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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 花

2024-01-01 00:00:00程婧波
花城 2024年5期

龍 門

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春,浙江德清縣舊水門北面要修一座石橋。石橋還未建成,德清縣衙里已經備好了石匾。那石匾拿大紅的綢布包著,也不知怎么就傳出了消息,百姓都說石匾上是東閣大學士文濂子親筆。

這文濂子是浙江錢塘人,大名梁詩正,雍正四年(1726年)中舉,乾隆爺繼位后便做了皇上身邊的南書房行走。梁公深受乾隆賞識,依次做了戶、兵、刑、吏、工五部的尚書。到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授了東閣大學士。不消說,那是浙江一等一的出息人。

朝堂的事,百姓不怎么清楚。但梁詩正書法了得,卻是遠近聞名的。因在錢塘并兩江各地,常有鄉府請字,一些廟宇、碑林、水門、石橋上,都刻著他的題字。梁公初學柳公權,繼參趙孟頫,晚年師顏真卿,行書尤為一絕。其為人,對故土鄉人的懇求絕少拒絕。德清縣的這座石橋,想必也是請了梁公的字。

只是梁公已于乾隆二十八年仙逝。這建于乾隆三十三年春的橋,又是怎么回事呢?

原來,德清縣的這座石橋,并未請過梁公的字。乃是縣衙派了人,去梁公故里的錢塘拓印所得。去者尋西湖邊黃龍洞一塊“黃龍吐翠”牌匾,及棲霞嶺中鄂王岳飛墳“忠烈滿門”楹聯,各拓一字,合二為一,湊成“龍門”。

雖是拓印,但那真真兒是梁詩正書法無疑。而且“龍”字與“門”字,形體皆為梁公最擅長的行書;尤其是那“龍”字,筆畫游走、氣韻生動。更巧的是,此二字大小亦恰如其分,放在一處無可挑剔。“龍”字婉若游龍,“門”字翩若驚鴻,德清百姓便也傳為“文濂子親筆”了。

梁公曾編撰《西湖志纂》《石渠寶笈》《秘殿珠林》。其中,他數次提及錢塘西湖邊的“黃龍洞”,這“黃龍吐翠”的牌匾,便是當年梁公親筆題寫。

乾隆爺六下江南,每每依著這些名錄探訪,五次到訪黃龍洞,共得詩五首。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正逢甲辰年,甲為首、辰為龍,天子第五次訪黃龍洞,賦《黃龍洞詠古》一首。在那洞中,似乎有“遇龍”一事發生。貼身隨從證實,洞中確有“黃龍之氣”,史官再穿鑿附會記錄于冊,乾隆遇龍的故事,便又在民間傳開了。不過,那都是后話,此番按下不表。

卻說乾隆三十三年春,“文濂子親筆”的傳言在德清縣內沸沸揚揚鬧騰了一些時日,人們便盼著縣里盡快建橋,好將鑿刻有梁公“龍門”二字的石匾不日嵌刻于橋身,一睹為快。縣衙選定了一個名叫吳東明的石匠負責造橋。這石匠是德清鄰縣人,臉方口闊、生性憨直、手腳麻利,只等他領眾人將橋造好,便能將那石匾揭幕。

誰知道,石橋還未造好,就出了一樁怪事。

吳東明告了他的一位同鄉。縣衙一審,將被告當庭杖責二十五大板。

這又是怎么回事呢?

原來,這同鄉央請吳東明在往水底打木樁時,將一紙條藏于木樁內。吳東明覺得蹊蹺,便告了官。

衙門一升堂,便弄了個水落石出:此人將親侄子的名字畫了道符,盤算著請個石匠敲打藏了符咒的木樁,每打一下,便如同打在符上所咒之人身上。他為何不自己偷偷尋一僻靜之處去敲木樁呢?因為如果木樁非往旱地而是往水里敲,那效果更為靈驗,被詛咒者非死即傷。這人歹心即起,便趁造橋打樁之機,哄騙不知情的石匠。這原是個極惡毒的施咒之法,也難怪縣衙老爺判了那同鄉領了一頓板子。

這一鬧,造橋的事便被耽擱了下來。百姓的千百雙眼睛盯住了那些要往水里打的木樁子,生怕其中哪根藏了畫有自己名字的符咒。

不幾月,一個名叫計兆美的叫花子,因潛入縣衙偷掀那紅綢窺得梁公“龍門”二字,叫人當場拿了,也是挨了一頓板子。這叫花子吃癟之后,離了德清,一路討口到了錢塘。在錢塘又因行為鬼祟被府衙收監。最后屈打成招,他供認自己會畫符咒,專門奪走好人家小兒魂魄。

于是乎,流民中有僧人、道士、乞丐的,漸漸被誣陷成了專事剪人發辮、竊人魂魄的妖道妖僧。一時間,兩江百姓人人自危,都在傳那“妖術”“叫魂”之事。

兩江總督只當這是愚民的鬧劇,按下不報。未曾想乾隆爺卻從江南各地“粘桿處”得了消息,一時想起祖上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辛苦,不禁龍顏大怒,勒令徹查“剪辮子”一事,恐有人意欲借妖術之名謀反。

乾隆三十三年,這場由春天種下的“叫魂”的鬧劇種子,快速破土發芽、開枝散葉、吐蕊結實。因觸了龍的逆鱗,直把大清國朝堂內外、舉國上下攪了個天翻地覆。

只剩那俊逸豐神的“龍門”二字,被遺忘在石匾上,蓋在大紅綢布下蒙灰。

鱗 爪

恐慌從德清而起,不久便蔓延到了四五百里之外的江寧。

彼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蘇州城內的江蘇巡撫、江寧城內的兩江總督也受了乾隆責備,各領了十五日內徹查之敕命。

正是陰歷七月,民間稱為“鬼月”。據說每年陰歷七月初一,鬼門洞開,餓鬼魚貫而出,在人間行走一月,四處乞食。百姓們祀亡魂、放河燈、焚紙錠,以求陰陽兩界“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平安。逢七月初一、初二、十五和三十這四天,更是要身著素服、隆重祭拜。

其中,七月十五因處在鬼月正中間,尤為重要。這一天是中元節,也是道教地官赦罪日。往年七月十五,道士們總會整出諸多名堂。可今年,正是各處衙門官府緝拿“妖僧”“妖道”的當兒,哪怕是掛了單的名門正派,也只得收斂起來。江寧城中朝天宮、三茅宮、冶山道院、天妃宮等,俱是鴉雀無聲。

同那西湖邊的黃龍洞一樣,這江寧城內的朝天宮,也是乾隆爺六下江南五次到訪之處,同樣共得詩五首。

朝天宮這名字,雖不沾“龍”字,卻比那黃龍洞氣派不少,頗有皇家之氣。朝天宮內各種殿堂房廡數百間,神君殿、三清正殿、大通明寶殿、萬歲正殿、飛霞閣、景陽閣等鱗次櫛比。

雖于明朝末年,一些殿宇碑亭毀于大火,比方說大山門內的北碑亭碑身已經不復存在,僅保留了碑座赑屃;但往年的道教地官赦罪日,百姓擁入朝天宮觀聞赦罪法會,行走其間,觀瞧那紅墻黃瓦、飛檐翹角,只覺得目不暇接、眼界大開。不過,常言“外行看熱鬧”,那赑屃在百姓眼里不過是只尋常巨龜,在行家眼里卻非龜而實龍。赑屃乃龍子,擅長馱物,上古時還曾馱大禹過河。

百姓哪懂這些?倘真換了個識貨的來,便能認出朝天宮的一鱗一爪,皆顯露出龍的痕跡。大成殿前的露臺四角刻有螭首。螭是無角的龍,慣會吐水。前后臺階中央,都有浮雕龍陛,乃龍輦懸空經過之處。

卻說乾隆三十三年,因“妖術”恐慌,朝天宮七月十五這天大門緊閉,格外冷清。

直到日頭下去,天黑將下來,宮中那數百間殿堂房廡才次第亮起了燈。

朝天宮中有座陳放歷代先賢牌位的崇圣殿,殿后高處有敬一亭,亭東有座飛云閣。后人曾盛贊此閣“鐘阜群峰,窺窗排闥。朝煙霏青,夕霞釀紫,如置幾席間,誠奇景也”。

此時飛云閣內也燃起了燈。三盞海碗那么大的銅燈盞,盛著滿滿的羊脂。那上好的羊脂糯白如玉,自中間立起一根燈芯,如豆的火光在燈芯頂端雀躍搖曳。

到了后半夜,這海碗中的羊脂已燃去不少,面上浮了小半碗透亮的燈油。

巡夜的小道哥兒來飛云閣內查看,只見燈芯沒入羊脂的那頭還是白的,但頂端已經漆黑如墨。那燈芯如豢于燈盞中的一尾黑首白身小龍,自燈油中昂首吐火。隨著火光搖曳,燃出的灰燼在燈芯頂端膨結出了三朵燈花。

左邊海碗中那朵燈花燃出了層層花瓣形狀,燈花譜上稱此為“吉祥枝”,寓意花開吉祥;右邊海碗中那朵燈花好似荔枝,燈花譜上稱此為“長壽果”,寓意福壽康寧。這小道哥兒年紀尚輕,心里存了些好奇,嘴角掛了一抹笑,再往中間看去,卻看到當中海碗里的那朵燈花平平無奇。燈芯頂上只結成了一小片扁平焦黑的燈花,好似墨鯉的鱗片,譜中無以對照,上不得臺面。

小道哥兒撇了撇嘴,退了出去。

外面月朗星稀,他正回身慢慢關門,卻被突然驚起的一陣風伴著老鴰叫嚇得不輕,登時一個轉身,逃也似的跑了。

老鴰的叫聲漸漸停息了。夜風卷著枯葉飛沙,自半掩的門吹入飛云閣。那供奉著三碗羊脂燈的案幾上,驀然多出了一只爪子。

爪子的主人藏在案幾之下,伸出爪來,在案幾上來回摸索。那爪子像是鷹爪,卻比鷹爪更碩大崢嶸。爪骨如趾,尖爪趾端有如鐮刀一般。

那爪子在案幾上摸來摸去,循著海碗摸入羊脂,又攀著燈芯,摸索起燈花來。它因蘸了些羊脂,兀自燃了。爪子似乎沒有痛覺,絲毫不怕火。又似乎生了只眼睛,在細細端詳打量著燈花。

它摸到了“吉祥枝”,便挪開了。接著,摸到了“長壽果”,又挪開了。最后,那爪子在如豆的火苗中摸到了中間那平平無奇的燈花,略作停頓。

須臾,爪子的主人手起刀落,用利爪的刃面輕輕碰了碰燈芯,燈芯便斷了。那鯉魚鱗似的燈花落入它掌中。

貞 娘

爪子的主人似一抹殘影,自案幾下溜出,攀著柱子上了房梁。稍作停歇,又從虛掩的門委蛇而出,躍上房頂。

這飛云閣是朝天宮中一個極高的所在,因此在閣頂舉目四望,便能看清半座江寧城。

這晚的月亮大得出奇。月面明暗分明,那棵桂花樹也教人看得格外真切,只是不知嫦娥、吳剛與兔兒去了何處。月下的江寧,萬戶噤聲,影影綽綽。一些僻巷中,紅燭野火,星星點點。

黑影揚起鼻子嗅了嗅夜色,又低頭俯瞰著沉睡的江寧城。

仿佛注意到了什么,它在夜空中一躍而起,朝著城東方向去了。這身形動作,似爬非爬,似走非走,似飛非飛,似游非游。月光照著它的背脊,它一會兒顯出糯白如玉的色澤,一會兒又濃稠得如同一泓化不開的墨汁。

它身上白的是柔軟肌膚,黑的則是堅硬鱗甲。

黑影最終落腳在了一處大宅的院墻上。

這處宅子掩映在幾株古木之間,高墻聳立、綠瓦覆頂,院內亭臺樓閣、錯落有致。應當是個官宦之家。

院內各處的燈已熄了,只剩一間偏房的窗戶里,還隱約有燭火亮著。

黑影悄聲從窗戶躍入房中。

一張雕竹節紋條案上,燃著一支蠟燭。

那蠟燭燃得只剩了兩寸,蠟油沿一側滴下、冷卻、凝結,新的滾燙蠟油復又滴下,落入盛蠟燭的鑄鐵圓盤中。

黑影湊到跟前,仔細打量。

那蠟燭芯的頂端早已結出了朵燈花,恰是魚鱗狀的。它伸出利爪來將燈花取下。

蠟燭一滅,周遭暗了下來。

未幾,一聲嬰兒的啼哭毫無征兆地打破了房內的寂靜。

黑影驚得躥上房梁,這才發現屋內屏風后有張竹制搖籃,搖籃里躺著一個嬰兒。

這嬰兒眼睛未睜,小嘴撇著,不住哭號。想必是要有燭光照著才能安眠。剛才燭光熄滅,屋內暗下來,它便睡不安穩。旁的屋內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有女人呢喃著被哭聲驚醒。

黑影看看那啼哭小兒,又看看蠟燭,在房梁上遙遙地朝蠟燭吹了口氣,一星點火光又燃了起來。

哭聲漸止。

或許是將自己哭醒了,嬰兒睜開了雙眼,那眼里仍噙著淚水,卻不明白自己緣何會哭。嬰兒轉瞬便忘卻了啼哭的事,臉上顯出安詳而懵懂的神態。

不知是出于好奇,抑或只是腹中饑餓,黑影從房梁上探出半截身子。它那脖子竟越伸越長,直將臉送到搖籃近旁,靠近那嬰孩的臉。黑影端詳著這嬰兒,細嗅著它散發出的腥甜氣味。

那嬰兒見了它,竟咯咯地笑了起來。

黑影覺得有趣,竟也笑了。

此時門外連廊上傳來二人腳步聲,一個嬤嬤帶著乳母循著剛才那幾聲啼哭過來了。

“貞娘醒了么?”腳步聲和說話聲漸漸近了。

黑影收回半截身子,遁入梁上的漆黑中。它在這漆黑里游動,三下兩下就游出了屋子,攀上了屋頂。

那細密的綠瓦如同鯉魚的鱗片,壓得密密實實,確實非普通人家可比。屋頂兩端的垂脊上,蹲伏了些陶制的屋脊獸,有獅子、海馬、鹿和仙人。它們也都涂了青色的釉。

黑影壓低身子,在屋頂悄然委蛇。它那身黑鱗竟然與屋上綠瓦融為了一體。難怪它總趁著夜色在江寧城內活動,卻幾乎從未被人察覺。

東方既白,皓月未落。它在各家屋頂上騰躍著,不多會兒便鉆入了城外的一片密林之中。

嬤嬤同乳母進了屋,看那搖籃里的嬰兒,嬰兒正自熟睡。

她們面面相覷,難道剛才的哭聲是聽錯了?

