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櫻在那條孤零零的路上往前走,路的兩旁是茂密的樹林,樹林里傳來各種野鳥和獸的叫聲,不知為什么,她心里并不害怕。她很想盡快到達顧永的出生地。“那會是什么樣的?”她在心里說,說了就有點高興。
然而路途還是漫長的,她走了又走,一直走到太陽落山才看見小鎮。這時她已是饑腸轆轆了。小鎮的房子每一棟都隔開很遠,顯得毫無規劃,而且房子的前后也沒有花園,那些兩層的瓦屋就那么赤裸裸地佇立在破舊的水泥路的兩旁,窗玻璃里面也沒有人影閃動。路上只有帶燈的電線桿,一棵樹都沒有。然而遠處有大山,郁郁蔥蔥,氣勢雄偉。櫻覺得這個小鎮不歡迎任何人。當務之急是她得馬上吃東西,她餓得渾身難受了。
又走了一會兒,快到小鎮盡頭時,她終于看見了一個面館。
那面館的大門上挑著一面白色的三角旗,旗子上畫著一個骷髏頭。櫻是那種見怪不怪的人,她覺得那骷髏頭很親切。她一跨進小面館天就黑下來了。
房子里亮著燈,白胡子老頭的目光顯得很慈祥。
“是顧永的愛人回家來看看了。”他朝著里屋大聲說,然后大步朝廚房走去。
櫻吃驚地看著他的背影,小心地在那張木桌子旁坐下來。她沒想到自己會這么受歡迎。她看見老頭在廚房里忙乎,大約過了五分鐘就將一大碗牛肉面端上了桌。難道他是特地在這里等她來吃面?可是她顧不得多想了,埋下頭吃了好幾大口,解決了饑餓,這才來仔細打量老人。
老人坐在櫻的對面,他看著櫻,似乎對她的食欲很滿意。
“您認識我?”櫻試探地問他。
“請相信我的話:在良鎮,所有的人都認識你。你這么快就來了,孩子,我們真高興啊。你慢慢吃,我等會兒讓我妻子來同你見面。我是顧永的叔叔。”
這位叔叔說完就進里屋去了。櫻邊吃邊回味他的話。他剛才說她“這么快就來了”,難道十年在他們良鎮人看來是一瞬間嗎?櫻從進屋起就覺得老人的眉眼給她一種熟悉感,原來他是顧永的叔叔。她在心里歡呼著:“我終于回家了!我終于……什么樣的幸運啊!”
這時她聽到里屋傳來談話的聲音。似乎是,叔叔和嬸嬸在小聲爭吵。為了什么呢?也許嬸嬸并不像叔叔這樣歡迎她的到來。面已經吃完了,那兩位還是沒有出來。櫻將碗筷拿到廚房里洗干凈了,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站在那里慢慢地喝。水喝完了,她只好又退到外面,坐在桌旁等待。里屋已經沒有談話的聲音了,他們為什么還不出來?難道這位沒見過面的嬸嬸對她有惡劣的看法?櫻認為這是完全有可能的。她不是一去不復返,整整消失了十年嗎?這足以證明她的邪惡。
櫻耐心地等了一個小時,那兩位還是沒有露面。她只好無奈地走出了面館。
外面有點黑,因為所有的路燈都沒亮。櫻沿著坑坑洼洼的水泥路慢慢走,希望能碰見一個人。這些破舊的房屋里有的點了燈,有的一片烏黑,透出凄涼的氛圍。
遠處出現了一個人影。那個人不是在走,他是在飄。越離得近櫻越看出他的雙腳沒有落地。他終于飄到了櫻的面前,也終于落地了。櫻的心里對他抱著希望。
“喂,櫻,您是在等我嗎?”他親切地對她說。
“是啊!”櫻歡快地回答說,“聽說鎮上有一間房歸我所有?”
“對。我就是來送房門鑰匙給您的。我的名字是許乙,我和您同年生的。”
櫻和許乙掉轉頭往街頭走。櫻注意到許乙見到她之后就不再在空中飄了。
“許乙,您什么時候知道這間房子歸我所有的?”櫻鼓起勇氣問道。
“我從小就知道。櫻,您是我們良鎮的一個傳奇。我們這里有幾百戶人家,大家都知道這件事的。”
“幾百戶人家?可是對不起,我只看到幾十戶人家。”櫻忍不住提高了嗓門。
“確實有幾百戶人家。您以為面館那里就是村尾吧,其實不是,隔開好長一段路再往前,又有人家。我們這里的人都是散居的。”
櫻感到許乙在發出輕笑,也許是在笑她的見識少?她覺得自己的臉在發燒,幸虧天黑,許乙看不到。這時許乙告訴她,她的那間房就在右邊。那房子只有一層,但看上去比較高,是很周正的瓦屋。櫻心情激動地等著許乙開門。許乙開了門就將鑰匙交給她了,還說她愛住多久就住多久,這是顧永買的房子,也等于是櫻的。
電燈一開,櫻就感到房內給她舒適的印象。桌椅和柜子散發著木頭的清香。許乙介紹說,房子的側邊有衛生間和廚房,里面的設備很現代化。櫻參觀完了就坐下來哭。當她哭完停下來的時候,許乙就問她:
“您想起了什么傷心事?”
櫻說那張床下面放著她從前穿過的一雙拖鞋。
“顧永總是這樣心思細密。”她又說。
許乙讓櫻早點休息,他說在良鎮待著是很累的,要積蓄精力。他還告訴櫻他自己就住在馬路對面的那一棟,櫻有什么事可以隨時叫他。
“您從來沒離開過良鎮嗎?”櫻問他。
“沒有。我愛這里的這種生活,去別的地方都不習慣。這里的生活很特別,您待幾天就會知道了。顧永覺得您會喜歡這里的生活,所以年前就為您買下了這間房。”
櫻從窗口望出去,看見許乙的背影在微弱的光線里飄動,她從心里感到他的生活很瀟灑。他就這樣飄進對面的兩層瓦屋里面去了。一會兒那房子里就亮了燈。
那張大床很合適,顧永考慮事情總是很周到。櫻很快就進入了蒙眬狀態。她于半睡半醒中呼喚著:“顧永,顧……”她摸到了顧永的身體,兩人開始翻云覆雨。顧永在過程中始終是沉默的。櫻心里想,他的話都在監獄里說完了。一覺睡醒后櫻開燈查看,卻并沒看見他。她不甘心,穿上衣服走出門。她看見對面房子里也很快亮了燈,許乙朝她飄過來。
“怎么樣?喜歡這里嗎?”許乙喜氣洋洋地問她。
“我不知道。您覺得我會適應這種生活嗎?”
“這是毫無疑問的。您愛顧永。您來了之后,我就得守護您,我答應過顧永。”
“我真希望……”櫻說了半句又吞回去了。
“希望像我這樣飄來飄去?這很容易,只要像年輕時那樣不管不顧就行了。”
櫻羨慕地看著這位同齡人。她發現他那被屋里燈光照到的半邊臉居然酷似顧永。這是怎么回事?
“您、您同、同他是親戚嗎?”櫻結結巴巴地問。
“不是,我們家是從北極村來的,只有我一個人是在良鎮出生。我想,是因為我出生在良鎮,所以同顧永成了靈魂伴侶吧。您一點都不困嗎?”
“我已經休息過了。我現在精神好著呢。”
許乙提議帶櫻去喝本地酒。他說這是一種很特別的酒,是用大山里的一種野果釀的。喝的時候不能過量,過量了就會發瘋。櫻笑著說自己很想發一發瘋。
他倆一塊往鎮尾走去。當櫻認為已經走到鎮尾時,許乙又帶著她在一大片甘蔗林里走了好久。最后他們出了甘蔗林,來到了一個很大的魚塘邊。
許乙指著前面一棟矮屋,說那就是不夜城酒館。
櫻這才記起,一路上許乙都是挽著她腳踏實地往前走,一點都沒有飄。
“不夜城,這名字很洋氣。可里面黑洞洞的啊。”櫻說。
許乙安慰她說不要急,這個酒館名副其實,只要一進門就會變得心明眼亮。
“您在找一個同愛人相見的場所嗎?”許乙問櫻。
櫻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那非此地莫屬!”許乙大聲說。
酒館的門大開著,月光照在門上,那門顯得有點陰森。兩人摸索著進了大堂。許乙拉著櫻坐在一張靠窗的桌子旁,他說那個位子最好,便于觀察外面。櫻心里想,這人真怪,一邊喝酒一邊還要觀察外面的事物。兩人面對面坐好了。
“老板知道我們進來了嗎?”櫻問。
“噓,小聲。這里推崇靜默服務。”
由于什么都看不見,櫻感到自己傻傻地坐在那里。時間一長,櫻就不耐煩了。她問許乙老板究竟在哪里。
“酒已經給您拿來了,就在您面前。我都已經喝了一杯了,您可以多喝些。”
櫻用手往面前的桌子上一掃,果然掃到了酒瓶和酒杯。她謹慎地、慢慢地往杯子里倒酒,生怕酒溢出杯子。然后她喝了一大口。她聽見許乙在問她有沒有看見站在大門那里的人影。許乙的聲音那么熱切,可能是喝了酒的緣故。
“我看見了,那個人是顧永。可是有什么用?有時候,我覺得您也是顧永。您和他的側影太相像了。剛才在您的家門口,我差點就要擁抱您了。這里是良鎮,對吧?多么美的小鎮!我從來沒料到在城邊上會有這樣一個地方。坐在這黑地里,我還能聽到大山里面那種巨型夜鳥的叫聲呢。”
櫻聽見自己嘮嘮叨叨地說了一大串無聊的話。她知道這是酒的作用,可是她忍不住要說。她說話時,許乙一聲不吭,就像沒有人坐在她對面一樣。說話間她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又喝光了。
“親愛的許乙,我真想像您一樣飛起來啊!我一次也沒有飛起來過。”
櫻說著就離開桌子站了起來。她走了幾步,猛地一跳,感到自己的雙腳已經離地了,不由得大喜。但在短短的兩秒鐘內,她就撲倒了一張椅子,她自己摔到了地板上。她大聲呻吟起來,因為肋骨那里實在太疼了。許乙沒有過來扶她,他好像從房子里面消失了。櫻挪了挪腿,還好,腿沒怎么受傷。
櫻沒有辦法站起來,只能躺著不動。這時她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顧永,她想不起來這人是誰。那人走到她身邊,將被她絆倒的椅子放好,彎下身來點燃了打火機。他用打火機照了照櫻,對她說:
“是顧永讓我來這里的。他說他在門口等我,原來是計謀。我是他叔叔,你還記得嗎?你摔得太厲害,暫時不要隨便挪動。”
“叔叔,您和嬸嬸為什么躲著我呢?”櫻忍著痛問道。
“好孩子,這是這里的風俗。不要生我們老人的氣。”
“我沒生氣。您的面真好吃。可以開燈嗎?”
“這大堂里沒有燈。你就躺著吧,會恢復的。我先走了。”
櫻聽見他口里嘟囔著什么離開了。她心里想,良鎮的風俗真是不一般。這樣一想,又覺得有一點理解顧永這個人了。在這樣的環境里長大的他,對于她來說,是難以捉摸的。十年前她就感到了這一點。
她估計自己要在地板上躺到天亮了。她壓抑地發出呻吟,渴望疼痛減輕。會不會是骨折?顧永騙他叔叔,是為了讓他來酒館嗎?想到這件事,櫻的心中感到了一點安慰。顧永在良鎮,在她附近轉悠。雖然沒有現身,可她是能感到他對她的愛的。其他人也感到了,比如許乙,比如這位老叔叔。櫻有點興奮了,一興奮,肋骨的疼痛就沒有那么厲害了。
又有一個人進來了,這個人對櫻說她是她的嬸嬸。
“你就躺著吧,現在才四點鐘,還要兩小時天才亮。天一亮,你就沒有痛苦了。”
“真的嗎?”櫻好奇地問。
“當然是真的。你來到你愛人的故鄉了,現在滿足了吧?”
櫻沒有回答,她感到嬸嬸的話語里藏著一股憤懣。為了什么呢?可能是因為過了這么多年她才姍姍來遲?
“謝謝你們家的掛面,真好吃啊。”櫻想了好一會兒才想出這句話。
“我倒情愿你沒來。不過你來了也好,你來了我們就忙起來了,就像一塊石頭砸破了水塘的平靜,哈!”
嬸嬸說完就出去了。大門關上的瞬間櫻看見門外有個影子。那會不會是顧永?櫻又想入非非起來。慢慢地,她挪到桌子下面,抓住桌子腳,猛地一下坐起來了。她的肋骨很痛,可這痛是可以忍受的。她暫時還站不起來。大門那里吱呀一響,她又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影子,于是忍不住喊出了聲:
“顧永!顧永!你來幫幫我!”
那人立刻進來了。但他不是顧永,是許乙。許乙將櫻扶到椅子上坐好,櫻好奇地問他剛才他去了哪里。
“我一直在這里,顧永交代過,不讓我離您太遠。”
“您真沉得住氣。”櫻悻悻地說。
“發瘋的感覺如何?”
“不太好。我覺得在良鎮還是不要瘋瘋癲癲為好。”
櫻很沮喪,因為肋骨仍然痛得厲害。黑暗中許乙在悄悄地挨近她,但她沒有覺察到。后來她忽然感到許乙在吻她的臉頰。在他吻她的一瞬間,她的肋骨立刻不痛了。
“當您站在門口時,我總將您的側影當作顧永。”櫻說,“您是個不一般的人,您的能量很大。”她有點激動了。
“良鎮人都這樣。”
“您可以扶我站起來嗎?”
“當然可以。您現在可以走了,說不定還可以飛呢。”
許乙小心地挽著櫻來到外面。其間他不時地停下來吻櫻的臉。
“您愛上我了嗎?”櫻好奇地問許乙。
外面的天有點亮了,借著微光,櫻覺得許乙的側臉同顧永一模一樣。這讓她心里涌出了激情。
“從見到您的第一刻我就愛上您了。您是我們良鎮的女人啊。只不過您離開得太久了。您是想從一個遙遠的星球上來觀察此地嗎?顧永真有福氣,誰能不愛櫻?即使夜夜不睡守在這里,我也心滿意足。”
許乙問櫻愿不愿意回她的房里去休息,櫻點了點頭。
她聽見他輕輕地關門,門一關上她就進入了蒙眬狀態。“這真是一位熱情的男子啊——又一位!”她聽見自己在說。她說完就睡著了。但像上次一樣,只睡了很短的時間她又醒了。外面的天還是沒太亮。她覺得自己很清醒,于是又穿好衣服走到外面去。一開門就看見許乙。
“您一直站在這里?”櫻吃了一驚。
“是啊,在等您。”
“良鎮的人都不怎么睡覺嗎?”
“我們要充分享受生活。比如我,我在這門口等候,滿腦子都是興奮的計劃。”
櫻問他還要帶她去什么地方,他說:“山里。良山。”
于是兩人迎著晨曦往山的方向走去。
櫻和許乙都在看那座山。櫻感到,那座山一下子就到了眼前,同昨天她遠遠地看到的形象大不相同了。晨霧中黑黝黝的大山有種威逼的意味,完全不同于良鎮的風俗。因為現在,櫻已經將良鎮看作家鄉了。
“有點冷。”櫻哆嗦著說。
許乙立刻脫下羽絨服披在櫻的身上,他說自己熱得冒汗了。
“櫻,您的威力太大了。”他說。
“我們從哪里上山?”櫻迷惑地問。
許乙說到處都可以上山,但是櫻根本沒看見上山的路,可能是霧蒙住了她的視線。實際上她什么都看不見,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見許乙的身影——他在牽著她爬山。即便如此,櫻還是能感到山很陡,有好幾次她差點被什么東西絆倒,幸虧許乙抱住了她。后來她因為受驚嚇出汗了,就脫下兩件羽絨服,許乙將衣服用力塞進一個布袋。“我早就知道您會要脫衣。”他舉著布袋得意地說。櫻問他他們現在在哪里,他說:“哪里都不在。”櫻又問他為什么她看不到一棵樹,卻又可以聽見獅子在叫?許乙說這是這座山的特點,它的另一個名字是“獅山”。他又說她先前看見的那些樹木都是假象。沒有樹,只有獅群。這是一種很特殊的、生活在山里的獅子。為什么在山里生活?因為好奇心嘛。
“許乙,我差點要愛上您了。”櫻費力地說。她累極了。
許乙提議就在土路上坐下來休息。
他倆坐下后,櫻就靠在許乙身上,許乙拍著櫻的背輕聲說道:
“這種‘哪里都不在’的感覺真好啊。”
櫻說她快睡著了。又說良鎮讓她感到愜意,因為隨時可入夢,又隨時可醒來。櫻在迷迷糊糊中聽見許乙在同一頭獅子對話。他在訴說,獅子用同一種叫聲回答他。他的訴說越來越激動,獅子的回應則很平和。到后來獅子簡直像在哀鳴了。櫻感到那是一頭雄獅。櫻也想訴說,她張了張嘴,沒能發出聲音。起先她還同瞌睡搏斗了一陣,后來她就入夢了。
她是被許乙的嘆息吵醒的。
“我今天真幸福啊。”他一邊說這句話一邊嘆氣,“櫻,我太愛您了。我知道這不可能,可我等了十年才等來您,怎么能不愛?”
