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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影

2024-01-01 00:00:00王海雪
花城 2024年5期

世上只有日與夜,有些事在白天里發生,有些事在黑夜里發生,就像在白天睜開,又在夜晚閉上的人類的雙眼。

夜像壽司卷,即使標明配料和成分,如果不打開親眼看一看,你永遠只能依靠味蕾的記憶來判斷到底是幾種食物的混合。夜,也像人的身體,如果不打開,光看照片始終缺乏現場感,你永遠不知道里面的器官是什么顏色。一張X光片也只是模糊的黑白影像,讓你以為自己或者別人,或者別人的別人的內里都是那樣子。夜太過龐大,大得人們只能在它無數枝蔓中的數根枝條里生活,并覺得自己所看到的片面是整個世界。無數片面構成的世界讓我對夜有了疑問,無數的噪聲讓我對夜的誠實產生了懷疑,無數的讓人迷失其中的巷子讓我對夜的罪惡有了朦朧的證據。

我不喜歡走入夜中,我只喜歡走入人群中。我在冰冷的夜色里用人群的氣息給自己取暖。我不否認自己羨慕別人,哪怕是埋在塵土里沉默無聲的白骨,那是另一種我所渴求的安穩。而站在瞬息萬變的人群中,在那些相似的目之所見中,我知道自己在別人眼中,不過是這為數眾多的男男女女中的一個,年齡在繁榮的街道被消滅,留下的是最容易區分的性別。世界上只有兩個人:一個男性,一個女性。

安穩像被妹妹打碎的古老掛鐘;安穩,是失蹤十來天的妹妹無法企及的。

無所不在的網絡把她的視頻傳出來,在灰燭鎮直徑30公里內廣泛傳播。我的母親、我的繼父才想起,他們的其中一個女兒失蹤了;才想起,被一頭黑發蒙住自己雙頰的女孩以呻吟代替反抗,那是他們多日未見的女兒;才想起給我打電話,問起妹妹的消息。

我推掉一場街頭走秀的工作,坐上黃昏的客車,聽著“噗噗”的車聲把天色慢慢磨成灰暗的粉末,我在這粉末中依然有一張白皙的臉蛋。我穿一條純白的裙子,于暮色偏移中回到灰燭鎮。

除了把森林砍伐成中心的區域有一絲半點人間熙攘的熱鬧,灰燭鎮的每一座村莊都被密密麻麻的樹木遮蔽。在晦暗的天氣里,很難分清白天或者黑夜。散落的房屋藕斷絲連,人們總是喊著叫著,高分貝的聲音像鼓風機,沿著零星的光斑一路抵達另一棟毫不相干的宅子,讓每一個人都成為信息收集者。視頻在微信群里被廣泛傳播,以至于我都能感覺到鎮子的顫抖——一種難以言說的游走于惡善之間的快感。

母親與弟弟待在這棟僅僅搭建了框架的兩層毛坯房里,繼父跟民警出去了,我進了自己和妹妹的房間,一縷從黯淡中逃離的光斜斜躺在席子上,照見厚厚的灰。我在這張繼父撿來的床上睡到妹妹出生,睡到妹妹經歷青春叛逆期,睡到她長大成人。我坐在床邊,盯著某處,跟進來的母親對視,默不作聲。

我知道自己又會做夢,夢到艷陽高照的另一座更熱的城市,那才是真正的熱帶地區,在島嶼的末端,像衣服紐扣上纏繞的線,把海洋與陸地勉強地維系在一起,那是我可憐的關于故鄉的一點記憶。我又想起母親與繼父這些年并不可靠的生活。在夜的世界里,他們的聲音一路開裂,侵入我與妹妹的夢境之中。我們不得不在黑夜坐起,默然對著粗糙而黑魆魆的墻,聽著他們的惡言相向。

爭吵的內容逐漸變得雞零狗碎。即使我們在午夜聽到他們爭吵的所有事情,母親也很少在我們面前提她的心情。初來這陌生的又語言不通的鎮子那年,她被迫整日待在家里,教小小的我做家務,如何拿一把鈍刀,把肉切得齊整;如何拿一個刨子,把土豆磨得細碎;如何拿一把砍柴刀,把撿來的木柴劈得適合燒火。我有一雙并不好看的手,登臺前我總是給它們涂上厚厚的粉底。我在一所民辦大專讀空乘專業,業余時間的兼職主要是做模特。每次回來見到母親的細眉細眼,我都覺得自己長得像過世的爸爸。母親從未主動提過被我們母女日益淡忘的人。瑣碎而繁雜的事占據全部精力,對亡者的回憶或思念鞭長莫及。

母親迫不得已要去鎮上買東西,都會挑一個冷清的時辰,那個時間,大部分的菜販都在自己的攤子上昏昏欲睡。陽光鋪滿那些閉上的眼睛,讓他們的黑暗變得不完整。

母親稍微可以放松一些,逗留得久一些。那時,只有一條土路通往城區,母親在這完全封閉的自給自足的地方,感到日子有一種晦澀的艱難。她沒學會當地的語言,每次一開口都讓她覺得被剝光衣服經歷了一番飽受屈辱的檢查。她不想承認自己上當受騙,她不想把自己選擇的人當成感情的騙子,她努力去想他從前的好處,撐開更大的指縫,讓惹人生厭的歲月盡快流逝。多少女人就是被毀在這樣相似的話語之中,或者被淹沒在這樣的話語之中。她用自己的后半生證明言語是廢物。

母親在我們面前始終像個聾啞人,也許她在夜里耗光力氣,讓白天張口成為一件費勁的事。

智春溫順的外表下飼養著沉睡的野心,微弱的聲音是野心嗜睡的癥狀,像一片輕風吹落的樹葉,不只是睡夢里的回聲,還是這空空的屋子對這聲音的不接納,讓它重新哀哀戚戚地回到她的懷里。她的懷抱睡著了,她的身體還未醒來。把窗簾拉上,讓自己在一片漆黑中入睡,直到第二天也不知時辰,是為了避免身體如常清醒,同時也是對身體的一種欺騙。智春唯一能撒謊的對象就是自己的身體。

兩年前,智春從父親的口袋里翻出錢,被他發現后,他那些罵人的話便像喜慶的鞭炮扔在身上,炸傷了她。如果這些話不是來自近親,而是毫不相干的人,她感覺應該好受一些。

她終于決定睜開眼睛,像硬幣落地的清脆,聲音有了著落,她伸了伸僵硬的身體,看著素色的窗簾,猶豫著是否要拉開。她怕被別人看到自己光潔的樣子。她會羞赧,迅速地逃到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她忘記自己正被困在這所房間之中,它所連接的大堂幾乎和自己家一模一樣,這里距離她的村子不遠,同樣掩藏在密林之中,天晴時,到處飄散枯枝敗葉的焦味,仿佛只要一點火花,就能讓整個村落葬身火海。

父親對她的年齡進行過無數次控訴。她已經過18歲,在這個偏安一隅的鎮上,少女不是花季,而是很少在這里出現的成熟秋日。你不能不務正業,不然很容易就因為結交不良的朋友而誤入歧途,你必須工作。但是,工作,對于毫無資歷的她來說,又是如此困難。是年齡讓她必須這樣嗎?她的內心涌起一個荒誕的念頭,把時間捅死,這樣她可以停止生長,在一個永生的階段里慢慢清理那些責罵與沖突。她拿起家里所有鋒利的物件,把這午夜的丑陋與喧囂捅得七零八落。第二天醒來,她看到自己手掌里的老繭又擴大了。

她跟姐姐說,她怕自己有一天會變得和父母一樣,也許她只能變成那樣子,因為世界展現在她面前時,便是一副如此不堪的面貌。姐姐給她發了一個擁抱的表情。她在黑夜里抱著手機哭了很久。

所有的被子都被收在搖搖欲墜的布衣柜里,她不能擅自取出來,如果被朋友撞見,她會挨耳光。她站在柜子前,仿佛這樣就有溫暖蓋在身上。靜止的疼痛從皮膚的表層慢慢散開,相比前幾天,她覺得可以忍受。她低頭看自己的腳丫,灰塵藏在趾甲里,積得很厚。房間的兩扇窗戶有簡陋的條,也許灰就是不斷從那里進來,慢慢在她的腳趾內累積。不過,她寧愿自己裹滿泥巴,也不愿意疼痛復發。復發的標志之一就是挨打。她想起父親對自己幼年的教育,即使身為女孩,也避免不了棍棒。她嘆氣。

她看向門后,緊張油然而生。她渴望被接納,成為那個小團體中的一員。那么,必須有某種東西與此相關的信號。比如像跪著一樣蹲著的動作,反復地鍛煉身體的韌性。抑或,摘取一段電視劇里的情節排練。起先,她們只是把手拍向空氣,這是演習;后來,才慢慢實戰在她身上。