“這時節,夜里貓兒叫喚,聽起來像孩童哭聲,也是有的。”嬤嬤畢竟年長,她老到地說。

此時乳母發現,嬰兒口中似含著什么東西。她伸出拇指和食指將那東西捻出一看,竟是一片焦黑的燈花。本不以為意,又想起前兩日這嬰兒降生之時,她祖父送的一塊玉。那玉心里有一洞,恰是魚鱗形狀。嬤嬤與乳母將襁褓解開,露出嬰兒頸項上穿戴的那玉石,將燈花放進玉心,正正好好。再想使指甲將其摳出,卻怎么都摳不出來了。

此事殊為神奇,二人翌日即回稟了老爺和夫人。老爺和夫人以為是她二人看護不周,讓燈花落入嬰兒口中,又怕主人責罰,便串通編出了這番事跡。想也無大礙,便未追究。此是后話,姑且按下不表。

話說這夜,嬤嬤乳母二人給嬰兒包好了襁褓,又掖了掖小被,回房睡了。

天快亮了,不多會兒就要起床梳洗掃灑,又是新的一天。

城外的密林中,有一處無名小潭。潭邊散落著大大小小無數骨頭,骨頭上沾著些未啃盡的肉,有的已經風干,有的生出了白蛆。

雖是七月,那水卻極凜冽。

黑影伏在潭邊,開懷牛飲。直從拂曉飲至正午,那潭水竟被它吸去一半。

飲畢,黑影伸出爪來,掌心是自朝天宮取得的那片魚鱗似的燈花。它將燈花插入瑩白的皮膚。只見那燈花迎風而變大,倏忽間變成瓦片大小,尖端扎入皮肉,由那接縫處流出了鮮血。

這黑影身上,白的白,黑的黑。鱗甲附著之處才是黑的,而無鱗之處皆是白的。黑多白少,斑駁參差,仿佛一條斗輸了的癩子魚。

它四爪著地,抖擻全身。那鱗甲便發出金石相撞的清脆聲響。

“貞娘。”

它腦中回憶著昨夜的見聞,一開口卻是雀鳥的聲音。

“貞娘。”

它又重復了一遍那嬰孩的名字。這一回,它一開口便如黃鐘大呂。

這雷鳴般的聲音在潭中激起了漣漪,又驚起了林中幾只飛鳥。

它哈哈笑了起來,又俯下身,將頜置于爪背上,半翕著雙目沉沉睡去。

救 月

幾年過去,貞娘已經在祖母和母親的教導下識了不少字,可書里有些句子,她總是讀不明白。比方說,什么叫“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什么又叫“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

直到十一歲那年,祖父病逝在吉林的噩耗突然傳來,她才仿佛一下子明白了那么多詩詞里的那么多悲苦和愁緒。

貞娘打小聰慧伶俐,祖父最是疼她。七八歲時,她便成了王家宅子里腳掌最闊的女眷。腳大,自然不是什么美名。當時的女子,都以小腳為美。尋常女兒家出生不久便要以布匹裹腳,十四歲時若是蓮步娉婷、踏春有跡,那便不愁托個媒人尋個好人家嫁了。偏就這王家祖父拿她當男兒養,不僅許她像男兒一樣讀書識字,連那備受人追捧的“黃魚腳”也不必裹了。

除了不用纏足,她在家中還有諸多特權。祖父書房里的書,平日里不許任何人動,只有貞娘可以隨意出入翻閱。

祖父的那些書中,貞娘最喜讀的,是歷算與星象。每每與祖父論及張衡、祖沖之、僧一行、郭守敬,她都妙語如珠、應對自如,常惹得祖父笑著稱贊:“我家貞娘,竟不比那兒郎差。”

祖父雍正五年(1727年)便做了海豐縣令,晚年在兩江總督府任幕僚。貞娘十一歲這年,祖父卻因觸怒權貴謫戍吉林,一路奔波之后大病一場,終于葉落他鄉。

祖母、父親、母親得了消息,消沉了幾日,便帶了人整裝啟程去吉林奔喪。貞娘還未從祖父這棵大樹轟然倒下的噩耗中回過神來,便要匆匆與家鄉的一切告別了。

她央告父親,將祖父的七十五箱藏書全數帶上,父親應允;她又央告母親,讓初蘭同去,母親卻沒有答應。

初蘭是乳母的女兒,和貞娘一年生的。初蘭生在戊子年初春,貞娘則生在七月。乳母的夫家就在江寧城西,王家奔喪這一去北方就要數載,她只好帶著初蘭回夫家去。

貞娘對初蘭極為不舍。兩人喝同一母親的奶水長大,情同姐妹。只是兩人外貌和性情迥異:那初蘭生得纖細清秀,性子也軟;貞娘卻為長輩們縱容,英姿颯爽、性子剛烈。

不幾日,王家的車隊浩浩蕩蕩上了路。一共十二車,四車坐了王家老太太、老爺夫人、男女家眷,剩下八車都是行李。其中,那七十五箱書就滿滿當當裝了三車。

這樣的時代,聚散離合常常發生,避無可避。莫說兩個無足輕重的小姑娘,縱是王侯將相,在生離死別面前也只能聽天由命。臨別前夕,貞娘贈予初蘭一面琺瑯銅鏡。那銅鏡原是一對,是貞娘八歲生日時祖父所贈,貞娘一直視為珍愛之物。

這下,莫說人了,就連原本是一對兒的鏡子,也生生被拆散了。

乳母帶著初蘭為王家車隊送行。初蘭一路追著貞娘乘的馬車,纏足小腳跑不快,踉踉蹌蹌跟著。貞娘坐在車里,聽到外頭初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口中喊著“貞娘!貞娘!”,也伏在母親懷里哭成了淚人兒。

那時她們哪里知道,自此一別,便是七載。貞娘再回江寧城時,已經是十八歲的女子了。而那時的初蘭,也陌生得讓她不敢相認。

到了吉林,貞娘倒也安下心來,同父親母親一起守孝。

初來乍到,一切都很新奇。一日,她與母親在院中發現了一株未曾見過的植物,如小小燈籠,渾身長滿赭色毛絮。風一吹,那毛絮便紛紛揚揚,如蜂群遷巢四散開去。有的落在院中樹下,有的落在石桌石凳上,有的落在屋頂,有的越過了院墻朝遠處飛了。

母親見狀,沒來由地嘆了句:“風起而涌,風止而息。吹到哪里,便在哪里落腳。便如同女子一般。”

貞娘聽了,不以為意:“人在哪里落腳,豈能聽憑風往哪里吹呢?我們女子,偏要自己做主。”

母親沒有再說什么,只慈愛地摸了摸她的頭。

乾隆四十七年(1728年),貞娘已來北國三載。她依舊是那個颯爽如男兒的貞娘,還拜了一位蒙古將軍夫人為師,學了騎射、擒拿、脫逃防身之術。貞娘跨馬橫戟,往來如飛,連軍營里都有不少人知道她的大名。有詩證曰:“亦曾習射復習騎,蓋調粉黛逐綺靡。”

七月,貞娘剛過完十四歲生日,便同父親母親說起下月十五會有月蝕一事。母親同蒙古將軍夫人飲茶時順口提了,將軍夫人便又同將軍講了。將軍正好在寧古塔守將處見過時憲書,驚訝于貞娘這個小女子竟言中了時憲書上的月蝕時刻,覺得難以置信。最后,整個蒙古軍營便都知道了這樁奇聞。

欽天監的時憲書,是官定的歷書。去歲陰歷十月初一在京城頒發。那一天,欽天監一干人等置時憲書于龍亭、采亭,儀仗鼓樂,威儀熱鬧。這頭一份歷書,必是由內務府掌儀司官在太和殿前領了,轉授內監恭進給乾隆爺。其余歷書,則由鑾儀衛抬至午門。文武百官已在午門跪拜,恭請這壬寅年的新歷書了。

各省布政司則照式刊刻,于月內匯送督撫衙署,分發本省提鎮、道府、州縣。即使吉林這樣的邊塞之地,也會有皇家人馬經驛遞給發。至于大清國的藩屬國朝鮮、越南等,在去歲末梢上,也能取得一份來年的時憲書。

這歷書意義非凡,代表了天子的威儀。授歷是應天之道。歷書中不僅有來年的年號、歷法,也對農事做了安排。更有日蝕、月蝕的預測,以便官方和民間組織“救月”。

因此,誰若知曉了歷書上的內容,誰便奉了正朔,受了天子照拂。可貞娘卻是自己在閨房之中演算所得,這難免有些逾矩。

這不,八月十五還沒到,麻煩卻先到了。

軍營里有個名叫巴特爾的年輕百戶長,對這個精通騎射的“呼很”(蒙古語“姑娘”)本就不服,聽說她還能預言月蝕,與皇家歷書上說的分毫不差,便誠心想要挑釁捉弄她一番。

每每在騎射場上見了貞娘,巴特爾不免說些嘲諷逗弄之語,周遭人等也不相信一個小姑娘能言中天象。

貞娘哪里受得了這等委屈,引《周禮·庭氏》反唇相譏:“救日以枉矢,救月以恒矢。”那巴特爾雖生得孔武有力,卻沒念過幾天書,一時噎住,不知這幾字是何意。

蒙古夫人見這兩個半大孩子吵得熱鬧,又從“救月以恒矢”會意,便問他們愿不愿意比武定輸贏。騎射場上豎一圓靶,涂成澄黃顏色,謂之月亮。二人百步開外各射三箭,誰能正中靶心,便是贏家。輸者愿賭服輸。

原來漢族人看待月蝕,與蒙古人不同。漢人眼中,月蝕乃因天狗吞月所致,所以從《周禮》時起,便有“救日月,則詔王鼓”的傳統。古時的天象祭司預測了日蝕月蝕的日期,天子要親自擊鼓,驅逐吞食日月的怪物。而蒙古人以為的日蝕月蝕是因太陽王和月亮王為躲避一個叫嘎拉珠的九頭魔王而在高高的四角院墻內閉門不出。魔王一來,日月就緊緊關上大門,一絲光亮也透不出來,這便是日、月全蝕。有時四面大門尚未完全關閉,仍有光亮透出,這便是日、月偏食。

九頭魔王嘎拉珠惡貫滿盈、喜怒無常,什么時候上門,凡人無從知曉。所以在那巴特爾看來,貞娘說下月十五會有月蝕發生,顯然是小丫頭不自量力的胡謅。

而貞娘口中的“恒矢”,則是指中原地區的一種遠射程弓箭。這種箭矢前后重量均衡,射出以后箭行平穩,因而射程較一般弓箭更遠。中原人相信只要在月蝕時分朝月亮射出“恒矢”,便能命中深空中那吞食月亮的怪物。

將軍夫人見多識廣,曾見過這種箭,很快命人打造好了。

比武那日,軍營里好不熱鬧。附近還來了不少看熱鬧的鄉鄰,將靶場圍得里三層外三層。

巴特爾跨上一匹高頭大馬,先發制人,朝那月亮靶射出了第一箭。

射偏了。

人群中發出陣陣惋惜之聲。

巴特爾張弓搭箭,射出了第二箭。

又射偏了。

人群中有那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喝起了倒彩。

巴特爾沉住氣,張弓瞄準。

人們也屏住了呼吸,生怕大氣一出,那箭便會被吹偏似的。

良久,巴特爾手上一松,弓弦振動,第三支箭飛了出去。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驚呼。

第三箭正中靶心!

將軍夫人也不禁起身為這年輕的蒙古勇士叫好,旋即又擔憂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徒弟。

圍觀的人擁著巴特爾往旁邊的帳篷去了,帳篷里美酒佳肴、歡聲笑語,頃刻工夫那靶場上只剩了不多的幾人。

貞娘騎上了一匹棗紅小馬,策馬、張弓、搭箭,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寥寥幾個看客初時還沒反應過來,再定睛看時,竟不知這箭射落何處。

將軍夫人跨上馬背,策馬到月亮靶跟前,略作端詳。

“勝者,貞娘!”她喜不自禁地高聲喊道。

人們吃了一驚,涌向那月亮靶,這才看清貞娘射出的第一箭破開了巴特爾射出的第三箭,直中靶心。

人群又回來了,越來越多的人聚攏過來。他們歡笑著,高叫著,將貞娘從馬背上接過來,又數十只手一起,把她拋向空中。

貞娘開心地笑著。她背朝大地,面朝天空。人們的雙手托舉著她。不,她感覺不到一雙雙手,她只感覺到是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托舉著她,把她一次次拋起。

她感覺自己飛起來,落下去,被接住,再拋向無邊無際的天空。

天空藍得如同那琺瑯銅鏡的鏡面。

貞娘驀地想起了初蘭。

初蘭此時在做什么呢?

