇嘴巴,又對我說:“錢,我也沒有了……都打賞完了。”

“知道知道,跟我一樣,窮鬼一個。”我自顧自地朝前走,“那我可就得給你立點規矩了——我兒子,你以后得給我看著,好讓姐姐我騰出空來,好好掙錢來養著你們!”

這一回,它動了動嘴唇,卻沒說出話來。

我就往回走了兩步,一拍它的肩膀:“不是吧小丹東,我當年沒給你當過保姆嗎?現在讓你給我兒子當個保姆就不樂意了?虧著你啦?”

“對了對了,”突然,我想起了一件要緊的事,趕緊問它,“以后,我是叫你小丹東,還是叫你不塵?”

沒想到,聽我這么問,它竟收住了一臉的沒好氣,定定地告訴我:“不塵。”

“得,”我想了想,對它點頭,“不塵就不塵吧。”

這么著,自此之后,小丹東,不不不,從現在開始,就叫它不塵吧,在時隔多年之后,就又和我住到了同一個屋檐底下。眼見得我的榜一大哥變成了它,我也只好斷絕了別的念想,每天晚上,我都會把兒子扔給它,再將臥室的門關得死死的,在里面又是唱,又是跳。做直播的時候,我穿得實在太暴露了,在兒子和不塵面前,根本丟不起這個人!實話說,可能是不塵和仙童寺的菩薩們給我帶來了好運氣,幾天下來,我的粉絲越來越多,收到的打賞也越來越多,照這么下去的話,再收上一陣子的打賞,加上我手里的存款,我兒子的第一期治療費,就差不多能湊齊了。反倒是那不塵,一天天地,全沒個修行的樣子,終日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刷短視頻,一刷就是一整天。我明明吩咐過它,要它到點就招呼我兒子吃飯,但是,不管我什么時候去客廳,總能見到我兒子一個人躲在角落里畫畫,餐桌上的飯菜愣是一口都沒吃。我不樂意了,再三提醒著它,它這才不情不愿地,拉扯著我兒子坐到餐桌前。奇怪的是,你說它沒個修行的樣子吧,每過兩個小時,它又會準時離開沙發,對著餐桌,倒頭便拜,只因為,餐桌上還供著它師父的照片,拜完了,它又賴回沙發上,很快,短視頻的背景音,又急速地變換著在屋子里回響。更有一件怪異之事,也常常讓我覺得疑惑不止——這不塵,明明還賴在沙發上,可是,我們的小區住戶群里,卻又有人發來消息,說他們剛看見一只猴子又跑出小區,鉆進了櫸樹林里,這豈非咄咄怪事?難道這小區內外,還有一只不塵的同類兄弟?好吧,如果從小區里跑出去的那只猴子是千真萬確的,那么,我身邊的不塵又是誰?難道它只是我的幻覺不成?

幻覺就幻覺吧!我只知道,一天天過去,我掙的錢,是越來越多了,那不塵,也漸漸地開始搭理起我兒子了。有一天清晨,我剛下了直播躺下睡覺,迷迷糊糊地,我竟聽見客廳里傳來了不塵輕微的呵斥聲,我豎起耳朵,聽了好半天,終于聽清,它在教我兒子背詩,背來背去,我兒子只會嗚嗚呀呀地背出“卻話巴山夜雨時”那一句。不塵就煩了,先是呵斥著他,又再教他從第一句開始背起:“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我兒子卻全不拿它的呵斥當回事,卡在他會背的那一句上,死活都不再背別的。這可把它氣壞了,幾乎是對他吼了起來:“你媽咋生出了你這么個兒子來?”聽它這么說,我也不愿意了。“我兒子怎么啦?我兒子好得很!”我便扯著嗓子對它喊,“想當年,在通州,你不也是卡著背不下去嗎?”聽我這么說,它像是仍不服氣,悶哼了一聲,之后再無聲息了,我卻從床上爬起來,將臥室的門拉開一條縫,往外看,竟然看見,不塵拉著我兒子,正跪倒在餐桌前,它還不停地按著我兒子的頭,要他和自己一起給它師父磕頭呢。還有,當我終于將我兒子第一期的治療費湊夠,去診療中心繳費的時候,為了讓它也見證一下如此不容易的時刻,我死纏爛打,非逼著它和我兒子同去,因為怕它嚇著別人,我租了輛車,開進小區,再開到門洞前,才讓它領著我兒子下來。到了診療中心,我讓他們留在車里,我先去繳費,剛下車,發現自己忘了帶上身份證,再回車里去拿,卻又聽見它在車里對我兒子吼叫了起來:“馬豆芽怎么生出了你這么個兒子來?給我聽好了,君問歸期未有期,很難嗎?”聽它這么罵我兒子,我一點也沒生氣,反倒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就哭了。