“您當然不能不愛我,因為我也愛您啊!”櫻高興地說。
現在她完全醒了,她想,坐在這山上什么都看不見,卻被一種愛縈繞著,這倒也不錯。就當許乙是顧永吧。她撫摸著這雙善于勞作的手。
“獅子走了嗎?”櫻問。
“走了。獅子只會在您做夢時來同我說話。”
許乙說他們該下山了。櫻說這么快就下山?許乙又嘆息了一聲,說愛情總是短暫的,不能強求。于是他拉著她站了起來。
櫻剛站好,就看見獅子跑過去了。獅子似乎是在空氣中奔跑。
櫻緊緊地挽著許乙往下走了四五分鐘,許乙就說他們到良鎮了。
有人在櫻的肩頭拍了一下。櫻一回頭,看見了顧永的叔叔,這位叔叔向櫻眨著眼說,本來他想尾隨他倆上山,可是嬸嬸不同意。櫻問叔叔:“嬸嬸為什么不同意?”叔叔說因為顧永來了,嬸嬸要他陪顧永說話。顧永是來給櫻送鴨絨被的,良鎮夜里很冷。他坐了一會兒就回去了,他怕超過放風的時間。
“如果我住在良鎮,他就會經常來嗎?”櫻問叔叔。
“會的,我了解顧永。”叔叔說。
許乙沒說話。許乙陪著櫻一塊去叔叔的面館吃面,因為已經是中午了。
兩人吃面時,嬸嬸從里屋探出頭來看了一下,又縮回去了。櫻覺得嬸嬸還在生自己的氣。叔叔坐在他們旁邊了,櫻問叔叔:“嬸嬸為什么生我的氣?”
“她是嫉妒你呢,櫻,她認為你配不上顧永,她總有莫名其妙的念頭。”
櫻的臉紅了,她催著許乙離開。
“良鎮的人和事真難理解啊。”
“不必去理解,隨波逐流最好。”許乙說話時在街上飄了起來。
由于他緊緊地挽著櫻,櫻也飄了起來。她陶醉地閉上了雙眼。不過他倆馬上又落地了。櫻聽見自己在啜泣。
“您為誰哭?”許乙問。
“當然是為我自己。我沒想到我能飛起來。我一輩子都沒飛過,我一直斤斤計較。”
他倆說著話就到了那間房門口。許乙指著床上的鴨絨被問她知不知道被子是名牌貨,櫻噙著淚點頭。
“許乙,您愿意同我上床嗎?”
“不,不愿意。我對您的愛是真愛。”
“原來這樣。真愛就不能上床嗎?”
“我不知道。”
櫻看見他在房里又飄了起來,然后就飄到外面去了。
櫻一上床就蓋著顧永送來的被子入夢了。入夢前的念頭是:到底還是愛人送來的被子管用啊,就像定海神針。
她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才醒來。她醒來之后回憶起夜里短暫地醒過一次,當時她聽到顧永在馬路對面同許乙說話,兩人嗡嗡嗡地說得很熱烈,顧永還提到了蔬菜種子。櫻很想起來,但她的腦袋像石磨一樣沉重,她甚至都來不及翻身就又睡著了。醒來后,由于回憶起了夜里的事,她馬上去衛生間洗漱,然后往馬路對面跑。
許乙正容光煥發地站在那里等她。
“顧永來過了?”櫻問。
“是啊。我和他一直坐在躺椅里談論您,談了一夜。清晨他才趕回去。”
許乙要帶櫻去一家蒸菜館吃飯。櫻感到興致勃勃。櫻這么高興是因為顧永在夜里來守護她了。對,就是守護!
蒸菜館不在鎮上,而是在山腳下,并且是他們昨天去的同一座山。
遠遠地就看見那大山郁郁蔥蔥的。櫻心里納悶:昨天還是光禿禿的,今天怎么就變成這樣了?她問許乙是怎么回事,許乙就說因為昨天有霧,櫻不習慣,所以就什么都看不見。他倆沒走多久就到了蒸菜館,其間許乙還帶著櫻飛了兩次。雖然是貼著地面飄,櫻也感到十分滿意。
老板很年輕,穿著白色工作服,戴著廚師帽。他同櫻招呼過后就和許乙到后廚商量菜肴的事去了。櫻聽見他倆說話,說了好久還不出來,也不知到底在商量些什么。櫻一個人無聊地坐在店堂里。
后來一個服務生端出來一大碗酸菜魚,一大碗扣肉,幾碟涼菜,還有珍珠白米飯。櫻就毫不客氣地吃了起來。她生許乙的氣,因為許乙,這個口口聲聲那么愛她的人,居然撇下她同一名廚子搞秘密活動,一個小時了還不出來。
但是飯菜實在是做得精致,櫻飽餐了一頓。她坐在那里又好氣又好笑。
櫻等得不耐煩了,就走出蒸菜館,想去山上看看。太陽出來了,山看起來很美,大樹之間有一條用麻石砌成階級的小路,很便于攀爬。櫻心里想,許乙上回為什么不帶她走這條路?越想越覺得許乙這個人難以理解。
櫻往山上爬了不到十分鐘,許乙就匆匆地追上了她。
“櫻!櫻——”他氣喘吁吁地喊。
“是來找我要飯錢的嗎?”
她停下來,站在那里板著臉。
許乙拉她坐在石階上,連連嘆氣。
“櫻,我想保護您。”他說,“那個人,那位廚師,他公然說要將您追到手。”
“那您還帶我到他那里吃飯!”櫻憤怒地斥責他。
“您聽我說,櫻。我帶您去蒸菜館的目的,是想讓他死心。這個人不懂得有距離的愛,他愛誰就要將誰追到手,這不是亂來嗎?我本來是想讓他受一次教育,以我同您的關系作為示范。可我一說這事他就大罵我,說我在行騙,說他要去直接同您表白。我沒有辦法,只好將廚房門關上同他在里頭論理。他說他為了做好您吃的那幾樣菜忙乎了一上午,將他的手藝發揮到了極致。所以這一次,如果不讓他向您表白,他死不瞑目!后來他被我按在椅子上,他不能動,我也動不了,就這樣僵持著。”
“真是瘋了,他要自殺?!”櫻嚇了一跳,“他是不是產生了幻覺?”
“估計他是威脅我。”許乙沮喪地說,“自從顧永說了您要來良鎮的事,這里就發生過好幾起不可理喻的事件了。顧永同您在這里太有名了。”
“原來顧永早就打算安排我來良鎮。”櫻又嚇了一跳。
“櫻,我問您,您沒想到顧永的出生地會是這個樣子吧?”
許乙問櫻這句話的時候看著櫻的眼睛。櫻猶豫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
“嗯,沒想到。不過這不是壞事,對吧?這里的事我有些看不透,但別的事不也一樣嗎?我并不覺得良鎮的人對我有真正的惡意。他們同您一樣,對我懷有最大的好意,只不過這種好意的內幕還沒展開。您說對嗎?”
“對!對!”許乙漲紅了臉興奮地說,“您有一顆靈透的心!”
“那么現在,我們下山去吧。我還想見到更多的良鎮的居民。”
“您真了不起!我一直為您擔憂,看來您不需要。現在我才明白顧永的愛人有多么不同凡響。您什么都看到了。”
他倆一邊慢慢下山一邊熱烈地交談。兩人都恨不得把自己那顆心掏出來放到對方的眼前。不知不覺就到了山下。
櫻還想讓許乙帶她飛一會兒,許乙說他的力氣都用完了,還得慢慢積蓄一會兒。他還說剛才那位廚師精力過人,他難以與他抗衡。
他們剛到那條大路上,就有人沖他們跑過來了。來人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子。她不由分說地拉著櫻上她家。櫻同她剛走了幾步,就發現許乙已經不在身邊了。
“櫻姐,您沒必要同這個黏黏糊糊的人待在一塊浪費時間。我姓番,您叫我番吧,這姓好記。”她興沖沖地說道。
“番,您也早就聽說了我嗎?”櫻好奇地看著女子漂亮的,又有幾分剛毅的臉。
“當然,這種消息傳得快。您還不知道我是誰吧?”
“您有什么秘密身份嗎?”
“我同顧永是青梅竹馬——后來我嫁了別人,我有兩個孩子。”
“這是您要我上您家里去的原因嗎?”
“當然不是。我是想讓您防備許乙!別看這個人黏黏糊糊,他經常將姑娘們弄得昏頭昏腦,光是良鎮就有兩位姑娘愿為他去死。”
“他居然有這么大的魅力!可我并不是姑娘了啊。”櫻笑了起來。
“那也一樣。我不樂意櫻姐同他好。”
她倆到了番家里。是干凈寬敞的兩層樓房,房里的家具很新,散發著實木的清香。番問櫻喝奶茶還是喝龍井茶,櫻說喝龍井。
“番,您愛許乙嗎?”櫻認真地問她。
“不愛。為什么櫻姐問這個問題?”
“因為許乙不是一般人,他能從地上飄起來。我覺得這是姑娘們愛他的原因。”
“您說的有那么一丁點道理。但我有家庭,有丈夫,怎么會去愛一個到處閑逛的人。許乙心不壞,但他到處閑逛,不干正事。”番顯得有點惱怒。
“可能就因為他是個熱心人,又能飛起來,您才一直暗戀他?”櫻小聲問。
“可是我討厭他,我希望他從我眼中消失。”
“許乙知道您對他的感受嗎?”
“應該知道吧。剛才他不是一見我出現就躲開了嗎?”
“的確是這樣。您同他的這種關系,很難吧?”櫻探詢地看著她。
“那倒不見得。我喜歡這種關系,每天琢磨他。”
她倆坐在屋里說話時,櫻看見一個人影在窗前晃了一下。櫻就問番,窗前的那人是不是許乙。番說當然是,他最喜歡搞這種偷偷摸摸的動作。他為了滿足自己的嗜好,就訓練自己可以在空中飄來飄去。
“可是只有我知道他心里的渴望。這是因為我以前同顧永好過。許乙佩服顧永,從他那里學到了不少東西。但他的性情柔和,做不到像顧永那樣將自己關進牢里,所以他就操練出了讓自己離地的技巧。”
櫻聽了番的這番講述就咯咯地笑了起來。她感到自己有些喜歡番了。是番在引導著她進入顧永的內心啊,還有什么是比青梅竹馬更深的情感?可是櫻也隱隱地焦慮著,她感到自己不能在番的家里久待,如果久待的話她自己就會喪失意志,跟著這位女子的思路轉——她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喝完了龍井茶,櫻就站起來告辭。這時番握住櫻的雙手,誠懇地對她說:
“謝謝櫻姐來我家。這一來,許乙同我的關系更近了。”
“戀愛的人都各有各的幸福,對吧?”櫻調侃地說。
“對。”
從家里出來,番就緊緊地摟著櫻,說要將櫻送到她的小屋。她邊走邊小聲地向櫻介紹良鎮近年的一些“思想潮流”。她說最突出的一股風潮就是年輕人與中年人現在都興一種“間接關系”,這種關系里頭奧妙無窮,所以許多人樂此不疲。櫻就問番間接關系是不是暗戀關系,比如她同許乙的關系?番興奮地說正是正是!她承認這種關系是她生活中最大的樂趣,她要將它一直維持下去。這是很好的,因為她并沒傷害任何人。番還說她希望櫻也將她同顧永的關系朝這個方向發展,這樣就會得到更多的快樂,就像她現在一樣。
當她倆走到櫻的小房子門口時,櫻看見馬路對面的許乙立刻就縮進自己家里去了。很顯然番也看見了許乙,可是她只朝那邊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櫻感到這位女伴渾身滾燙,舉止也變得僵硬起來。
“櫻姐姐,我愛您!”番大聲說道。
“我也愛您,番!再見!”
櫻沒有馬上進屋,她凝視著番的背影,她感到那背影有點無精打采。
“番、番……”櫻自言自語道。
她坐在桌旁回想自己同番的談話。她想了又想,還是覺得自己難以理解這位姑娘。當然櫻也很羨慕她,因為她能待在同一個小鎮上,將日子過得這么沉穩,而又不乏浪漫,這是櫻做不到的。有人在敲窗玻璃,是許乙。
“許乙,您別老來守護我了,番已經為這事傷心了!”櫻隔著窗子說。
“不,并不是這樣。櫻,您到外面來聽我說吧。”
櫻走到了門口,她看見許乙站在那里發呆,表情有點失落。
“您說吧。”櫻催促他道。
“我、我說不出來。您已經見過她了,什么都明白了。”
“您對番也是真愛,對吧?”櫻探究地看了他一眼。
“櫻,您怎么就不明白?番盼望著這一天,現在您終于來了。她就像顧永一樣,愿意我一直守護您。這是良鎮的風氣。”
“竟有這種事!可是你倆才是相愛的一對。”
許乙勸櫻不要鉆牛角尖了,說應該“到哪山唱哪山的歌”。他挽著櫻的手臂,說自己剛才離開櫻和番時已聚集了好多力量,可以攜帶她飛一飛了。
他還沒說完櫻就感到自己的雙腳離了地。他倆順著街道飄,有一個小姑娘從屋里沖出來,為他倆用力鼓掌,興奮得滿臉通紅。這次櫻注意到了,自己的雙腳離地大約有一尺。多么過癮!許乙是多么可愛!可許乙挽著的人應該是番。
“剛才我們經過番的家了,我知道她看見您了。”許乙對櫻耳語道,“她愛您,現在她該有多么興奮。我也同她飛過一次,這喚起了她的回憶。”
不知為什么,現在櫻聽許乙這么說,也為番感到高興了。難道她受到了良鎮風氣的感染?她喃喃地說:“許乙,許乙,您真了不起!難怪有這么多姑娘愛您。”
許乙似乎沒聽見櫻說話,櫻看見他在發力,表情嚴肅。忽然,有一個瘦小的人影飛到他們前面去了,櫻認出來她是剛才從屋里沖出來的小孩。許乙朝女孩揮手,焦急地向她喊話,想讓她停下來。
“阿意,阿意,你別飛那么高,你還小……快下來。”
許乙一著急,櫻和他兩人就落了地。前方的阿意則越飛越遠,終于看不見她的身影了。許乙感嘆地對櫻說,如今這個世界,就連小孩也在追求一種激情的生活。櫻問許乙阿意是不是天生能飛,許乙說應該不是,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她飛呢。許乙平時操練的時候,阿意總是緊張地在一旁觀看,有一回還緊張得暈了過去。她對許乙的這種技術有著無窮無盡的興趣,到處跟蹤許乙。許乙害怕小姑娘出事,從來沒有帶她操練過。這一次是許乙沒料到的,看來小姑娘已自己掌握了飛翔的技術。許乙覺得對她來說危險很大。
他倆交談間阿意已經返回來了。她摔得鼻青臉腫,但情緒出奇地亢奮。
“阿意,你的情人是誰?”許乙和藹地問她。
“沒有誰。我永遠不會讓他知道。”
小姑娘說完就跑掉了。櫻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的背影說:
“小姑娘真美。我真想抱一抱她。許乙,我怎能不愛您?因為有您,良鎮熠熠生輝。我從云城來到這里,我太幸運了。”
天色又到了傍晚。櫻聽見一種低沉的、若有似無的咆哮聲。她問許乙這是什么東西在發聲,許乙說是良山,這個時候正是良山釋放能量的時候。許乙又問櫻有沒有興趣再上山,因為山頂有一個飯館,是一位孤老開的,從前他常同顧永去那里吃飯,留下了很多記憶。櫻想了想,說天色已晚,她不習慣摸黑走山路,明天再去吧。許乙笑了笑,說櫻只要跟隨他,就可以大膽地在黑夜里行走,一點問題都不會有。櫻回憶起上次去山上被霧裹住,什么都看不見的情形,就放下心來,點了點頭。
奇怪的是,櫻剛答應上山,她的雙腳就踩在了上次踩過的那些麻石臺階上,她感到自己正在非常輕巧地一級一級往上爬。許乙在她旁邊,邊走邊說:
“良山大約同您見過的山不同,它是非常主動的。平時它離得遠遠的,可是只要我們這里的人一想到它,它立刻就同我們合為一體了。您喜歡它這種個性嗎?”
“非常喜歡。這種直截了當令我心中升起狂熱。它很像許乙。”
爬了一會兒山,天就黑了,雖不是伸手不見五指,但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模糊糊。不過櫻這次很放松,因為有許乙在身邊啊。此外她也急于要去看看那飯館,許乙說那里面有顧永的記憶。雖然很放松,櫻還是感到他倆走了很久,于是忍不住問許乙離山頂還有多遠。許乙說還早得很,他們才走了四分之一還不到。櫻大吃一驚,弄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白天里看起來,良山也就五百米左右的高度,屬于小山。她覺得自己已經爬了超過五百米了,然而卻才爬了不到四分之一!