她們還是愿意跟她一起玩的。她不是曾坐在其中一輛電動車后座上,跟她們去荔枝園里偷過果子嗎?她摘得很多,且沒有被發現,然后,她們返回鎮上,歡聲笑語地吃起來。從那天起的一段時間,她模仿她們的所作所為,同時,也模仿她們的表情。不過,她錯了,在這間房間里,她意識到自己仍被她們拒絕,她不過是她們相中的獵物,即使她竭盡所能地討好她們。長美反復問她:“你還要抽我們的煙嗎?”她抬眼,卻不看長美,她寧愿望向那些跟她一樣無法出聲的東西,風讓她搖頭她就搖頭、讓她頷首她就頷首。

她不清楚長美何時會進來。她餓得有些神志不清,腦子里卻還模模糊糊地想著自己的目的仍未達成。她必須忍受這種殘酷的考驗,只有考驗正在進行,才能支撐她度過這漫長的一天又一天。

剛開始,她羞愧,縮著身體坐在地板上跟長美談話。長美始終居高臨下地站著,有時會大發慈悲,把衣服扔給她,穿上一時半會兒。她穿上,卻覺得發臭的身體讓衣服染上了怪味,在這9月的熱氣里,她已經好幾天沒有洗澡了。她覺得自己不應該穿的。她只心存一點幻想,在陸續進來的人中,有人會對她心慈手軟,讓她走開,鉆到被子里。她記得那個男孩,像紅泥小火爐里燒剩下的灰燼,閃著微光,在別人的起哄中特別安靜。她在眾多的揮拳中知道沒有他,她感到一種俯視的慈悲。

她曾經跟著他們來到另一處偏僻之地,一座廢棄的廟宇。廟前是一片曾經修整過的空地,兩側都是樹,無人養護,長滿低矮的野草。陽光從紅色屋頂墜落,她心里一個咯噔,很想奔過去接住它。但是咯噔的是她,她在走進廟門時被門檻絆倒,下巴磕出了血。一起來的人罵她連最基本的走路都不會。她有點想哭,站起來,把松軟的長頭發撥到耳后,想起那包惹禍的煙,他們叫她去小賣部買煙,一包二十根,夠這一群人抽了。她高興,被使喚說明有被他們認可的可能,也許不久自己將成為他們,她便不會那么孤單,她便可以跟他們一樣去張揚自己的權威,支配自己的權力了,她便可以真正自立有自己的生活了。

但是,她錯了。她抽起其中一根,激怒了長美,長美把煙奪過來,一腳踢向她……疼,她憋著,可還是忍不住叫。她忍著,不想因疼痛而下跪。她想:我不能抽煙嗎?她們也抽啊,我只是想跟她們一樣。點燃一根煙的瞬間意味著成為可以掌控自己命運的大人,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優點。點燃一根煙只需要準備一個打火機,點燃炸彈只需要一根細小的引子。砰!

長美有一張天真無邪的面孔。她所不知道的是,長美有一雙和她一樣的眼睛,都是寸草不生的荒漠。

9月的陽光白如乳霜。

長美坐在空空的大堂里,臉上的遮瑕膏把她的活躍藏匿,眼睛慢慢生出無窮無盡的空洞,好像要把眼前的一切吞沒。她的心思空了一陣子,然后慢慢地活絡起來。她的眼前是之前的場景,她在那些場景中翻找是否自己把不可一世丟在了那派出所里。鄉鎮派出所的辦公場地和周邊并無二致,于是,嚴肅和權威便被削弱了一些。那些穿著制服的人看上去和藹可親。她不明白,像她這樣精力無窮的年輕人,是最棘手的對象。

當時的她坐在碩大的椅子里,歪著頭,冷冽地掃視,眼神如鉆孔機,不停歇地鉆入對面,先聲奪人的話與凌人的氣勢,就像一把鋸子,把別人所要表達的立場全部截斷。

長美挖空勇氣的底部,練出一種無所畏懼的態度,也讓孤獨生出繩索,捆住每一個靠近她的人。她記得很多年前,那時她的父母才二十出頭,他們對罵著、扭打著,沒日沒夜,把人間攪得宛如斗獸場,她在旁觀中練成公正的裁判。

也許是在吵鬧中生下來的,她美得像玻璃碎片。年長的嫉妒她的美貌,每次見她都嘰嘰歪歪。她聽出弦外之音。哪怕是細微的聲響,也能被她的耳朵放大,她的耳朵長得像招風耳。她淡漠地跟想刨根問底的人解釋,聲音的重量讓她的耳朵超前發育。再長大一些,她的母親離開灰燭鎮后,她再也不跟村里人說話,甚至是自己的父親。她父親也是不怎么正眼看她的,因為她長得太像她的母親。長美的父親很瘦,有一張尖臉,臉上到處是青春痘痕,好像是被挖空的光禿禿的礦山模型。父親有時給人家蓋房子;有時給辦流水婚宴的當廚師;有時去森林里打野物,賣給鎮上競爭激烈的飯店;更多的時候是去看人家打牌,跟牌桌上的女人調情——一個不算年老的男子,總需要一些東西來平衡內心的蠻荒。

長美隔著單薄的衣服,一只手用力攬住肚子的左側,想著父親,慢慢地笑得像藏在手心里那道疤痕。她的肚子沒有肉,有刀痕,那是從前她拿著刀子威脅父母停止爭吵時父親的反殺。她不知用什么方法,挽留了血腥的畫面。從那天起,人們說她是一個可能隨時弒父的壞孩子。

對于什么是壞,她曾經困惑。忤逆父母嗎?抽煙嗎?逃學嗎?還是跟男孩子去打游戲徹夜不歸,或者看情色片過早習得男女之事?這樣的年紀、那樣的年紀,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親近的大人們教過她嗎?沒有,她獨自身披鎧甲征戰至今。英雄多種多樣,她要當自己的英雄,做自己命運的主人,憑什么要交付給同樣善惡不分的大人呢?

她在這空蕩的午后感到一種絕對的放松。她的大腦如陀螺般旋轉,她不可能對智春釋放善意,那是應該被鎖在抽屜里的昂貴之物。她不想做一個善良的年輕人。只要是人,都會有破綻,這破綻里的悲喜不可勝數。不必一件一件地計算,僅僅讓所想要的隨著身體一起長高。所有難以解決的問題都被拋給那些人過中年的長輩。

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必須走得步步為營。

她知道人們談論她所做之事。她看到那張民警拍的照片——所有參與其中之人的合照,男男女女,只有她為了露出自己清晰的五官,把濃厚的長發撥到后面。她喜歡照片上自己桀驁的神情,那是為了宣揚勝利。雖然她被帶到派出所,被問話,被迫復述經過。但是,她是勝者,她為王。如果隱私無法被保全,那么她根本無懼把自己完整暴露。

長美赤腳走到門檻邊,把頭探出大門,外面的綠密密麻麻,幾絲腐爛后的干燥浮游其中,被樹木過濾后的陽光是假冒的黃金,燦爛得廉價,空氣卻濕潤而陰森。長美抽著鼻子,把喜歡的氣息吸入腹中,清楚問題迎刃而解了。她深諳鄉村的處世之道,那是和城市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她樂意地操縱它。她想,即使是同齡人,智春還是太單純,她要通過它,讓智春學習讓人無法落腳的殘忍。

她跟智春曾經是中學同學。兩人都在同一個鎮子,卻都不約而同地選擇去鄰鎮讀書。那是一所更讓人仰慕的學校,新建的教學大樓、宿舍和操場上的塑膠跑道會讓她們覺得自己就生活在市區。她們早已厭倦了青草蔓延的土地,赤腳奔跑的時候一個不小心可能被絆倒,勞動課上她們的任務之一就是鏟草。在這個學校里,她們沒有了這些義務,取而代之的是做手工。

長美被分到和智春同一個宿舍。長美的行李并不多,走入宿舍時就看到靠門的雙層床上的智春,她第一次見到黑而瘦的智春,就明白她們是同類人。智春的父母并未離異,但是一個整日吵鬧的家庭帶給孩子的并不見得比生活在離異家庭里的孩子更健康。

她問智春:“這里睡人了嗎?”智春說:“我剛到。”她說:“你到上面去,我要睡這里。”她把自己的東西扔到還沒鋪好床單的床上。智春的東西還在自己的腳下,估計也就比她早到幾分鐘。智春猶疑,她不適應長美的粗魯直接,但是,僅僅是一小會兒,在長美彎腰打算把她的東西扔到上鋪之前,她伸手抓到它們,把它們拋上去,然后自己爬上了旁邊的直梯。

她的順從讓長美驚訝。長美沒有鋪床,而是直接躺在光禿禿的木板上。宿舍里的其他人還沒來,不知道是哪個村哪個鎮的。她抬腳踢上鋪的木板,說:“你叫什么名字?”上面的說:“智春。”她說她叫長美。然后,她問智春:“你有手機嗎?”智春遲疑了一下,說:“有。”