那時候,我也好,它也好,都絕不會想到,才過了幾天,我的日子,我們的日子,就陷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巨洞里。對,我被那家診療中心給徹頭徹尾地騙了——我兒子才治療了一次,第二次再去的時候,它就關門大吉了,別說那個馬教授了,一整座診療中心里,所有的醫生和護士都消失了,大到治療儀,小到墻上的掛畫,全都消失了。這下子,所有帶孩子來治療的人都炸了鍋,哭聲,捶胸頓足聲,回響在整整一條街。隨后,有人報了警,警察匆匆趕來,沒多久就告訴了我們一個事實:這家診療中心,根本就不具備任何合法運營的資格。簡而言之,它就是騙子用來收割我們這些“韭菜”的,一旦收割完了,他們就跑路了,而且,我們被騙走的錢,其實是很難被追回來的,只因為,之前,我們在這診療中心里見到過的那些人,實際上只是些所謂的職業背債人,騙子們早就把公司的股權轉給了他們,而他們,要么身患了絕癥,根本就活不長了,為了一點生活費才接受了騙子開出的條件;要么就是當了一輩子的滾刀肉,過一天算一天,你就算明天就抓他去坐牢,他也會乖乖地跟你去,反正,要錢是沒有的。而那些躲在幕后的真正的騙子,早就跑到境外去了,又或者,這騙局從布下到結束,他們就從來沒踏足到國內來過。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連警察們都這么說,繚繞在我耳邊的哭聲頓時就變成了號啕聲,那些捶胸頓足的人,有好幾個干脆直接暈倒在了地上。而我,先是像死過去了一陣子,不管看什么,都是忽遠忽近,最后,警察也好,跟我一樣受騙了的人也好,還有更遠處的那些高樓、車流和立交橋,終于被我看清認準了,我才一邊快要將滿口的牙齒咬碎,一邊小聲地跟自己說:“不行,誰他媽也別想騙走我的錢;誰他媽的要是不還我錢,我就要了誰的命。”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我瘋魔了,除了每隔一會就拿起手機,去剛剛建好的受害者群里看看有沒有什么新消息,剩下的時間,既沒開直播,也沒管兒子的吃喝拉撒,一個人,躺在沙發上盯著天花板發呆。多虧了不塵,帶我兒子吃了飯,又幫他洗漱好了,再送他去睡覺,一直等我兒子睡沉了,它才回到客廳里,在沙發上找了個位置,陪我一起坐下,然后,短視頻也不刷了,就那么怔怔地看著我。它果然還是老了,沒坐多大一會,它就困了,哈欠一個接一個,終于支撐不住,閉上眼睛,還微微打起了鼾,也就睡了三五分鐘,它被自己的鼾聲驚醒,先是不好意思地看看我,又再三揉著眼睛,逼迫自己坐直了身體。就這么,我們兩個,睜著眼睛,等來了天亮,又等到了臨近中午的時候,突然,受害者群里的一個姐妹發來了消息,她說,她找到了那馬教授的行蹤,他其實是個三十年前就已經下了崗的化工廠子弟小學的老師,晚期尿毒癥患者,每兩天就要去一家小醫院里做一次透析,現在,他正在那小醫院里,而那小醫院,離我住的小區,不過一街之隔而已。