“櫻,您要有耐心。”許乙拍拍她的背說。
從麻石階梯的上方傳來了腳步聲。櫻聽到許乙說:“是他。”櫻問他是誰,難道是飯館的老板?許乙笑了,說櫻沒猜錯,正是他。他等不及了,正下來接他們呢。那腳步聲聽著很近,但櫻爬了很久,還是沒有同那老頭碰面。許乙說老人并不是在附近,而是在離他的飯館不太遠的地方,他的腳有殘疾,所以走得很慢。
“多么可愛的老人……”櫻說。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為什么呢?
那聲音消失了。許乙說老人改變主意,回家去了。他要在家中迎接他們。
櫻說他們才爬了不到三分之一,還得等好久才爬得到山頂呢。許乙回應她說并不要多久,他們馬上要到飯館,也就是老人的家了。
“友誼能使人之間的距離縮短。他姓松,他將顧永當成自己的兒子。”
許乙的話使櫻身上的疲勞全部消失了。
他們來到飯館前的空坪時,看見到處都點著松明,空氣中彌漫著節日的氛圍。櫻大聲叫著“松爺爺”,但并沒有得到他的回應。
飯館是兩層樓。樓下的方桌上飯菜都擺好了。但松爺爺不在。許乙說老人在樓上休息,他們最好別打擾他休息,自己先吃飯。櫻這才注意到屋里點著好幾盞油燈,桌子上的那些菜肴散發出山間野味的醇厚的香味,令人胃口大開。
一開始櫻只顧吃,什么都不注意,這些美味將她徹底征服了,使她短暫地忘記了來這里的目的。她感到自己像一只野貓一樣,一邊吃還一邊發出呻吟,止也止不住。這是怎么回事?以前她從未有過這種陋習。
她終于吃完了。這時三盞油燈全黑了。從屋里向外望去,外面像在過火把節,通明透亮的,美極了。櫻感到有人將手掌放在她的肩上了。
“許乙,是您嗎?”她問。
“不是許乙,是我,松爺爺。”一個洪亮的聲音說。
“松爺爺,我想看見您。這些美食,還有美景……天哪!”
“糟糕,沒有油了。我忘了備下點燈的油。”
櫻看見兩個影子在屋里轉來轉去,她知道那是許乙和松爺爺,可心里還是很緊張。現在發生的這一切有沒有別的含義呢?
忽然,三盞燈又一齊亮了。櫻看見了許乙,也看見了松爺爺。但松爺爺只有頭部,沒有身體。那頭部被燈光照著,顯得神采奕奕。松爺爺將頭部轉向櫻,告訴櫻,顧永在這里時總是同他談起櫻。今天看見櫻,發現她同他想象中的櫻一模一樣。外面點燃的那些松明,是顧永和他約定要在櫻到來之際點亮的,因為是節日啊。老人說話時,櫻凝視著這個浮在空中的頭部,心里激動萬分。她覺得此情此景太不一般了。就連許乙,也在燈光里變得特別英俊。每當老人說話,許乙就在一旁應和他,將自己的頭挨近老人的頭。
“這里有一個故事。”櫻在心里對自己說。她努力回憶,想從以前同顧永的交往中找出那個故事的脈絡。顧永在這個飯館時,松爺爺也是像現在這樣隱身的嗎?但她沒有想出個頭緒來,她走神了,腦海里出現了她在良鎮街上的小房子。那是顧永為她準備的小屋,但顧永為什么不在那房子里待著?此刻她在這個山頂的飯館里,想起的卻是許乙在她的小房子外面守護的情景。她望向許乙,他的美令她心旌搖蕩!當然這不是男女之愛。這是什么性質的愛?許乙似乎要去吻松爺爺的頭部,夠了幾次沒夠著就放棄了。他挨近櫻,在她的耳邊悄悄地說了一句:“這是顧永之夜啊。”櫻似乎被他這句話點醒了一般,立刻沉浸在幸福中了。此刻她相信她的情人就在這附近,因為空氣里到處有他的影子。
“櫻,顧永每次來都坐在你現在坐的這把椅子上。”松爺爺說,“現在我要上樓休息了,你們倆可以到外面去欣賞那些火把。”
櫻看見空中的頭部到了樓梯上,于是松了一口氣。她同許乙一塊收拾了飯桌和廚房。櫻對許乙說,她感到松爺爺不是俗人,是神仙一類的人。
“也許吧。在良鎮,誰也說不清他的身世。”
“為什么我看不見他的身體,只能看見一個頭部呢?”櫻納悶地問。
“今晚我同櫻一樣,也只看見他的頭部。多么美的夜晚!”許乙說。
櫻聽了就暗想道,原來是為了營造美的氛圍啊。
他倆手牽手到了外面。櫻驚訝地問許乙,這些松明怎么可以燃燒這么久?許乙回答說可以一直燒到天亮。這是良山的特別品種。周圍都很黑,什么都看不見,只有飯館所在的這一塊地方亮得耀眼。櫻感到激情在高漲,她差點要哭出聲來了。這時在這塊空坪邊緣的細葉楓樹后面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阿意!”許乙驚喜地喚道。
但是阿意站在原地不動。許乙走過去,問她吃飯沒有。
阿意搖搖頭,說她今天不想吃晚飯,因為吃飯會擾亂她心里的幸福感。
“我跟在你們后面上來的。我走幾步又飛一陣,走幾步又飛一陣。我心里一直在想,哪怕就是死了也值得啊。”她天真地說。
“阿意在說胡話。你才十三歲,怎么會死呢?”許乙責備她說。
“這同年齡沒關系。”
櫻走近小姑娘,想去抱抱她,但她一閃就躲開了。
“櫻姐姐是我夢里的愛人。”她清脆的童音飄在空中。
“您得擔心小姑娘。”櫻向許乙耳語道。
許乙聽了就鄭重地點了點頭。櫻感到熱浪在她胸中翻騰。她現在看不見阿意了,可能她躲到陰影里頭去了。許乙問櫻此刻是不是在想念顧永。
“他就在這里,對吧?否則他能在哪里?每一處地方都是牢房。”
櫻說話的聲音很大,她注意到許乙的表情很窘迫。
“對不起,櫻,我沒有顧及——”
“不對不對,許乙!我感激您還來不及呢!這樣的美景,這樣的人們,顧永的地盤。剛才我哭了。我多么愛您,許乙。我像阿意一樣愛您。阿意!阿意!!”
櫻看見阿意在空中行走。她繞著房子走了一圈,然后下山去了。
這時許乙示意櫻看樓上的窗口。櫻看見了松爺爺,火光照著他的臉,他變得年輕了。他在同人大聲說話,但說些什么聽不清。許乙告訴櫻,松爺爺是在同顧永說話。櫻聽了立刻緊張起來,問許乙她可不可以去樓上,許乙說當然可以。
許乙和櫻一塊進屋,爬樓。櫻訴苦說她此刻快要暈倒了。她的整個身體倚在許乙身上,許乙幾乎是將她抱上了樓。櫻一上樓立刻坐在了地板上,她看見房間在旋轉。她閉了一會兒眼,再睜開眼時就感覺好多了。她抬起頭來面對松爺爺。那面白色的墻上火光晃動著,墻的正中有一個影子,松爺爺就是對著這個影子說話。
櫻看了那影子一眼,影子就慢慢地隱退了。
“他、他走了嗎?”櫻帶著哭腔問老人。
“放風的時間過了,他就回去了。他知道你要來。”松爺爺和藹地說。
“為什么這么巧?是他故意這樣安排的嗎?”
“他說你見到了我,就像見到了他一樣。他很放心了。”
許乙悄悄地挨近櫻,問她愿不愿意從窗口飛出去。櫻點了點頭。于是許乙摟著她,對她說她只要稍微用點力就可以離地。櫻用了一點力,兩人就像游泳一樣浮起來了。許乙托著櫻飛到了窗外。“其實是顧永在托著您。”他說。
他倆像阿意一樣繞房子飛了一圈,很快就落了地。
“他給了我很多——一切。”櫻向許乙耳語道。
“這里是他的出生地。我和他是密友。”許乙也向櫻耳語道。
兩人不約而同地朝上面的窗戶望去。松爺爺已經變成了稀薄的影子。許乙說松爺爺其實已經上床了。他將自己的影子掛在窗戶上,是為了在睡夢中同顧永對話。他倆雖不住在一個地方,但就好像從未分開過一樣。許乙還說,每次他來這里,都能感受到顧永的氣息。比如現在,他就在想,櫻終于來到了這里,度過了顧永為她安排的節日的夜晚,她該多么幸福!櫻聽許乙這樣一說,就真的哭出聲來了。
“他在這里——他在這里——許乙,我愛您!”她邊哭邊說。
有一瞬間,她的視力穿透黑夜,抵達了那片柏樹林。寶塔柏上面也掛著一個稀薄的影子,櫻猜想那影子在同松爺爺對話。但她看見的景象一瞬間就消失了。
許乙讓櫻坐在躺椅里時,她感到自己累壞了。
“櫻,您睡一會兒吧。前方就是顧永的夢鄉。”
櫻聽見許乙在遠遠的空中說話。她沒來得及發聲就入夢了。
“你是維拉嗎?你也來了,多么好,我從未見過這種美景,一直延伸到了天際!怎么會這么亮?山下的人會以為這是火山噴發……比冰島還美。維拉,我看不清你的臉,你過來,到火把這邊來。”
在夢里,櫻一直在說,但維拉一直不肯過來,不知什么原因。
奇怪,櫻醒來時發現自己睡在小屋里的床上,外面天已經亮了。
她起床后就去洗澡。洗完澡出來看見許乙站在窗前。
“許乙!許乙!”她叫著跑到外面。
她問許乙她是怎么從山上下來的。
“我們一塊飛了大半夜,您一直在談您和顧永的青年時代。您全忘了嗎?”
櫻用力回憶了一會兒,覺得自己一點印象都沒有。許乙告訴她,他倆一直飛到露水下來了才回家。她茫然地問:
“我和顧永的青年時代是什么樣的?”
“我聽不大清。好像是星光下的橘園吧。太深奧的情感說不清。您提到有一個鐵殼熱水瓶。您一點都記不起了嗎?”
“一點都記不起了。您瞧我多么不可救藥。”櫻輕輕地笑起來。
“但我覺得這是很好的品質,也是您的魅力所在。像顧永這種類型的人是很難被人打動的。”他眼睛發直,似乎陷入了回憶。
櫻推了推他,問他今天上哪里去吃早餐,許乙說去番家里吃,她和她丈夫正在家里等櫻。櫻記起了番對許乙的愛,內心流過一陣暖流。經過昨夜的狂歡,她覺得自己現在有些理解番了。當她這樣想之際,雙腳就離開了地面。
“櫻,您真是越來越熟練了啊!”
櫻聽見許乙說話,但看不見他。她也看不見腳下的街道了。難道她已飛到了半空?然而她看見了番。番飛過來摟著她,口里不停地說:“這有多么好,這有多么好……”番的身上散發出橘子花的清香。櫻問番,她小時候同顧永一起玩的時候,想過以后嫁給他嗎?番說沒想過,可能因為他并不是她最愛的那種類型吧。她最愛的是許乙,可惜許乙從未向她表白過,所以她就嫁給現在的丈夫了。這樣其實挺好的,許乙其實并不適合成家。櫻聽番這樣說,又忍不住問她,那么顧永呢,也不適合成家嗎?番聽了她的問題就笑起來,說她明知故問。后來番想了想又說,顧永適合一種“忠貞”的愛情。她的話音一落,櫻就不住地點頭,眼里噙著淚。
“當您住在良鎮時,您就不要指望顧永來這里和您住一塊了。”
“我已經看出來了。但我總不理解。”櫻說。
這時番在櫻的背后用力推了她一把,櫻的雙腳就落了地。櫻看見了番的家門。她聽見番在里面叫她。
番的丈夫是一個非常英俊的男子,他是良鎮的醫生。櫻看了他一眼就不敢看第二眼了,她感到再看就會愛上他。醫生問了櫻一些關于冰島的地理情況。他態度謙和貼心,櫻覺得自己無法抵御他的魅力。她站起來去了衛生間。
他們四個人在家里吃了早餐又喝了茶。櫻坐在離番的丈夫較遠一點的地方。后來番的丈夫就不再特意同櫻談話了,他同番在小聲交談著家事。
喝完茶許乙就挽著櫻的手臂到了外面。
“櫻,您覺得番的丈夫如何?”許乙問。
“少見的英俊!我都不敢望他的眼睛。”
“正是這樣。他的眼睛有魔力。而且他醫術高明。”
櫻注意到許乙在說這些時眼神有點暗淡。
“那么,他知道番更愛您?”
“應該是知道的吧,其實番也有很多時候更愛他。他是個有魔力的人。”
“那么,你們之間有矛盾嗎?”
“怎么可能!”許乙吃了一驚,紅著臉說,“我們在一起時非常和諧。”
櫻沉默了。兩人在街上散步時,良山又在逼近他們。櫻似乎聽到了獅子的叫聲。她在心里說:“多么美啊,同大型動物們生活在一起,卻用不著防備。”她用力想象許乙同番一家相處的情形,她感到許乙沒有撒謊。良鎮的人不是像她這樣的凡夫俗子。正因為有這種區別,剛才在番家里做客時她才會躲避番的丈夫啊。她覺得番說得對,顧永同她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顧永將自己關在牢里了,所以外面的人不會愛上他。櫻第一次感到自己很幸運——像她這樣的凡夫俗子,卻有一位超凡脫俗的情人。獅子還在叫,叫聲里充滿了渴望。櫻的眼圈紅了。
“您如果非常非常想念他,我有辦法把您的渴望傳達給他。”許乙說。
現在輪到櫻臉紅了。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在天上,有一只翠鳥飛過去了。兩人的視線都追隨著它,直到它消失。
櫻希望許乙此刻帶她飛,她說自己很想到上空去將良鎮看個清清楚楚。
“我此刻飛不了。”許乙搖搖頭。
櫻一下子就明白了。她小聲問許乙,番是不是令他成了良鎮的閑人的原因?許乙聽了櫻的話就笑起來,說并不是番的緣故。他喜歡做一個閑人,對這種生活很入迷。他家里的人都去世了,給他留下了小小的資產。在他成年后他就產生了做一名閑人的愿望,后來就如愿以償了。就像顧永決心做一名囚徒,后來也如愿以償了。在良鎮,每個人愿意做什么都可以實現,沒什么高低之分。他也知道番既喜歡他這個閑人,也喜歡她的醫生丈夫。如果他不做閑人而成了一名理發師,可能番又看不上他了。櫻聽了他的一番話,一下子明白了好多道理。她暗自思忖關于自己的身份問題,覺得自己是做不了閑人的,因為她不像許乙這般靈透。她也做不了囚徒或醫生。想來想去,她只能做顧永的情人。這個身份是她到良鎮來以后才明確起來的。在這之前的十年里頭,因為兩人分離,她從未將顧永當作她的情人。那么,現在她愛成了囚徒的顧永嗎?當然愛,刻骨銘心地。
“那么,您知道顧永有一個雙胞胎弟弟嗎?”櫻問。
許乙搖了搖頭,說從前顧永住在良鎮的時候,并沒有弟弟。也許那是他后來認識的某個人?長得一模一樣?世上有這么巧的事嗎?許乙這些話令櫻的心里變得空空蕩蕩的,她嘆了口氣,說也許是她自己將一些事弄混了,她覺得云城和良鎮太不一樣了。有時候,她對自己也沒有把握。
“你們都說我是顧永的愛人,您覺得他愛我嗎?”櫻說這句話時垂頭喪氣。
“當然是這樣,我可以保證。在我們良鎮,每個人都這樣認為,只除了一個人。”
“誰?”櫻緊張起來。
“您的那位嬸嬸。對于她來說,顧永就是她的兒子。她不能理解顧永對您的感情,她認為您總在傷害他。因為您十年里頭從沒回到云城,更沒來過良鎮。”
“看來她對我的看法是對的。”櫻低聲說。
“我們不要管嬸嬸的事了吧。今天天氣真好,櫻,您想見識良山的獅子嗎?”