我走進老城區的巷子,看到那輛安靜的白色警車,堵住大半的路面,只能容許一輛電動車通過。我停在車尾處,望不到路的末端,等不到人,有點心焦,我抬頭看一排狹小陽臺上晾滿的衣物,白色的與黑色的女性內衣如同輪替的晝夜,天藍色的牛仔褲好像是天空垂下的一角。這里曾經發生過盜竊案,丟失的單只女鞋、內褲、內衣……雖然獨居的人會恐懼,卻還是抵不過低廉租金的誘惑。我曾在這里住過一整個暑假,后來發現自己失竊的貼身衣物都在隔壁獨身的男鄰居房中被搜出來后,我迅速搬離到更安全的街區。

現在,我等著妹妹,有一種不應該存在的恐懼。我轉而看向那一棟自建房的消防通道,堅硬的鋼鐵樓梯盤旋往上,希望在鋼鐵水泥與天空的連接處能蹦出完好無缺的妹妹。這是一種對即將到來的現實的不接受,宛如毒癮一般的幻覺。她怎么可能完好無損呢?她黝黑的臉龐、微微翹起來的嘴唇——這雙唇被許多人批評說不好看,有著多處細微的破損,干燥的血絲被她的舌頭舔了無數遍,裂得更猛。充血的左眼腫得很大,視力模糊,身上的衣裳散發著難聞的臭味。

她從巷子中間的一棟樓房出來。不知是巷子的蔭翳,還是熱帶曬出的獨有膚色,讓我覺得她的表情也受了傷,她在車頭處木然地叫了我一聲“紅花姐”。迄今為止,她喊我名字的次數寥寥可數,走到車門那兒鉆進去……

我往側邊挪去,讓啟動的車子離開。石油味的尾氣涂出的仍然是妹妹看我時的表情——被夜密封過久,取出來時皺巴巴的、與年齡不相匹配的表情。我下意識地舉起手,習慣性地想給她受損的樣子擦紅藥水,這是她幼年時我經常幫她做的事。

我給她因為爬樹摔下來導致的裂口涂過這些,如她眼睛一般紅彤彤的。她說,姐姐,涂大一些,這是可以嚇人的。她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她不怕疼,更因為必須露出傷口使其通風透氣而高興。那可以嚇人。她說。她喜歡看別人驚慌失措的模樣。我想見到那一刻的她。此時的我又嚴重地懷疑這種渴望的正義性與合理性,我怎么能期待一個受傷之人展露歡顏?

我的自信與堅強轉瞬蕩然無存,懦弱與無力像餿掉的食物,讓我倒盡胃口,幾近嘔吐。我緊緊握住手機,希望聽到突然的鈴聲,希望繼父告訴我接下來要做的事。

做事虎頭蛇尾的繼父并不可靠,我并不相信他能夠協助警察從妹妹口中問出什么。我慢慢走到路口,眼前一片車水馬龍,生活的繁雜與喧鬧仿若緊緊附庸在我的裙上,讓我覺得沉重。我不知道妹妹是何時從村子轉到市區的此處的。雖然我接到電話就立刻從鎮子趕來,可并未幫上任何的忙。

這晚,我睡在自己租住的單間宿舍。第二天,我叫了一輛網約車,前往區醫院,妹妹被送往那里做全身檢查,是在早上。電話里,繼父的聲音有近乎破土而出的憤怒:“你妹太愛耍性子,她只要你來。”

我來到住院大樓二層狹窄的病房。

我坐在方椅上,瞅著她裹在一床方格夏被里,握住我的手指細長瘦弱,充血的眼睛還未徹底消腫。我低頭,眼淚啪嗒啪嗒掉在白色的床單上。

從早上開始,人找到的消息已經在各種微信群傳開,我的微信提示音響個不停,我并未一一確認,也許是關心她的同村村民,也許是我的同學,她們對我突然的請假感到擔憂。視錢如命的我怎么舍得推掉所有工作而且還不給出任何明確的理由?這不是我的作風。除了一張臉蛋,我的身體并不完美,她們經常嘲笑我的臀部粗糙、大腿過于粗壯,然后想盡辦法幫我消除這些生理缺陷。如果可以,她們甚至想幫我把經期拿掉。我已經多次因為撞上生理期而被迫推掉報酬可觀的工作。同學無法想象,一個從小干家務做農活從不注意日光烈度的女孩,能擁有這樣的軀體已經很超拔了。

我抹了下臉,把手機調到靜音,拿起熱水瓶到走廊的角落打水。熱水往瓶口順暢地流著。我讓回去的繼父婉拒打算來探望的人。我不想讓別人看到妹妹此刻的模樣,不想讓她被驚擾,不想讓她一遍又一遍地掀開剛剛合上的遭遇。

可是謠言仍然攜帶巨大的善心從四面八方擇時而來。人們已經很難聽進去我、繼父還有其他親人的解釋。我難以抉擇,是否要接過那些來自鎮上和村里的捐贈?那等于變相承認謠言即事實。真實從來是低調的角色,絕不露面。

以后,人們的同情退潮,另外的傷害會不會出現?我想象妹妹在一個更加風華正茂的年紀,想象她幾年甚至十幾年后的人生。真相并不是這樣,我相信大部分少年都有隱秘的探索身體的好奇與欲望,尤其在沖涼的時候,會仔細地了解自己的身體構造。而唯一不同的是,妹妹在一個封閉的疆域里被公開處刑。她會如何重新認識自己?一想到這兒,我頭痛欲裂。

我打水回來,便把妹妹扶到洗手間,一邊細致地幫妹妹擦澡,檢查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那些毆打的痕跡正慢慢消退;一邊想長美——我認識長美,她的笑有陰影,仿佛要把那些往里張望的人卷進去。可是數年前的智春說長美很特別,她想跟長美成為好朋友。我曾經羨慕妹妹。而此刻,我突然發現,跟隨改嫁的母親而來的我,不需要受制于繼父,是一種幸運。我從小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被認可,而是為了證明自己在這個家里物有所值。

智春生得并不美艷,瘦得滿身像狗啃完肉的骨頭。她已過18歲卻還未抵達19歲的身體躺在長而窄的床上,有時她會轉動一下眼珠,看看白里透著藍的房間。她左邊的病床上睡著一個老邁的女性,咳個不停,也許有肺病。右邊則是粗壯的中年男人,和同樣肥肉滿身的作為陪護的妻子。智春在兩側的擠壓中,覺得自己成了森林里一根無人問津的朽木。在這個時代,不需要柴火,因此樹枝也沒有被疼惜的價值。她看正把頭埋在她腋窩下面睡覺的姐姐。姐姐穿一條顯露腰身的淡色連衣裙,府綢做的,感覺人的脾氣就藏在里面,硬挺挺的。姐姐和她長得完全不像,姐姐白得像米。母親對姐姐是放心的。

聽說母親不知道如何回應那些打聽消息的人,面部曾經出現短暫的呆滯,幸好人們有耐心,等來母親最后的出聲。智春記得母親離開醫院時臉上的松弛。她想:母親為何不緊張呢?也許是她受傷的眼睛不再那么可怕。她慢慢地移動手,好像在挪動一個半死不活的機器,捏了捏其余的腫脹,確實沒那么疼了。

那會兒,也許是在那座村莊房間里的最后一天,她的眼睛無法睜開記憶,于是一切都落入遺忘的袋子。她記不住那群面目模糊的人,就連身體的疼痛也在拳頭落下的瞬間萎縮,因為多得來不及察覺那些紛繁的疼痛。

她感到有光躍然而入,人潮突然消失,只留下仍未飄散的呼吸,好像是噤聲的手勢。智春瞇著眼,因為這突然的光亮,雖然頭暈目眩,她還是意外自己還存在著,還能感受到空氣正在流動。長美從她眼前移到她旁邊,挨著她的肩膀說:“智春,你還要抽煙嗎?這不適合你,體罰是為了讓你長記性,我希望你不要當一個健忘的人。”

智春記起那包煙,做筆錄時她跟警察斷斷續續地說起那包惹禍的煙,應該要懲罰那包煙,是它讓長美生氣的。她再次這樣想并打算這樣告訴警察,姐姐阻止了她。

姐姐一定覺得她有腦震蕩。

長美一定是為了她好。

抽煙的大人總是覺得抽煙的女孩是不好的。長美已經不好了,不希望她不好。想明白這些,一陣莫名其妙的溫暖襲來,她倒在地上,也許是睡著,或者是真正暈了過去。她再醒來時,已在城區巷子里的那間一居室里。她不知道長美是怎么把她弄到城里的,也許是跟別人借了車,長美親自當司機,把她安置在這私密的地方,為了讓她身上的淤青和眼睛的浮腫褪色。長美剛拿駕照不久,開過別人的車幾次,歪歪扭扭的。可膽大的長美不會害怕。對,就是這樣。想明白了,她就在心里這樣告訴自己。她安心地躺在鐵架床上,她太累,根本不想動。她希望自己盡快恢復力氣,然后乞求長美把她的手機還回來,她要給父母報下平安,給姐姐發一些心里話。父親已經習慣她經常的失蹤,一個整日浪蕩的閑人,是不配被父親過問蹤跡的,也是不配被父親噓寒問暖的。而母親全心全意照顧著弟弟,幾乎沒有時間記起她。母親在這漫長歲月里總算懂得,結婚不過是這小而窄的天地里人們的遮羞布,為了傳宗接代的合理性。

除了眼睛,從里到外的身體幾乎沒有損傷,母親不需要擔心她太多。父親呢,父親在警車上終于問她是否被“觀看”了。她往邊上挪了挪,側過臉看著窗外光的斑點,低聲否認。一路上的反復讓本就沒有耐性的父親當面播放早已保存在手機里的視頻,狠狠地羞辱了她,對她破口大罵:為什么總要做一個屢教不改的壞孩子?活在世上簡直丟人現眼。

這是她的罪過,這是她所做的不可饒恕的事嗎?