還等什么呢?接到那姐妹的消息,我便什么也不顧了,連外套都沒披一件,就奔出了門去,我以為,不塵會跟著我出來,哪知道并沒有。“你可是只猴子,殺了人都不用償命的!”我站在門口,提醒它,“你上場的時候,到了。”這下子,它才如夢初醒,慌忙跟著我出了門。實際上,自從跟我住到一起,它就沒怎么出過門,現在,大敵當前,它也不再管路人的側視,還有他們接連不斷發出的嘖嘖聲,橫豎跟在了我身后。哪怕進了小醫院,我問明了做透析的泌尿科在哪里,再狂奔著跑過去,不塵也一步不停地跟著我,迎面而來的人們,突然看見一只猴子跑過來,不由得紛紛驚呼,又躲閃不及,有好幾個都跟它撞上了,哪知道,它根本就撞不過別人,總是趔趄著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它的腦袋也像是被撞暈了,總要在地上癱坐好一會,再張望好一會,才能看清我到底在哪里。我還是沒管它,愣生生撞開了透析室從里面鎖死的門,只一眼,就看見了躺在病床上的馬教授。沒想到,我遇到的真是個好時候:這個活該千刀萬剮的可憐蟲,正透析著,全身的器官突然就開始衰竭,現在,好幾個護士,正要推著他去搶救。但是,那怎么行?他要是搶救不過來,我去哪再找誰要回我的錢?所以,二話不說地,我就將門給堵死了,說什么都不讓護士們推著那可憐蟲去搶救室,即使醫院的保衛科跑來好幾個人,要將我拽走,我也死死地抓住了門框,絕不把路讓出來。就在我快要抓不住門框的時候,我一眼看見了站在人群背后的不塵,就憤怒地質問起了它:“你就這么看著?連把手都不搭,你是死了嗎?”

它卻動了動嘴唇,再看看四周圍觀的人,可能是它自己也覺得,一只會說人話的猴子,實在太過驚悚,最后,什么也沒說。

最終,我的手,還是被保衛科的人給掰開了,馬教授的病床剛要推走,我飛躥出去,又拼盡全身力氣,抓住了病床,再任由病床拖著我往前走。眼看著就快抓不住了,我還是絕望地回頭,面向不塵,既在呼救,也在嘲笑:“你不是也稱王稱霸過嗎?你他媽的,不是也綁過人扔過炸彈嗎?”

可是,如此緊要之時,它卻還是站在原地沒有動彈,又朝我不停地搖頭,意思是,叫我千萬不要犯糊涂,萬一真把馬教授的搶救給耽誤了,他一個本來就要死的人,反倒會把我牽連成殺人犯。我當然不會聽它的,照舊抓著病床,再被病床拖行。到了這時,保衛科的人也再無法忍受了,其中一個保安,手持著一根警棍,對準我的手腕就是一記痛擊,那痛實在鉆心,我只好松開病床,再憤怒地回頭,對著痛擊我的保安蹬去了一腳。哪知道,這一腳也點燃了對方的怒火,他竟操起警棍,對準我的頭襲來,我下意識地閃避開去,又想讓自己的身體有個支撐,就伸出手去,想要扶住旁邊的樓梯,剛扶上去,我的手臂,就被一枚長長的鐵釘給劃傷了,霎時間,鮮血流淌出來,將小半截手臂都染得通紅通紅的。對方卻還不打算放過我,叫嚷著,拽住我的頭發,非要把我拽到保安室里去不可。到了這時,不塵才發作了——它先是低頭,攢勁,吸氣,再抬頭的時候,已被馬妃店的二領導附體,雙眼里射出的,都是逼人的精光,還有,它的整個身體都變得更年輕了,不斷咆哮著,躥起身體,朝那保安壓迫過去,那保安瞬時變了臉色,連連后退,卻并沒松開我,還用我的身體抵擋著它。這下子,它的怒意更甚,不再管我們,而是徑直奔上了樓梯,再從樓梯上高高躍下,繼續咆哮著,直直地對準那保安而去,落地之前,它的嘴巴,已早早對準了那保安的手臂,再一口咬了下去。這下子,那保安傻了,看看自己的手臂,再看看不塵,眼見得自己的手臂跟我的手臂一樣,都被血給染紅了,愣了愣,還是慘叫了起來。