“我害怕,我從來不知道山上也有獅子呢。”
“這是一個特殊的品種,它們生活在一個見不到底的巖洞里,雄獅的鬃毛是黑色的。”
他倆說著話良山就到了眼前。櫻發現腳下的路是一條新路,是比上次那條麻石階梯路更寬一些的階梯,可以并排走三個人。許乙緊緊地牽著櫻的手,因為獅子的吼聲已經可以隱約聽得見了。許乙說它們在洞里,因為閑得慌才叫。這些獅子不吃人,它們對人沒興趣,只對地心深處的動物有興趣。但良鎮的居民都沒見過地心深處的動物,倒是每個人都見過獅子。櫻見到許乙的情緒已變得活躍起來了,心里很為他高興。她私下里嘀咕道:“畢竟除了番,生活中還有其他的樂趣。”
但是他們一直爬到了山頂,櫻都沒看到那個獅子洞的洞口。許乙說很遺憾,獅子洞今天被堵上了。大概它們今天要向地心深處遠征。他還說這種事一年里頭有兩三次。“它們總是饑渴。”許乙若有所思地說。
下山時許乙領著櫻走進了一個很大的花崗巖砌的墳墓。他指著一扇鐵門告訴櫻,從那扇門進去也可以通到獅子的洞。他還說他以前進去同獅子們見過面。不過現在既然獅子都已去了地下,那個洞就變得很危險了。櫻問他為什么危險,他說這種事不可解釋,只能自己去試。櫻說她現在不害怕了,倒想去試一試。許乙說不行,因為他答應過顧永要保護好她。櫻聽他這樣一說,突然就熱淚盈眶了。
許乙將耳朵貼在那扇鐵門上聽了一會兒,告訴櫻說獅群已經走得很遠了。
“我們在這石凳上坐一會兒吧。”他提議。
櫻發現許乙的沮喪情緒全消失了,他又變得神采奕奕了。櫻也高興起來。
他倆坐在石凳上看天,天空非常清朗。櫻問許乙:“松爺爺的飯館離這里很近吧?”許乙說:“完全不是這么回事,松爺爺的飯館離這里很遠。”
“飯館不是在山頂嗎?”櫻迷惑地眨眼。
“同一座山,有無數副面孔。”許乙說,“我這次帶您來見獅子,完全沒打算讓您見松爺爺。因為不在一條道上。”
這時有一個路人爬上來了,遠遠地就同他倆打招呼。走到他們面前后他說:
“顧永那家監獄里發生了暴動,人都跑光了,現在只有一個空空的牢房了。”
“您確定嗎?”櫻死死地盯著中年人的臉問。
“不,不能確定。”他畏縮地避開了櫻的目光。
那人走開一些,坐在了墳墓另一邊的石凳上。櫻覺得他要打探她的什么事。她只要一開口同許乙說話,他就伸長了脖子傾聽。櫻將自己的聲音壓得很低,但她覺得那人還是可以聽見。
“他的名字是光,”許乙故意提高了嗓門說,“他的性格同名字正好相反。他原來也是良鎮人,后來跑到城里去了。我見過他幾次,知道這家伙一直在關心顧永的羅曼史。這一點也許是良鎮給予他的美德吧。”許乙說著就哈哈大笑。
許乙一笑,光在那邊就坐不住了。他站起來,躲到了墓碑的后面。
“他是一個沒有勇氣的良鎮人,他一直很愧疚。”許乙又說,“顧永和您的故事在他心里掀起了波濤。這是他親口對我說的。”
“光!光!您出來吧,我愛您!”櫻朝那邊喊道。
光像一條狹長的影子慢慢地移動著,終于移到了櫻的面前。可是他背對著櫻,垂著頭。櫻對他說她想擁抱他,他這才轉過身來。
可是櫻沒有擁抱光,只是握住了光的雙手。那兩只手像冰一樣冷。
就在這時,鐵門里面的獅子叫了起來,有好多頭,聲音恐怖。櫻的臉變得蒼白了,她沒想到自己會害怕。然而光的臉上卻出現了紅暈,他果斷地擁抱了櫻,還吻了她的臉,口中結結巴巴地念叨:“獅子……獅子啊。”
“是光把獅子群召來了。您真有魄力!”櫻說,“讓我再握一下您的手?”
光的雙手變得熱乎乎的了。
“讓我們去看獅群吧。”櫻熱切地對許乙說。
“您以為獅群在附近嗎?不對,它們已經到了地心,今天回不來了。”許乙說。
“那么光,請您坐下,坐在我旁邊。您能告訴我您的故事嗎?”櫻說。
“我的故事?”光茫然地翻著眼,“我沒有故事。我是個渾渾噩噩的人。”
“您總還記得一點過去的事吧?”
“我沒有過去。我總是想,要是我有過去就好了。可惜沒有。”
“他是沒有。”許乙替他幫腔說,“他總是愧疚,也不知道為了什么。我要說,光, 你最近有了改變,你在期盼一件事。這一來,你就有過去了。”
光在石凳上扭來扭去,過了好一會兒才說:
“櫻,許乙,我把我的事告訴你們吧——我打算回良鎮定居了。我在這里有房子,我要開一個蔬菜店,你們覺得這事可行嗎?”
“當然可行!!”許乙和櫻齊聲說。
“我還可以來幫您的忙。”櫻又補充道,說著眼眶就紅了。
許乙和櫻看著光那瘦骨伶仃的背影,看了好一陣。后來許乙呼出一口長氣,說光終于掙扎出來了,連他都沒想到。
“他一直不愛良鎮的人。但有一天,他對顧永和您之間的感情產生了興趣。這就是說,您是他的救星。”許乙說。
“您太夸張了。我怎么能救他?他說去收購蔬菜,他有本錢嗎?”
許乙說:“應該有。他在城里打工,一直非常節省,住的地方也是最差的。”許乙還說櫻這次來到良鎮,使很多人的命運都發生了變化。比如他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個。櫻不相信許乙的話,可又沒法反駁他。櫻感到她還沒有適應良鎮的氛圍,常常有詭異感。不過有許乙這樣的良師益友相伴,她心里踏實多了。許乙伸著脖子往山下看,櫻問他看什么,他說看光。光還沒下到山底,他走一陣又猶豫一陣,坐石階上發呆呢。不過這一次,許乙認為他已經下了決心了——他見到了櫻,還擁抱了櫻,這在從前對于他來說是可怕的事。他還沉浸在激情中,還沒有回過神來,但決心肯定是不會改變了。
“您真是個千里眼。”櫻由衷地說。
櫻走到鐵門那里將耳朵貼上去聽。許乙說現在沒有什么好聽的了。
下山時櫻說她要回去休息一下,自己做飯吃。她打算半夜起來幫助光整理他的蔬菜攤子,因為菜販都是一大早就賣菜。許乙一邊聽她說一邊贊賞地點頭。他說光和櫻讓他情緒高昂起來了,他又可以飛了。
許乙摟著櫻,兩人飛下了山才落地。他倆看見前面的茅屋后面有一團光暈。
“那是什么?”櫻小聲問。
“噓,是有人在戀愛。有點像小意姑娘。我們躲開吧。”
后來許乙又將光的住房指給櫻看了,光的家離櫻的小屋并不遠。
他倆一塊去了菜市場。他們買菜的時候,櫻看見一些許乙的熟人都贊賞地看著他點頭,并且他們都愿意離他遠遠的。櫻心里想,這些人都知道她和許乙不是情侶,也知道許乙在幫助她。她感到幸福。
那天晚上,櫻在小屋里睡得很安寧。她很警醒,到了半夜就起來了。
光已經將他的攤位在屋前的空坪里擺好了。櫻幫著他清理那些蔬菜,分類,去掉黃葉,一堆一堆地放整齊。
“光,您真是不要命了,覺都不睡。現在趁顧客還沒來,您去睡一會兒吧。我到時會叫醒您。”櫻說。
“我不需要睡。我怕沒有顧客,這才是最要緊的。”
“怎么會沒有顧客呢?您采購的這些蔬菜都非常新鮮,我一看就喜歡。您真是個操心的人啊。”
“您在這里,我心里別提多高興了,哪里還睡得著!好多年里頭,我總是從顧永那里聽說您,心里總在琢磨,一定要見一面才好。沒想到成了鄰居。”
蔬菜很快就清理好了。櫻又幫他將垃圾送到了垃圾站。
“我此刻懷疑自己來到了那個夢境。”光殷切地看著櫻說,“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外面找來找去,原來它就在我自己的家里。”
櫻說時間還早,建議去他家里喝杯茶,敘敘舊。
光的家里很寬敞,只有他一個人住,他父母和兩個姐姐都在外地。
他倆一邊喝茶一邊用壓低的聲音聊天。光談論的主題只有一個,就是顧永。他散漫地說起自己同顧永相處的點滴,但在櫻的腦海中,顧永的日常生活逼真地出現了,就像他坐在她面前一樣。櫻心里想,光有一種神奇的傳達情感的能力。她心里對他充滿了感恩。“自律的牢獄生活最適合他。”這是光所說的最后一句話。
忽然外面傳來了說話的聲音,光立刻跑出去了。櫻的臉上露出微笑。她沒有馬上出去,而是在側耳傾聽。真奇怪,她聽到了顧永的聲音。顧永在談論云城的天氣,那聲音很悠閑……櫻在房里找來找去,終于發現了書架上的小型錄音機。這是光錄下的他同顧永的某次談話。櫻站在原地不動不挪,直到將對話聽完。她在心里嘆道:“光啊光,您真是個有心人!”她在心里問自己,如果顧永不是她的情人,還有誰是?不論她走到哪里,他不是總在她身邊嗎?
櫻來到屋外時,已經有幾個鄰居在買光的蔬菜了。她發現這些鄰居都對光充滿了好感。他們買了菜邊離開邊議論,說早就想來買光的菜,等了這么些天他的生意才開張。他的生意會不會一直做下去?會不會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一撥人走了,另一撥人又來了,櫻看見光的臉上出現了幸福的表情。
“光,良鎮的人這么喜歡您,為什么您要出走呢?”櫻對他說。
“可能因為我不知道他們喜歡我吧。他們真的喜歡我?”
“當然是!”櫻責備地說,“他們愛您,想要您的生意一直做下去。”
“天啦——”光吁出一口長氣。
他沒有說下去,因為來了一大撥人,他忙著招呼他們,都有點手忙腳亂了。櫻幫著他收錢,心中充滿了激動。她覺得此刻的光已經獲得了新生。光一停下來,就趁著空子感謝櫻。他說他不光是感謝她來幫他賣菜,還感謝她一直以來對他的幫助。櫻問他那是什么樣的幫助?光就回答說是因為她是顧永的情人啊。當他知道她同他的密友之間有這么長久的愛情時,他對生活的看法就一點一點地改變了。通常,他同顧永在監獄旁的柏樹林里會面,樹林中夕陽紅彤彤的,他同顧永之間的交流落進那些光波中,那種時候,他就覺得櫻會從那條小路的拐彎處走過來。當然櫻從來沒出現過,但這并不影響她作為他的救命恩人給他幫助。他還說顧永對櫻的描述非常傳神。櫻問他能不能舉一個描述的例子?光說不能,還說他描述的那種氛圍太奇怪,他聽得昏頭昏腦,追不上顧永的思路。“可以說,我從來沒聽清楚過他到底是如何描述您的——”他不好意思地結束了他的話。幸虧這時又來了顧客,他連忙轉身去招呼他們。
櫻聽了光的講述,拿菜的手猛烈地顫抖起來,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但效果很弱。她感到自己要坐到地上去了,于是連忙向光告別,告訴他她明天再來幫忙。
櫻回到家里,喝了一大杯濃茶,終于鎮定了一些。
這時許乙出現在窗前,櫻招呼他進來坐一坐。
“沒想到我無意中還能救人。”她自嘲地說,“可這是個錯誤,光弄錯了。”
“當然不是錯誤。您過去愛顧永,現在仍然愛他。怎么會是錯誤?像光這樣敏感的人是不會犯錯誤的。即使他犯了錯,比如離開良鎮這事,那也不是真的犯錯,只不過是他同自己鬧別扭。”
“您的話像春風吹進我的心田。我今天太激動了,好像不是光找到了他的事業,而是我自己找到了。這就是良鎮的風俗嗎?”
許乙微笑著看櫻的眼睛,他的表情像個孩子。
“許乙,您見過番了嗎?”
許乙點了點頭。
“你倆單獨相處了嗎?”
許乙又點點頭。隔了一會兒他說他更喜歡到番家里去同她一家人相處。櫻聽他這樣說就迷惑地看著他,說自己想不通這種事,也許是因為自己的視野太狹隘了?為了弄明白,她又問許乙是不是非常愛番,許乙說是的。
“那為什么不盼望單獨相處呢?”
“有各式各樣的愛。”許乙望著空中,像在說夢話,“在番的家里,番對她的丈夫和孩子的愛流進我的心中,深深地感動著我。”
“我有點明白了,許乙。難怪您能在窗外為我守夜,難怪就連小意也那么愛您。您是良鎮的一顆明珠。當然顧永也是。”
“只有顧永是,我不是,您現在愿意同我去叔叔家吃面嗎?”
他倆走在街上時,櫻看見光已經收攤了,他大概在屋里休息。她興奮地想道,多么好啊,光已經得到了幸福!
他倆來到叔叔的面館附近時就碰見了叔叔。叔叔讓櫻快去面館,他說嬸嬸等她都等得不耐煩了。櫻感到奇怪,就問:
“嬸嬸不討厭我了嗎?”
“別瞎說,櫻。嬸嬸比我還關心你呢。她最擔心你離開顧永。她說如果櫻離開了顧永,顧永患上了抑郁癥,她就不想活了。”
“有這么嚴重啊?!”櫻吃驚地說。
“我說的全是真話。我現在要去車站接我的同事去了。”
櫻看著許乙,希望他給自己解釋一下。
“我們進去吧。叔叔說的是真實情況。”
許乙挽著櫻進了屋。兩人在店堂里坐下來,一會兒嬸嬸就出來了。
“來吃面的嗎?我這就去做,十分鐘就好。”
她朝櫻點點頭,慌亂地往廚房里去了。櫻問許乙嬸嬸為什么這么慌?許乙就說嬸嬸是不好意思,她對自己喜歡的人總是這樣的。櫻又問許乙是怎么知道嬸嬸是喜歡她的,許乙說這還用問嗎,因為櫻是顧永的愛人嘛。盡管許乙這樣說了,櫻的心里還是忐忑不安。不過很快面就端上來了,是兩大碗牛肉面。櫻默默地吃了一筷子,感到比上次叔叔做的口味還要好。
嬸嬸沒有離開,而是坐在旁邊慈祥地看著櫻吃面。櫻吃面時,許乙就走掉了。店堂里只剩下兩個女人。嬸嬸始終目不轉睛地看著櫻,櫻就問她有什么事要同她談嗎?嬸嬸連忙說其實也沒有什么要緊的事。她讓櫻慢慢吃,吃完她再同她說話。
櫻就在嬸嬸的注視下吃完了那碗美味的牛肉面。后來她又在嬸嬸的催促下將許乙的那碗也吃完了。她對自己有這么大的胃口感到驚訝。嬸嬸笑起來,說道:
“櫻啊,你是嬸嬸的最愛!”
櫻嚇了一跳,脫口而出:
“嬸嬸的最愛難道不是顧永嗎?”
嬸嬸就說,原先是顧永,現在是櫻了。她觀察了櫻在良鎮這幾天里的表現,感到她正在給這里帶來空前的活力!櫻聽了之后受寵若驚,連忙說自己并沒有這么大的能量。還說如果她無意中對可愛的良鎮有點什么貢獻,那都是在良鎮的居民的幫助下做出來的。這時嬸嬸打斷櫻的話,問她:
“剛才你說‘可愛的良鎮’,這是你的印象?你能肯定嗎?”
櫻認真地點了點頭。嬸嬸又笑起來,說自己沒看錯櫻。接著又夸顧永有眼力。
被嬸嬸這樣一夸,櫻感到自己明白了很多事,心中的一些謎似乎正要逐漸解開。
“我一直在考驗你,你經受住了考驗。從昨天起我就在慶幸我的運氣好。你想想看,一個人活到晚年,還有自己最愛的人來投奔自己,這是什么樣的運氣。是顧永將你送來的,顧永真是個好孩子。”
“嬸嬸,我也愛您。”櫻有點躊躇地說。
“櫻,你可別過早下結論啊。”
嬸嬸說了這句話之后就站起來收碗。櫻想要搶著去廚房,被嬸嬸擋在了廚房外。嬸嬸要櫻坐在店堂里“好好總結一下經驗”。
過了一會兒嬸嬸就出來了,她讓櫻跟著她去一個地方。
這一回,櫻跟著嬸嬸走進了主街旁的一條小巷,那是櫻沒有去過的地方。不知為什么,她們進入小巷走了一段路之后,右邊的圍墻就斷了,變成了鐵絲網。鐵絲網的那一邊是鐵路貨運站,遠處則可以看見山,嬸嬸說那是良山。小巷的左邊則是一些很矮的紙板和油布搭起的房子,看上去像臨時遮風避雨的簡易棚。嬸嬸停在一間這樣的棚子前面告訴櫻,顧永在里面等她。“我把你送到這里任務就完成了。”她說完這句話掉頭就走。
櫻滿腹狐疑地推門進去,看見房內十分陰暗。房間的進深很深,有兩間房那么深,所以櫻一開始沒有發現房里有人。待她的眼睛適應了以后,她才發現在屋后的紙板墻的角落有一張小桌子,桌旁坐著顧永。他的頭靠著紙板墻,似乎在打瞌睡。
“顧永!”櫻激動地小聲喊著,沖到他面前。
顧永立刻站起來了。櫻同他擁抱,他輕輕地吻著櫻的嘴唇。
櫻感到迷惑,因為她覺得顧永對她沒有激情只有溫柔。于是櫻嚴肅地看著顧永的臉,問他到底愛不愛她。顧永說當然愛,一輩子都愛,否則他還能愛誰呢?櫻說,既然她同他是情侶,他就應該與她一塊去住街上的那間小房子,而不是躲在這個紙板箱里面沉思默想,將愛人撇在一邊。當櫻說到這里時,顧永就問她:
“櫻,你很想同我上床嗎?”