她分不清是牙齒咬疼了嘴巴,還是疼痛持續地撞擊著心臟,讓她受傷的眼睛又流出眼淚。她還是維持如夜的沉默。如果不是同車的警察打斷父親不堪入耳的話,她可能就跳了車,雖然她不確定警車是否做了特殊的防范,比如她可能無法打開車門,破窗而出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最可能的,是防止她用自己無力的雙手,掐住父親的脖子……那天,她那只眼睛還無法完全合上,可她還是能清楚地看見父親生氣的樣子,一個在宗族里說不上話的人,一個喜歡吹噓而事事無能為力的人固有的表情。她把所剩無幾的目光放到自己的手背上。

智春跟姐姐說過,她要離開家,她要有新的朋友,她的整個青春時期所有的偷偷摸摸都是為此而努力。她對長美的話言聽計從,她希望成為長美那樣的人。長美會命令她,長美不會像自己的父親那樣罵她。在那荒涼的村莊,年復一年的罵聲厚如棉被,她卻不得不靠著它度過難熬的盛夏,那帶著滿腹詭計難以甩掉的季節。

姐姐回來的次數很少。夏天是姐姐一年最繁忙之時,她不僅參加各種走秀活動,還拍各種比基尼照片出售。偶爾回來吃飯,算是家庭聚餐。率先吃完的姐姐無須留下過夜,而是去鎮上路邊招手攔順風車進城,姐姐的美貌從未讓她打不到車。智春羨慕可以名正言順出走的姐姐。那時的她還不行,她必須待在家里,和弟弟忍受著父親說姐姐是個白眼狼。他教訓母親,讓母親勸說姐姐趕緊找一份正經的工作,賺錢給弟弟妹妹。母親在這冰涼的黃昏里,就像把笑放在微波爐解凍,慢慢地,臉上的肌肉舒展,變出應有的笑的弧度,這是多年相處下來養成的應付。

長美的內心就像一只放大鏡或一臺顯微鏡,正觀看著世上復雜的一切,它們無一例外都是她微觀世界的生物。依照以往的經驗,她知道類似這樣的事件會在一陣熱鬧的討論后煙消云散,像頭頂上一片窟窿里的白天,日復一日,見怪不怪。

這樹林并非密不透風,因為樹木混合著水泥變成一棟棟形態各異的房子,因為有人不斷地行走而被踩出一條空蕩的路,就像此刻的她那樣。她準備走到鎮上去,隨便去一些中年人聚集的場所,比如茶樓或者棋牌室。在賭博的地方,她可以偽裝成找人的孩子,人們不會注意到她,而是一邊應對著牌局,一邊東拉西扯,目前最值得議論的就是這件事。她知道自己的父親正在鄰鎮的某處焦頭爛額,一邊罵自己犯錯的孩子,一邊在有話語權的某位家長的帶領下找出應對之法。法不責眾,更何況是一群十八九歲的鄉村孩子。

她既不感到愧疚,也沒有特別的歡愉,而是一種不上不下的對這游戲的厭倦。她來到更寬闊的鄉道上,想起那天她父親與智春的父親的對罵。灰燭鎮方言聲調高昂,讓這場罵架兇上加兇。一個說你這專出禍害的爛窩,怪不得斷子絕孫,一個豎起中指說你以為我干不了嗎?以為我娶不了了嗎?那貨是我甩了她,搞清楚。智春的父親接著說:“就憑你這芝麻綠豆樣,娶了也生不出……”長美倏然站起,跳到會議桌上拿起兩個沉重的裝飾花瓶,準備朝他們砸去。旁邊的警察眼疾手快,攔住并拖她去了另外一個房間。她被關了一夜,還有那兩個罵架的男人被關在她的隔壁。

半夜,她睡著了,她是一個不挑地方的人。那個她安置智春的地方——她的家,才是她難以擺脫的鳥籠。她沒有籠中鳥那么幸運,被人好吃好喝地供養著。

人們說,十八九歲的人,還在探索階段,不應該那么了解男女之事,那是她這個年齡段的人最拿不出手的羞恥。人們說,一個這么小就這么沒有臉面的人,將來的職業必定是不光彩的。人們說,小小年紀,就這么狠,以后誰還敢跟她來往?她不過是沿著店鋪林立的街道從頭到尾走完,褲子的口袋、襯衫的口袋就裝滿議論。

人們關心的是她的年紀,仿佛天真而青春的人,必須是飄浮于天上的白云,讓人夠不著卻又充滿幻想。那些失去天真的人渴望著逝去的東西,以為像她這樣的孩子,至少比成人世界有希望。她的雙唇裂出一條微不足道的縫,仿佛要把她未來的社交生活吞并。人們不知道她的底牌是對生活的無畏,以及她的人生就是一條接入污水的下水道,怎么清洗都不會干凈。

她找了一家不熱鬧的店鋪,坐到擺在外面的桌邊。不是夏天,沒有遮陽傘,吝嗇的陽光像成串的鋼珠滾遠了,風吹起來像青蛙的舌頭,又快又黏又涼。她把袖子拉到手腕處,并未立刻點東西。她有五塊錢,剛好可以點一杯最便宜的紅茶或者綠茶。她想視頻怎么會流出去的。那不是從她手機上出去的。她拿手機對著智春錄制時,她自己笑得很大聲。而那個被瘋傳的視頻,她被攝入了整個后背。誰站在她后面呢?她逐一排除,很快確定對象,是陸尋。他不是她們那個團體的一員。她認識他是去年這個時候,她去朋友家看恐怖片,就在狹窄的臥室里,他們把窗簾拉上,關了燈,好讓房間有應景的黑暗,他也在。她記得,沒有人尖叫,也沒有人因為飛濺的血液與斷肢殘塊的場景而飽受驚嚇,好像有什么東西被替換。他們這幾個口味趨同的青年,都有剎那間相似的感覺:電影成為生活,而他們活成了電影里那些殘缺——一種殘忍的快感讓房間像一口燜燒鍋,他們在里面自愿地成為自己的美食。在那一夜,清醒地一部又一部看片的那一夜,他們都是類型片。

她想起來,他的拳頭或者說巴掌自始至終都沒有落在智春的身上過。他只是一場一場地來看她導演的熱鬧,讓這個即將入冬的季節無法變冷。莫非他喜歡智春?見義勇為或者憐香惜玉的人總是有的。

長美站起來,吧臺里閑閑的服務員白了她一眼。長美轉過來,往她那里逼近幾步。她以為長美想點單,更緊地倚著柜臺,手摸上了紙杯。但是長美又轉去左邊的街上。長美憎惡那樣的眼神,想把那不知好歹的服務員的眼珠挖出來。她又繼續分析:陸尋并非喜歡智春,而是在觀摩把智春作為實驗的她,能做出多少事。明白后的她在心里罵,視頻絕對是他故意放出去的。她邊走邊撥打了陸尋的電話,那頭卻全是拒絕的聲音:“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她又試了幾次,都是同樣的回答,包括微信,她被他拉黑了。長美覺得自己引以為傲的智慧正被陸尋搗碎,陸尋是朋友的朋友,陸尋主動加入他們的看片團。也許是他故意讓它在方言區傳開,不是智春的視頻也被他傳到群里,那個趴在地上有著相似長發的女孩很容易被人誤認成智春,被情緒引領的人無法辨出真偽。

他想看語言如何絞殺一個百口莫辯的人,只要仿冒品足夠逼真,沒有多少人會去尋找正品。長美越想越深,第一次感到毛骨悚然。

夜幕下的燈火像人造的繁星。

三個人擠在擁擠的出租車后排上,前往繼父所謂的朋友所在的私立醫院,卻因醫生下班被婉拒后,我們不得不轉去現在的這所。跨越了整個城區的擁堵路程與劇烈分歧,車窗外的燈光像成串的雨水模糊了本就因勞累而視力不佳的眼睛。

拐入新開通的沿海岸線而行的公路,恍然進入另一個晃蕩的世界。樹葉的暗影像可視化的風,打在車玻璃上,抽疼了目光。我把眼睛移到司機座位的背面,妹妹依舊靠著我的肩膀,也許還在繼續醒著。

這些天,繼父在村里鎮上見到了許多人。原本長期無從安放的表現欲被推到臺前,他有點揚揚自得,卻不得不裝出一副悲戚的樣子,收集著人們的關切與主意,在贊同與反對之間游刃有余,以為自己存儲多年的才能終于可以重見天日。