十二

實際上,那天,在那家小醫院里,我跟不塵和尚,不管我們的動靜鬧得多么大,到最后,也并未遇到多么大的麻煩,說來說去,還是我沾了它的光。它是一只猴子,它是一只哪怕咬死了人,也沒法給它判死刑的猴子。所以,在警察們趕來小醫院之前,眾目睽睽之下,我們兩個,還是從眾多保安的包圍之中脫了身。而彼時的不塵,已經徹底入了戲:快要走出大門,突然又回頭,面朝著仍在尾隨著我們的保安,嗥叫著,五官都扭曲著,緊追過去,眼看著一樁血案又要發生,保安們嚇得魂飛魄散,嗥叫得比它還要厲害,紛紛跑散了。但是,一回到家中,它便再也繃不住,現出了原形:它先是抱著頭,在沙發上癱坐了半個小時,真就是一動不動地,只要動一下,它的頭就會暈。其間,它起身了幾次,也試著來回走了幾步,結果,剛一邁開步子,它便踉蹌著,又趕緊抱著頭逃回到了沙發上。還有,它的呼吸聲,明顯比平日里粗重得多,它的喉嚨里,甚至像是藏著一個風箱,呼扇呼扇地,呼扇呼扇地,它壓制了這聲響好多次,可根本就壓制不住。我還在百無聊賴地等著受害者群里發來新消息,它像是終于好受了些,竟然湊到我身邊,再提醒我,上線開直播的時間到了,我簡直被它氣笑了。“要不你去吧——”我恨恨地盯著它,“沒準兒,大家還挺愛看一只猴子又是唱又是跳的。”聽我這么說,它也就不再招惹我,訕訕地,到餐桌前跪下來,給它師父磕了幾個頭。哪知道,磕完了頭,它又擠到我身邊,像是在問我,也像是在自言自語:“……也不知道,那個人,死了沒有。”

“你搞沒搞錯——”我當然知道它說的那個人是誰,除了馬教授,還能是誰呢?我也早就從微信群里知道,那個王八蛋活下來了,而且,一活下來,他就跑出醫院,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所以,聽它這么問,我又被它氣著了:“你搞沒搞錯,被騙了的是我,你怎么不問我死了沒有?”

“要不……”千想萬想,我都想不到,它竟然這么勸我,“要不,算了吧。好好開直播,把錢再掙回來?”

它的話還未落音,我就騰地站起了身,逼視著它:“我他媽的,可就只用你當了這一回打手!這么快你就嫌我麻煩了?”

“不不不……”它趕緊為自己解釋,“我是說,那些人,也全都是些可憐人——”

“可憐人?比我更可憐?”這一次,我不僅被它氣笑了,而且還是冷笑,“當過幾天和尚就很牛×嗎?就眾生皆苦我佛慈悲了嗎?”

“我的意思是——”見我已是歇斯底里,它停了停,卻還是不退讓,“我的意思是,都是可憐人,也還不回來錢,還不如再開直播,再掙錢……”

“滾。”我只對它說了這一個字,除此之外,我再也不想對它多說一個字了。

也許,不塵說的其實是對的,但如果我真的能將那些被騙走的錢忘掉,又何至于陷入越來越大的瘋魔之中呢?那天,在醫院里,我的手臂被一枚長長的鐵釘劃傷過,按理說,就該好好地打上預防破傷風的針,而我卻沒有,不塵勸了我好幾次,我只嫌它煩,反倒每天帶著它出門,再憑著受害者群里發來的多半都會被證明無效的消息,四處奔走,絕望地尋找著那些職業背債人的下落。果然,沒過兩天,我的身體就出問題了,成天都在發燒,既像活在這世上,又像沒活在這世上。看起來,我的腿腳還在大街小巷里奔來忙去,可是,我的魂魄,早就離開了我,不知道飄到哪里去了。時間長了,我的眼前便總是出現幻覺:一時間,我看見了我被騙走的那些錢,甚至更多的錢,都在從天而降,再將我罩得死死的;一時間,我又看見我兒子的病徹底好了,不再被孤獨癥纏身的我兒子,那可真是一個可人兒啊,一邊在我眼前奔跑,一邊時不時地回頭叫我,媽,媽,媽,我便傻呵呵地笑著答應他,我在呢,我在呢,我在呢。見我這樣,不塵又來勸我,趕緊去醫院看看,可千萬不要再耽擱了,我則呵呵冷笑著,叫它滾一邊去,別再跟我廢話。當然了,我自己是知道的,當此如喪考妣之際,我可不能讓它真的滾一邊去,要不然,我怎么拿它來當我的打手乃至武器呢?要知道,在巨大的瘋魔中,唯一能夠讓我覺察出自己尚且不是行尸走肉的,也只剩下它了——那幫活該千刀萬剮的混賬玩意兒,你們等著,不塵,我手里這把殺人不用償命的寶刀,遲早會要了你們的狗命!