櫻回答說當然想,因為她也愛他。現在她才知道她有多么愛他,從前她并不知道。她這個人就是事后聰明。
顧永同櫻一塊出門了。
“你為什么要躲在這個奇怪的棚屋里呢?”櫻問。
“我沒有躲,我在這里思考一些往事,一邊等嬸嬸將你帶到這里來。”
“你是思考你和我的往事嗎?”
“當然。但是在回憶中,你的形象很模糊,我為此很苦惱。唉。”
“你寧愿回憶,也不去小屋里找我?”
“并不是這樣。只不過我有斷裂感。當我在回憶中說‘櫻’時,你的迷人的影子就出現了,你的頭頂有兩個角,我很想伸手去摸一摸。于是當你這個真人走到我面前時,我卻想起了你的影子。我盯著你的頭頂,但那里沒有角。你瞧這有多么可笑。我今天坐在這個黑暗的角落里一直在想,這一次,你出現在我面前時會是什么樣子?”
“唉,顧永,顧永……”櫻流淚了。
她掙脫顧永的摟抱,向前沖去,她感到自己要發瘋了。然而馬上有人叫她了,不是顧永,是許乙。許乙攔住了櫻,問她要沖到哪里去?櫻說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她回頭一看,已經看不到顧永了。她對許乙說她又失去了顧永。為什么她總是失去他?她甚至都沒法與他同床共衾。櫻說著說著就在街邊蹲下去了。
許乙也跟著櫻蹲下去,開始細言慢語地勸說她。
許乙說櫻的思維有誤區,以他自己對顧永的了解,他認為櫻根本就沒有失去顧永,反而是顧永自己陷入情網,無法自拔了。他坐在那個棚子里等候自己朝思暮想的愛人,是因為他被幻覺纏繞,覺得自己正在水中撈月。許乙作為他的朋友,很能理解他那種絕望情緒的發作的情況。因為許乙自己,就常常經歷這種發作。后來他學會了空中行走的技巧,就發作得少了,不過有時候還是會發作。顧永現在一定是回牢房去了,他對櫻愛得太深,只有監獄才能治療他的這種相思病。許乙嘆了口氣,說自己真羨慕顧永有櫻這樣的愛人。
許乙剛一說完這些櫻就站起來了,她甚至含著淚笑了起來。
“許乙,謝謝您。”她說,“我剛才也體驗到了絕望。我竟然那么愛他,多么美好啊!我從前竟然不知道我對他的愛有這么深。這比同床共衾深多了,對吧?不,不對,我每天都在與顧永同床共衾。親愛的許乙,您剛才的一番話讓我明白了這一點。”
兩位好友就這樣在人行道上來回踱步,訴說著各自的情思。在他們談話的時候,良山又湊攏過來,就好像只有幾步之遙,在認真地傾聽兩人的心聲一般。于是櫻又回憶起了那天夜里在山頂,火把為她通夜燃燒的景象。她的悲哀一下子就全部消失了。
“親愛的許乙,您帶我去繼續享受生活吧。”她大聲說。
許乙要櫻跟他走,去看一個壯麗的場面,比良山頂上的火把還要壯麗。櫻說著話就感到自己的雙腳離開地面了,她又在心里感嘆,許乙是多么英俊的男子漢,尤其是從側面看去!她很想吻他一下,但想到番對他的深愛,就忍住了。櫻一邊挽著許乙在空中行走一邊想,良山頂上的松爺爺此刻在干什么呢?在瞭望顧永所在的監獄嗎?
“不對,櫻。松爺爺在構想您和顧永兩相情愿的美好生活。您要是不來良鎮的話,就不會知道這里有這么多人愛您,那該多么可惜。”
“許乙,您能聽見我的思想?”櫻問。
“我用不著刻意傾聽,我將您當成我自己,我只是順著自己的思路說話,注意您腳下,我們要落地了……啊,慢點!”
櫻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幸虧許乙挽住了她。櫻是被小姑娘阿意絆倒的。阿意趕緊上前道歉,她壓低了聲音湊在櫻耳邊說:
“我愛許乙,但我不恨您,櫻姐姐。剛才是我故意絆倒了您,我也愛您。我該怎么辦?許乙會認為我是個壞小孩嗎?”阿意嘴一癟要哭了。
這時許乙已經走到前面去了,櫻和小意留在后面說悄悄話。櫻摟著小意安慰她說,據她了解,許乙不但不認為小意是個壞小孩,還對她評價很高呢。等小意長大后,許乙說不定會對她產生特殊感情呢。
“真的嗎,櫻姐姐?您能發誓您說的情況是真的嗎?”小意瞪著眼問櫻。
“我發誓我說的是真實情況。”
櫻的話音一落小意就跑開了。
許乙在前面停下了,他在等櫻。
“小意姑娘被許乙深深地迷住了。”櫻說。
“真是個小淘氣!”許乙笑著說,“良鎮的人啊,就連小孩都這么多情。”
他倆繼續走。他們走了好遠,已經過了中午,櫻問許乙他們是不是出了良鎮,許乙回答說,不,他們還在良鎮。櫻說良鎮怎么這么大?許乙就嘿嘿地笑。他倆總在那條主路上,旁邊也有岔路,但許乙不走岔路。他們還在路上遇見了光,光用三輪車拖著一車蔬菜,用力蹬著,飛快地往家里奔。他的模樣稱得上是英姿煥發。他朝兩人揮了揮手。櫻心里想,光現在下午也賣蔬菜了,他的精力過人!許乙卻說,這都是櫻給光的好影響。本來光已經頹廢不堪了,現在回到家里,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不可思議,不可思議。”櫻說,她不相信許乙的話,但還是很欣喜。
他倆又走過了很長一排平房,房子前面都有花園。這時許乙說他們到了。
兩人停在一個醬菜鋪門口。濃烈的醬菜的香味從店里飄出來。櫻說她很想在這個店里就著醬菜吃飯。許乙說沒問題。
醬菜店的光頭老板喜氣洋洋地迎接他們。
“顧永的愛人啊,歡迎歡迎!”
老板請兩人去店堂后面的餐室吃飯。櫻走累了,坐在桌旁,被香味縈繞著,舒服地瞇起了眼睛。老板說飯菜馬上就好。
三人說話間,櫻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從店堂里一閃而過,櫻覺得他太像顧永了。櫻問許乙剛才那個人是不是顧永?許乙不回答,只是捂著嘴笑。
一會兒店里的廚師就將菜端上來了。主菜是甜酒燒豬排骨,還有美味的開胃菜。櫻從來沒有吃過這么香的醬菜,就問光頭老板排菜和香椿是如何制作的。
“說來話長啊。”老板嘆了一口氣,說,“您不會耐煩聽那些程序的。不過批量制作這種家庭型的醬菜是個體力活,既需要力氣、耐心,又需要靈氣。我帶過好多徒弟,可是只有顧永是我最滿意的。要做出一流的醬菜,人就必須熟悉醬菜的習慣,使自己也變成一棵菜。但是一般人都不愿讓自己變成一棵菜,只除了顧永。姑娘,您真是有福之人啊。”
老板說完這些就沉默了,眼睛望著墻上的某一點,似乎在回憶什么。
櫻不好意思追問顧永的事,就也默默地吃飯。這時許乙已經吃完了,他湊到櫻面前悄悄地說:“老板深愛顧永,因為顧永將制作醬菜當作畢生的事業了。”櫻聽了吃驚得合不攏嘴,就問許乙:“顧永是不是不再坐牢了?”
“坐牢是顧永給自己定下的生活的紀律,制作醬菜,努力成為一流醬菜師是他追求的境界。這兩件事并不相沖突。”許乙說著話就將目光移向老板盯著的墻上的那塊地方。櫻覺得這兩個人就像中了魔一般。
于是櫻趁這兩位沒注意跑到了走廊里。走廊的左邊有一排房間,她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看過去,終于在最里面的那個房間里看見了顧永。顧永正赤著上身,雙手在一個大木盆里揉排菜。他看見櫻來了就停下來,洗干凈手同她說話。他說在這里工作太過癮了,他特別喜歡做這種體力活。他又問櫻店里的醬菜好不好吃?櫻回答說她一輩子也沒吃過這么美味的醬菜。
“永,你比從前更美了。”櫻忍不住說。
顧永微笑了一下。櫻覺得房里的光線突然暗下來,顧永的身影一下子變得模糊了。
“顧永,顧永,你今晚來我的小屋嗎?顧永!”櫻絕望地喊道。
雖然顧永還站在她面前,但櫻聽到的他的話是從遠處傳來的。顧永訴說著自己對她的思念和擔憂。他說他這些天里頭一直擔心櫻會在良鎮待不下去,因為這里的鄉親們太直率了,她還不習慣這里的風俗。因為不習慣,她的心靈就有可能因此受傷。他每天夜里想這些事,想得睡不著覺。幸虧他白天跑到醬菜店來做腌菜,鍛煉了自己的身體,這才沒垮掉。他說話時,櫻感到她的手被他拉住了。顧永要求櫻回小屋去等他,他說他晚上一定來,他發誓。他的手松開了櫻,他的身影也消失了。
櫻走出房間,在走廊里大哭起來。她的哭聲驚動了許乙和光頭老板,兩人立刻跑到了她的身旁。櫻邊哭邊問,為什么她和顧永總像在生離死別?
許乙沖著她大聲說:“這是大喜事嘛,您認真地想一想就想通了。”
光頭老板則說:“真是個好姑娘,真羨慕顧永這家伙。”
櫻聽了這兩位的話就收住了眼淚,發起愣來。許乙見她不哭了,就高興地挽著她向外走,還問她這是不是一個壯麗的場面,他是不是沒對她撒謊。“好日子還在后頭呢。”他最后說。
他們告別了老板。
櫻對許乙說她想回小屋去休息,許乙連連點頭,說:“這就對了嘛。”櫻懷疑許乙看透了她的心思。
快到小屋時,許乙說他要去光那里幫忙賣菜,就同櫻分手了。
櫻在小屋里洗完澡洗完頭,又將衣服洗了晾好,就坐下來休息了。
她的眼睛看著窗外,一顆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臉上發燒。窗外有個人影閃過,她猛地跳起來,過去打開門。那是一個她不認識的人的背影。櫻退回屋里,跌坐在椅子上,全身發軟。她很想織毛線,可是這里沒有這些東西,她只好閉上眼在心里數數字。每當數到三十或五十,她的腦子就亂了,于是又重數。
后來她又去燒水沏茶,一共喝了三杯清茶。她不敢喝濃茶,因為她希望自己能在顧永來之前睡一覺。她一邊喝茶一邊記起了許乙上午說的話——“比良山頂上的火把還要壯麗”。那會是什么情景?她越努力去設想,腦海中就越迷糊。掙扎了一番,外面的天黑下來了,她居然有了睡意。她馬上到床上躺下了。
也不知睡到什么時候了,她聽見顧永在對她說讓她脫光了。朦朧中她看見顧永也沒穿衣服。當他倆纏在一起相互撫摸時,顧永告訴櫻說,當他們交合之際,這張床就會裂開,兩人就會掉下去,享受到那種極致的高潮。櫻想問他一個問題,但是他用深吻堵住了櫻的嘴。他倆掉下去時,櫻看見上面屋子里有一道閃電,很像她以前住在好友瑞南家時看到的熟悉的景象。“快點,快點!啊,我就要到那里了!”她一邊做動作一邊吼叫起來。她感到顧永也在黑暗中努力,但為什么兩人的高潮總是達不到?啊,顧永的身上滿是汗水,他真可憐!櫻馬上停止了動作,但他還在她里面。他們這兩個懸在空中的人,所追求的是一種什么樣的快感?一旦開始想這種事,櫻的快感就完全消失了。但顧永的耐力驚人,他還在動作,雖然汗如雨下。他感覺到了櫻的消退,于是停止了動作。他似乎坐了起來。
“永,你坐在什么東西上面?”櫻吃驚地問。
“這里有一個東西——我在想,要不要一塊掉下去?”
“這里這么黑,掉下去兩人就失散了,我就再也看不見你了,永,永!”櫻驚慌地喊。
“別害怕,櫻,這下面是我在城里的收藏室。”他的聲音變小了。
櫻的手臂向周圍掃來掃去,沒有掃到顧永的身體。她明白了。
她現在是躺在軟和的有彈性的東西上面,這不就是小屋里的彈簧床嗎?看來掉下去的是顧永,不是她。顧永又一次因愛她而淪陷了。醬菜店里那個赤裸著上身勞動的他是多么英俊啊。櫻在迷茫中睡著了。中途她又醒了,她聽到了好友瑞南在同人說話。
“她住在我這里時也淪陷過,不過并不那么真切。看來良鎮很適合她。”
另一個人的聲音很小,很含糊,難道是顧永?
“永,永!”櫻感到自己喊出了聲,可是她又被睡眠打入了黑暗。
她一直睡到太陽升起很高了才醒,醒來后她發現自己赤身裸體,再一看,床上并沒有顧永的衣服,然而卻有他身上的氣味。她跳起來閂上門,關上所有的窗,要將顧永的氣味留在屋里。然后她繼續睡。有一個人在她耳邊說:“瞧你有多么幸福!”
下午櫻起床了,梳洗好,煮了一碗面吃完后,就快步往光的家走去。
遠遠地她就看見光正在忙得不可開交。她跑上前去,幫忙拿菜,收錢。那些顧客看見了櫻都特別高興。他們對櫻說,有了光的這個菜攤,現在他們每天可以吃到最新鮮的蔬菜了,所以他們也要感謝櫻。櫻又一次聽到這種熟悉的話,心里說不出地感動。她想,自己什么都沒做,人們卻要感謝她,難道是因為顧永嗎?