巴特爾認了輸,在將軍夫人面前立誓將來不再欺負貞娘。可他心里依舊不服,想看看這小小身量的毛丫頭怎么就能說準月蝕。難不成她是九頭魔王嘎拉珠頭發里的蚤子?

阿 鼓

巴特爾胸中那口氣還沒咽下去,八月十五便已到了。

真的“救月”登場了。鼓是必不可少的角色。

乾隆爺下了詔書:“百官齊集救護,應素服將事,以合奏鼓之義。嗣后如遇日、月蝕,應當穿朝服之期,亦著用素服行禮,著為令。”

在皇帝所住的紫禁城里,天子帶領大臣們上香、跪拜,行三跪九叩之禮。日月代表著天子的德行,這是不可輕慢的大事。

救月儀式最重要的一環,便是作樂伐鼓。不管是在宮里還是民間,那擊鼓之事必得是最為隆重的。

在京城,典樂大臣命人在圜丘壇準備好了四十面堂鼓。鼓框是紫檀木做的,兩面蒙上白水牛皮。鼓肚子上繪有云龍套環,皆飾渾金,以顯皇家氣派。這擊鼓救月的儀式,由乾隆爺親自主持。那時,四十名壯漢齊揮手臂,執鳳凰木做的鼓槌,動作整齊劃一地重重敲擊鼓面。

皇家堂鼓的尺寸非民間之鼓可望項背,那鼓聲渾厚威嚴,聽之如排山倒海,聞者無不心驚。

民間的救月活動不比皇家,倒是多了幾分熱鬧戲耍的成分。人們在月蝕日擊鼓,就如同在大年三十貼窗花、燃爆竹一樣,一邊為的是用那巨響嚇走古老的妖獸,一邊為的是吉祥喜慶。因此,八月十五這天,各地的救月活動都是人山人海,仿若趕集。孩童穿梭其間,你追我逐,嬉笑打鬧,好不快活。

救月當日的夜間,百姓家家點起蠟燭,道觀、僧房、宮殿處處燃起油燈,直把人間照成白晝。加上那震耳欲聾的鼓聲,任是天狗來了也會嚇得屁滾尿流。

白日里,貞娘也同父親母親一起去了一處草原集市游玩。在那集市上也見到了許多鼓。不過,那些鼓與貞娘以前所見的不同,都長長的,可以扁繩系了,掛在腰側。她聽人說那長長的鼓叫作“伏鼓”,來自藩國朝鮮,聲音雖不及皇家的堂鼓大,卻也可以驅退妖怪。

貞娘倒不信什么“天狗吞月”之說。她從祖父的那些書里讀到,“天圓地方”只是古人的猜想。其實天并非一個圓球,而是一個廣袤無垠的世界;地也并非一張棋盤,而是一個圓球。地是圓球,就如同日月是圓球一樣。而月蝕不過是這三顆圓球互相遮擋所形成的假象。

既如此,那吞食月亮的天狗自然也不存在了。

晚間,貞娘同祖母、父親、母親一起嘗了些月餅。從前在江寧,中秋之時,王家院子里總是飄出月餅和桂花的香氣。月餅餡兒是核桃仁、松子仁、杏仁、芝麻仁、葵花子仁、西瓜子仁、花生仁七種匯在一處做成果蓉,是為“七星月餅”;桂花則入菜,做成一道香酥的桂花鴨。如今在這塞北之地,月餅餡兒只得核桃仁和花生仁;桂花鴨也只能以熏制的雁肉“望梅止渴”了。

吃完月餅,又喝了一會茶。這時遠處營房方向傳來了擊鼓聲。貞娘抬頭看去,月蝕發生了。

天空高遠清澈,掛著一輪滿月。仔細留意,便能瞧見一團黑影一點點蠶食著澄黃圓潤的月亮,仿若真是一只身子透明的妖獸,正一口口將月亮吞入腹中。

鼓聲漸漸大了,黑影也越發濃郁。那鼓聲開始混著人們的叫喊聲、馬的嘶鳴聲,像一陣風似的朝著院子里刮過來。

母親著人去關好了前院后院的門,祖母也乏了,眾人便散去歇息。

貞娘不肯回房,一人留在院子里抬頭看著月亮。她看得有些入神,眼睛酸了都未察覺。

月至中天,已被食去大半。那黑影在月亮上一點點變大,院子里便一寸寸暗下來。

正是此時,有什么東西從院墻上撲通一聲滾落在地。

定睛一看,那落在院子里的,竟是個五六歲的孩童。

貞娘被這孩童嚇了一跳,差點叫了出來。孩童急忙伸出右手食指,在嘴前做了個“噓”的手勢。

這孩童的手指有些怪異,看著不像人的手指,倒有幾分像雞爪。他面色紅潤,虎頭虎腦,大大的額頭上似乎鼓著兩個青灰的包。

孩童一雙眼睛大而圓,忽閃忽閃地望著貞娘。

還未等貞娘開口,他先用雀兒般婉轉動聽的聲音哭道:“姐姐救我,他們說我是妖怪。”

“哦?他們說你是什么妖怪?”

“吃月亮的妖怪。”

“吃月亮的妖怪可有好幾種。你是蛤蟆精,還是那吞月的天狗?”

“蛤蟆精?忒!”孩童臉上的委屈消失,換了一副極為不屑的神色,歪了歪嘴,朝旁吐了一口唾沫,“那是什么上不得臺面的腌臜貨色。”

“那你是天狗?”貞娘覺得有趣,便又逗他。

“我既不是蛤蟆精,也不是天狗。”孩童扭過正臉來,那臉上半是孩子氣,半是大人神氣,他使一雙大大的圓眼望著貞娘,“我是阿鼓。”

“阿鼓?”貞娘點點頭,蹲下來同他說道,“阿鼓是什么妖怪呢?”

“阿鼓不是妖怪,阿鼓是……”孩童正要開口,突然被一陣由遠及近的馬蹄聲打斷。

救 月

那馬蹄聲來得急促,如驟落的山雨,說話間便到了二人跟前。馬匹似有一隊,一路奔襲而來,鼻息重重地打在院墻上。

貞娘眼神示意阿鼓別再說話。阿鼓乖乖地點點頭。

他們二人屏息凝氣,聽見馬匹放緩了腳步,踢踢踏踏繞著圍墻走向了前院。果不其然,不一會兒前院那兒便傳來了叩門聲。

家丁提著燈籠,去前院開了門。

門外有五匹馬,為首的不是別人,正是巴特爾。

“打擾了。”巴特爾跳下馬背,對這漢人家丁拱手作了個揖,“我們在追吃月亮的妖怪,疑是跳進你家院子去了。”

家丁回稟了老爺夫人,又出來恭請。巴特爾一行便在門口的樹上拴了馬,齊齊進了前院。

貞娘的父親母親此時也迎了出來。巴特爾又說明了一次來意,被允帶人在前院和后院探查。幾人借了王家的燈籠,一通搜尋,并未發現什么。

“那妖怪定是跑進宅子里去了。”巴特爾手搭彎刀,氣勢洶洶。

貞娘的母親說道:“百戶長莫急。老太太和小女都已經歇息了,家中也還有其他女眷。恐怕不甚方便。”

“我親眼見著那妖怪往你家這里來了,追到院墻處便消失不見。必是躲進宅子里去了。若不將它拿住,恐傷你王家人性命,我們也不好回去向將軍交代。”

雙方僵持之間,貞娘走了出來。

她睡眼惺忪地挽住母親胳膊,問道:“娘,怎么了?”

母親將巴特爾等人來意說了,貞娘道:“我們剛睡下,并沒有聽見什么動靜。但若不讓百戶長好好查探,把這宅子翻個天翻地覆,連老太太也驚動起來作陪,恐又拂了人家的心意。”

巴特爾道:“救月比武,我是輸給了你。不過今天這事,你也不必如此伶牙俐齒。方才追那吞月妖怪,將軍著了我令牌。救月令牌在此。”

既已出示將軍令牌,王家便不好再做阻攔。

巴特爾帶人明火執仗地進了內院,開始挨間挨戶地翻查。好一通鬧騰之后,依然一無所獲,只得灰頭土臉地出了院子,騎馬遠去了。

待他們走后,宅子也清靜了下來,各人回屋歇息。

貞娘悄悄走到祖父的書房,躡手躡腳地推門進去。

祖父的書房里,有一股陳年古籍的味道。貞娘自小最是喜歡這股味道。祖父剛到吉林就一病不起,卻仍按江寧家中樣貌布置了這間屋子,只等將那七十五箱書搬來,便又是從前的模樣了。

如今,祖父的書都在,貞娘好好護著,一本未少。

只是祖父已不在。

書房內博古架上的茶盞、筆架、硯臺,皆被巴特爾等人翻得亂七八糟。那書架上的書冊,也被擲得東倒西歪。

貞娘卻來不及先去整理書,而是徑直走向墻邊一個個竹制的籮筐。

那籮筐里也統統是書。

她接連掀開幾個蓋子,嘴里輕聲喚著:“阿鼓,阿鼓?”

阿鼓慢悠悠地從墻角一個籮筐里站起身,頭上頂著那籮筐的蓋子,好似一個池里戲耍的孩童自水里浮起,腦門上頂著一朵蓮葉。

貞娘見他這般模樣,覺得可笑:“你還真是聽話,怎地就老老實實躲在筐里了呢?”

阿鼓從那籮筐里爬了出來,理了理身上的衣衫道:“姐姐果然厲害,那些糙漢子搜這書房時并不仔細,我看他們是聞不慣這筆墨味道。”

兩人又是捂著嘴一通笑。

阿鼓問:“姐姐為什么信我不是吞月亮的妖怪?”

貞娘道:“說來,都是這一屋子的書救了你。我從書里看得,天狗吞月是假,天行有道是真。月蝕并非妖怪所致,乃是我們腳下這……這球,將日光遮蔽了。”

“極好,極好。”阿鼓拍著手說,“這世間有那許多不可知之物,因人不知,便冠之以怪力亂神、魑魅魍魎,豈不可笑?”

貞娘點點頭,又問道:“阿鼓,你肚子餓了嗎?”

阿鼓也點點頭。

貞娘出了書房,不一會兒回來了。她偷偷拿了些月餅和雁肉。

貞娘摸黑進了書房,輕聲問道:“怎地熄了蠟燭?”

話音剛落,阿鼓“噗”地吹了口氣,那蠟燭又燃了起來。阿鼓在地上坐著,攤開手掌給貞娘看。

貞娘瞧見他那雞爪似的手掌心里,有一枚燈花。那燈花是焦黑的薄薄一粒,有如鯉魚身上的鱗片。

這燈花似在哪里見過的。但她想不起來。日日穿戴在脖頸上的那玉里,恰有同樣形狀的一枚。

貞娘以為這是孩童愛玩火的天性使然,便嗔怪道:“沒有燙著吧?”

阿鼓笑著搖搖頭:“不怕不怕。阿鼓不怕火。蒙古軍帳里的天螺酥油燈才厲害呢……不過,那點火星子也算不得什么。”

“難道今天巴特爾他們為的就是這個?你去蒙古軍帳里偷了酥油燈花?”

“阿鼓沒有偷。那燈花原就是阿鼓的。”

他小心地將手上那枚燈花收入袖子里,那袖袋中已經集了好幾枚燈花,俱是魚鱗形狀。

貞娘不知阿鼓為何要集這些燈花。她猜阿鼓餓了,便招呼他來吃些東西。

可這阿鼓嘴巴極挑剔,他只吃雁肉,不吃月餅。

“雁肉嘛,還是比不上燕子肉。”他咂了咂嘴,說了句奇怪的話,似在回味燕子肉的滋味。

“阿鼓,你家住何處?明日里我父親母親好差人送你回去。”

“我的家,在那鐘山。”

“鐘山?”

“我爹爹是鐘山山主。”阿鼓說著,臉上半明半暗,露出得意和失落交替的神色,“我爹爹是個頂了不得的人物,他極疼我憐我……可惜,我現在還不能回去。”

“為什么?”

“不能回去就是不能回去。”阿鼓露出不耐煩的神色。

不過,小孩兒的臉,六月的天兒,他很快又變得快活了,問道:“姐姐救了阿鼓,姐姐叫什么名字?”

“我叫王貞儀,他們都叫我貞娘。”

“貞娘?”阿鼓喃喃道,“貞娘,貞娘……”

他眨眨眼睛,似乎想起了什么,問道:“姐姐可是江寧人,戊子年七月里生?”

“阿鼓怎么知道?”