“既然毫無大礙,為什么你妹還一直叫難受呢?肯定某個臟器出問題了。這些醫生水平不夠,想訛我們的錢。”他說。我心想,他到底有幾個錢能夠被訛詐。他不看所有的檢查報告單,他認為那些醫療機器都沒有人的肉眼可信。他的智慧因為這起事件而突然大增,他覺得自己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他說:“要不回去喝中藥療養?”這個提議被村里一位有頭有臉的人物反對之后,他又聽信別人頭頭是道的分析,立刻幫妹妹辦了出院手續。可在此之前,他沒有聯系好醫生,也并未確定好床位。只是因為手里握著的和解金,讓他有一些底氣。

兩天前,在司法所,作為監護人的他獨自接受了一萬塊錢的和解金,他怕萬一晚了,什么都得不到。回來后,他才告訴我們。因為擅自決定,他表現出真假難辨的愧疚。在我離家后幾年,我總是在懷疑他的所作所為。一萬塊!我心里狂飆著臟話,滿臉怒容。

現在這個世道,賴賬的人太多了,而我連日來的抗爭都因為這筆錢付諸東流。有那么一瞬間,我感到心灰意冷,什么都不想做,只想一走了之。

這一萬塊簡直是天降橫財,這一張一張的鈔票足以把手機上的視頻完全屏蔽。手機才多大的屏幕,一張百元鈔票就可以覆蓋掉,何況是一百張。

繼父比我擁有更多百分比的決定權,妹妹是她的女兒,我對于他,則是一個外來的人,在他家白吃白住多年還不懂得報答。我問師傅是否可以開窗透氣,繼父卻以妹妹單薄的身子為借口,替師傅做了主。他以他的年長來壓制我已不是這一兩天的事。

“人多勢眾,我們搞不過的。”

“我們不是那個鎮的,吃虧的永遠是我們。”

“上面沒人,到時人財兩空,還不如落袋為安。”他不斷地解釋。

這筆錢讓他揚眉吐氣,仿佛他青年時期以來所有的受窮都是因為人們不能理解他深邃的思想。他的臉被日積月累的日光曬得又黑又亮,頭發沒有變白,而是變黃了,聽他說是思慮過多的緣故。他無時無刻不在抽煙,他的手頭一直夾著被掐滅的煙,如果不是司機出聲禁止,他一定又搞得車內煙霧彌漫。我不想指責他抽煙,我僅僅希望他不再做蠢事,這樣我不必持續地善后,不必因為這重復的破事憎惡自己的母親。因為她的婚姻,讓我見到歲月如粽葉,把一段糟糕的經歷包裹得嚴嚴實實。

年輕的繼父喜歡夸夸其談,人們卻在一些重要的場合不得不打斷他。他感到委屈,覺得人們為什么不愿意理解他。他回到家中,看到同樣孤家寡人的兄弟,看到那些有著相似神色的面孔,抱怨只能長久地橫陳心中。如今的繼父懷有私心,希望這一波洶涌的同情讓他翻身。

我給陸尋發了信息,氣急攻心之下說了繼父的所有事。出租車快到醫院時,我才收到陸尋的回復。他說繼父的天地和別人不一樣,別人有階梯慢慢往上爬,看更高的風景。繼父不是,他僅僅站在下面,像井底之蛙那樣聽走遠的人講故事,以為前方就是希望。

陸尋是我剛認識不久的人。大概半個月前,在一場新能源車展上,我是名義上的臨時雇員,實際是那家新能源車型的車模之一。他和我搭訕,說現在的車模不性感,卻比以前看起來高端大氣上檔次。我問他是做什么的。陸尋說是做清潔能源這方面的。高端,年輕有為,我說。就是一個清潔工而已。他說,笑得有點高深莫測。

加了微信,成為朋友,每天早上例行的招呼在這些天里讓我有些依賴,我幾乎和他無所不談。

繼父說,交男朋友要小心些,不要被騙。我心里想:你還不是騙我媽給你生了孩子。但我嘴上卻道:“我能有什么好騙的,連學費都要東拼西湊的人。”我不再盯著手機,我不想讓旁邊有一個光明正大的偷窺者。我撇眼看下妹妹,她有深深的皺眉,也許是光照入眼睛的裂縫,燙疼了眼珠。

我們在醫院大門口下車。

妹妹幾乎整個人都趴在我身上,軟綿綿地說:“姐,我能不能不去?我很難受,我想睡覺。”我在繼父咆哮之前哄著她,在一路掃碼之后來到急診科,掛了號,看了醫生。繼父拿著那一堆檢查單,又打算把視頻塞過去給醫生看。

“不!”妹妹驚恐地叫起來。我奪過手機然后抱住坐著的妹妹,連連說沒事。我發現低頭的自己又落下轉瞬即逝的眼淚。

“哭泣有什么用呢?”陸尋說,“你必須要把他們一個一個干翻。”我發來一個為生活奮斗的表情。它寄托了我希望的勝利,寄托了我希望戰勝不分美丑的生活。

繼父的絮絮叨叨被醫生打斷。醫生看著報告單說沒有必要多次重復CT檢查,輻射對孩子身體不好。沒有床位,但是可以留在觀察區一晚。我們可以回去,他會找精神科醫生過來會診。

一切簡單得讓繼父懷疑遇到了騙子或是不負責任的人。他離開去找賓館過夜時還一直在質疑。我沒有送他出醫院。我發了一條信息給陸尋,我不必寄人籬下,我經濟獨立了。這不是我第一次這樣發送,我也不明白為何我要一直強調自己的獨立。我在休息椅上坐著,可以望見病床上的妹妹,在白熾燈下睜著無光的眼珠,好像萬物都是視力障礙者。

冰冷的銀色椅子讓我無法入眠:我想到那些被折斷的樹枝劃過妹妹的身體;我想到那些樹枝變成堅硬的性器;我想到活著的身體應該是軟體動物,死后才是冰冷的毫無生氣的白骨。我還想到陸尋先知一般的口氣。認識他的第一天,他很認真地說他是有宗教信仰的人。他有濃密的黑發,一張迷離的臉。他的外婆是灰燭鎮人,他是這個鎮子的近親。而這個鎮子從來不缺滿足人們各種欲望的野神靈。

一直到現在,我都沒再見過他,我把他保存在我的手機里,作為傾訴對象。找一個合適之人說話在如今的社會,其艱難的程度不亞于考公務員。

原來能夠看見的疼,不算疼。原來世上還有另外的疼法。

這里和區醫院完全不一樣,急診科占了門診樓一層很大一部分面積,留觀區有幾十張床位,沒法住院的病人可以暫居于此,寬慰焦慮的心。智春只是機械地回答醫生的幾聲問詢,對話像一根棉簽,將她的耳朵撓得發癢,具體說了什么,自己也回憶不起來了。在她眼里,所有的病床都是一樣的,所有的醫院都是一樣的,每一個進去之人,都身有殘疾。她身體的淤青慢慢消退,厭惡順著它們下滑,毫無著落之地。

她瞄向姐姐,姐姐在燈光下白得發亮。姐姐把灰色的外套放在膝蓋上,純白的連衣裙有衣領,托著她細長的脖子,看起來哀而不傷。自始至終,姐姐從未對她有過任何一句責備之話。父親不在,她不必記起那些隱瞞之事。父親應該比普通人更深刻懂得男女有別。起初,人們對她的忽視不是因為父親把所有的錢花在找女人身上嗎?沒人要跟一個天天當面吵架的人上床。她很清楚父母彼此厭棄,卻不知道這種厭棄從何而來。他們無法對望彼此,那會讓他們的爭吵變本加厲,都是雞毛蒜皮之事。為什么這些小事會引發這樣的軒然大波?她無法理解,也不想理解。只是覺得這樣的吵吵鬧鬧讓人心煩意亂,她的脾氣好像也被這吵嚷養出了幾分古怪。

她知道交媾的真正含義,她看過情色片,在一個有單薄的四面墻的房間里,長美放給她看,無聲的。隔壁房子里的麻將聲充當了配音。后來,她數次憶起里面的場景,耳朵便有麻將打在桌上的聲音。后來,她懂得了父親在傍晚酒足飯飽之后那故作輕松出去的態度。她瞄向正在叫弟弟趕緊吃飯的母親,企圖從那張若無其事的臉上看到一些表情的殘余,母親在這些年里,將它們趕盡殺絕,培育出一張幾乎不悲不喜的面孔。她的皮膚承襲自母親,黑。村民不一定知道她的名字,卻能通過她的膚色一眼認出她,指名道姓地說出她是誰家的女兒,也連帶地把她家所有的秘事談一談。在父輩的咆哮里浸泡長大的人有脆弱敏感的神經,她看出父親的自私,也看出母親是這家里最有用的工具,與她血脈相連的孩子毫不留情地捆綁她,讓她必須牢牢守著一個地方,讓她必須為這個家付出金錢和被打殘的精神。