收攤的時候,櫻對光說:
“光,這兩天您瘦了,可得悠著點啊。”
光笑嘻嘻地回答說,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精神如此奮發。而且他的身體也非常健康。昨天夜里,他一夜沒睡,將蔬菜準備好之后,下半夜同顧永一塊去小河里游泳了。櫻就問光,顧永看上去是不是很快樂?光說他看上去心滿意足的樣子。
“櫻,謝謝您!”光真誠地看著她說。
“為什么你們大家都說謝謝我?我沒為良鎮干什么,這樣說不公平。”
“不對,櫻,您那么愛顧永,我覺得那就等于是愛我一樣。所以我得謝謝您。”
“原來這樣!”櫻感動地說,“那么現在,您去睡覺吧。”
“嗯,您來我家守著我,看我入睡吧。我講一些我同顧永的故事給您聽。”
櫻走進光的家,發現他把家里收拾得異常干凈,花缽里還養著水仙花。
光洗了澡就上床了。他讓櫻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櫻稱贊光精力過人。
“可是沒回良鎮之前,我已經是個垂死的人了。”他說。
他閉上眼,談起了在云城的往事。那時為了生活,他在云城的一家飯店做伙計。他脾氣大,所以同老板關系不好。有一回,由于工作時心不在焉,他被自己倒下的開水燙傷了腳背。他只好在飯店后面的那間雜物房里躺著。老板要送他去醫院,他拒絕了。兩天后,燙傷的地方發炎了,他發起了燒,覺得自己要死了。但老板不讓他死,他叫來了顧永。顧永是帶著醫生來的,那位醫生是他的好朋友。醫生立刻為光檢查,然后讓他服藥,打鹽水吊針。醫生走了之后,顧永就守著他,說要等他打完吊針才走。因為吊針要打幾個小時,顧永就給光講了他和櫻的愛情故事。一開始,光于昏昏沉沉中不斷地走神,聽見顧永的聲音忽高忽低,像在催他入夢。但光沒法入夢,他居然漸漸清醒了,身體也感到舒服了好多。他的思路跟上了顧永的講述,他被顧永的故事迷住了。具體情節他現在連接不起來了,可是那講述里面有那么多的悲歡離合,那么多的忠貞的牽掛,那么多的斬不斷的絕望的情絲……身體虛弱的光變得淚水漣漣了。顧永讓光喝了牛奶,又繼續講述。這時光不眨眼地盯著他的臉,他逐漸從朋友的臉上看見了櫻的臉,那是一張迷人的女性的臉,正在向著光微笑。光伸出沒打針的那只手握住了一只柔軟的女性的手,他默默地問道:“櫻,櫻,這是您嗎?”顧永的聲音變得模糊了,但他還在講述……
“櫻,那個時候,您真的到過飯店的小雜物房嗎?”光說這句話時睜開了眼。
“我不知道。我真羞愧。”櫻紅著臉回答。
光閉上了眼繼續講他的故事。吊針一直到深夜才打完。在那之前,光所看到的顧永臉上的那張女性的臉始終沒變,而且越來越生動了。有一瞬間,光猛然明白了,櫻就是顧永自己啊。當顧永說到女人站在湖心的小島上朝他揮手時,光握住的那只手也在揮動著,于是光忍不住哭出了聲。好久以后,當光第一次見到櫻時,他是用力忍住才沒有哭。因為櫻的臉對于他來說太熟悉了!顧永一取下空了的吊瓶,光就覺得自己完全恢復了。他坐起身來同顧永擁抱,他向好朋友發誓永遠不再頹廢了。過了一段時間,光就決定回到良鎮開始自己的創業了。
“櫻,您在聽嗎?我說到哪里了?”光閉著眼問。
“我在聽呢,光。您說到您回到良鎮了。”
但是光并沒說起他回良鎮的事,卻說起了另一樁關于他自己迷路的事。這件蹊蹺的事也同顧永有關。那時他和顧永坐在收藏室樓上那面空墻的缺口處,顧永問光有多大了,光說四十歲了。顧永說時間過得真快,他一直認為光會遭遇幾件大事,但光并沒有。他說這話時一直看著光的眼睛,光就低下了頭。這時顧永突然問光,敢不敢從他們所坐的缺口處跳下去?光不止一次往下面偷窺過,知道下面是深淵。雖然他也知道他們所在的地方是收藏室的二樓,可他的視野里出現的卻是深淵。他是絕對信任顧永的,既然顧永讓他跳,總有他的道理。光猛吸一口氣,就睜著眼一躍而下。他感到自己穩穩地落在了下面的柏油路上。但這條柏油路根本不是收藏室所在的那條街,那些來來往往的人他一個也不認識,他想找人打聽,但他們都垂著眼不理他。他在街上來回走,一直走了整整一個下午,太陽都落山了。他想過從街頭或街尾拐到另外一條街上去,但是不行,兩頭都有鐵絲網攔著。他記得太陽落山前,所有的這些閑人全消失了,他們是從哪里消失的?街道兩旁是一棟緊挨另一棟的簡易旅館,難道他們全是旅客?他鼓起勇氣走進一家旅館去前臺辦理住宿。接待他的女孩說要去問問老板。她進去了又出來了,說抱歉得很,不能給他辦住宿,因為他是一個失憶的人,應該住在自己家里休養恢復。女孩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帶著他穿過一條窄窄的過道,來到了收藏室的那條街上。這時,他看見顧永站在收藏室門口向他招手。
“櫻,您在聽嗎?我說到哪里了?”光閉著眼又問。
“我在聽呢,光。您說到您從迷路的那條街上的旅館回到了收藏室。”
但是光接下去并沒有說他同顧永在收藏室發生的事。他說起了一個夢境。那是屬于他和顧永的夢境。不論兩人在什么地方,顧永總在談論櫻。似乎是,他希望他的談論能讓光清楚地看到櫻,而他也確實達到了目的。櫻在光腦海里的形象是如此鮮明,以至于從那以后,他再也不會將她忘懷。又因為這種談話,光對生活的勇氣被一點一點地提上來了。“在顧永的心里,櫻是一位光芒四射的女子。”他輕聲道。光暗暗希望那個夢不要結束,這樣他們仨就可以總是在一塊。啊,那是多么愜意的夢境!在夢里,他和顧永相互證實了那只是夢,可兩人都盼望將夢延續下去,因為有櫻陪伴他們啊。他倆走過了那座小橋,又走出了安靜的公園,來到了云城的護城河邊上。顧永說起了穿綠色連衣裙的櫻,說她就像一個小女孩一樣令他心疼。當他說出“心疼”這兩個字時,光的眼里便有淚。“那天,我一眼便認出了您。”光說這句話是流著淚說的,櫻連忙幫他擦掉淚。雖然光說了這么多,櫻卻覺得他說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在遙遠的過去的一個與她同名的人。也許那女子就是她死去了的過去。然而櫻的心里還是一陣陣掀起熱浪。聽見自己的形象在光和顧永口中被如此描述,她怎能不產生激情?光說著說著又流淚了,他從被子里向櫻伸出一只手,向著她轉過臉來。“再好的夢也有醒來的一天,對吧?”櫻連忙握住他那只做慣了粗活的手。接下來櫻就聽到了他輕微的鼾聲。櫻將光的手放進被子,又關了燈,悄悄地來到了屋外。屋外竟已是夜晚,她剛才是同光處在另外一種時間中嗎?為什么自己一點饑餓感都沒有?
街上空空蕩蕩的,只有櫻自己的腳步在響。櫻在心里說:“許乙這個時候在哪兒?他與心上人番終于獨處了嗎?也許不是獨處,而是他走進番的家里,與那一家人歡度夜晚,直至夜深……”櫻想得入了迷。忽然,她看見了顧永,他就站在前面的白蠟樹下面。“永,永!”櫻沖到他面前想抱住他,但他讓櫻等一等,說有好東西給她看。他從一個包里拿出一塊水晶石給櫻看。“小心。”他說。
在黑暗中,櫻將石頭舉到眼前,看見一條寬闊的大道伸向遠方。她問顧永這是不是她的愛,顧永說是的。她想將石頭放回顧永的包里,顧永卻讓她將石頭拋向黑暗中。櫻就按他說的做了,但她沒聽到石頭落地的聲音。顧永說石頭飛走了。櫻就嘻嘻地笑起來。于是好久以來第一次,他倆在大樹下緊緊地擁抱親吻了。接著櫻聽見顧永在嘰嘰咕咕地說些什么。她覺得他說的是:“要不要上床?”櫻回答他說 :“天要塌下來了。”櫻決定不同他上床。這種擁抱像垂死的人的擁抱。有一個人影在慢慢向他們移近,兩人都看見了。
“小意!”櫻叫道。
小意小小的身影跳了幾下就隱沒了。
櫻聽見顧永在她耳邊悄悄地說:“不上床也挺好。”
她問顧永為什么要給她準備那樣一間小屋?顧永說是為了安放兩人的愛情啊。他還說買下那間屋子前,他自己在里面試住了一個月。他說完這句話就松開了櫻,說他的車子來了。櫻朝那邊看去,看見了吉普車,車慢慢開過來,停在路邊。兩個看守從車里出來了。顧永說他的時間到了,就快步走過去上了車。
一直到車子轉了彎看不見了,櫻才蹲下來哭泣。哭了一會兒,她感到有人在撫摸她的頭發。“您是阿乙?”她問。“不,我是小意。”女孩細聲說。
櫻站起來了。
小意說她愿意送櫻回家。聽了這話,櫻忍不住撲哧一笑。
“你覺得我比你還小,對不對?”
小意說戀愛的人不會在乎這個,她完全能理解櫻。
“我相信你的話,小意,因為你是良鎮的女兒啊。”
小意挽著櫻,兩人往櫻的小屋走去。小意說,如果櫻夜里想念顧永的話,她愿意在小屋里陪她,給她講她眼里的顧永,這樣櫻的悲傷就會減輕。
“不,小意,你回家休息吧,我現在已經不悲傷了。你的愛填滿了我空虛的心。你走吧,快走。我今天夜里要想你,你成了我命里的情人。”
櫻目送著她走遠了才進屋。屋子里飄蕩著茉莉花香,她變得昏昏欲睡。
櫻一覺睡醒時,看見窗外仍是夜晚。“糟了,我睡過頭了。”她自言自語道。她連忙起床去洗漱,穿好工作服她就去光家里幫忙。
光的屋前并沒有擺出菜攤。難道他已經收攤了?她抬起手腕看表,已經是上午八點。真奇怪,天怎么這么黑?
“我們這里有時整個上午都這么黑,這樣那些身心疲憊的人就能得到休息。”
是許乙在說話。櫻打消了去光家里的念頭,她想,光剛剛賣完菜,正是那個身心疲憊的人啊。她似乎聽到光在屋里發出鼾聲。
“噓,小聲點。”櫻做了個手勢,說,“顧永回牢房去了。”
許乙過來摟住櫻,撫摸著她的背,他同她一塊進入回憶。
許乙問櫻愿不愿意離地一會兒?櫻說她還是留在地面吧,此刻地面有顧永的氣息。還說她越來越愛他了。許乙說他一貫認為櫻深愛顧永,也許從前她自己不像現在這么懂得自己的心。“也許吧,也許……”櫻夢囈似的說。許乙說顧永是少有的美男子,整個良鎮的人對此都有共識。“可是您,許乙,我一直認為您是最美的。”許乙聽了她的話眉開眼笑。他提議去醬菜店吃飯,因為那是顧永工作的地方,說不定什么時分他就回來了。
許乙和櫻相擁著來到醬菜店時,看見光頭老板站在門口。
“顧永已經到了。我覺得你們也會來,特意站在這里等。”他說。
“多么好的老板啊。”櫻輕聲對許乙說。
醬菜店里香氣四溢,他們來到餐室。許乙說他要去后面作坊里看一位伙計,就起身離開了。老板大聲叫著某人的名字,也離開了。櫻在餐室里有些坐立不安,趁著飯菜還沒端上桌,她溜到了上次那條走廊里,又順著走廊走到了最后一間房。她想看看顧永在不在。那間房里空空的,制作腌菜的器皿都不見了。櫻很失望,正要退出去,卻聽見有人在對她說話。“要堅韌,要沉住氣。”一個男聲說。那聲音并不是顧永的。是誰在說話?難道是幻覺?顧永不再在這間房里干活了,這是很顯然的。那一天她見到他時,他是多么美啊,像雕塑一樣。為什么從前她從未注意到這一點?
櫻回到餐室里時,許乙已經坐在餐桌旁了,正笑瞇瞇地看著她。
伙計將菜端上時,對許乙做了個鬼臉。那是兩碟腌排菜炒豬肉。
“這是顧永為櫻準備的。”許乙說,“這樣的菜也是我的最愛。”
櫻只顧品嘗腌排菜,都沒注意到后來上的那幾樣菜。
“這真是人間美味啊。”她嘆息著說,“要是天天能吃到就好了。”
許乙回應她說這很容易,同老板約好,每天來這里吃飯就是。老板巴不得她來,如果她天天來,顧永就不會從店里辭職。
“可是如果我天天來的話,顧永就不會天天來了。我說得對嗎?”櫻說。
許乙聽了她的話就垂下眼睛沉默了。
“可是我也不能天天來吃飯,我得幫助光照顧蔬菜攤,幫他做飯。他一個人忙不過來,我不幫他誰幫他?這樣我就等于在良鎮有了一份工作。”
櫻說話時有個人在店門外喊許乙。許乙放下碗筷往大門那里走去,櫻也跟了出去。是番來找許乙了。櫻下意識地停住腳步,退到餐室里。
那兩人在店門外嘰嘰咕咕說了好久,后來許乙一個人進來了。櫻笑著問許乙為什么不去陪番,許乙說沒必要了,番已經解開了自己的心結。她是來找他訴說家庭生活的煩悶的,因為最近良鎮有人從城里帶來了病毒,很多人傳染上了,她丈夫一心撲在工作上,有時連家都不回,就睡在診室里,她不得不給他送飯,搞得身心疲憊。因為難受,她就來找許乙訴說。“她現在已經好了。”許乙說,“她嫁了一位品德高尚的醫生,這種煩惱總是免不了的。”櫻回應許乙說,她現在有點理解許乙和番的這種感情了,這就是良鎮特有的愛,這種愛植根于人的心里。
走出醬菜店,許乙說時間還早,問櫻有沒有心情做離地的運動?櫻高興地答應了。許乙在櫻的肩頭拍了一下,兩人就開始懸空游走。櫻這次低下頭仔細打量良鎮,看到了一些以前沒注意到的景象。她看見光頭老板坐在醬菜店的屋頂平臺上手搭涼棚看天,不知是不是在擔憂天要下雨;她還看見叔叔和嬸嬸兩人坐在面鋪前面的坪里,像是在等人,也許是在等顧永;在通往良山的一條路上,小意在奔跑,跑著跑著就飛起來了,櫻忍不住在心里為她叫好;有一位婦女從遠處走來,櫻大吃一驚地發現,她竟然是云城那家小酒店的老板娘,櫻很想知道她同良鎮有什么關系;還有一位婦女漸漸遠去的背影,那背影很像好友瑞南……
“許乙,顧永為我在良鎮安排了一個家,您覺得這會是永久的嗎?”
“我也說不太準。要看您如何想吧。”
櫻想了想,覺得自己也沒有把握,不過在空中行走讓她的思路特別清晰。她向前望去,驚奇地發現自己的視力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是的,那就是監獄啊。那些郁郁蔥蔥的寶塔柏的數量似乎又增加了,充滿愛心地守護著監獄的兩棟樓房。那景象十分肅穆,一個人影也沒有,說明現在不是放風的時候。那么,顧永是在牢房里還是在良鎮?回想許乙今天的各種暗示,櫻覺得兩種可能都有。當她觀察監獄時,許乙就走到前面去了。她連忙追趕他,口里喊著:“許乙,許乙!您在想什么?”許乙說當然是在想顧永啊,她自己不是也在想他嗎?他還說當她想顧永的時候,他許乙也會感到幸福呢,所以要謝謝櫻!櫻就問許乙顧永現在在哪里,許乙讓她往右邊看。櫻轉過頭,看見了紙板房墻根下坐著的男人的背影。
“他總在那個地方沉思。過一會兒他就要去醬菜店上班了。”許乙說。
許乙問櫻去不去醬菜店?櫻搖搖頭,說不愿過多干擾他的生活。
一會兒兩人就落了地。櫻擁抱了許乙,說:“我為您神魂顛倒!”許乙高興地輕聲回應說他也是。櫻一扭頭就看見了小意,小意正贊賞地望著她。櫻暗想,小姑娘竟然希望她愛上許乙?
“櫻姐姐,我看見您的愛人了。他總是經過我家門口去上班。”小意說。
櫻湊到小意的耳邊說:“你瞧,你的愛人在這里。”
小意和許乙對視了一下,兩人一齊笑起來。櫻和許乙走遠了,小意還在后面喊:
“櫻姐姐,謝謝您!”
兩人一會兒就走到了光的家門口。光正好推著三輪車出門。
“兩位好,我們晚上再見!”
光像一陣風一樣飛走了。
“您瞧,他現在變得多么精神抖擻了啊!從前在城里,我老擔心他活不長。”
櫻問許乙顧永現在上班了嗎?許乙說剛才在空中時他看到顧永進了醬菜店。
櫻又問許乙醬菜店里那股特殊的香味是怎么回事。許乙說那香味同顧永有關。櫻仔細回想了一下,覺得他說得對。
“您現在明白光頭老板為什么一心一意要留住他了吧?”
櫻點點頭,眼里透出神往。她記得她自己當時沒有從顧永身上聞到香味,是許乙剛才告訴她之后,她一回想,就想起來在某個瞬間的確聞到了。那是多么醉人的食物的香味啊。很陌生又有點熟悉,和童年的一樁事有關……說著這種事,她真想現在就去醬菜店看顧永工作。可是不行,她等會兒還要來光這里幫忙呢。光這里的工作是櫻自己給自己安排的,安排了之后她的精神也同光一樣振奮了。她對許乙說,她在良鎮就總想著同顧永見面,可她又明白,只有克制這種念想才會過得充實。所以她就千方百計地克制自己了。那么,她現在的生活是不是充實了呢?當然是,但又有令她遺憾的地方。也許她只能過這種有遺憾的日子吧。她一說完許乙就稱贊她,說她的這段話太美了,他得好好回味一番。
兩人在路口告別,因為許乙要去番家里了,去慶祝番同她丈夫重新和好。
“您瞧,我還沒到她家就已經心潮澎湃起來了。”他對櫻說。
他的話令櫻也激動起來,她目送著好友離去的背影,回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情形。當時許乙英俊的相貌甚至令她產生了肉體的反應。是啊,誰能不愛這位美男子呢?他的魅力同顧永不相上下,不過是兩種類型的,顧永冷峻高貴,許乙溫暖熱烈……如果當年她遇見的不是顧永,而是這位許乙,那又會是另外一番風景了。無論如何,許乙不是一個讓人想擺脫逃離的人,就像她逃離維拉一樣。看看番,看看小意就明白了。良鎮的這些美男子從不讓人失望,就連光也轉變了,變得越來越美了。從前他在云城是什么樣子?那應該是他成長的過程吧。一想到自己居然無意中在光的成長過程中扮演了幫助他的角色,就有一股暖流沖上心頭。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念叨著:“顧永,顧永啊……”她感到自己從未像現在這么愛他,這是從前年輕的時候也沒有過的感情,強烈到難以自制。但她又清楚地知道,這不是僅僅通過肉體就可以釋放的情感。所以即使同他見面,也不能有很好的釋放。
櫻在這條街上行走了一個來回了,仍然平息不了心中對于顧永的渴望。她的耳邊老是響著光躺在房里時說的那句話:“櫻,您在聽嗎?我說到哪里了?”這句話讓櫻聞到了顧永的氣息,看到了他的眼神。十年前她也聞到過,看到過,但遠不如現在這么清晰……這是怎么回事?難道因為那時她不在良鎮,就不能對某些事有身臨其境的感受嗎?她現在成長了嗎?這個良鎮啊,當初她在雪天里走到這個地方來,一切發生過的事在她腦海里都是模模糊糊的。似乎在那時候,她覺得自己受傷了。但是周圍的人都那么愛她,沒有人傷著她啊。那么,是她自己傷著自己了。這事以前發生過。她打算回去休息一會兒,因為晚上還要去光那兒幫忙呢。
櫻來到她的小屋門前時,看見松爺爺站在門口。
“您好,松爺爺!快進屋來喝茶。下山一定很累。”櫻說 。
“不累。我也像許乙一樣有凌空行走的本事。我是來這里等顧永的。”
兩人喝著茶,櫻就問松爺爺,是顧永約了他在這里見面嗎?松爺爺說不是,他同顧永之間從不約定什么,他只是來碰碰運氣罷了。
“你不也是這樣嗎,櫻?”