可是,終究我還是想錯了。這天,我和受害者群里眾多的兄弟姐妹,突然得到一個消息:另一個職業背債人,當初在診療中心里假扮過護士長的一個小姑娘,就住在某某小區里。不用說,一得知這消息,我們便馬不停蹄地趕了過去,沒想到的是,就在我們趕到之前的幾分鐘,那小姑娘跳了樓,死了。可能是還在高燒著的原因,我的耳朵特別好使,即使隔得遠遠的,我也聽見了警察們說起那姑娘的聲音。他們說,那姑娘其實是個富二代,她爹有錢得很,只不過,她媽死得早,她爹又給她娶了好幾任后媽,她才負氣跑來了我們這座城里,從來不跟她爹聯系不說,還炒起了比特幣,這才把自己逼到了去當背債人的地步,但是現在,聽聞了她的死訊,她爹已經在來我們這座城的路上了。真可謂是說者無意,而聽者有心,越聽警察們這么說,我就越憤怒:她爹既然這么有錢,為什么不替她把我被騙走的錢給還上?所以,我也是被怒火給蒙了眼,竟然命令不塵,要它去把那姑娘的尸首從警察手里給搶過來——對,我就不信,尸首在我手上,那姑娘她爹會不還我的錢!

聽我竟然這么命令它,不塵詫異得連嘴巴都合不上,最終,它還是嘆著氣,再對我說:“……算了吧,好好過日子吧。”

“怎么著,這么快,就把馬妃店的打打殺殺都給忘了?真的立地成佛了?”一下子,我又被它氣瘋了,指著眼前的警車、那姑娘剛剛跳下來的高樓和更加廣大的街區,告訴它,“這兒,這兒,還有這兒,全他媽都是我的馬妃店!我也得跟你一樣,打打殺殺!”

“可這兒不是馬妃店。”它竟回了我這么一句,又莫名其妙地跟我說,“……你都脫相了。”

“少嚇唬我!”我愣了愣,接著沖它喊,“我他媽脫相又能脫到哪兒去?等著看我的粉絲多了去了!”

聽我這么說,它像是完全忘掉了我要它搶來尸首的命令,反倒一把拉扯著我,走到了咫尺之隔的一個湖的邊上,再沖著湖水,對我說:“不信你自己看看。”

看看就看看,我伸出頭去,好好去看湖水里的自己,要我說,我非但沒有它說的什么脫相,而且,因為一直在發燒,整張臉上就像被抹上了一層紅暈,看上去,簡直比我任何時候都年輕,所以,我還是冷笑著,指了指自己的臉,再問它:“怎么著,你不滿意嗎?我怎么這么滿意?”

“幻覺。”哪知道,它卻硬生生地回答我,“你看到的,是幻覺。”

我還正想著怎么去辯解,一瞬之間,它卻像是被什么擊中了,先是一臉震驚地朝四下里眺望,然后,它閉上了眼睛,嘴唇輕輕地蠕動著,默念了幾遍“阿彌陀佛”,再睜開眼睛,定定地看著我:“我要回廟里去了。”

“什么?”我難以置信地看看它,再看看正在關上車門的警察們,就這么點工夫,那姑娘的尸首已經裝殮完畢,被抬上了殯儀館的車里。說話間,警察們的車,殯儀館的車,就要全開走了,一下子,我就哭了,我哭著沖它喊:“其實,我也知道,你這是覺得我瘋了,你要是還在我身邊待著的話,仗著手里你這把刀,殺人不償命,我還會更瘋,所以你不想搭理我了,想讓我停下,可你想過沒有,你要是走了,錢更要不回來,我他媽不就更瘋了嗎?”