阿鼓的眼睛卻越眨越慢,最后,那一雙眼睛半開半合,不再動彈。

貞娘只當他還在戲鬧自己,正要去揪他臉蛋,湊近了卻發現他雖眼睛還睜著,實已經睡著,打起了均勻的鼾聲。

那鼾聲極輕微沉靜,幾下便把貞娘也催得睡意沉沉。

窗外,一輪皎月懸掛深空。月蝕已畢,四野里的鼓聲也漸漸熄了。

月亮的清輝照進屋內。

貞娘挽著阿鼓的胳膊,頭靠頭地睡了。

清晨,丫鬟在書房找到了貞娘。雖然是八月里,可這么睡在書房地上一晚,窗戶也未關,素來筋骨結實的貞娘竟遭了一場風寒。幸得父親精通醫術,調理兩日,身上便也好了。只是自此落下了頭痛的頑疾。

人們議論著昨夜的救月,人人都說著那鼓聲是如何擊退了吞月的妖怪。

沒有人見過一個叫阿鼓的五六歲孩童。

他仿佛就是那“不可知之物”,無人知曉,也不可知曉。

貞娘心里存了許多疑惑,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阿鼓一面。

貞 娘

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天下大旱。

貞娘如今十八歲了。兩年前,為祖父守孝期滿,父親和伯父們便帶著她與幾個堂兄弟云游九州,四處行醫。剛踏上游歷之路不久,便聽聞正六下江南的乾隆爺在錢塘的黃龍洞中“遇龍”了。聞聽了這江南奇遇,貞娘心中對故鄉江寧不免重起了思念之情,十一歲前的點點滴滴歷歷在目,邊塞的日子倒成了記憶深處極久遠的往事。

游歷間,不免有那好人家的男兒,見貞娘發膚潤澤、容貌俊秀,便著了媒人來提親。貞娘每每以“頭痛頑疾尚在”央請父親婉拒。

兩年的游歷,讓她見識更廣了,身姿也更為颯爽。有詩證曰:“足行萬里書萬卷,嘗擬雄心勝丈夫。”

六月,貞娘跟著父親回到了江寧。闊別七載,她竟有些近鄉情怯。好在祖父的七十五箱書完好無損地回到了王家舊宅,這些書如同老友伴著她兜兜轉轉,去了天邊,又回了故土,是最最可靠的。

祖母和母親早著人打掃收拾了屋子,又備下了桂花鴨及江寧城里有名的蜜餞糕點,只等父女二人回來好給他們接風洗塵。

馬車進了城,貞娘朝外探看,她猶記得七年前由此地去吉林為祖父奔喪之時,自己坐在馬車里,哭得心肝都碎了。

此番回到江寧,除卻那記憶中的樣子,有些景致人情又透著說不出的蹊蹺。街頭巷尾,人人都在議論著天旱之事。吞吞吐吐間,關于乾隆三十三年“叫魂”“妖術”“剪辮”一事的只言片語在街巷里流傳。貞娘聽不真切,也不明白自己出生那年發生了何事。父親倒是全然明白,百姓們擔心大旱之下必出大饑,大饑之下必出大亂,就如同十八年前那樣。

聽說,乾隆爺要親自去天壇祈雨。百姓們議論紛紛。皇上是真龍天子,兩年前還在那錢塘黃龍洞中遇過龍,乾隆爺讓龍王行雨,龍王豈有不從?

“《荀子》言:‘凡農之道,厚之為寶’。耕作之事,頭等重要的便是天時。倘仔細查考記錄,或許可以推演。”貞娘同父親說道。

父親聽了只是嘆氣:“貞娘,可忘了你那蒙古師父當年的叮囑了嗎?”

兩年前,父親帶貞娘離開吉林,蒙古將軍夫人特意為父女倆送別。于僻靜無人處,將軍夫人對貞娘說:“此番南下,與北國邊塞不同。天文乃禁學,民間多耳目,你要多加小心,切不可再像從前那樣招搖。”

貞娘知道是師父因那年救月之事擔心自己回江寧之后惹麻煩,所以才這樣關切地提點一番。古往今來,天文都是皇家專事,倘若被人揭發,官府查罰起來,其罪可大可小。若判個“私斷歷法”,那可是窺探朝廷隱私、覬覦帝位、圖謀不軌的重罪。

如今再看父親臉上愁容,貞娘想起祖父當年因得罪權貴貶謫吉林,王家因此大樹坍塌、家道中落。父親必是不想貞娘再因“禁學”一事招致禍端。

可是天文之術、精算之學,怎能教人說丟棄就丟棄,說放下就放下?

此難題無解。要說前因,那在幼時祖父允她出入書房時,便已種下。

父女倆緘默不語。

馬車走了許久,終于停在了王家宅院前。宅院已辟出一半充公,剩下那半也因過去經年未有人照看而有些斑駁,亟待修葺。家中祖母、母親見她回來,自是歡喜相迎。

翌日,祖母和母親攜了貞娘去龍王廟看那祈雨法會。

這龍王廟原不叫“龍王廟”,而叫“娘娘廟”。從前有鄉民塑了一尊送子娘娘像,又怕她日曬雨淋,便搭建了一間陋室。不知何年來了個游僧,見這“娘娘廟”香火冷清、無人照管,便自己做了住持。那游僧原先叫什么,無人知曉。現在人們都管他叫“元寶和尚”。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法子,不久之后就有人傳說此廟有求必應,甚是靈驗。一傳十,十傳百,香火旺盛起來。元寶和尚擴建了廟宇,香眾便更多了。

人們平日里去燒香拜佛,所求無非是仕途、學業、姻緣、家財、生子、六畜諸事。今年逢了個旱年,求雨的百姓較往年更多。那元寶和尚自道與龍王交情甚好,辦過兩回祈雨法會,竟真求來了大雨。所謂“水不在深,有龍則靈”,百姓們口口相傳,皆將這“娘娘廟”改口叫作“龍王廟”了。

說起元寶和尚與龍王的交情,這在江寧城中傳得婦孺皆知。

唐人《柳毅傳》曾講,洞庭龍女遠嫁涇川,受其夫涇陽君與公婆虐待,幸遇書生柳毅代傳家書至洞庭龍宮,得其叔父錢塘龍王營救,回歸洞庭。后龍女與柳毅二人終成眷屬。

這便是“龍女牧羊”的故事。

那元寶和尚所結交的龍王,正是龍女的叔父錢塘龍王。民間都稱其“錢塘君”。原來某年某月某日,這游僧被錢塘官府誤捉了,押在大牢中。一夜風雨大作,錢塘君現化青龍之形,從那錢塘江的浪中飛出,一路飛到了關押游僧的大牢,將那牢房兩尺厚的墻撞了個窟窿。這錢塘君素來是疾惡如仇、公正無私的性子,因知游僧是被冤枉的,方才出手相救,便如當年救自己那被夫君公婆虐待的侄女一般。

游僧得了錢塘龍王的大恩情,自此便與從前有所不同。他離了錢塘,行至江寧,偶遇了這破敗的“娘娘廟”,突然神光感召,便長住了下來。因他廣積善緣,慢慢地,便成了如今人們口中的“元寶和尚”。

今歲天下大旱,人們想起那娘娘廟中有一元寶和尚,自稱與錢塘君有些舊交,便來請元寶和尚祈雨。那元寶和尚做了兩次祈雨法會,每每靈驗,殊為神跡。娘娘廟也就成了龍王廟了。

有那好事的,質問:“錢塘的龍王,怎的能在江寧行云布雨?”便有飽讀詩書之人出面解惑:這龍女是洞庭龍王的三女兒,嫁去六盤山的涇水源頭,與娘家無法書信相通,乃是那涇水與江南澤國之水,并不相通;而龍女叔父錢塘龍王作為娘家人出面主持公道,便可見得蘇、浙兩地,江河湖海皆自相連。

此后,便無人質疑元寶和尚與錢塘君一事真假了。

祖母和母親此番攜貞娘前往觀照的,便是元寶和尚在龍王廟里所做的第三場祈雨法會。

法會這天,觀者無數。小小的龍王廟里人聲鼎沸,人們摩肩接踵,爭相觀看那元寶和尚祈雨。

貞娘被人群推搡,看自己四周圍都是些急慌慌的看客,頓覺好笑:“哪里來的龍王?不過是恰好罷了。”

一老者正色道:“休要胡言亂語,惹惱龍王。”

又有旁的幾個男男女女,附和那老者。

“我觀昨夜星象云氣,今日本就有雨。”貞娘道,“晴雨豐歉,皆是天時。人可勘驗、預測,順應天時。若說求龍王降雨,不過是一廂情愿,圖個熱鬧。”

“你一女子,懂個什么?”指責四起,不絕于耳。這不絕的指責之聲,竟半數出自男子,半數出自女子。

母親趕緊拉住貞娘,讓丫鬟將她引到一旁去了。

貞娘會意,自己遁入偏殿圖個清凈。

這偏殿中供奉了一尊送子觀音的泥像,想是“娘娘廟”那最初的起因。

那觀音慈目低垂,左手懷抱一肚兜小兒,右手于胸前結印。裙裾皆繪涂泥金。面前桌案上供奉有瓜果糕點及一排長明燈。桌案前的地上放了三個蒲團,中間蒲團上跪著一年輕女子,正雙手合十,雙目緊閉,口中念念有詞。

貞娘看到那長明燈燈芯上結出了蠶豆似的燈花,不禁望著那火苗與燈花出神,心下浮現出一個五六歲孩童的面容。

阿鼓。

“這世間有那許多不可知之物,因人不知,便冠之以怪力亂神、魑魅魍魎,豈不可笑?”

她記得,阿鼓曾這樣說。

阿鼓去了哪里?他看著不過五六歲年紀,卻說了許多古怪的話。譬若這晴雨豐歉,皆是天時,但古往今來只有寥寥幾位星象、天文、精算之人物探驗其背后道理,所得又為皇家所用,民間不知,還以“龍王”“雷公”“風神”“電母”等冠之。確實可笑。那阿鼓小小年紀,竟比這龍王廟里看熱鬧的男男女女懂得更多。

更奇的是,他怎知道貞娘生于何時何地?又為何要冒著危險收取那鯉魚鱗狀的燈花?……阿鼓說過,他家在鐘山。鐘山山主是他爹爹。那天一別之后,他恐怕是回鐘山去了吧。

正思忖間,一個老婆子擠到貞娘跟前,撞了她一個趔趄。

“莫怪,莫怪。”老婆子說著,胳膊肘把貞娘抵到一旁,去扶那地上跪拜的女子。

女子起身,貞娘這才看出來,她那粗布衣衫下腹部隆起。來拜這送子觀音,興許是想求腹中是個男胎。

“初蘭,走吧,走吧。”老婆子扶著女子往門外走去。

這一聲落在貞娘心上,她的心不知道怎么,竟抽痛了一下。

那身材臃腫、不施粉黛的女子,那面容憔悴勞苦、雙目無神的女子,竟是……初蘭么?

再細細看時,在那浮腫的皮囊之下,依稀可辨兒時記憶里那纖細清秀的底子。果然是初蘭。

“初蘭。”貞娘迎上前去。

初蘭抬頭看了她一眼,別過臉去,匆匆走向殿外。

“初蘭,是我,我是貞娘啊。”貞娘追著那一老一少,出了殿門。

貞娘追了幾步,陷在看熱鬧的洶涌人潮中,便又止步在了原地,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追上去。追上去,說些什么呢?腦子里倏忽間出現了十一歲那年,初蘭一雙纏足小腳追著馬車喊她的樣子。

彼時,是初蘭喊著:“貞娘,貞娘!”

如今,是她在喊著:“初蘭,初蘭!”

只這猶豫的片刻,初蘭便走遠了。人群熙來攘往中,她終是沒有回頭。

此時天色猛然暗將下來,雷聲大作。

小廟里的人們喧鬧著,喝彩著,拍著手道:“這元寶和尚果真與龍王是老交情,剛剛做完法會,錢塘君就來布雨了!”

幾聲滾雷之后,雨點便噼噼啪啪地落了下來。貞娘趕緊找到祖母、母親一行人,同去的丫鬟喚了馬車過來在廟門口將她們接了,回那王家宅子去了。

回到家中,母親著人煮燉些姜湯。所有出去觀看祈雨法會的人,各得一碗。母親先去給祖母侍奉了姜湯,又親送了一碗到貞娘屋里。

貞娘趴在床頭,渾身淋得仿若落湯雞。她失魂落魄地將在送子觀音殿中重逢初蘭一事與母親說了。

母親道:“初蘭十五歲就已經嫁人,是她父親的東家見她模樣清麗,便納去做了妾。那東家原與我娘家沾親,祖上有些產業,記得人們都叫他邢六郎。”

“原來娘早就知道初蘭嫁人了么?”

“我與你祖母已回江寧兩年,怎的不知?”

母親說完,又喚了丫鬟來替貞娘換身干凈衣服,說:“我去看看老太太。今天這雨下得急,不知道驚著她沒。”便出去了。

貞娘換好衣服,料想母親是要與祖母敘話,便偷偷去祖母廂房窗戶下聽墻角。

不知前面錯過了哪幾句,她去聽時,只聽得母親道:“給那邢六郎做妾之后,已生了一兒一女。”

祖母說:“原是有福氣的。”

貞娘默不作聲,又聽母親聲音:“但我聽說,邢六郎去歲便好上了大煙。一年不到的光景敗光了家產。后來,不僅家產敗光,邢六郎也害了癆病似的一臥不起。家中大太太氣不過,對他又是勸,又是罵。日子過不下去,邢六郎竟犯起渾來,將家里女眷都賣去了海花樓。那大太太家里原也是咱們江寧城要點臉面的,只是父兄去徽州做生意途中遭了歹人,她才成了絕戶嫁了這邢六郎。本想著是段門當戶對的姻緣,哪知道不僅賠了豐厚的嫁妝,還賠了自己。她怎能受此侮辱,于今春投了河。”

祖母聽了,緩緩道:“這樣。”

貞娘不知大煙怎的就害人得了癆病,也不知海花樓到底是怎樣兇險的地方,大太太為何要投河,但也難免生出幾分同情之意。更擔心初蘭的遭遇。

母親又說:“初蘭命苦,本也想投河,但念著兒子年幼、女兒尚且襁褓之中便進了海花樓,只好一時委身,與那兩個苦命的孩子做個照應。去了半年,恩客不斷,聽說其間又懷上了一胎。”

貞娘聽著,手心里都是汗。今日與初蘭在送子觀音殿里相逢,或許就是娘說的這樁事了。

“那老鴇也是個心狠的。給她服了湯藥,見湯藥沒用處,又請了個道上的婆子,伸手進去把胎兒生扯出來。這初蘭為了墮胎,求了多少次龍王廟里那尊送子觀音將胎兒拿走。最后不成,以致她再見了那觀音,總渾身發顫,是連站都站不穩了。”

“竟有這等事?作孽啊。”

“老太太福慧深厚,本不該同老太太說這些。都是初蘭她娘央告我的。倒沒有一個字是胡謅。若不是今日龍王廟里貞娘偶遇了初蘭……她只當初蘭是去求子嗣,哪知是去求送子娘娘收手。”

“初蘭的娘,也是貞娘的乳母,原有些情分的。咱們可幫得上什么忙?”