櫻說她同顧永之間的確是這樣,可她還是有點不習慣,她不明白為什么非要這樣,難道一輩子只能懷著碰運氣的念頭去見自己所愛的人嗎?
“這又有什么不好呢?”松爺爺微笑著反問櫻,“難道你不喜歡那天夜里在山頂的場面嗎?”
提起山頂的夜晚,櫻就激動得臉上泛起了紅潮。她太喜歡那個場面了,她覺得她當時就像見到了顧永本人一樣。但愿她能重返松爺爺的家。
“你沒有見到他,可那種感覺勝過見到了他,對不對?”
櫻使勁點頭,忽然明白了松爺爺話里的意思。這就是良鎮的風格啊。此刻她和老人坐在這里談話,兩人是多么心心相印啊。她愛這位老人,他來小屋,就將顧永也帶在身邊了,現在他就是兩個人,這簡直令她心醉神迷。
“松爺爺,顧永可能在醬菜店里上班呢。”
“我知道,櫻。你愿意聽我說說顧永嗎?他就像我的兒子。”
“當然愿意。我最渴望的事就是聽良鎮的居民說顧永的事。”
松爺爺坐在那里,閉上眼,用嘶啞的聲音說起了自己同顧永在良山的一次冒險。
由于松爺爺的聲音很小,很含糊,櫻無法聽清他說了些什么內容。她耳邊響著他老邁的、“嘶嘶、嘶嘶”的奇怪的聲音,他顯然不在乎櫻聽得懂還是聽不懂,不過也許他認為櫻已經懂了。松爺爺微笑著,對自己的講述很滿意。
櫻挨近他,她的眼前出現了落日,那么壯觀,攝人心魄。她忍不住握住了老人的手。落日的余暉中,顧永向老人走來,卻沒有注意到站在老人身旁的櫻。這期間,獅子一直在什么地方叫。櫻將手放在松爺爺肩上,問他愿不愿意一塊去獅子住的那個巖洞。但松爺爺只顧同顧永說話,似乎將櫻忘記了。櫻覺得,他倆都將她的存在忘記了。然后顧永說話了,那是多么有魅力的聲音啊。但他為什么只說同一句話?他說的是:“星期三下午那件事已經發生過了。”他隔一會兒又將這句話重復一次,他說話的神態幾乎讓櫻感動得流淚。顧永說話時,松爺爺就含糊不清地應答。櫻注意到顧永握住了老人的另一只手。多么美妙的瞬間啊!顧永那健康的身軀里的熱量通過松爺爺的手傳到了櫻的身上。夕陽的光芒照在三個人身上。櫻暗想,他們三個人都成了雕像。
櫻愿意一直站在那里。她生怕自己一動,顧永就消失了。就是在這個時候,她突然覺得自己聽懂了顧永的那句話。那是一句非常貼心的話。以前某個時候,顧永也對她說過這句話,她怎么忘了呢?現在她回憶起來了,是在云城的岔路口,顧永對她說完這句話后就去監獄了。看來她是有意將這事忘記的。他所說的“那件事”就是她念念不忘的事,當然是不可能真正忘記的。她睜大眼睛看著顧永,顧永卻只是瞥了她一眼,然后馬上移開了視線,也不知他是否真看見了她。正在她疑惑之際,夕陽落下去了,周圍成了一片黑暗。櫻感到老人的手在她的手中消失了。現在屋子里只有她一個人了。她連忙打開電燈,她聽到有人在窗口那里叫她。
是光。光說下午收來的菜已賣完了,但他想念櫻,希望櫻到他家里同他一塊吃晚飯。光打著手電,因為街燈忽然就黑了。光說今天有愛情降臨,這些街燈是信號。櫻心里想,光的心里真是靈透。
一會兒兩人就來到了光家里。光將熱好的菜一樣一樣地端上桌,那些菜都是櫻愛吃的,令櫻感到驚訝。她問光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對食物的愛好的,光就拖長了聲音說:“這還用問嗎?”櫻又問光今天下午見到顧永沒有,光說見到了,當時他正在收攤,看見顧永在馬路對面準備上那輛吉普車。顧永還向他招了招手。光知道他是回監獄去,他總是來去匆匆。
“今天真是美妙的一天!”光感嘆道。
“我愛您,我要同您一塊經營蔬菜生意。”櫻說。
他倆一塊收拾好廚房,就坐下來喝茶。
“顧永救了我的命。”光輕聲說道。
“您也拯救了我和我的愛情。”櫻也輕聲回應。
接下來他倆就默默地喝茶,不再說話了。櫻在寂靜中聽到了顧永在叫她,那聲音和北風的聲音夾在一起,將她帶到了不久前令她終生難忘的雪夜。櫻覺得,這是因為光在召喚顧永,所以顧永就在周圍出現了。她凝神細聽,深深地為這份逼真的感覺所陶醉。櫻伸出她的手,光也伸出手,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塊。櫻在想,顧永為什么叫她?應該是對她放心不下吧。她不是在良鎮長大的,顧永擔心她適應不了這里的生活。一開始,她確實有些不適應,幸虧有親愛的許乙一直守護著她……啊,他還在叫她的名字,不太清晰,但仍逼真。櫻心神恍惚地看向對面,光的臉已經消失了,但他的身軀還坐在那里。莫非外面的那個顧永是光?他不是已經去了監獄嗎?然而那呼喚令她被幸福的暖流沖擊著,她愜意地瞇起了雙眼。
“光,我走了。明天早上我再來。”櫻聽見自己在說話,但她的嘴唇沒有動。
由于沒有街燈照亮,櫻只好摸索著前行。黑暗中有些小孩撞著了她,又很快跑開了。他們就像在同她做游戲一樣。一路上,櫻的心里一直洋溢著幸福感。
“櫻,您明天要早起嗎?”許乙的聲音在上方響了起來。
櫻抬起頭,看見了那個灰色的人影。
“是啊,我明天要早起。我必須工作。”她快樂地回答。
“祝您睡個好覺!”許乙說。
櫻看見許乙飛到前面去了,他旁邊的那個黑影好像是番。“他倆多么般配!”櫻在心里感嘆著。“我們也很般配。”顧永的聲音在旁邊響了起來。櫻的臉紅了,她有點羞愧,為什么呢?黑地里有個小孩發出咯咯的笑聲,是小意。
“小意,你在笑我嗎?”
“是啊,櫻姐姐。您總是三思而行,對嗎?這在我們這里是很好笑的事。”
“原來如此,我有點明白了。小意是我的好老師。”
櫻還想說點什么,但小意已經鉆進旁邊的小巷里去了。櫻仔細聽了聽,感到這條長街上只有自己一個人在走。好在沒走多久就到家了。
許乙正站在她的小屋的窗前。
“許乙,您剛才度過了銷魂的瞬間吧?”櫻問他。
“嗯,的確銷魂。”
“您在這里想什么呢?”
“我一邊等您,一邊想象此刻番和家人在一塊時的幸福時光。現在我要回自己的家了。我倆都會有一些快樂的夢。”
許乙離開后,櫻站在門口發了一會兒愣。她的思緒在小意和許乙之間穿梭,她輕輕地念叨:“良鎮啊良鎮。”她抬起頭,看見月亮出來了,又大又圓,所有這些房屋和樹木在月光中都變得毛茸茸的,像要同她對話一樣。她突然記起了從前在云城街邊那間木板房里的月光。月光照在窗戶上,一個人在對她說:“櫻,櫻,櫻……”那是多么火熱的夜晚!但在當時,她并不感到自己有多么火熱。那時她身上的一些感覺都關閉了。
櫻進了屋,卻沒開燈。她愿意沉浸在熱烈的情緒之中。她坐在床上,想象顧永正抱著她。她和他在床中央那條凹縫里沉下去了一點。他們進入了彼此的身體。多么過癮的痙攣啊。“瞧,我們多么般配。”櫻自己說了出來,說完她又想,為什么上次她和他沒能體驗到?很顯然,她沒體驗到,他也沒體驗到。他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戀人?十年前,她和這個人狂熱地相愛,而她覺得他并不能滿足她,整個過程中她心里只有無窮無盡的抱怨。后來分離了,她就設法將他忘記了。遺忘給她帶來了表面的解脫。這時櫻聽見窗外有人在笑。
“小意,是你在那里嗎?”
沒人回答櫻。她知道那是小意。她想,要是從前她學會了像小意這樣看待生活就好了。她不像她,因為她不是良鎮人。唉,她終究沒能真正忘掉顧永!
她走到窗前敲了幾下窗玻璃,外面又響起了一陣笑聲。
“我要離地了,櫻姐姐!”小意在遠處說道。
櫻伸出頭去,看見了半空中的影子,小意就像一只小鳥。
櫻重又躺下來,她想通了一件事情。墻上有樹影在搖晃,又是一個激情的夜晚,正如那天在山上松爺爺家一樣。是顧永希望她生活在激情中嗎?
現在她必須強迫自己休息了,因為明天必須早起。她就這樣在激情的包圍中數著數字入睡了。她記得顧永兩度向她俯下身來挨近了她。
櫻在凌晨四點半醒來了。她立刻跳起來,沖進衛生間洗漱。
當她來到光的家門口時,光已經將攤位擺好了。兩人一塊將蔬菜分類,放到攤位上——他倆合作得特別默契。
“兩點鐘的時候我起來過一次,到街上走走,我看見顧永了,他正站在您家的窗前,他在守護您。櫻,您該有多么幸運。”光低聲說。
“那個時候,我正在云城游走,抱著撞見他的小小希望——他所守護的就是這件事,對吧?”櫻興奮地說。
“當然是。我看見他盯著一個看不見的影子,顯出憂慮的神情。他在回監獄去之前還在依依不舍地回頭。他是我所見過的最深情的人。”
蔬菜清理好了,他倆又將每一棵菜的黃葉剝下來。他們要讓顧客懷著喜悅的心情購買。光說這些菜全是剛從地里割下來的。櫻忍不住說,如果沒有顧永,她就會愛上光了。光笑著回應道,正是因為有顧永存在,他今天才成了這個樣子。并且顧永還將櫻帶到了他心中,他也是聽他說了櫻的事才成了今天這個樣子的。
“顧永是怎樣說起我離開的這件事的呢?”櫻問。
“他說您為了永遠記住他而勇敢地離開了他。”
“天哪,什么樣的謊言!但我因為他撒謊而愛他。”
“顧永從不撒謊,是您那時還不了解您自己。”光堅定地說。
櫻聽他這樣說很吃驚。她仔細地回憶從前在云城的生活,忽然對自己的記憶產生了懷疑。這時天已大亮,顧客們陸續來了。這些鄰居都壓低了聲音驚嘆道:“真好啊,真好……”他們是在說這些蔬菜真新鮮,賣相也不錯。還有一位婦女在對同伴說光通過辛勤的勞動提高了大家的生活質量,她覺得像他這樣的貼心人應該有一個家庭,她覺得良鎮未婚的女人都會愛上他,包括她自己。女人說完這些話就和同伴提了菜籃離開了。這時櫻捅了捅光的手臂,問他聽到這些話沒有。
“這是妹娃,我們從前是隔壁鄰居,我同她一起長大的。”
櫻注意到光紅了臉,就問他愛不愛這位妹娃。光回答說不愛,因為太熟悉了。年輕時他很嫌棄她,現在一點都不嫌棄了。櫻又問光有沒有相愛的人,光回答說沒有,只有顧永,他是從顧永的描述中得知櫻的存在的,所以他也愛上了櫻。
“您真頑固……”櫻喃喃地說。
他倆很快將那些菜賣完了。櫻幫著他收拾打掃。
“我現在還沒有力量去愛別人。”光向櫻解釋說,“您是我的偶像,暫且讓我愛您吧。您不知道這些日子里我是多么幸福。”
“那么暫且愛我吧。您這么英俊,遲早會有姑娘將您抓走的。”
收拾干凈后,兩人就坐在門口看日出。在良鎮,每一家都能坐在家門口看日出。太陽要升起之際,良山就逼近了,人們看見山間的那個亮處,然后是半邊臉、整張臉。每次都是同樣的情景。櫻問過許乙為什么這里的日出同別處不一樣。許乙當時告訴她,說因為良鎮人是太陽的兒女,他們想要見太陽時,太陽就出來見他們了。
果然,一會兒太陽就出來了。太陽出來時,松爺爺就從山里走出來了。
“櫻小姐,我同獅王約好了,你現在就動身去嗎?”他豪爽地說。
櫻點點頭站起來。她囑咐光好好休息,然后就和松爺爺動身了。
松爺爺的腿腳特別好。以前他的腿不是有殘疾嗎?難道是裝出來的?他爬山像走平路一樣,櫻都要跟不上他了。松爺爺見她跟不上,就放慢了腳步。他告訴櫻說,他這腿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可以一踮腳就像許乙一樣飛起來,不好的時候,寸步難移。今天是因為獅王邀他進洞,所以他的腿一下子就好了。他在洞口敲打幾下,獅王在洞里吼三聲,就算是約好了。以前也是這么約的。他跟它的獅群去過地底。櫻問他那下面什么樣子,松爺爺說這種事沒人回答得出來。他的感覺是,可以將那里看作深潭。反正到處黑乎乎的,沒法辨別。有一刻他熱得要發瘋,但火焰大概也是黑的,他看不見;下一刻他又到了水下,但雙腳踩不到底,只能踩水,所以他不知道水潭有多深。只有一點是始終不變的,那就是總有獅群的吼叫聲響著,此起彼伏,一輪又一輪。松爺爺說獅群的吼叫令他想起故鄉。他的故鄉不是良鎮,是遙遠的北方。“它們在幫我隔空喊話。”他說。
兩人說著話,不知不覺就到了那扇鐵門面前。鐵門半開,獅子的吼聲傳來,櫻開始簌簌發抖了。松爺爺握住櫻的手,牽著她往黑地里走,一邊說著:“沒必要害怕,是約好了的,它們知道你要來。”
櫻的前額碰到了一個東西,痛得她流出了眼淚。“那是鐘乳石。”松爺爺告訴她說,“這種意外總是免不了的。”
他們走了好一會兒,櫻能感覺到獅子們就在她身邊,這些大型動物甚至擦過她的身體在默默地行走,既不避開她,也不攔她的路。它們不再吼叫了。可是洞里一絲光線也沒有,櫻看不見它們。
“我們是在平路上走嗎,松爺爺?”
“不,我們是在往地底下走。”松爺爺說。
櫻感覺不到自己是在往下走,她覺得腳下的路很平坦。是不是她的感覺變麻木了呢?從哪一刻開始,她不再害怕獅子了的?雖然看不見它們,櫻一下子就知道了自己是沒有危險的。有一頭獅子的鬃毛蹭了她的手背,它是不是那頭獅王?為什么獅群沉默了?松爺爺不是說耳邊“總有獅群的吼叫聲響著”嗎?因為松爺爺不說話,櫻也就不敢多問。畢竟這是地底,是另一個世界,可不要亂說亂動。松爺爺不再牽著她的手了,他走在櫻的前面,櫻傾聽著他的腳步聲追隨他。獅群的隊伍似乎十分龐大,櫻想象它們至少有三十頭。這個巖洞應該是很寬大的。越往下走,櫻越覺得自己不是在一個洞里走。曠野的風吹到她的臉上,她呼吸著非常新鮮的空氣。難道她是置身于草原?
“你愿意在哪里,你就在哪里了。”松爺爺回過頭對她說,“看不見實際上是種優勢。誰又能說得清故鄉是什么樣子?”