“回去開直播吧——”我們的不塵和尚,卻壓根不理會我的話,而是徑直對我說,“我師父,死了。”

“至于嗎?”見它鐵了心,又見警察們的車和殯儀館的車雙雙呼嘯著開走了,我笑了起來,“你要滾蛋就滾蛋吧,何必咒你師父死呢?”

“我師父——”它雙手合十,又對我說了一遍,“就在剛剛,死了。”

說罷,這不塵,就這么離開了我,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了夜幕之中,自此之后,我便再也沒有見到過它了。只是,我其實根本就不相信,它會真正地遠離我和我兒子,即便在它宣稱自己要回到仙童寺的當天夜里,我蜷縮在沙發上睡去,迷迷糊糊地,我還是聞見了它的氣味,正從小區外的櫸樹林里一縷縷飄蕩過來。“小樣兒,我還治不住你了?”我睡眼惺忪地歪了歪頭,對著隱約可見的櫸樹林喊了一聲,“有本事你別回來呀!”到了白天,我的瘋魔還在繼續,它的氣味也越來越濃。日子一天天過去,不僅是我,受害者群里的幾乎所有人,都越來越抓狂,終于,有一天,大家做了一個決定,那就是,接下來,這些受害者,將會各自拋棄自己的孩子,任由他們失蹤,失蹤的孩子多了,媒體關注多了,我們被騙走的錢,也就有了還回來的可能了。當然,這些孩子的失蹤,其實是我們刻意制造出來的:我們不過是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另一個受害者的家里藏起來了而已。說實話,這主意是我想出來的,那么,第一個將孩子拋棄的人,也應該是我。那天,在我送兒子去另一個受害者家的路上,越往前走,不塵身上的氣味就越濃,我四處張望了好多回,一如既往,并沒能看見它的影子,但它分明就在我邊上,我甚至還能聽見,它對我冷哼了一聲,我也知道這聲冷哼的意思,無非是對我的不齒,可是我能怎么辦?不塵長老,請你聽我說,這些年,我一直在失敗,這一回的失敗,不過是提醒了我,也許,這一生,我都將被漫無邊際的失敗給裹得死死的,也許,我只有成為更大的笑話,迎來更多的失敗,才能擺脫近在眼前的失敗,一句話,我對我的失敗上癮了。

更大的失敗很快就來了。我兒子在另一個受害者的家里才待了三天,我已經去派出所報了失蹤,也請好幾家自媒體的人喝了咖啡,并且再三拜托他們,寫報道的時候,標題一定要聳動一點,哪知道,我兒子,竟然真的丟了。這天下午,藏著我兒子的家庭里,有個老人突發了心臟病,只好送去醫院,就沒什么人顧得上我兒子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他一個人溜了出去,等這家人從醫院里回來,我兒子早就沒了蹤影。這家人當然報了警,也查了監控,而且已經知道,我兒子是被一個人販子用電影《捉妖記》里的那個名叫胡巴的玩偶給騙走的,他和人販子最后消失的地方,是一片遼闊而雜亂的城中村。真是報應啊,聽到這消息時,我才剛剛在微信朋友圈里讀到了第一篇關于我兒子失蹤的報道,一下子,我就亂了方寸,趕緊奔出小區,朝著城中村的方向趕過去。緊趕慢趕,四十分鐘后,我終于來到了那片城中村附近,卻猛然發現,它緊挨著的,不是他處,而是久違了的仙童寺,我也總算明白了,為什么我離這城中村越近,不塵身上的氣味就越像是無處不在。既然如此,我便沒急著進村,而是繞到了仙童寺的門前,再沖著寺內,一遍遍地喊叫著不塵的名字,但是,除了一群烏鴉被我的叫聲驚動,嘶鳴著從幾棵烏桕樹之間飛了出來,滿世界,都沒有什么別的動靜,我只好就此作罷,一個人,不要命地瘋跑著進了城中村。