此刻,她清晰地覺得自己像電動摩托車上額外安裝的插件——可以拆卸的后排腳踏。她并不想對警察做如實陳述,這會讓她感到自己背叛了長美,她們的相處模式歷來如此,挨打與脫衣,只是意外。脫衣沒有什么羞恥的,也沒什么了不起的。這時,她近乎痊愈的身體又痛起來,她咳了幾聲。沒有人注意到她,在這巨型醫院里,她只是一個普通人。和那些病入膏肓的人比一比,和旁邊這個大半張臉包在繃帶里的人比一比,和一條腿無法動彈的青年男人比一比,有明顯外傷的人更容易獲得護士的關照。她,是無足輕重的。她應該更虛弱一些。但她裝不出來,她太年輕,有著讓人難以置信的恢復力。

為了讓被捏得青腫的胸部回到從前的樣子,她沒有穿內衣,寬大的衛衣把微凸的小點遮蔽,她把一只手橫放在胸前,沒有因為身體的變化而輕易感到害羞了。身體才是真正的賤貨。剎那間,她記起長美的話,在她被揍得天旋地轉的當時,長美說了這句話。她想起長美背后那個有著過多眼白的男孩,一種了如指掌的暗諷像慢慢開放的小花,不起眼,卻有特別的顏色。她在暈過去之前一眼相中他——那個從不對她動手的男孩。她很可憐,向良善所呈現的實物伸出乞討之手,即使什么都得不到,她還是把他捧入內心,那是她僅能侍奉的零星暖意。

此刻,她想起他——在場唯一的不施暴者。那日,姐姐逐字閱讀打印出來的筆錄,問她:“真的有這個人嗎?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嗎?”她說,也許有,應該有,感覺有。被打擊的不僅是身體,還有記憶,姐姐懷疑她無論是肌肉的記憶還是心靈的記憶都遍體鱗傷,她絲毫無法辨認出。姐姐說,姑且如此吧。聽口氣,姐姐覺得那是她這個情竇初開的年紀該有的對一個男孩的遮遮掩掩的愛慕。所以,姐姐才放過她一馬,沒有刨根問底。

她的睡姿很正,眼睛終于可以像平常那樣瞪著落入眼簾的事物,而不感到壓迫。她不知這是不是好事。聽說她的傷痊愈太快,給司法鑒定帶來困難。她蠢得無可救藥,光憑幾道正在消失的疤痕怎么能得到合理公平的傷殘鑒定書?心理受不受傷不重要,重要的是身上隨處可見的觸目驚心的痕跡,那能引發人們廣泛的同情。她的父親不希望她好那么快。她的父親接受和解金之后給自己買了一瓶叫夢之藍的好酒,喝得酩酊大醉,吐得滿地都是。

母親和弟弟不得不忍著滿屋的惡臭收拾。弟弟——這個家族里唯一的男丁,站在病床前,像錄制好似的,一五一十地告訴她和姐姐所有的細節。那日是周五的傍晚,弟弟唯一一次來到區醫院看望她。然后,他被寡言少語的母親帶回。弟弟習慣了自言自語,只有這樣才能從午夜長輩的爭吵中脫身。那些堆積的小事,讓他聞到垃圾般的腥臭,導致他經常從噩夢中驚醒。可是,不管是醒著還是睡著,他都走在迷霧中,他不需要明亮的視力,他心如止水與明鏡,他能夠看到大姐逃離此地;看到二姐用自己的辦法掙扎,卻被人們指責。如果二姐不去鄰鎮,不住宿舍,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為什么不就近入學?這孩子太叛逆。他想吶喊,為二姐辯護。但是,他不能,他不想讓自己的嗓音成為父親聲音的復制品,何況,孩子的每一句話都柔若無骨,人們從不聽他的任何意見。難道是高聳與繁茂的植物掩埋了有用的言語?每一次凄厲的爭吵都是這個村子里所有人的回光返照?即使內心遍布疑問,他依然一言不發。

人們說寡言少語的他很乖巧,是這家里最乖的一個。每當此時,他都現出無辜的眼神,微笑著,全盤接受人們的贊美。他是父親傳宗接代的希望,是幾個叔伯意志的凝結。他是父親蓋起這棟遲遲未完工的房子的唯一理由。他唯獨不是他自己,他和二姐智春一樣,不,他的人生將比二姐更身不由己。

智春對外面的風雨一無所知,她不清楚泛濫的同情數天數夜浮游在村里和鎮上;她更不會想到,人情將如谷物,被貧窮與愚昧消磨殆盡。

她隱秘的唯一的暫時的愿望,是在一張舒服的床上,好好睡一覺。長眠無夢的一夜必定無比美妙,她吞了吞口水,對這饞人的想象垂涎三尺。

外面的天應該更黑了。

遍布茂密森林的島嶼是一座囚牢,居于四海的中心,陽光如取之不盡的絲線,給時間以照明。而有些人,卻更喜歡在黑暗里前行,一個什么都看不見的世界,沒有歡樂,也掩埋了驚懼,僅僅被本能驅動,讓身體的力量更強大、讓身材更挺拔,在彼此相撞的瞬間,站著的永遠是贏家。

長美看著外面缺乏人聲的寂靜,風送來的是草木葳蕤的死亡。即使把所有的門窗關閉,纖細的墻壁依然阻止不了聲音的入侵。門后角落點著一盞煤油燈,火被這奇異的氣味熏染,燃燒的卻是她的時光、她的生命。在她很小的時候,她聽到自己母親的一些事。在她長大一些的時候,她又聽到父親的一些事。現在,這燈是父親求來的辟邪燈,口口聲聲說為了她。從小自生自滅的她,因為父親這一句突如其來的疼愛有須臾的心軟,她聽到心底有嚴重的摔門聲,另一個自己不允許她有這種溫暖的感覺。“你必須武裝到位,你必須分清真假,你必須看見這世間的偽善,你必須以惡殺惡。”她吃驚于另一個自己的成熟與冷靜,臣服于她。

倏然而來的雨水刺破白日的晴朗,在這加劇的風聲里,她聽到空曠的內心什么都裝不進去。她一遍又一遍回憶起來自兩邊大人的責罵,她毫無畏懼地反駁,大不了一死。她這個年紀,是無敵的,連死神也無法下手。那天,她大搖大擺穿過那群拿她無可奈何的人,去了洗手間。小解出來,站在簡陋的洗手臺前,她一邊洗手一邊看著那面不算大的圓鏡,這世上,最愛她的是眼前的鏡中人。

她說:“你不能用你的項圈套住我。”她摸著脖子,覺得有一根繩索在她身上打了死結,一端連著她,一端連著她幾乎記不清面容的母親。母親在她這個年齡生了她,她是否應該有樣學樣?她冷笑,對這可能重復的命運不屑一顧,她要用自己的方式打破這種令人作嘔的輪回,讓周邊所有認識她的人全都刮目相看。

她從父親烹煮的半生不熟的食物吃出長期壓抑的憤怒與焦慮。她不露聲色,繼續日復一日地享用這些食物。一個正在長大的人,必須依靠食物的力量,無論是粗糙還是精細,無論美味抑或難吃,無論是否營養充足。她在很小的時候就能把難以下咽的飯菜吃得一點兒也不剩。父親坐在她的對面,講著從不在別人面前說的話:“如果不是那壞貨,以前的房子比現在還舒服。”

她對以前的房子沒什么印象了,只從一側的斷壁殘垣里看出過時的建筑材料。那是父親和爺爺從地里挖出來的石頭,日日打磨而成的。懷孕的母親說這舊屋住得寒磣,必須住樓房。爺爺不得不把舊屋拆了,蓋起這棟迄今因為缺錢而未能完工的房子。爺爺已經死了,被埋在前面的林子里。人們說,選的風水不好,有鬼祟作怪,她母親才跑的。她站在門口,一雙陰沉的眼睛直直盯著零星路過的村民,給自己的惡作劇找尋時機,這是那時她所能想到的對這些掌握言語的大人的報復。她以后一定要把這房子填滿,讓人們的話無處可塞。

外面的人總是贊揚這片密林造就的獨具特色的村莊,驚嘆多樣的植物不斷往外蔓延,有著繁盛的生命力,贊美清冽的空氣和鎮上城里完全不同。她不喜歡這種贊美,她不喜歡節日返鄉的人們裝出那副對鄉村建設的熱誠樣子。她依舊在門口,伸出手,想讓人們看到她掌心的荒涼。她被自己的父親喝止,她被周邊的人傳說腦袋有問題,不然不會年紀小小就懂得拿刀傷人。她目光如炬,要把這所有的惡言燒盡。

數年后,她終于可以去讀寄宿學校,不必被封鎖在那個地方。母親帶新衣服來看她,她叫著“媽媽”,和母親在鎮上的飯店吃了一頓飯。母親看起來比父親年輕很多,聽說她有了別的男人,租住在城里的一套公寓里。她直接問母親多少錢一個月。母親停下所有的動作,站起來,扇了她一巴掌,沒有結賬就怒氣沖沖地走了。她不得不省吃儉用數月,才把賬單還清。