“不成。法子倒是想過,奈何那邢六郎納妾,是有契的;賣與海花樓,也是有契的。契上私印官印俱全,就是鬧去衙門里,也翻不得半點案。不然,何至于今日。”

祖母連聲嘆氣,母親便遞上熱茶,又起身為祖母捶背。

母親與祖母說的話,貞娘聽懂了大半。她心里難過得要死,不覺間咬破了嘴唇,渾身發顫。如母親嘴里講述的送子娘娘前那失神落魄的初蘭一般,是連站都站不穩了。

鱗 爪

爪,五趾俱開,如鷹爪一般,虬枝曲展,撥云弄霧。鱗,密密匝匝,蜿蜒出一條巨蟒的形狀。每片龍鱗都由細細的絲線縫制,金線勾邊,玄黃秘色閃爍其間。

那身如巨蟒、張開五趾的龍,雙目圓睜、口銜明珠,盤旋纏繞在月白色的緙絲龍袍肩頭。龍袍圓領及右衽上繡著如意云龍紋,大襟及箭袖上則繡滿福山壽海。前胸及后背各繡三條龍,須發怒張、氣勢磅礴。裾上繪著平水紋及立水紋,立水紋中又有兩條魚正躍出波浪、飛升化龍。

若仔細數來,這件龍袍上共盤著十條龍。

自順治帝以來,六龍、八龍的龍袍常見,十龍的龍袍實屬罕見。但那地上跪著的文武百官,沒有一個敢抬頭來數天子所穿的這身龍袍,到底繡了幾條龍。

他們只知今日茲事體大,事關國運。

民間開始議論起關于乾隆三十三年的那場妖術恐慌。如今天下大旱,人們記憶里那個饑餓的盛世卷土重來。

乾隆爺親自登天壇祈雨,求天下滿倉,只有盛世,無有饑餓。

禮部尚書紀曉嵐接過乾隆爺手里的祈雨詔書,在手里徐徐展開,預備當眾宣讀。

地上跪著的三百名文臣武將恭敬地低垂著頭,不敢窺視這皇家的威嚴。

紀曉嵐看著手中詔書,打開來竟只是一卷黃綢,其上空空如也。

他不敢側目看那祈雨的皇帝,腦門不住地滲出汗水。

乾隆爺這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由他親自寫的《祈雨表》,竟沒有一個字。大庭廣眾之下,禮部尚書要如何宣讀?

幸虧紀曉嵐這人腦子轉得快,他稍事整頓,當即正色宣道:

“帝曰:咨爾龍,歲大旱,用汝行甘雨,汝其往,欽哉!”

群臣三呼萬歲、叩謝跪拜,直至禮畢。

那話里話外的意思便是,眾龍王聽令,今歲大旱,該行云布雨了,你們還不快去。古時有龍王不按時布雨便遭天罰之說。歷代古籍中,偶能探得“墜龍”的記載。如今天下大旱,天子震怒,這龍王再不有點眼色,恐招來殺身之禍。

不過,倘若不是臨場應變謅出這十八字的祈雨詔書,龍頭未斬,先掉下來的,恐怕是他紀曉嵐的腦袋。

祈雨儀式結束,自有那禮官、史官速記在冊,驛馬馱了詔書消息,送往各處。

可俗話說“強龍壓不過地頭蛇”,這乾隆爺的臉面到了江寧,似乎還不如那元寶和尚。真龍親自祈雨后,連日來依舊是滴雨未落。

好些井都干涸了。地里的莊稼枯的枯死的死,連那城外密林里的一些不為人知的小潭小溪,也被人尋到,擔水澆田救苗。

人們就是在此時才意識到,江寧城里的燕子不知何時絕跡了。

找水的人尋到了一處潭水,那潭水旁的泥地上散落著大大小小無數骨頭,大骨頭似牛骨,小骨頭則密密地堆成了一座小山。

那白骨小山遠看亮瑩瑩的,仿若一堆白銀谷粒。近看則是千千萬萬細細小小的骨頭。蟻類穿梭其間,只怕千秋萬代都要在這里搬山了。

這駭人聽聞的消息很快便傳得滿城皆知。

有人說那潭里住著一只水猴,有時用計淹死來飲水的牛羊,便在岸邊茹毛飲血、大快朵頤。平日里那水猴會在林間狩獵,專捕各種雀鳥。它慣會裝出雀鳥的叫聲,誘它們來樹枝上落腳。

可又有人說,城里的燕子一只不剩,難道也是被那水猴吃了嗎?

水猴若住在潭里,往來進城,十數里地,它是如何做到的呢?

很快,又有人說,在夜里看到有黑影在空中騰躍。那身形比水猴大很多,前行的姿勢宛若游龍。隨著目擊之人越來越多,甚至有人報告官府看到黑影潛入了自家宅子,還會與蠟燭燈火戲耍變化,言之鑿鑿。

關于“龍”的傳言甚囂塵上。

這邊廂,人們不去那巍峨的朝天宮請教,偏隔三岔五就去一趟龍王廟。終于有一日,元寶和尚宣布說,他與錢塘君打聽了,錢塘君著蝦兵蟹將清點了龍宮名冊,并無族類出走。這黑影不是什么龍,而是一種會招致旱災的蛟類。正是因為此惡蛟來了江寧做了地頭蛇,龍王才不好行云布雨。

那邊廂,官府很快貼出告示,天子已于七月初一登天壇祈雨,當著文武百官發布詔書命龍王興云吐霧、濟度眾生。江寧卻因惡蛟盤旋,雖皇恩浩蕩,卻仍舊滴雨未下。官民應當相助捉拿惡蛟。

告示發出后,百姓中應者云集。

江寧官民在那水潭邊布下捉猛獸的陷阱,守株待兔了幾日,一無所獲。

蛟亦類龍。可千年間,龍的蹤跡越來越少,如江寧城里的燕子一般,幾近絕跡。那“豢龍氏”“御龍氏”的后人更是無處可尋,如今誰人懂得如何捕龍捉蛟?

《史記》曾有劉累豢龍,孔甲食之的記載。夏朝第八代國君孔甲從天帝那里得了一雄一雌兩條龍,交予一名叫劉累之人飼養。然龍圣潔難養,非甘泉不飲,非靈水不憩。盡管劉累悉心照料,雌龍還是一命嗚呼。劉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烹其肉,獻給孔甲。孔甲吃了覺得味道鮮美,問劉累再要些來。嚇得劉累連夜逃了。

古人捕龍、豢龍的記載不絕,《博物志》曰:“龍肉以醯漬之,則文章生。”曾幾何時,龍肉是用醋腌了供人食用的,吃了之后便能文昌大開、文采斐然。如今,龍已絕跡,只剩屋梁上、瓦片間、故紙堆中的一鱗半爪與吉光片羽。

這便有人說,不如去鄰近地方捉些燕子來做誘餌。又有人說,那捕尋常猛獸的夾子與網不好使,須換捕大蟲的,因報官的人皆看到那黑影比馬還大。官府著人照辦。

俗話說,“人心齊,泰山移”。沒兩天竟真將那惡蛟捉住了。

人們七手八腳將其捆了,以鐵鏈束縛,扔進了朝天宮外一口深井中。這深井原乃連著地下暗河,可如今也快要干涸了。

很快,“殺蛟祭天”的日子也定下來,在七月十二。

話說這天,正巧是貞娘十八歲生辰。祖母和母親著廚房備下佳肴。丫鬟去請時,發現貞娘自閉于書房,不知道在寫寫算算忙些什么。

自龍王廟觀瞻祈雨法會歸家之后,她便時常說些“女兒家生在現世避不得滿眼污濁,還是寰宇星辰清凈”這樣的瘋話,將自己關在書房忙碌已有數日,竟不知外面因捉蛟一事鬧得滿城風雨。

丫鬟連番催促,貞娘這才放下手中紙筆,抬頭四顧,恍若隔世。外間街巷里有幾個頑童跑過,嘰嘰喳喳,口中叫嚷著些童謠。仔細聽來,原是“太陽出來一點紅,師父騎馬我騎龍。蛟龍腦袋滾地上,大雨傾盆勢如虹”。

貞娘向丫鬟問了,方才知道惡蛟前幾日被捉一事。丫鬟嘆道:“因那惡蛟貪圖燕子味美,這就要丟了性命。”貞娘心下一邊思忖著,一邊去往堂屋,來到席間與祖母、父親、母親一同坐了。

父親正同祖母說話,兩人說起乾隆二年(1737年),高宗敕命大學士鄂爾泰、張廷玉等四十余人纂修《欽定授時通考》一事。那時祖父尚且在世,對修《通考》極為欽佩。《通考》全書共七十八卷,分為天時、土宜、谷種、功作、勸課、蓄聚、農余、蠶桑,共八門。因江寧城的旱情,父親、祖母二人便想起當年祖父提起天時一門的情形,慨嘆天文、精算、歷法之妙。

貞娘默不作聲地聽著,茶點也不吃,只是出神。

母親見她模樣,便問這幾日在忙些什么。貞娘只道在“測算雨時”。

家里人也都見慣了她夜里癡觀星象,白天伏案疾書的樣子,只要不出去招搖胡鬧,便都由著她。

祖母聽了父親憶那《欽定授時通考》,也便記起自己小時讀書讀到章尾山里住的燭龍,“吹為冬,呼為夏”,正是應了風云雷電、四季天時。“吹”乃冬季風,“呼”乃夏季風,是以古人說那燭龍掌控了冬夏。

“名喚燭龍,是因口中銜著蠟燭嗎?可是王逸注《楚辭·天問》的那位‘天西北有幽冥無日之國,有龍銜燭而照之也’?”貞娘問。

“正是燭九陰。”祖母道。

見貞娘頗感興趣,祖母又說:“也有叫鐘山山神的。因這章尾山也還有個名字,叫鐘山。”

“鐘山?”貞娘只覺得這地名耳熟,仿佛在哪里聽過。

阿鼓的爹爹,不就是鐘山山主嗎?那他爹爹,是……龍?

貞娘腦中浮現起那年在塞北遇見的孩童。

面色紅潤,虎頭虎腦,大大的額頭上似乎鼓著兩個青灰的包。一雙眼睛大而圓,忽閃忽閃的。手指有些怪異,看著不像人的手指,倒有幾分像雞爪。

“我的家,在那鐘山。我爹爹是鐘山山主。”他曾這樣說與她的。

而她竟當這只是六歲小兒的玩鬧話。

阿鼓說他爹爹是個頂了不得的人物,還說他爹爹極疼他憐他……可惜他還不能回鐘山去。這是為什么呢?

阿鼓如今身在何處?回到他爹爹身邊去了么?

席上諸人依舊吃茶說話,丫鬟傳菜上來時,伏在母親耳邊輕輕言語,說廚子今日沒有買到鴨肫,因那殺鴨子的屠戶一家天不亮就被召去了西門外,預備午時三刻“殺蛟祭天”。說完,又耳語幾句。

“那惡蛟竟是故人了。”母親驚詫道。

祖母因問何事,母親答:“那要被砍頭的惡蛟,原是戊子年就來過咱們江寧的。猶記得當年惡蛟現身,流民遍地;今日惡蛟重現,河落海干,讓人怎生饒得了它?”

一邊說著坊間傳聞,一邊菜也紛紛上來了。

菜上齊全,恰是午時。祖母招呼眾人開箸。貞娘的心卻怦怦跳個不停,似乎魂魄已經不在這里,而是一路高飛,出了王家宅子。乘風而升,直飛去了江寧城西門外。

她的身子還坐著,眼里看著滿席飯菜,耳內聽著眾人閑談,卻絲毫動彈不得。

那頭痛的頑疾偏在此時發作,腦中如萬鼓齊鳴,轟轟作響。鼓聲間隙,便是初見阿鼓那日,他曾說的字字句句。

“姐姐救我,他們說我是妖怪。”

“蛤蟆精?忒!那是什么上不得臺面的腌臜貨色。”

“阿鼓不是妖怪,阿鼓是……”

“不怕不怕。阿鼓不怕火。”

“阿鼓沒有偷。那燈花原就是阿鼓的。”

“雁肉嘛,還是比不上燕子肉。”

“姐姐可是江寧人,戊子年七月里生?”

貞娘頭痛欲裂,不敢細想,卻又忍不住細想。

她未及深思與那孩童只是萍水相逢的一面,為何如此牽掛;末了,仿佛一股熱流沖頂到天靈蓋,一個聲音在貞娘腦中響起:

那要被砍頭的“惡蛟”,莫非就是阿鼓?

鯉魚鱗似的燈花,虬枝曲展的手指……當年那孩童便已在她面前鱗爪俱現,道出實情,她卻錯過了這個真相。或許早已前因深種,如今解鈴還須系鈴人,若能再見阿鼓一面,解開諸多疑惑,說不定頭痛的頑疾可除。

街巷里又傳來一群頑童的笑鬧聲,還是那首“太陽出來一點紅,師父騎馬我騎龍。蛟龍腦袋滾地上,大雨傾盆勢如虹”。此時聽來,直教她如坐針氈。

阿鼓,就要被砍頭了么?

