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是充滿寓意的季節
投奔涼爽的人絡繹不絕
蒼穹反復回放藍天白云的橋段
有的人在對著手機直播架粗聲大嗓
有的人賣吃的喝的,有的人買投擲玩具
人們在跳舞,戴著邊疆的小花帽子
人們在漫步,姿態透出一陣陣清涼
人們仿佛腳踏風火輪沖蕩在速進的鏡頭里
周圍除了老者就是孩童好像人間自古如此
人們慢半拍慢一拍地排隊以為還有什么搶購
而在隊列的盡頭只是一張張病危的通知
人們掩飾激動的情緒排隊在簽字簿前
平靜有序,積攢抽泣與昏厥的平靜
每人包括你我近在眼前遠在天邊
一排又一排店門緊閉的街巷
街巷的盡頭是被遺棄的古鎮
古鎮被局部翻新后再度遺棄
門牌剝落,門戶黑黢黢洞開
黑暗氣息彌漫,棺槨中飛絮
像深淵騰起的浪花朵朵撲向
仿佛守墓的老人和幾個幼童
古棧道上騾馬的影子飄過
眾生踏入寬街窄巷的模型
當年疾書偏方的老郎中抿緊嘴角
嘴角凝結著那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逝者,在無人生還的葬禮上淚流滿面
孑然一身的你我遇見孤身一人的你我
被寒流凍裂的人們呵都是夕陽中的人
秋季零星暖和的日子
一個窮親戚掏出所有的積蓄買下的日子
富婆年輕時彎腰撿起硬幣的日子
而那些大樹幼樹像滴水似的
綻發嫩芽的日子
我想起那些需要被紀念的人
我翻閱歷史書中那些生命竭盡的雪花
我找尋或避讓獨木橋頭的鬼針草
我憐惜那些老去的猶如背叛的才華
被封存于濃霧流淌的大街
蜜月青春可否連任,可不可以
不把我以及另一個老去的我派往
與死神拔河的運動項目組
我們在空蕩的萬物中尋找確認,我們
在沒有墻壁和天花板的房舍里來來回回
就好比我在童年時爬上樹干
鳥巢猶如黑太陽把我照耀
就好比我少年時手指顫抖地探入
深深的樹洞,或揭掉了瓦片的屋檐里
那些雛雀在我掌間歡騰
就好比我大二奔向班級的郵箱
我抱緊寫有我名字的八封來信
(信里的言辭全是寂靜),我邁步
在有如燃燒的鋼水般的夕光里邁步
看到自己被風吹歪的身影
藍月亮升起來后是紅月亮
在老式危舊的盛滿倒影的庭院里
那些鳥樣的信函那些信一樣的鳥雀
被我發白的手勢嗖地驚開,然后它們
再次簇擁著慢慢地靠近了我
猶記起母親的吞咽功能慢慢喪失的日子
那里有些躺倒如隱秘植物的人,在病床上
是一張張從飛馳的車窗口閃過的倦容
家荒蕪成遠離很久很久之后才能回得到的所在
春意漸濃了,總是又一個繽紛春天
人們還是第一次似的走向抖散開羽毛的花樹
哪兒的靜悄悄日出之前,還會有一只
無人為之擠奶的乳房溫暖沉甸甸的母羊
在天佑醫院康復醫療科的電梯里
開電梯的阿姨隨口詢問我們是否祖孫倆
細節上升、回憶下沉,隔開我們的是什么力量
我們都下意識地朝對方挪動了一點
天空是多年前大雁變換隊形后的蔚藍
我那喜歡打花牌的祖母是頂著云朵的月亮
我的母親是眼神很不靈牙口不得勁的大樹
她年輕時是校園和醫院里的一道飄搖的風景
我的父親的眼鏡曾是講臺上的聚光燈
他的膝蓋,在退休后開始彎曲又彎曲了
他在老家的床上成了一位滿懷成見的老祖父
說的是些老話,看的電視都是老故事頻道
后來他們一起來到我擠在大都市的家里
他們彼此在爭吵中交換了他們擅長的部分
于是我母親整天在床上收聽廚房忙碌的節目
我父親盲目地走來晃去,制造更多的家務麻煩
他們的生命展示出更令人扼腕的一面,反過來說
他們生活里有一個非常淺顯的微笑我難以覺察
該如何猜度日子這個啞謎
東亭菜市場母親的哼唱宛在
我欽佩您一生都愛都不回避照相
命數與分歧就因此別致而俊逸
那些拍攝過的相機如此沉重
有時候又輕盈太多,節奏慢
移動的布景營造點滴雀躍
猶如夢幻段落的錯落剪輯
照片之間,前后細節不連貫
有一張竟是在在髖部骨折術后
轉科的病床上,我們喜歡小廣場
甚至喜歡門診大門旁的一小叢冬青
您略略調整姿勢,揮灑晴日光影
年輕的微笑擊中所有的鏡頭
在無數次戀愛里辨識初戀
在收音機的嘈雜聲里
想起他們公然撒謊時的那句話
聲音是喑啞而含混的,起初的好詞
加上后來所有壞詞才有寓意
記憶的焦點是一棵廣玉蘭樹
在橙汁浸透的黃昏掉光了它的葉子
陌生的異鄉街道彎曲而幽深
豪壯諾言滾過喉嚨時會被通過?
那些貓的眼睛在出賣人類
我蹲在市中心建筑工地的壕溝里聽到
病床上的笑聲和咳嗽聲,我們的
生平和歷史聚集于將它帶走的身軀
謝家渡、東湖磨山或一個緯度
是因我離開而消失的
當年去往學校的石子路只剩下
些許的痕跡,生物老師的告誡被遺忘了
三國后曹家的財產轉移到司馬的家中
霉爛的課文,如荒野的土地哭泣
那些哭泣是在漢語的方言里哭
老人是一種模棱兩可的東西
常常在春天的哀樂中陷入
無知無覺狀態,只聽到
鋁合金窗外,樓底下菜市場的聲音
聊天,打紙牌、麻將的聲音,頭頂上
兩支蠟燭吱吱吱燃燒的聲音
輕微的薄紗布撕裂了
泥石流,黑暗中鶴的聲音
因著死訊,你的兒女、親友們
都聚在這里,繚繞在你身旁,悲痛中
他們反而踏實許多如釋重負
沒有誰存心想驚擾你,勸醒你
一個人逐漸老去,在鐘形玻璃罩中
老得像個老人的標本;在一排排
衣架間,在一場團聚快結束的時候
步履輕捷地站起身來,離開
不是乘鶴,而是沿一絲顫動的光線而去
另一端,通向被一坡灌木過濾的光
被街景懸浮又掩蔽的光,通向
升起在平原盡頭的光
他穿過一座座廢棄的城市
沿途,掛在樹杈上的貓不見了
在紫藤山谷栽下的紅松也早已壯大
在松針與松球之間,穿梭著松鼠
他將到達一片水灣,荒涼之地
在拂曉的搖曳著黃色狗尾草的岸邊
將加入那朝向夕陽、體型巨大
然而動作輕巧無聲的隊形之中
責任編輯 李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