后來,她有了越來越多的朋友,她跟他們混跡在城里,有豐富的夜生活,可以幾天幾夜不睡覺,在五光十色的燈下有千變萬化的神情。有一次,是節日,忘記了是端午還是中秋,人突然少了。她仰著頭,看著那盞燈,仿佛隨時要朝她砸下來。她雙手擋住臉,喊著:“你所厭惡的,你所無法理解的,恰是我無法擺脫的困難!”她慌張地東張西望,還好,她的聲音被更震耳欲聾的響聲吞沒。人們以為她的姿勢是在跳舞。像她這么犀利的人,怎么會有困難呢?困難落在她手里,也會被抽打得遍體鱗傷。

“我絕對不會屈服于任何事物。”她咬牙切齒,把這句話嚼碎,鋪滿舌頭。她的眼前晃過傳播視頻的人——陸尋的面孔。她猜不透他想干什么。她唯一確定的是,陸尋是被鎮上的怪女人們養出的怪獸,住在城里,比她這種人有錢很多。她知道他的祖屋,地勢最高的宅子住著他從內陸地區貶謫而來的祖先,立下的規矩不能動搖。她突然覺得,陸尋是這規矩的祭品。

她拿起手機刷起抖音,抖音是另一個活色生香的世界,她游蕩在不同的省份,對蘿莉的服裝情有獨鐘。但是,她不會買,她只是想如果這樣的衣服穿在智春身上,會不會吸引買春的老男人;無論什么,都可以被明碼標價。

這個鎮子有陰魂不散的過去,盤根錯節的禮儀被專人整理得井井有條,在允許與反對之間僅留一條窄道。

我和妹妹坐在電動汽車里,隔著貼了灰色薄膜的車窗看到熟悉的村里人,突然感到寒氣逼人。這不是島上最寒冷的時節。我并未化妝,熬夜的憔悴被我毫無顧忌地展示。我內心隱約覺得我應該要這么做。人們已經熟悉我的美艷,卻很少見過我素顏的樣子,我希望他們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而不是妹妹那兒。我推門而出的腳步非常遲疑,對于人們蜂擁而至的關懷不知所措。妹妹還沒下來,我已被圍住問這問那。雖然是跟我說話,人們的眼光卻全都看向車里:視頻里的主角是否缺胳膊斷腿、是否癡呆、是否精神有恙?在人們的微信群里,妹妹因為受傷過重成為植物人的消息不脛而走。作為近鄰,他們希望親自驗證。

我勉強地笑著,不想把所謂的善心拒之于千里之外,一只手抓著小箱子,一只手放到背后暗示妹妹抓住,牽著她穿過無數的嘈雜回到家中。人們尾隨而至,被母親攔截在大堂里。我們成功回到自己的臥室,關上了門。

繼父和母親煮了茶,招待著奔入的人們,回答著與傷情有關的細枝末節。我看到微信的扣款提示,覺得今天的車費有點貴。雖然在醫院時對視頻引起的轟動已有所耳聞,但是回來后面對飄然而至的關注,妹妹的驚懼還是讓我感到心煩。我多么想回到從前無人問津的時候。

妹妹坐在床的里側,靠著墻,抓著被子看著狹小的靜默樹立起全然的警覺。她怕聲音的突然崩塌或者入侵,再次將她囚禁起來。我柔聲地跟她說,沒事了,沒事了。比妹妹大四歲的我幼年時開始幫助母親照顧她,我了解她的脾氣。

我把箱子的東西一一拿出,放到合適的位置,內心一片茫然。外面的談話聲漸漸小了。母親推門進來,問我們是否要吃東西。我說:“媽,你去煮幾個紫薯,不用煮飯。”她說有熟的,喊弟弟端了進來。我拿過一個涼透的,剝給妹妹。她取過來,卻沒有立刻吃。她把頭壓得很低,眼角的余光全是幽憤。我有點后悔帶她回這里,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在消失的那些天,卻成為一個被廣泛傳播的故事。我應該帶她去我的宿舍住幾天。她抬頭,告訴我,廁所里那個女孩不是她。我們都看過那個讓人心驚膽戰的視頻。

我說,派出所的人澄清了,媽媽也知道了。

真相是,事實已經被難辨真假的信息覆蓋,我們都沒有告訴妹妹完整的真相。母親覺得沉默是把這起事件藏起來的最好辦法。因此,她不當著妹妹說起這起事件,她也不關心妹妹正在想什么。她走進來,僅僅注視著她,確認她的傷已經消退,確認她的身體健健康康,不會影響以后,便心滿意足地出去,坐在棕色案幾上,聽著一直未走的幾個好事之徒話語不斷,這是她在此地學來的待客之道。

我叫妹妹躺下,睡一覺,醒了才有飽滿的力氣對付那些可疑之物。她被我逗笑了,說:“你在這里我什么都不怕。”她順從地躺下,很快睡著。雖然我也筋疲力盡,卻完全無法入眠,忙著回復信息,拜托同學可以開始給我介紹新的兼職,也通過朋友輾轉咨詢律師是否能讓我妹妹得到公正的裁決。毫不意外,取證的困難與時間的消失,以及繼父接受的和解,都讓此事逼近尾聲。我想著村民們數日前的義憤填膺,覺得繼父辜負了這些真心與虛假混雜的熱情。

外面的聲音漸漸消失了,表達完最后的關心與知道人的無礙,曾經的群情激憤開始退潮。外面徹底安靜了。

或許這是災難的開始。我焦慮著,設想如何扭轉妹妹悲觀的未來。這時,我收到陸尋發來的一個鏈接。我發去一個問號。他說不是病毒。我點開,發現是一個可以進入的非法成人網站。他問我:“主角長得像你妹嗎?”或許因為他是男生,太過直接讓我很不舒服。我僅僅看了一眼封面就回道,不是。他發來一個嗨嗨的表情。說點擊下,提高點擊量我有提成,我們可是老鄉呢。

我所有的精力忽然被這一句話打散了,我把這個看起來年紀和我差不多的人拉黑了。我完全清醒,那些熱絡的聊天只是我的一廂情愿。為什么要有這不堪的一面?難道認為我完全看不出來嗎?我的雙手在發抖,我把手機放到床上,盯著它,以防跳出什么怪物撲向毫無防御的妹妹。我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把妹妹帶去城里跟我一起。不過數日,卻讓我覺得,我很久沒有在朋友圈更新我的動態了。我點開陸尋的頭像,然后進入他的朋友圈,空無一物。

外面的繼父應該正在起身,他告訴母親接下來打算買彩票,有了好號碼,晚上的七星彩必中無疑,昨天的排列五就差了一個數字。在他的人生中,所有的不幸都可以成為地下賭博暗網里的一串數字。

智春察覺到腳下有輕微的震動,過了一會兒,她才醒悟這是她發抖的身體,以為再次被困在房間中。雖然屋內裝飾和長美的家有所不同,但是,無論是鎮區還是村里的室內裝修,都互相抄襲,看起來幾乎都一樣。智春再次慢慢躺下,告訴自己在家了。

門輕微地慢慢被推開,她的尖叫被釋放出來。進來的姐姐立刻沖過去抱住她。她一時不清楚到底有什么發生在自己身上。也許是姐姐的溫暖消融了她冰封已久的淚水,她放聲大哭。父親、母親與弟弟也相繼進來看她。父親問母親,是不是鬼祟上身了?姐姐閉了下眼睛,不屑的表情一閃而過,然后,她慢慢松開逐漸平靜下來的智春。

父親仍跟母親索要回答,不得回應。他只能以滔滔不絕來展示他分析與推理的能力。整個房間只剩下他的聲音,宛如沙漏。

姐姐以她非同一般的耐性忍受著父親。她握住姐姐的手,姐姐從未被父親真正接納。父親又重提去找鎮上有名的神醫抓草藥,接著去找名聲在外的算命先生抽一支上上簽,把這倒霉的經歷徹底沖洗,一切將萬事大吉。母親半信半疑這些辦法的有效性,可還是沒有反駁。

智春看到姐姐的神情宛如清晨朦朧的水霧。智春明白姐姐也不會阻止,在父親接受和解后,她能感覺到姐姐藏于體內的寒氣。她也清楚姐姐經歷這些天,逃離的欲望會比從前強烈很多,很可能扔下她和弟弟一走了之。在此之前,姐姐跟父親即使有磕磕碰碰,但都能維持表面的友好。雖然父親總是讓母親打電話問姐姐要錢——美貌的女兒一定能賺到錢的。