她腦海里倏忽浮現阿鼓喊著“姐姐救我”的模樣。

貞娘驀地站了起來,轉身奔出門外:“我去去就回。”

王家宅子外拴著幾匹馬,正在樹蔭下嚼黃豆。

貞娘解開其中一匹,翻身上馬。她策馬狂奔,朝著江寧城西門一路行去。

龍 門

龍,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

此時,龍臥在行刑臺上,好似一條癱軟的巨蟒。手腕粗的鐵鏈結成連環鎖,鎖住龍的角、頸、尾及四足。圍觀的人們對著眼前這頭雙目渾濁、奄奄一息的龐然大物指指點點,并不覺得它是一條龍。

行刑臺北側擺放了一張檀木條案、一把棗木圈椅。那是兩江總督之位。“殺蛟祭天”由他親自主持。只等午時三刻一到,令簽擲出,便可當著江寧百姓的面將這惡蛟的頭顱斬落。

斬龍非是用刀,而是用鍘。江寧城中半數的屠戶都被召來了,天不亮便開始準備。那鍘的刃口有一丈寬,每一寸都被磨石細細打磨了,鋒利無比。鍘身有如孩童拳頭般厚,總重二百六十斤,須四名大漢一起拉動繩索,方能將鍘升至高處。

一切已經預備妥當,鍘刀此刻便懸在那惡蛟頭上。時辰一到,砍斷繩索,鍘刀自會落下,斬斷那惡蛟脖頸。

那惡蛟原本半死不活地臥著,雙目微翕,如夢似醒。突然間卻又兩眼圓睜,昂起了頭顱。

人們循著它的目光回頭,看到自江寧城西門處,一匹快馬疾馳而來。

馬破開人群,躍上行刑臺,行刑臺下的衙役竟來不及阻攔。那騎馬者翻身下馬,三步并作兩步來到兩江總督面前,行了個蹲安禮。

人們這才看清,那騎馬之人竟然是個女子。

“小女乃是江寧城中王家女兒。祖父王者輔曾在兩江總督府衙任過幕僚。”貞娘說道,“總督大人可知差點被傳言蒙騙,誤了大事。”

這時已有衙役爬上行刑臺,意欲阻攔。兩江總督見這女子年紀輕輕卻器宇不凡、言之鑿鑿,又依稀記起麾下似乎確有過“王者輔”其人,便屏退左右,示意貞娘繼續稟告。

貞娘道:“今日要斬的,并非惡蛟,乃是真龍。”

“我當是什么事,小女子竟信口雌黃。”那兩江總督揮了揮手,“你速退下,莫誤了正事。”

“大人只需好生查驗那龍的鱗爪便可知我所言非虛。‘龍無角曰蛟’‘三爪為蛟,五爪為龍’。只怕是大人并未好好瞧過。若今日斬殺真龍,后果不堪設想,望大人三思。”

兩江總督聽了,心下生疑,遂左顧右盼。師爺趕緊上前,垂手立于他身后,俯身耳語了幾句。

“那龍王廟的元寶和尚,自是識得龍的。來人,速速去請了他來。”

貞娘聞聽此言,心下暗叫一聲不好。阿鼓并未說過自己是龍,只說自己爹爹是鐘山山主。鐘山山主是龍,但阿鼓是什么呢?若他是真龍,這人間的鐵鏈必奈何不了他。自己恐怕是好心辦了錯事,此法只能拖得了一時。等那元寶和尚一來,便又會被戳穿,阿鼓依舊難逃一劫。

正在自責,人群中一陣嘩動。原來那龍王廟的元寶和尚就在其中,聽說總督大人欲派人去請,他便自己現身,一溜碎步來到行刑臺上。

貞娘不敢再多言,只見那元寶和尚步至總督跟前施了禮,回道:“老僧與錢塘龍王確有些交情。但方才在遠處觀瞧,未得走近,不辨實情。”

總督便讓他走近些,好好看看那地上躺著的,到底是蛟是龍。

元寶和尚略略回頭,瞧著那半死不活的軟蟒,轉身回總督道:“大人,我不認得它。”

“既如此,時辰已到,殺蛟祭天。”兩江總督說著,便伸手去拿那檀木條案上黃花梨木筒里的令簽。

貞娘心里叫聲該死,悔恨自己一時沖動,未能救下阿鼓,反而還把他往那火坑油鍋里推了一把。

此時,旱天里突然狂風大作,那風似乎拔地而起,如“龍吸水”般,卷來一片飛沙走石。眾人四處躲避,個個都叫漫天風沙吹得睜不開眼。

被縛之物猛地掙扎起身,須發昂首,雙目圓睜。元寶和尚正巧站在它身前,不知是風太大,沙迷了眼,還是被這惡蛟嚇得走不動道,他只是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風聲中,惡蛟口吐白霧,發出萬千堂鼓才能發出的轟鳴之聲,直震得人眼花耳聾。

貞娘雖被那混沌之聲震得頭皮發麻,卻也勉力聽出了幾個字——“計兆美”。這幾字于她而言無甚意思,更疑是自己耳鳴所致。

如此山呼海嘯一番之后,風住聲歇。人們紛紛拂去身上沙塵,嘴里叫著:“怪事!”“怪事!”

那兩江總督也從未見過此等怪事,待他整頓衣冠,意欲招呼行刑,卻發現自己手中的令簽已經不見了蹤跡。

“大人,方才是老僧老眼昏花。”元寶和尚如夢初醒般轉過身對兩江總督道,“這并非蛟,實則是龍啊。”

人們循聲看去,地上躺著的那條軟蟒正自喘息,只是進的氣少,出的氣多,馬上就要歸天的樣子,哪里有龍的半分神氣?

“你可確信?”總督問。

“千真萬確。出家人不打誑語。方才錢塘君托風送信,前幾日清點族譜,被一粗心蝦兵漏掉一行,便是這位。”

兩江總督自己也親歷了這番奇事,對元寶和尚的話難免信了三分。因又說道:“若它當真能降下甘霖,我方知你話中真假。”

兩江總督自是不知,這里面還有一段陳年舊事。

只是當時,眾人皆蒙在鼓里。只聽那元寶和尚道:“大人勿慮,龍君愿既往不咎,為我江寧布云施雨、降福消災。”

“可說了何日何時?”

被兩江總督如此一問,那元寶和尚似有些猝不及防。此時貞娘上前道:“三日之內,必降甘霖。”

“好。三日之后,午時三刻前,若真應驗,我便焚香叩首,為龍君賠罪;若未應驗……”兩江總督一雙眼睛掃視眾人一番,最后落在了元寶和尚與貞娘身上,“便將你二人捆了,與那惡蛟同罪。”

隨后便命人將行刑臺拆去,又將那半死不活的黑蟒扛了,扔回朝天宮的深井之中。圍觀人等議論紛紛,自是散去不表。

是夜,貞娘偷偷溜進朝天宮中,尋到那口深井。

她朝井內探看時,發現井邊系一繩索,直墜井底。那井底似乎有什么人捷足先登。

井底到底是何人?想必諸君已經猜出來了,便是那前來敘舊的元寶和尚。

原來乾隆三十三年,一個叫花子在錢塘因行為鬼祟被府衙拿了,最后屈打成招,供認自己會畫符咒,專門奪走好人家小兒魂魄。這起案件轟動朝堂,叫花子便被投入大獄,兇多吉少。

當時當日,街頭巷尾,無不議論此事;因朝廷下令嚴查,更是惹得人人自危,民心惶惶。卻說那倒霉的叫花子雖是無辜,然則無人在意他的清白與性命。叫花子叫天天不靈,叫冤無人應,每欲翻供便被打得皮開肉綻,身上已潰爛生蛆,衙役也每日只給一頓餿飯,他便奄奄一息躺在濕草席上,只等一死。被關了數日,叫花子發現這大獄之中,竟有一小兒來去自如。他每每夜間而至,來了便去取梁上油燈里的燈花。

一日夜里,那叫花子腹中饑腸轆轆,餓得幾欲昏死。迷迷糊糊間,他見那小兒趁衙役睡著,又潛入牢房來取燈花。叫花子口里呢喃,“餓呀”“餓呀”。忽的,懷中被什么東西砸中。伸手一摸,竟是兩個白面饅頭。他睜眼一瞧,原是那小兒正站在衙役桌前,將簍中剩下的饅頭扔過來。想那簍子里裝了好些,少這幾個也不會被察覺。叫花子趕緊將饅頭塞藏在褲腰中。那小兒因扔饅頭之故,未覺衙役醒來。待衙役坐起身,他才驚覺。此時衙役并未轉身,因而也看不見他。他登時化成一條黑白相間的小龍,繞梁而去。

叫花子因那幾個饅頭,才好歹沒有餓死獄中。后竟等到皇帝大赦,他便又被大獄打發了出來。叫花子不敢在錢塘久留,于是重操舊業,一路乞討。諸君便可猜到,他一路討口到了江寧。

叫花子在城內找了一無人看管的小廟落腳。他漸漸悟出一個道理,雖同是向人討錢,做乞丐終究只夠果腹,而做和尚卻可衣食無憂。于是他搖身一變做了住持,平日里借著這身份騙些香火錢。雖不至于大富大貴,卻可保財源廣進。久而久之,“元寶和尚”的名頭便叫開了。

及至今歲天下大旱,這叫花子想起十八年前在錢塘大獄中偶見的那條黑白小龍,便將“龍女牧羊”的故事嫁接到一塊,變成“錢塘君劫冤獄”的版本。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偏他十八年前走霉運,今歲卻撞了大運,做的祈雨法會次次“應驗”,因此可說是莫名地變得香火鼎盛、財路亨通。人人都在為旱災苦,連乾隆爺都寢食難安,他卻在那龍王廟里堆金積玉、混得風生水起。有道是:元寶和尚為元寶,小叫花子今安好。

這叫花子的真名,不是別的,正是“計兆美”。

當年那扔饅頭給他的小兒,也不是別人,正是鐘山山主燭九陰之子阿鼓。

因有這番前緣,他多少念及當年幾個饅頭的恩情;又或者是因為當場被認出,唯恐自己假和尚的身份敗露。總之這元寶和尚,或說這計兆美,今日在那行刑臺上便又如十八年前那般當堂翻供,從“不認得它”到又認得了。

種種內情,兩江總督并那在場眾人,自是俱不知曉。

元寶和尚與阿鼓敘舊一番,見當日大恩今終得報,便又仰頭朝著井口喊話道:“龍君有話同你說。”

貞娘知是叫她,便拽住繩子下到井底。那井底有些濕潤,爬著一些蜈蚣蟾蜍。貞娘走到阿鼓跟前,元寶和尚退到一旁。原來龍果然是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此時他們三個站在一處,竟還有富余地方。

阿鼓雙目低垂,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勉強睜開半分。

“阿鼓,阿鼓。”貞娘叫他。

一個從未聽過的聲音傳入她耳中,似是個溫文俊逸的年輕男子。貞娘知道這便是如今的阿鼓:

“貞娘,謝謝你。我曾同你講過,我是鐘山山主之子,名叫鼓。因偷取不死藥救我弟弟,失手殺死了葆江。天帝震怒,殺我于鐘山之東。我爹爹痛失二子,從此不飲不食不納不息。因他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人間便沒有了日夜和四時。天帝見人間遭殃,也有悔意,只得將我復活。可復活后的我,空有肉身,卻無魂魄,連鐘山也回不去了。天帝告訴爹爹,我的神元散在四處,集齊之后方能化龍。屆時鐘山山門會為我敞開,我們父子便能團聚。”

“所以你收集燈花,可是與此有關?”

“正是。我爹爹口中有一蠟燭,能照見宇宙八荒、古往今來。它能指明我的神元掉落何方。爹爹便以燈花為信,魚鱗狀的燈花就是我的魂器。”

“那世上有多少片這樣的燈花?”

“共十萬八千片。”

“竟要這么多!阿鼓,苦了你了。”

“我已死了幾千年。這些年,我一直在尋找這些魂器。現在,只差最后一片。”

“我這就去替你尋一片來,助你化龍。”

“且慢。那日在城外小潭邊,我正將燈花放到身上,只差最后一片時,忽的圍上來好多人,將我綁了,抬回城中,丟入朝天宮一口深井里。因少了這片鱗,我便只好被困住,一時不得脫身。”

“當真不是因為貪圖燕子美味才被人活捉的?”貞娘此時竟還有心說笑。

阿鼓記起塞外往事,亦笑道:“并非燕子味美,實是你做的月餅仁太腥太難吃了。”

兩人眼神相碰,心里會意。故人重逢,自是有千言萬語。但此時不便久敘。

“貞娘,你可曾聽過‘龍無尺水,無以升天’?縱使我集齊十萬八千鱗,若無雨氣,依舊寸步難行。”

貞娘道:“這些年我驗算晴雨,幾乎從未出錯。你可信我?”

阿鼓轉動眼珠,微微頷首:“我自是信你。”

“三日之內必有一場大雨,到時你便能回家去了。”

“化龍有三。這第一嘛,是十萬八千鱗;第二嘛,是鋪天席地雨。可這些還不夠。”阿鼓說,“我還需尋一龍門,逆流而上,躍出那龍門,方能化龍。”

“我倒知有一處龍門,甚為靈驗。”元寶和尚聽到此處,胸有成竹道,“乾隆三十三年,我曾親眼見過那‘龍門’二字。此行書為梁詩正公親筆拓印所得,千真萬確。其中‘龍’字乃取自天子遇龍之錢塘黃龍洞中一牌匾。”

“這龍門現在何處?”貞娘問。

“那‘龍門’是浙江德清縣舊水門北面一座石橋。”元寶和尚掐指一算,“如今已有十八載,想必那石橋早已落成。我當年蒙冤,實因那石橋而起;今恩人得償所愿,亦因那石橋而終。善哉!善哉!”