說來也巧,我剛剛進村,劈頭就碰見了那個人販子,他懷里抱著的,正是我兒子。一見之下,我當然就聲嘶力竭地叫起了我兒子的名字,我兒子聽見我的聲音,也蹬踏著大哭了起來,那人販子當然不會就這么與我撞上,而是掉轉身,往村里跑回去,我兒子手里攥著的三張畫畫的白紙,也撒在了半空中,很快就被風吹遠了。到了這時,我才想起來去提醒那人販子,一口一個“大哥”地叫著,再央求他:“大哥你就放了他吧!我兒子是孤獨癥,不對,是白癡,是傻瓜,你留著也沒用,放了他吧!”只是,他怎么會信我的話呢?見我兒子還在不停地蹬踏著,他心生了惱怒,一邊往前跑,一邊握緊拳頭砸在了我兒子臉上,把我的心都給砸碎了,也讓我咬牙切齒地想要變身為一頭母狼,一定要追上他,一定要撕碎了他。可是,這村子,跟迷宮沒什么兩樣,我追著追著,一轉彎,就把人販子和我兒子給追丟了。天啦天啦天啦,這可怎么辦?饑不擇食一般,我只能胡亂地拐進一條巷子,再瘋跑著,大聲喊著我兒子的名字,好在是,我兒子還在繼續哭,他的哭聲在哪里,我就能緊追到哪里去。很快,我竟然跑出了偌大的城中村,再眼睜睜地看著人販子跑上了背后的一座并不高的山峰,那山峰之下,正是仙童寺。這時候,我實在是沒力氣了,剛追到半山腰,我就摔倒在了一堆亂石中,頭也磕得不輕,眼前全是小星星在半空里胡亂飛舞。不過,多虧了這一磕,讓我冷靜下來,爬起身之后,眼觀了地勢,沒再徑直追上去,而是往與那人販子相反的方向跑遠了。是的,這人販子只要一意向前,遲早都會抵達仙童寺的后門,而我跑遠的方向,才是離那里最近的。

最終,在仙童寺后門口的一塊巨石背后,我甚至埋伏了一小會,喘夠了長氣,才等來了人販子和我兒子。顯然,這個混賬王八蛋也沒了力氣,臉色煞白煞白的,呼哧呼哧著,一步步地往前挪動著,還等什么呢?我再也等不了一秒鐘,從巨石背后現身,愣生生跳下去,死死抱住了對方。對方嚇了一跳,先是將我兒子砸在地上,緊接著,他操起身邊的一塊石頭,說話間,便要朝我的頭上猛擊過來,但是,正在此時,我兒子,卻含混不清地喊了一句什么,反倒讓那人販子稍一愣怔,舉著石頭的手也僵直在那里,遲遲沒有對我動手。他沒聽清我兒子在喊什么,我卻聽清了,我兒子喊的是:“……卻話巴山夜雨時!”

我的傻兒子哎,都什么時候了,喊這些有什么用呢?罷了罷了,你媽我,今天,只怕要死在這里了。正在我胡思亂想著,想要跟他交代一句臨終遺言的時候,他卻又喊了起來:“卻話巴山夜雨時!”