父親的愚笨眾人皆知,卻無人點出他的不足。他的后代同樣不被尊敬,有聲望的同宗對家里余下的土地虎視眈眈,即將把她家圍成孤島,無路可出。這是無聲的宣戰,也是強者的霸凌,父親卻始終失語。她們家在大多數時候,都是村里的隱形人。她的叔伯們各自四散。曾經對她最好的一個在城里的公園教女人跳舞,在回家歡度春節卻遭到一次嚴重的取笑后,孤身一人度過所有的年節,再未回來。父親擔心他的奇裝異服會帶壞弟弟,從未主動聯系過他。有時她想拜托見多識廣的姐姐,去那座夏天遍布蚊子的公園,看是否有看見他的機會。她想知道,她的叔叔是不是如人們所說的那樣穿緊身衣,顯出妖嬈的腰身。跳舞的人不都有一副讓人渴望的身材嗎?她羨慕叔叔的自由。

她讓父母和弟弟出去,留下姐姐。原來的放心被擱置,母親擔憂地看著打算和姐姐形影不離的她,怕她精神失常,那會讓所有與她有關的親人一輩子受苦。可從另一個角度看,如果因為精神失常變成對世事一無所知之人,她則是幸福的。變瘋是一種在極端情況之下被啟動的保護機制。姐姐悄悄告訴母親。

姐姐安撫她說:“是我的錯,我應該先問是否可以進來,這是特殊時期。”姐姐坐到智春的對面。智春說,只有紅花姐懂。智春有時會連名一起叫姐姐,這樣能提醒她自己和姐姐的血緣關系,也能讓姐姐的青春停留得長一些。姐姐的姓氏和中間名都和她以及弟弟不同。這種細微的區別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了。也許是父親有意為之。這樣也好,她不希望姐姐成為父親或者母親那樣的人,生活在他們身上烙下一個個傷口,有讓人不快的陳年老抽的味道。他們仨都不需要這樣的人生。智春也清楚,她的抗爭失敗了,那是一條歧路,她成為這擁擠賽道的落后者、弱者。人們說,拯救于水火。哪有那么多水火?烘烤得久了,也都已習慣,身體都變異,與水火融為一體,哪里需要勇士來拯救?

她身上穿的還是數年前的校服褲,發育的遲緩,讓她的身高與長相幾乎沒有改變的機會。唯獨這次經歷的重創,讓她看起來變了。她覺得自己像被揉皺的紙張,不是長大,而是長老。即使如此,人們也不看她的長相,而是聚焦于她的年齡——如花似玉的年紀,因此,她不需要儲備任何東西,僅僅仗著年紀就可以在社會上行兇。她再次在姐姐面前哭出來,很奇怪,在被找到時、在醫院里、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從未哭過,或許那時她的淚腺出了故障,而所有負責維修的工人都在那時休起長假。

被窗外的樹木壓彎的風從半開的窗戶進來,吹得姐姐涼颼颼,也把她從妹妹的哭泣中吹醒,她想著妹妹的將來,便搖了搖她,問是否愿意一起去城里工作。智春說她沒錢。姐姐說,先住著,工作慢慢找,餐廳服務員、賣場銷售員、保潔員等不挑人的工作很容易找到的。姐姐想,從前的自己也太年輕,對于是否要把妹妹帶出來一直猶豫,直到事情發生,她才知道和自己無話不說的妹妹也有自己私藏的困難。

姐姐問:“你愿意嗎?”智春說:“爸爸會答應嗎?”姐姐道:“你走十天半月他都不會管你。”

“我們能從爸爸那里拿到一些錢嗎?”姐姐和她說和解金數目時,她并未如姐姐預想的那樣心情復雜,反而感到輕松,即使以后不跟長美做朋友,她也不想恨她。這筆錢對她而言是一筆巨款,買通了她的心靈。有一次,她從巷子里的房間窗口看向外面的閃爍不停的燈火時,很想出去吃一頓好的。但是,房門從外面上鎖了,她也身無分文,便努力地嗅著,希望那些誘人的氣味能飄進來,撫慰一下不適的胃部。

她從姐姐沉默的眼神得到回答,她不可能從父親那里得到任何的現金。她把自己扔進被子里,只要蒙住頭,外面就是黑夜,她又可以進入夢鄉……她看到姐姐還未被鎖屏的手機微信,有一個熟悉的頭像,很像那個從未對她施暴的男孩。頭像太小,她的眼睛也許沒有徹底恢復,錯認了,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姐姐摸著她的頭,說:“我們要為自己尋找公正。”

她不懂,卻覺得姐姐始終是對的。一直以來,姐姐好像沒有錯過。她想到童年與姐姐相守的時光,覺得自己應該點頭。于是,她撥開姐姐的手,輕輕地將頭叩了兩下。

數日后,她被經驗豐富的姐姐領走了。她覺得自己能在姐姐的愛護下重獲新生。

三十來歲的母親在城里待久了,有別致的風韻。她穿了一件旁人看起來性感的衣裳,其實她是為了驅散不斷攀升的熱氣。她的胸是豐滿的,不知外婆到底給小時候的她吃了什么東西,也許是木瓜。裸著的肌膚顯示著這些年的成就。如果她在家里,跟著父親四處打零工,在烈日下烘烤,她不會有這樣美麗的膚色。

眼前的父親是一個黝黑的苦悶粗人,復雜多變的眼神不時瞄向母親的胸部,或許他記起曾經的溫存,后悔放走了她,才讓她有了這種驚人的巨變。

起初的兩人,有和氣的對話,沒過一會兒,卻都各自淘盡所掌握的臟話,指責彼此怎么養了這樣一個賤貨、敗類,年紀輕輕就做下流羞恥的事。一旁的長美,對這不仁慈的話語已經習以為常,陷入熟悉的記憶中,類似的場面像竹條劃過身體,留下一道道鮮明的印子。她把最后一粒瓜子殼扔到地上,想著抵達的母親,將來的自己是否保養得跟她一樣好?即使生了小孩,她也要跟母親一樣,扔下孩子,自己瀟灑去。她不知道母親是繼續跟從前的男人,還是又換了一個。不過也沒什么奇怪,這才是母親正經的事業。

長美打算離開,母親卻喊住她,罕見地。長美用一貫的冷淡目光看向她。母親被她充滿不滿與蔑視的眼神觸怒,認為要盡一下管教的義務,轉而尖銳地對長美訓起話。長美覺得自己的母親有點可憐,她充耳不聞跑向出村的路口,如果慢慢來,母親和父親一定覺得這是對他們父母身份的挑釁,絕對會追上來。她不想束手就擒。

來到水泥村路上,她放緩腳步,想著氣得七扭八歪的母親,有一種復仇的快樂。她想搭車去市區朋友的出租屋,反正這幾天都沒在外面浪,應該要恢復本性了,她的笑像此刻四下無人的野地。她奔跑起來,只要稍加訓練,她是可以跑半馬的。從前在學校,體育老師看中她和智春,想訓練她倆去參加馬拉松比賽,她問有沒有獎金,老師說可能只有一點,但參賽的人很多。她聽懂言下之意,拒絕了。她不想為虛名賣命。這是生活撕下偽善溫和面具,對幼年的她露出殘忍的一面后,她自己的領悟。

她把齊腰的長發剪短到耳根,為了打架方便。在和智春的一次爭吵扭打中,她的長發讓她處于劣勢。還好,后來進來的人幫了她。她看到自己落在地上的黑發,感到心里無限的恨意被智春扯了出來,她必須痛快報復,同時為了在后到的人前樹立自己的威嚴——無論老幼,威嚴才是賴以生存的底本。

她的零錢足以購買一張車票。她在十字路口等來班車,坐上去,車子很快拐上高速,不到半小時,就到了目的地。她沿著樓梯走上去,在其中一間停下,用腳猛烈地踢著,為的是吵醒左鄰右舍,為的是讓人們看看,她并未受到任何懲罰,她是一個完全的自由人;同時,要把那些發生在她身上的種種謠言扔回到他們臉上,那些謠言就像女人用過的衛生巾,要讓他們親自聞一聞血腥與骯臟。

朋友開門,她進去。屋子里還有其他人,包括陸尋。他朝她輕撇了下嘴角,然后舉起手機示意她看信息。她聽到微信提示音,她打開,是他發來的一個鏈接。長美知道視頻在一個黑暗的網上地帶,她認識的一些朋友在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事。她隔著朋友,坐在地上,對著三十二英寸電視,打開了手機鏈接,看了數秒后,把自己的厭惡發過去:“我要打電話舉報你。”他說:“我把你媽叫作阿姨。”長美沒有落入他語言的陷阱,而是思考為何他把她從微信黑名單移除了。

她對著電視,在聲音環繞中,知道了陸尋的父親與她的母親之間的關系。接著,她又想到她和其他人遭受的懲罰,好像她被放逐到了一個更加疏離的世界。她不允許自己有一絲一毫的迷茫,她將那種難以形容的不快壓制下去,讓自己多想一想漂亮的母親,也想一想陸尋的父親。她忍不住又看了下陸尋,他也正望著她,他好像窺破了她腦海里的一切:她看到陸尋被母親照顧著,她難以忍受的嫉妒和痛恨正將客廳掀翻。

世上的許多人都是聽障者,聽不見生活里所有的涌動與喧囂。未來不知好壞,卻已在來的路上,終將她淹沒在洶涌而殘酷的歲月里。

責任編輯 梁寶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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