“如此便只等三日之后,大雨來時,阿鼓集齊十萬八千鱗,便可登那龍門化龍。阿鼓,這最后一片鱗,現在何處?”

阿鼓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貞娘同元寶和尚不知他話里意思,面面相覷。

“貞娘,你可有一玉石墜子?”

“自幼便有,是我祖父所贈。你怎地曉得?”

“那墜子里可有一洞?”

“這我倒不知。”

“你將墜子取下看看。”

貞娘將項上絲帶解下,借著阿鼓身上瑩瑩微光查看,當真見玉石中有一孔,孔中有一漆黑之物,形似魚鱗。

“這便是我十八年前落下的那片了。”阿鼓說。

“這墜子自我出生之時便戴在身上,我竟不知其中奧妙。原來你我并非少年時的故人,竟是鴻蒙之初便相識了。”貞娘半是驚訝,半是玩笑地說道。

“好一個鴻蒙之初,”元寶和尚附和道,“你二人緣分竟如此深厚,把我與龍君的‘劫冤獄’之緣都比下去了!”

三人皆知此乃玩鬧話,都笑起來。

阿鼓又說:“時間不早了,你們且走罷。三日之后,大雨之時,貞娘將這燈花還于我身,我便可以趁雨而行,去那德清龍門化龍。”

貞娘與元寶和尚便辭別了阿鼓,拽住繩索,自井中而出。

出了那井,元寶和尚拍拍身上夜露,自語道:“我這些年集了無數珍寶,獻與龍君,他卻連正眼也不瞧一下。倒是你身上那稀松平常之物,他稀罕得緊。”

貞娘問他:“何曾聽聞過龍會艷羨人間珍寶?況且我身上這件,原就是阿鼓身上的。”

元寶和尚道:“你有所不知,我初時是為圖財,在那廟里聞久了香火,竟領悟了些空性,如今是‘四大皆空’,卻不知那山似的珍寶如何得個好去處。”

“你若真作如是想,我倒有個法子,替你的金山銀山尋個好去處。”

“當真?”

“你可曾聽過‘海花樓’?”

元寶和尚嗔道:“阿彌陀佛,我雖是個假和尚,你也休要替我的錢財尋這么一個銷金窟的去處!”

貞娘說:“這江寧城中,像海花樓似的地方,還有若干。你那金山銀山,若能將這樓那樓連根鏟平,毀了那許多女子孩童的賣身契,放她們歸家去尋個正經事做,豈不妙哉?”

元寶和尚聞言,心下大喜,說:“如此甚好!”

二人趁月色出了朝天宮,在那宮墻下作別。元寶和尚在大路上放聲高歌,沐著月光回他的龍王廟去了。貞娘亦心頭歡喜,一路輕快歸家,自不必說。

且說約定的三日眨眼便到。

三日之內,那元寶和尚果真將錢財予了江寧城內各處妓院,為其中妓女龜公并他們年幼的孩兒贖身。初蘭和她的一兒一女亦在其中。拿回海花樓的契書之后,她得了自由身,回家與母親團聚去了。

然而甘蔗沒有兩頭甜,這邊廂元寶和尚散盡千金、大快人心,那邊廂兩江總督卻見午時已到,天上卻無半片云彩,便著人上門將這元寶和尚與貞娘各自綁了,押往朝天宮。

貞娘的父親母親驚駭之下,才想起應備些厚禮速去打點。奈何貞娘祖父兩袖清風,家中一件像樣的物件兒也拿不出來。

父親、母親抹著淚,看官差將貞娘從家中捉走,心中悔不當初:“都怪我們慣著她了。女兒家若守些婦道本分,何至于此!”

貞娘安慰母親道:“娘親還記得初到塞外時見著的那小小毛絮飛花嗎?那日我們在院中看見風一吹,毛絮便紛紛揚揚,四散開去。您說‘風起而涌,風止而息。吹到哪里,便在哪里落腳。便如同女子一般’。若真是這般,豈不可惜。我倒覺得,人在哪里落腳,豈能聽憑風往哪里吹呢?我們女子,偏要自己做主。”

母親哭道:“還在癡言亂語。可知都是我這做母親驕縱你像個男兒似的長大,害了你!”

王家上下哭的哭,亂的亂。倒是祖母沉著,甚至連眼淚也未曾流過一滴。

話說當日午時,天氣悶蒸難受更甚往常。仿若十日并出,將人人置于架上烹烤。民眾久旱盼甘霖的怒氣怨氣也在這日頭下蒸騰起來,集聚不散。

朝天宮中備好行刑儀仗,二十名行刑者列隊在三清殿前,其中有擊鼓手兩人并纓槍手、弓箭手各九人。這些花頭貨色,卻與殺蛟無關。此次“殺蛟祭天”不用鍘刀,亦不動槍箭,而是備了許多干柴,預備直接將那井底的黑蛟烤成蛇干。

朝天宮中觀者云集,這惡蛟是殺也得殺,不殺也得殺了。

兩江總督見午時三刻已到,便命人點燃一堆大柴火,塞堵于井口。又叫人在綁了貞娘與元寶和尚的祭臺下點燃兩堆小柴火。

那惡蛟受不住這煙熏火蒸,在那井底發出嘶嚎,如破錘敲擊破鼓,聽得人心里戰戰兢兢。

貞娘自是心疼不已。但她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面前濃煙燃起,貞娘腦中如走馬燈般閃過這短暫的一生。

祖父、母親、師父、父親,還有那不認識的男男女女,從她面前走過。或是關切,或是譏嘲,字字句句,如同人人都往她身上踏上了一腳。

“我家貞娘,竟不比那兒郎差。”

“吹到哪里,便在哪里落腳。便如同女子一般。”

“天文乃禁學,民間多耳目,你要多加小心。”

“你一女子,懂什么?休要胡言亂語,惹惱龍王。”

“女兒家若守些婦道本分,何至于此!”

縱是如此,貞娘并不后悔。始信須眉等巾幗,誰言兒女不英雄?這一生,她沒有后悔過一天。只是此時,她的驗算失效,心中頗有些不甘。

不,這種不甘并非因為大雨未至,乃是人們從來未看見過真實的她。

甚至,她自己也曾將自己藏于男兒的面具之下,以為女子的反叛,便是同男兒一樣。

可知錯的并非她身為女子,而是這世上充滿恐懼的人心。

世上庸人或因某物不可探知,而覺恐懼。

這些不可探知之物,可以是圖求獨立思想之女子,可以是被皇家掌握的天文歷法,亦可以是……一條人們雖親眼所見,卻不愿承認的龍。

這種恐懼讓人將女子囚錮,將天文掩藏,將龍當作惡蛟置其于死地。

“這世間有那許多不可知之物,因人不知,便冠之以怪力亂神、魑魅魍魎,豈不可笑?”

這世上只有阿鼓懂她。

可惜因為她的驗算失敗,阿鼓如今遭她牽連,龍落淺灘,無能為力,幾千年來的籌謀即將毀于一旦。

那是阿鼓辛辛苦苦攢齊的十萬八千鱗啊。

貞娘心中積郁,卻發不出一聲。

她無奈地仰頭看向蒼天,那是她多少個日夜都在仰視的寰宇深空。此刻,天空渾濁,南風吹送。忽然想起十四歲那年,在草原上,她被無數雙手托舉著,一次次拋向高處。貞娘笑得是那么開心。她背朝大地,面朝天空。人們的雙手托舉著她。不,她感覺不到一雙雙手,她只感覺到是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托舉著她,把她一次次拋起。

她感覺自己飛起來,落下去,被接住,再被拋向無邊無際的天空。

天空藍得如同那琺瑯銅鏡的鏡面。

貞娘驀地想起了初蘭。想起這世上有如此多美好的女子,她們雖未被置于火堆上炙烤,命運卻不比她好多少。

貞娘想喊,卻什么也喊不出。

卻聽得旁邊火堆之上,元寶和尚唱起了歌。那歌聲隨著滾滾濃煙飄至天上,也飄到了每個人耳朵里。

他唱的是:

“風蕭蕭,日頭黃,未知曉,何日能歸鄉。我那爹娘在洞庭,你只道,為兒攀得好門庭。可知這苦訴不盡,冤難申,恨難平。寫一封血書和淚寄雙親。寫的是,涇川孽子心太狠;道的是,快救女兒回洞庭。四野茫茫誰傳信,只見那北雁南歸淚殷殷。雁兒啊,你南來北往常傳信,但求你,為我寄書到洞庭。雁兒雁兒它展翅鳴,比翼齊飛上青云……”

聽者只道這和尚死到臨頭,已近瘋傻,還唱著那“龍女牧羊”的故事,盼著他那舊交錢塘君來相救。

貞娘卻聽出了這詞中深意——三日前在那深井中,元寶和尚曾提及浙江德清有一“龍門”。德清距此地四五百里,其間暗河密布、水網相通。更有水鄉澤國的三千湖泊,連成一氣。這朝天宮的地底亦有暗河,通著秦淮河。那秦淮河又通著揚子江。那揚子江必是逆流而上,通著德清境內江河湖泊。其中一條河最北端必有一石橋,便是那“龍門”所在。

只需解了阿鼓此時之困,他便能從暗河脫身。此去“龍門”四五百里的路上,江河湖泊星羅棋布,他可借那水網騰云駕霧,不至墜落。

貞娘既已思慮至此,便在心中對阿鼓說:

“阿鼓,你可信我最后一次?”

“我自是信你。”

“你能想法子沖出井口嗎?我知你渾身為鐵鏈所縛,飛不走。你只需在井口冒出一截身子,片刻就好。”

“好,我這就一試。”

貞娘使了個法子脫出被繩索縛于身后的雙手來。她又用雙手解了身上捆綁,翩然躍下高臺,落在一匹馬背上。她策馬疾馳,奪了儀仗中一名弓箭手的弓箭,一手卸下鐵質的箭矢尖端,一手解下項上玉墜纏于那箭頭上。

兩江總督見狀大驚:“大膽!是誰人將馬牽進朝天宮里來了!”

衙役們也正納悶,只見貞娘已策馬在人群中飛馳,人們紛紛躲閃。她張弓搭箭,瞄準井口那燃燒著的柴火。身后,幾個剛剛反應過來的衙役追著馬屁股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只一剎那,熊熊烈火之中,那惡蛟騰挪而出。

貞娘手指卸力,輕放弓弦,那弦上之箭便“嗖”的一聲飛了出去。

箭頭正中那惡蛟身上萬黑叢中一點白。

惡蛟應聲落回井中。

貞娘策馬越過兩江總督坐處,那馬蹄擦著兩江總督的紗帽而過,將之踢落地上。嚇得兩江總督捂著腦袋鉆了桌底。

“秦淮河。”貞娘心說。她催動馬匹,踏著朝天宮的青石板路,三兩下便出了宮門。留下身后一堆東倒西歪的追兵。

兵荒馬亂之中,元寶和尚還在燃著的刑臺上哼唱“龍女牧羊”的唱詞,半點慌張也沒有。他突然覺察到有人在背后替自己松綁,扭頭一看,是個從未見過的年輕婦人。

貞娘騎馬一路行至秦淮河岸邊,果真見那水上騰起一條黑龍。

她策馬伴著那龍沿秦淮河一路順流而下,馬蹄踏在干涸已久的土路上,揚起陣陣沙塵。

經過一座花團錦簇的亭臺樓宇時,貞娘見有人正搭著梯子,拆那牌匾。牌匾上是“海花樓”三字。

貞娘來不及停留,繼續策馬追那黑龍。

一路追至江寧城西門外,那空地上站著一匹馬,嘴里正嚼黃豆。

此時,天空中暗將下來,紛紛揚揚飄起了細雨。那細雨如輕紗一般,籠罩天地,江寧城中的人卻難以察覺。

經過那馬時,貞娘跳上它的背,兩腿夾緊馬肚子,繼續往前追趕。

出了西門,一人一馬,逐龍而去。那馬蹄踏著松軟的地面,泥濘之中留下一串濕濕的痕跡。

黑龍在空中飛時,便看到地上無數湖泊河流。他時而在這些湖泊上空騰躍,時而又在河流中游走。那地上之人在他看來,便如螻蟻一般,只是無數黑點。黑龍所經之處,見之者驚駭,聞之者俱往,人人競相觀之。

此去德清四五百里,貞娘路上換過了三次馬,直追到翌日中午,終于到了元寶和尚說的那座石橋。此時德清日頭高照,貞娘和馬匹身上由江寧帶出的雨水也在烈日下蒸發殆盡。

那石橋附近已經被人們圍得水泄不通,貞娘只得遠遠看著。

德清百姓只看見一條黑龍在水中翻騰,逆流而上,倏忽間躍出了水面。那水波似被它吸在身上似的,跟著它一起升到半空。黑龍繼續往高空飛去,水卻無法跟著它再往上升,都落了下來,嘩啦啦全淋在橋頭那刻有“龍門”二字的石匾上。

待人們再抬頭朝天上看去時,霎時間,那龍身上每片黑鱗之下,金光乍現,直刺得人睜不開眼。

人們已經無法言說這到底是一條黑龍,還是一條金龍。

正午的太陽焦烤著大地,那龍朝著日頭飛去,人們直視不得。

終于,一片烏云飄來,擋住了烈日。人們這才恍惚看清那龍已飛入墨汁一般的云團之中。瞬時電閃雷鳴,亦分不清那云里是金龍還是閃電,是鼓聲還是雷鳴。

雨,嘩嘩地落了下來。

雨滴初時是芝麻大小,后又有松子大小,最后竟變成了黃豆般大。

這片豪雨直從德清落到錢塘,又從錢塘落到江寧。

在那江寧城中,人們雀躍著沖入幕天席地的大雨里,忘了就在一天之前,他們還在圍觀朝天宮中架起的那三堆大火。

王家宅子里,家丁發現家里所有的馬匹一夜之間不翼而飛,發動眾人四處搜尋。只有那王家老太太不緊不慢說道:“何須去找?明兒個馬就自己回來了。”

卻說在那德清“龍門”附近,貞娘望著那云層中閃動的電光,臉上的淚水并著雨水齊齊墜下,心中悲喜交集。喜的是阿鼓終于得償所愿,悲的是他們便是要在此處作別了。

良久,她聽到一個聲音在腦中輕聲道:

“貞娘,保重,再會。”

“保重,再會。”她也在心里輕輕說。

此時,人群中有人叫道:“天上竟然落下這許多書來!”