接下來,奇跡發生了。之前,在城中村里隨風飄走的那三張白紙,不知何時,飄到了這里,聽到我兒子的呼喊聲后,它們停在我剛剛跳下來的那塊巨石上空,定住了,再也不飄走了,那三張白紙上,無非都是我兒子胡亂畫下的線條,現在看起來,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活似三張從天而降的神符。我也好,人販子也好,全都呆住了,怔怔地看著它們,以至于,他忘了用石頭砸我,我也忘了抱起兒子奪路狂奔。緊接著,更加詭異的事發生了:在微風中,那三張白紙開始挪動,再上下排列,合為了一張完整的白紙,等我再定睛看時,竟赫然發現,那些被我兒子胡亂畫下的線條,湊在一起之后,變成了一幅畫,畫上畫的,是一只猴子!而且,這猴子,哪怕化成灰我也認得它,千真萬確,它是我的故人,從前,它叫過小丹東,也叫過薩默和二領導,現在,它叫不塵和尚。好吧,諸佛在上,在這慈悲之地,我還是叫它不塵吧。畫上的不塵,一直高懸在半空,那雙眼睛,精光四射地看著我,還有人販子和我兒子,以至大地上的一切。我也好,人販子也好,一時之間,都像是剛剛觸犯過天條才流落至此,于是,只好被震動,被懾服,不自禁地,低下了頭去。待我們再抬頭時,那只畫上的猴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只真正的猴子!只見這猴子,精氣四溢,不怒而威,滿身油亮的毛發都在證明著它的年輕和利落。這還是不塵嗎?如果不是不塵,那么,它又是誰?再看那人販子,已經全然被眼前之事給嚇傻了,那塊本來要砸向我的石頭,也早已掉落在地。良久之后,他才恭恭敬敬地,給巨石上端坐的那猴子磕了三個頭,再站起身來,一邊后退,一邊雙手合十,不停地參拜著,漸漸消失了蹤影,留下我,仍然被震動,仍然被懾服,仍然覺察出一股巨大的罪孽正在我的體內涌動,并且時刻都想從我的體內沖出去,被清理,被洗刷,直至片甲不留。而那只我再熟悉不過卻又覺得根本不認識的猴子,還在帶著笑意看著我呢,不不不,它其實是在看著大地上的一切。最后,可能是它已經看見,我和我兒子,全都安然無恙了,于是,也就不再留戀,它站起了身來,也沒給我留下一句什么,就往密林里走了進去。它剛往前走了兩步,在它的身邊,花葉開始了顫動,百鳥開始了歡鳴,之前,因為它的現身而止住的微風,現在又開始了吹拂,真是說不出的清涼。

“你到底……是不是不塵?”最后,我還是止不住地去問它,“還有,你是要回廟里去嗎?”

它沉默了一會,再回答我:“……哪有什么廟?”

它的話還未落音,我便被焊死在了原地,只因為,當我不經意地回頭,再舉目四望,卻赫然發現,我們根本不在一座名叫仙童寺的寺廟中,那些寶殿與禪房,那些僧寮與石塔,無緣無故地,全都消失了,而它也在消失。所以,顧不上震驚,我扯起嗓子,對它大喊了起來:“你跟我回去吧,我接著開直播,接著養你!”

到了這時候,它才輕輕地笑了起來,是的,盡管我看不見它的臉,但我也知道,它是在笑著的,它笑著跟我說:“那我就接著給你刷火箭刷飛機刷跑車。”

然后,它繼續往前走,花葉仍在顫動,百鳥仍在歡鳴,轉眼之間,枝杈和藤蔓就遮住了它,我再也看不見它了。可我終究不甘心,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撥開枝杈和藤蔓,跟了上去。一路上,我這里嗅嗅,那里嗅嗅,尋找著它的氣味,一直往前走,走著走著,我就像走到了一面鏡子之中,在鏡子里,我先是看見了開直播的我,那個我,剛剛從烤箱里端出烤好的核桃酥,正打算開始我這輩子的第一場直播;我還看見了身在馬妃店的我,那個我,快步如飛地走出了火車站,就好像,一筆天大的講課費正在等待著砸向我;接下來,我還看見了身在一間高級公寓之內的我,那個我,煎炒烹炸,蒔花弄草,忙得那叫一個不亦樂乎;最后,我也看見了在“最可愛”大歌廳里當服務員的我,那個我,一邊恨恨地打掃著包房,一邊又忍不住掀開窗簾,時不時地去眺望遠方的動物園。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在鏡子里,我一直都沒有看見小丹東和薩默,也沒看見二領導和不塵和尚,一直到最后,當我從鏡子里走出來,往四下里看去,也只見到滿山蒼翠,身前身后,都是說不盡的郁郁蔥蔥。站在山頭上,我聞見了鮮花的味道,聞見了草籽的味道,甚至聞見了從天空中掉落的鳥糞的味道,可就是聞不見一只猴子的味道。“好吧,”我便目送著早已看不見的它,再對它說,“我就把你送到這里了。”

責任編輯 梁寶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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