人們紛紛朝天空看去,那云至雨落處,當真落下許許多多書本。

更奇的是,那些書噼噼啪啪一邊掉落,一邊書頁紛飛,貞娘竟都認得。有張衡《靈憲》《渾儀圖注》《算罔論》,祖沖之《安邊論》《綴術》《述異記》《歷議》,僧一行《太衍玄圖》《義決》,郭守敬《推步》《立成》《儀象法式》《修歷源流》等。

貞娘低頭拾起一本,又發現怪事,此時雖大雨傾盆,這書頁卻滴水未沾。她再向腳邊看去,那地上的許許多多書俱是如此。

書上沒有雨水,只有月光。

澄黃、明澈的月光。

貞娘驀地坐起身,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堆書中。窗外,一輪明月照進屋內。她聞見一股熟悉的氣息。

是了,這是祖父在塞北的書房。

月光下,滿地書籍中,還殘留著一塊未吃完的月餅。

仿佛剎那之前,那個叫阿鼓的五六歲孩童,還在此處同她說著話。

阿鼓當真來過嗎?

茫茫然間,貞娘探手去摸項上那玉墜兒,只摸到墜兒中間是空的。

燈花不見了。阿鼓當真來過。

又或一切都只是乾隆四十七年中秋之夜,十四歲的貞娘在吉林宅中的一場大夢罷。

夢醒了,貞娘的頭,竟不再疼了。

燈 花

自從做了那個夢之后,貞娘做的頭一件事,便是央告母親往江寧去信,請乳母一家千萬勿將初蘭許配給一個叫邢六郎的人。

母親詫異貞娘怎知邢六郎的存在。此人原是她娘家遠親,但兩家從未走動過,貞娘自然并不認得她這遠房叔輩。母親平日里知貞娘行事果決,但有些事上又頗有些瘋癡之狀,譬若夜觀星象、嗜讀古籍。如今見貞娘央告如此奇異之事,竟不覺為奇。乃依她所求,親自手書一封寄至江寧。

貞娘平白多得了四載,又可精進天文、歷法、西學、詩詞種種,心下自然歡喜。雖日升月落、天時四季與夢中別無二致,但人情世故卻有細微不同。比方那巴特爾竟在她十六歲時托了將軍夫人保媒,向她爹娘求親。貞娘自是無心于他,每日依舊徜徉祖父留下的書海寶庫之中,自得其樂。祖母、父親、母親也是慣著,并不催促她行那世間女兒必行之本分。

貞娘與父親在外游歷兩年,向東出山海之地,向西游臨潼之所,而后復歷吳、楚、燕、越等地,行程不下數萬里。

回到江寧之后,雖知她自幼便未纏足,但媒人怎肯放過,依舊踏破門檻。家中念及她心思不在此處,也未逼催。貞娘時時吟詩作賦,尤精天算,世間男子也少有能與她的才思匹敵者。久而久之,求娶者日漸稀少,更有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人,譏笑她不事女紅、沒有女子模樣,如何嫁得出去。她卻說“同是人也,則同是心性”,女子與男子,本就不是天壤之別。嫁人一事,更不是她興趣所在。

彼時盡管王家四處打聽,卻未找到初蘭下落。乾隆四十七年,母親依貞娘所求去信之后,乳母果真未將初蘭許配給那邢六郎。母親著人去問,那邢六郎說確實求娶過名叫初蘭的女子,未成,遂買了別家丫頭做妾。及至乾隆五十一年初春,邢六郎家的大太太投河自盡,邢六郎也因吸食鴉片成了廢人。此一線索,終是斷了。偌大的江寧城,竟不知初蘭如今身在何處。

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貞娘二十歲。年齡至此還未婚配,腳也未曾纏過,又讀書識字、學貫中西。當時當日風氣,“黃魚腳兒值千金”“女子無才便是德”。如此種種,便沒有好人家的兒郎愿意求娶。王家不再有媒人登門,貞娘也落得清凈。

她依舊時時夜觀星象,勤做記錄,精算天時,筆耕歷書。

有時睡在書房,夜里冷不丁醒來,被那透過窗欞投進屋內的澄澈月光照著,她心中便清楚地記起十四歲那年在塞外的中秋之夢。

那是一場何等栩栩如生的大夢啊。

貞娘唯一的憾事,便是初蘭找不著了,阿鼓也似乎從未出現過。

現下熟悉的老友,只剩了祖父那七十五箱書。

所幸還有日月星辰沿著亙古不變的法則運行,讓她稍微感到安心。

一日,王家院子門口來了幾個孩童,嬉鬧追逐著耍一玩物。逗笑之間傷了和氣,其中一個孩童便坐地哭鬧起來。王家嬤嬤自出門打發他們別處玩鬧去。

貞娘在書房中聽到聲響,從窗戶朝外看時,見那地上坐著的孩童面色紅潤,虎頭虎腦,大大的額頭上似乎鼓著兩個青灰的包。孩童一雙眼睛大而圓,忽閃忽閃地似在望著貞娘。

貞娘便隔著窗戶招呼嬤嬤且慢,讓她將那地上小兒帶到窗下來說話。

嬤嬤道:“姑娘不知,這孩子穿的是海花樓龜公衣服,必是個有娘生沒娘養的。我且趕他們別處玩兒去。”

那小兒淚痕未干,哭道:“嬤嬤不管他們搶我東西,卻罵起我來了。”

貞娘問:“他們搶你什么東西?”

嬤嬤拿眼一橫,眾小兒中走出一人,將一物什置于嬤嬤手上。嬤嬤一看便伸手給了那孩子兩下,劈頭罵道:“我家姑娘的東西,你們也敢偷。”

“不是我們偷的。”眾小兒指著坐地上那孩童,“定是那海花樓里的小龜公偷的。”

那孩童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道:“這是我娘的東西。我沒有偷。”

嬤嬤將東西隔著窗戶遞到貞娘手中:“姑娘看看,這不是你的是誰的?”

貞娘一看,那竟是一面琺瑯銅鏡。鏡面平滑如水,映照出一片碧藍天空。

她怔了怔,將銅鏡還給嬤嬤說:“嬤嬤看錯了,這不是我的。還給他罷。”

嬤嬤將銅鏡還于那孩童,他爬起來,把銅鏡塞入懷中,一溜煙跑走了。余下小兒自是叫鬧玩笑著跟去。

貞娘心道,難怪四處打探也沒有初蘭消息。原來縱使不嫁與那邢六郎,她依舊是被誰賣入海花樓了嗎?

這夜,貞娘想起她騎馬沿秦淮河邊追逐化作黑龍的阿鼓,眼見著“海花樓”的牌子被摘掉了。又想起阿鼓一躍龍門,天上金光萬道,地上落下大雨的樣子。竟一時分不清哪些是夢,哪些是真。

她從抽屜里拿出自己那枚銅鏡,又從條案上拿來一盞油燈,望著這兩件物什出神。如豆的火苗在燈芯上閃動,結出了一枚小小的燈花。那火光映照在銅鏡上,貞娘望著銅鏡中的人。

雖然她只在人間活了二十年,初蘭與阿鼓,卻已經以一種奇異的方式長進了她的血肉,成為她的一部分。

驀地,她靈光一現。

以銅鏡做月,以油燈做日,再以自身做日月之間的地星。三星纏繞運動,那月與日便出現了月蝕日蝕。

“若夫日照月而月乃有光,人自地視之,唯于望而得見其光之盈朔。則日之照月,其光向日下,人不可得而見余。以側見而闞日月之行朔而薄于交道,日為月所掩,則日食、日高、月卑其間相去益遠。故其食分淺深,隨地之方所見者不同望。薄交道而月入閣,虛則月食。”

原來日之陰晴、月之圓缺,是這般道理!貞娘將此晚所得提筆寫下,成了《月食解》一書。

又過了幾年,貞娘觀星記錄、精算時歷,愈發成癡。王宅的嬤嬤丫鬟無不知道府上小姐是個待字閨中的老黃花,雖東學西學無所不通,卻半點不懂做女子的道理。唯有家中老太太對她依舊縱容嬌慣。

貞娘二十三歲時,祖母過世。正如她十一歲時遇著的那場祖父過世的變故一樣,她只覺得為自己遮風擋雨的屋宇終究盡數坍塌,碎為齏粉。

祖母過世之后,家中叔伯兄弟并那幾個子侄,皆來分家。祖父的七十五箱書被分得七零八落,半頁也沒有留給貞娘,原因只是“書不傳女子”。貞娘自小認得的伙伴,至此已經全部散失于這世上。聊以慰藉的只剩了頭頂那依舊如故的蒼穹。

守孝期滿,母親便拉著她去求姻緣。

貞娘本無意同去,忽聽得母親說,那大報恩寺中求姻緣甚是靈驗,只因新來的住持元寶和尚是位大德高僧。

貞娘心中好奇,便與母親去了。見了那住持,果不其然,面容慈悲,眼神和悅。但也只是一個尋常和尚,并非她以為的某個故人。倒是在那大報恩寺中,她見一男子兀自站立長明燈塔前,耐心地為每一盞長明燈剪著燈花,好讓它們燃得更久些。

貞娘不動聲色地站在一旁觀瞧,只見那男子將剪下的燈花都收于袖口之中。

她看著那男子剪燈花的背影,心里不禁想:若是阿鼓也化作這般年紀的男兒,會是什么模樣?

這樣想著,那男子回過身來。

兩人四目相對。這一眼,便是他求娶,她應允。

男子名叫詹枚,是個窮書生。此時貞娘已經二十有六,父親母親即便看那書生窮困潦倒,也未加阻攔。

成親之后,貞娘搬出了王宅。她只求祖父的書作為陪嫁,父親與諸兄弟商議,竟是未得。

貞娘與詹枚做了一對貧賤鴛鴦。初時夫妻二人還一起吟詩唱和,形影不離。那詹枚更贊成貞娘將多年所得結集成書。怎奈家中清貧,家務纏身,貞娘那鐵骨般的身子,不多久就累倒了。雖少年時曾隨父親四處行醫,但她竟治不好自己身上的病。

貧累交加下,詹枚將家中值錢的東西都變賣了,連帶那銅鏡、燈盞、詩詞、驗算冊頁。及至一天,為了抓藥,詹枚趁貞娘睡著取下她項上的玉墜子去當鋪。當鋪掌柜嫌棄那是一個空心的墜子,再三推脫不收。詹枚沒有抓到藥,只得兩手空空地回家,又將那墜子悄悄系回貞娘項上。

縱然如此,她依舊勉力支撐著整理這些年的所得,將那日月星辰、數理天文、山川四海書于筆下。

貞娘的身子每況愈下,有時竟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一日,她躺在床上,看著那房梁夾角處的一片陰影,竟從陰影中盯出一團更黑的影子來。

她身上不能動彈,心里卻絲毫不懼怕。

她知道他是誰。

“后來,你回鐘山與你爹爹團聚了么?”貞娘在心里問。

她聽到那黑影答:“是了,鐘山山門再攔不住我。貞娘,我現在是真正的阿鼓了。”

貞娘輕吁一口氣,放下心來。

那黑影又說:“我現下正要回鐘山去呢,你愿與我同去么?”

“帶我去吧。”

“牽好我的手。這是不死藥,你只管服下,我這就帶你去。”

貞娘咽了一口唾沫,不知是否已經將不死藥吞下。她只覺口中酸澀,又轉為甘甜,接著便是苦與辣。那不死藥竟似人生百味似的,讓她一口嘗了個遍。

她感到渾身冰涼,阿鼓的手也涼幽幽的。

阿鼓牽著她,帶著她飛了起來。

她先是自床上飛起,低頭看著被褥。那被褥之下睡著兩人,一個是她,一個是詹枚。她心說自己不是還躺在床上嗎?此時阿鼓又拉著她飛得更高了,他們手牽著手在這屋內盤旋了三圈,便自那開著的窗戶飛了出去。

阿鼓帶著貞娘一路飛升,飛到了高高的夜空中。貞娘低頭看到江寧城越來越遠,越來越遠,那星星點點的光很快便消失在了大地上。再往身邊看時,她發現自己已經飛到了與星辰一般的高度,那些星星便如初時地上的燈光一樣,在她周身遠近各處閃閃爍爍。

阿鼓指著那些星辰說:“貞娘,當初你助我集齊燈花重生。如今,我還你十萬八千鱗。”

“你又誆我,這里明明只有十萬七千九百九十九。”

“還有一片在這兒。”阿鼓捉著貞娘的手,往她頸上摸去。

貞娘摸到了那玉石墜子,自她出生便戴著這枚墜子,那是她降世當日祖父贈的禮物。

此刻,她細細摸來,那墜子表面光滑冰涼,竟摸不到一點孔洞。

她的十萬八千鱗,齊了。

貞娘問:“阿鼓,現在我們能去鐘山了么?”

漆黑的寰宇之中,萬千星辰隱隱閃爍,她卻看不清阿鼓的面孔。

萬籟俱寂,過了良久,她聽見阿鼓輕輕說:

“是了,這就帶你去。”

責任編輯 李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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