櫻在心里對自己說:“故鄉就是——故鄉就是顧永啊。”
她聽見松爺爺在笑,于是不由自主地紅了臉。幸好沒人看見,只有獅子也許看見了,但獅子是保護她的。慢慢地,這種不用眼睛分辨事物的狀態就令她產生了愜意的感覺。松爺爺在附近,可就連松爺爺她也看不見。她隨便亂走,享受著自由。她旁邊有獅群,它們一點都不阻礙她的行動。這時她冒出一個念頭:她能不能在這里飛起來?她問松爺爺這個問題,松爺爺說當然可以飛啊,她早就應該嘗試了嘛。于是她就踮起腳用了一點力。她飛得一點也不高,當她用手往下面掃過去時,居然可以觸到地面。不過身體終究還是浮起來了。“我是一粒懸浮在磁石上面的鐵砂。”這個比喻讓她興奮不已。再一想。這個比喻不是很像顧永的生活嗎?
想著這些美好的事,她劃動的雙臂掃到了獅子的身軀。一時興起,她就騎到了獅子的背上。她感到獅子很樂意讓她騎。“櫻小姐成為女王了。”松爺爺在前面較遠的地方說。櫻心里想,她是多么幸運啊,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在三十五歲那年發生了一次誤會似的戀情……這個地方究竟是不是地底?
“這就是你和顧永的地底。”她腦海里出現這幾個字。
什么地方有泉水在汩汩流動?松爺爺在說著什么?他離得越來越遠了,也許他一直在飛吧。獅子穩重地慢慢行走,這是一頭母獅。母獅似乎因為背上馱著櫻而感到自豪。櫻自己更是無比自豪。可是她漸漸地有了睡意。當她的頭垂到胸前時,她就聽到了周圍的獅子的叫聲。她在入睡前領略了松爺爺描述過的那種場景——她走進草原,深藍的天幕上掛著金鉤,四周響著悠長的獅吼。
“旅途愉快嗎,櫻?”松爺爺坐在山頂的小樓前問她。
“我沒料到從那下面會走到您的家里來。我睡著了,應該是母獅帶我來的。”櫻不好意思地說,“您這里真好啊,和地底的風景一樣好。”
松爺爺告訴櫻說,她實際上在地底只待了幾分鐘。櫻聽了吃驚地瞪大了眼。松爺爺說話時不斷地往樓上看,櫻問他是不是有客人,他說是,于是櫻心里一緊。
“是你的情人。他守在我家里,因為他擔心你從那下面出來身體會有不適。”
“那他為什么不下來看我呢?”櫻抱怨道。
“可能是因為他怕干擾你的思路吧,這種事需要聚精會神。顧永!顧永!”
樓梯上響起了一陣腳步聲,顧永下來了。
松爺爺說他的灶上還燉著蘑菇燒肉呢,說著就急匆匆地進去了。
顧永大步朝櫻走過來,抱住她。他湊在櫻的耳邊說,剛才他提心吊膽,害怕櫻消失在那下面。因為他知道,只要她愿意,她就隨時可以消失在那里。
“那究竟是什么地方呢?”櫻問這句話時心中充滿了幸福。
“我不知道。去過的人都不知道。我的櫻終究是去過了,這是一件好事。”
他倆熱烈地接吻,櫻在半眩暈的狀態中又聽見了獅子叫。她感到似乎是顧永輕輕地說了一句“走吧”,然后就攬著她一同離地了。
櫻看見自己還是離地很近,就像在洞里時一樣。顧永在她身旁摟著她。
“櫻、櫻,我怎能不愛你?”他說。
“我也是……”櫻小聲嘀咕。
“我們要是不落地該多好!”
“為什么呢?”
“你看看前面那是什么?”
他們已經來到街上了。櫻看見了那輛吉普車,它就停在光的家門口。櫻在心里對自己說:“天哪!”但是光沒有出來,也許他下鄉收菜去了。
“我恨不得大哭一場!”櫻說。
“你不幸福嗎,櫻?”
他倆落了地。顧永深情地看著櫻。櫻的全身都在發抖,她覺得自己快要跪到地上去了。她聽見車子發動,然后車子就消失了。
“櫻!櫻!您感覺怎樣?”光在輕拍她的背。
“我覺得幸福。”櫻低聲說。
光攙扶著他的朋友進了屋。他們坐下來。
“我也覺得幸福。因為我感覺到了您的幸福。”光興奮地說。
櫻接過他遞來的茶杯,感激地看著他。她告訴光,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幸福過。她從前的生活并不是謊言,只不過那時還沒有顯露出答案來罷了。被情人摟著,在離地很近的空中飛,這是什么樣的幸福?
“三年前顧永就向我描述過今天的情景!我還記得他向我述說時的表情。當時他熱淚盈眶。我記得我哭了。”光說話時神采奕奕。
“可是他撇下我就走了。”櫻若有所思地說。
“他并沒有撇下您——這是不可能的。我向您保證。”
“啊,謝謝您,光。您說得對,他看見了您,您在這里,您就是他。”
櫻的目光發直。她瞪著空中的某一點,朝那里點點頭,微笑著,就好像那是顧永一樣。櫻問光:“監獄外面那片柏樹林,為什么會徹骨地寒冷?難道這就是那個地方的魅力嗎?”光點點頭,肯定地說:“這就是那個地方的魅力。”他還補充說:“顧永的那種自律,沒有人做得到。”
“他和您是同一年出生的。”
“真的嗎?我從來沒問過他。”櫻說這話時用力眨了眨眼,“從前,我誤認為自己不夠愛他,也誤認為他不夠愛我。”
“現在一切誤會全消除了。櫻,您瞧,我快流淚了。”
“親愛的光,當初我看見您,就覺得您就是他。也許在別人看來這是瘋狂的念頭,可是我,我感到這是自然而然的。”
他倆就這樣互訴衷腸。
后來櫻覺得光應該休息了,就起身告辭。
她走出門時,聽見光在她身后說:“幸福來得多么突然!”
那一天,櫻一直到了夜里在床上躺下,還在想一件事:自從回到云城,然后又來到顧永的出生地良鎮,她的生活就變得非常復雜了。這種情況會一直持續下去嗎?當她想這個問題時,她與顧永在云城街上住過的木板房又清晰地出現了。他倆躺在床上,街對面的小販在賣餛飩。顧永說:“永遠。”她也跟著他說:“永遠。”然后就是沉默。她在沉默中抱怨。現在,在良鎮的小屋里,她細思顧永后來的變故,想要回憶起當時自己的情緒,弄清那時她在抱怨什么。她想了又想,還是不知道那時抱怨過什么。似乎她總在抱怨,但為了什么一點都想不起來了。顧永那時喜歡將臉埋在她的頭發里,她當時會不會抱怨他不夠成熟?不,他一直很成熟,比她成熟多了。問題應該是出在她身上,那時她年紀已經不小,卻總是缺乏起碼的判斷力。所以她遇到任何事都喜歡抱怨。現在她是不是好多了?也許好了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吧。雖然窗戶是關著的,她還是感受到了良山吹來的風,那風里居然有獅子叫。白天里,顧永是真的在擔心她,所以他才一直守在松爺爺的家里等她出現。其實他不必擔心,因為她根本沒有起過要待在下面獅群里的念頭,她也不是那種類型的人。不論在良鎮,還是在云城,她心里只有一個念想,那就是他,他本人。他到底知不知道她的念想?有人影在窗前晃動,那是許乙……
櫻睡到下半夜醒來了。她穿上衣服來到外面。街燈很亮,亮得發白,她看見一個人迎面走來,那張臉像鬼臉一樣。櫻嚇得縮進屋里。等那人走遠了,她才探出頭去張望,發現那人離地起碼有三尺,難怪沒有腳步聲。“真是一位高人啊。”她在心里嘆道,“戀愛的夜里,有很多這種高人在這條街上來來往往。”櫻覺得要是這個人是許乙的話,她就不會害怕了,就因為他不是許乙,所以那張臉看起來才會像鬼臉吧。其實她并不信鬼神。她眼中的這個鬼只不過是一個陌生人。也許在那人眼中,自己也像個女鬼呢。櫻回到房里,看見自己映在鏡子里的模樣就笑了——她的確像女鬼。剛才那名男子會不會是顧永?他在監獄里有時夜間出來游蕩。這樣一想,櫻又忍不住打開門探出頭去。那人果然又往這邊來了,不過不是一個人,是同顧永的嬸嬸一塊。他倆隔得很遠,但說話聲卻清晰地傳來。
“這就是我朝思暮想的街道啊。”男的說。
櫻在心里說:“這就是顧永啊。”
“我以為你昨天會來家里呢。”嬸嬸說。
當他們走到面前時,櫻才看清這兩人并沒有飛起來,而是在地上走。并且男的還是長著一張鬼臉,嬸嬸卻是原來的樣子。櫻鼓起勇氣叫了一聲“顧永”,那男的怔住了。他的腳步停了兩秒鐘又繼續往前走。這時嬸嬸發出一聲冷笑,對男的說:“你真會開玩笑,你是如何欺騙她的?”男人馬上回答道:“我發誓——”但是櫻聽不到他的誓言,因為他們一下就走遠了。
櫻知道那人是顧永,一個她所不熟悉的顧永。她委屈地回到床上,賭氣一般地睡著了。在入睡前,她清楚地聽見光從街上走過,他在唱《母親河》,聲音十分迷人,正像戀愛的男子的聲音。櫻朝著夢境中的陰暗處叫他,一連叫了三聲,心里立刻充滿了幸福感。
奇怪,這一夜很長很長。當櫻睡醒之后,外面還是很黑。她一定是睡了很久,因為她聽見光踩著三輪車回來了,他一路引吭高歌,仍然是唱那首《母親河》。聽見他的歌聲,櫻不由得想,如果沒有顧永,她就會被這一位迷住。他的聲音多么美啊。看他現在的樣子,誰能猜到他從前是一名厭世者,對家鄉的人們充滿了怨恨?現在可好了,大家都愛他,就連她自己,也常常讓他同顧永互換身份,而且這樣做的時候一點都不覺得尷尬。現在的光,的確是一位讓女人感到舒適的男子漢。此刻他這么熱情高漲,一定是工作順利,在鄉下收到了受顧客歡迎的蔬菜。
櫻必須起床了。她匆匆地洗漱,匆匆地吃過早飯,然后穿上工作服往光的家里跑去。跑了沒多遠,那些路燈忽然就滅了,她被什么東西絆倒,摔了一跤。這一跤摔得比較重,她努力了好一會兒才坐起來。有人在她旁邊說話。
“櫻是去光家里嗎?可他還在睡覺,現在才兩點鐘。”原來是顧永的嬸嬸。櫻記起了她剛才同顧永在街上同行。嬸嬸告訴她,她同顧永分手后心里發慌,一直在這黑地里走,走累了就坐在地上休息。剛才櫻是被她的小腿絆了一跤,幸好沒受傷。
“我在街上漫步時,顧永已在牢房里入夢了。”嬸嬸又說。
“嬸嬸,有些人到了夜里會不會變得很丑?”
“不會吧。也許那不是丑,只是你沒有習慣罷了。我侄兒是這里最英俊的男子,你一定早就看出來了吧。”
“嗯,我愛您,嬸嬸。”
但是嬸嬸似乎對櫻不滿,她站起來,冷笑一聲就走掉了。
櫻也站起來。她回想她同嬸嬸的關系,她覺得那是一種陰錯陽差的曖昧關系,一種她沒法理清的關系。照理說,這位嬸嬸這么愛顧永,她也應該愛櫻,因為良鎮的居民都是這種品行。然而事情似乎并非如此。不過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樣的,櫻還是沒有把握。櫻這些日子里已學會了不從表面去判斷事物。
嬸嬸的背影一會兒就遠離了,櫻看見她離地了,越升越高。這時她開始相信,這位嬸嬸同顧永是可以心心相印的。這也提醒了櫻應該仔細觀察嬸嬸的言行。“為什么我總是克服不了幼稚呢?”她苦惱地對自己說。那件事從一開始究竟是什么樣的呢?她想起來了,那時她并沒有發現顧永的驚人的美,就如嬸嬸看到的那樣。一定是有什么東西遮擋了她的視線。一定。
“現在是夜里兩點半,我一點睡意都沒有。”櫻心里道,“讓我沿著這條街一直走到郊區去,然后再往回走,走到光的家,他的菜攤就開始營業了。”
她想起了街燈下的顧永。為什么他的臉在街燈下是那個樣子呢?那張臉在嬸嬸的眼里又是什么樣子呢?不,她不愿意再想這事了,這條思路是一個死胡同。她有點明白了,嬸嬸就是將一些死胡同指給她看的先知。難怪她剛才憑直覺說出了她愛嬸嬸,也幸虧她說出了,不然嬸嬸還不知道呢。想到這里,櫻又有些高興了。她已經四十五歲了,可還遠遠談不上成熟穩重,她簡直像個小孩!那么,顧永是將她看作小孩嗎?那可真糟糕!
現在櫻已經走到街尾了,再走一會兒,她就要經過“荒涼地帶”了。“荒涼地帶”是許乙有一天指給她看的一條岔路,不屬于良鎮。當時許乙讓她仔細看清楚,她就用力睜大了眼睛看。遺憾的是她看了又看,卻什么也沒看到,只除了一些濃霧。她記得許乙當時幽幽地對她說,順那條岔路一直走下去,就是遺忘了的那些事的所在地。許乙說這話時短暫地顯出過痛心的表情。櫻想起這事就改變了計劃,她決定去“荒涼地帶”看看,然后盡快趕回光的家。
奇怪的是此刻那條岔道上空氣明凈清新,根本就沒有霧,那些街燈全都靜靜地發著光。道路延伸到很遠的地方,遠方似乎是海,又似乎是湖。櫻開始小跑,她想去看海或湖。她剛跑了幾分鐘就到了湖邊,是一個沒人管理的野湖,湖水平靜。她坐在一張石凳上傾聽,但湖里什么聲音都沒有。過了一會兒,她聽到有人在交談,可談話聲是從石凳里發出來的。再仔細一看,她所坐的并不是什么石凳,只不過是地上長出的一塊石頭。那聲音在石頭里面嗡嗡作響,櫻一個字都聽不清。雖然聽不清,卻影響到了她的情緒,她變得傷感起來。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就記起了冰島的那些礁石。維拉今夜在那里嗎?她曾經那么熱戀過的維拉,難道她自己對她并不是真愛?她蹲下來,將耳朵貼著石頭,緊緊地貼著,果然聽到了一句話。一個小男孩在石頭里面喊了一句:“礁石冒火啦!”然后里面的聲音就停止了。櫻松了一口氣,對自己說:“一切都過去了。”她明白了,“荒涼地帶”并不荒涼,也許永遠都不會荒涼了。維拉活在她的心中。她站起來,又開始小跑,這里的空氣令她無比舒適。她越跑越快,來到了主街上。主街的街燈也亮了,好像在歡迎她一樣。
“櫻,您這么早就來了?我剛剛起床呢。”
光高興地從屋里走了出來,開始搭攤位。
“許乙來過了。”光又說,“您知道,許乙是良鎮的衛士,我們每個人都愛他。我們坐在家中聊天,許乙告訴我說,有一個好消息是關于櫻的,就是親愛的櫻正在一點一點地恢復關于自己從前那場愛情的記憶。我聽了他的話激動得不行,后來我們決定喝一點白酒。啊,昨夜我像神仙一樣快樂!”
光一邊說著這些話,一邊將菜攤搭好了。兩人一道坐下來將那些菜清理好。櫻告訴光說自己剛剛去了“荒涼地帶”。光問她是什么感受。櫻說她到了那么純凈的地方,一下子覺得有些記憶浮現出來了。她雖然傷感,那仍然是一種良性的情緒。光接著櫻的話說,這正是許乙說起的情況。許乙這個人有一個特點,總是在一件事發生之前就準確地預測到那件事會發生。正是因為他有這樣一種功能,并且他又總是在良鎮上空飛來飛去的,他就認定自己不適合成家。其實鎮上有好幾位姑娘都愛他。光還說自己也不適合成家,原因卻同許乙不一樣。他從不預測什么,卻總是能進入自己心愛的人的心靈深處。從前那個人是母親,后來是顧永。他的這種特征也導致他自己得出了他沒法成立家庭的結論。
光說完這些話時,天就亮了,顧客們也來了。
一位老媽媽買好了菜還不走,站在光面前說:
“光啊光,你這么好,我一定要介紹我的姨侄女同你認識!”
光溫柔地看著老媽媽,什么都不說。
“您認為——”櫻看著老媽媽離去的背影問,“顧永是什么樣的人?”
“是我經常會夢見的那種類型。有時在河邊,當我閑得無聊往水中扔一塊光滑的石頭時,他就來了。有時半夜,我在護城河那邊走來走去時,他就來了。會姑,您要卷心菜嗎?瞧,這里有最好的!”
櫻似乎覺得光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招呼顧客去了。但她又覺得,他已經中肯地、簡要地回答了她的問題。但櫻的心里仍有疑問:一個人,完全將自己的念想寄托在另一個人身上,關系能長久嗎?當然也不完全是寄托在一個人身上,還寄托在與那個人密切相關的另外一個或幾個人身上。櫻估計光像這樣生活了幾十年了,他的日子過得越來越充實,這是她親眼所見的。一邊工作,櫻又想起了總是激情洋溢的許乙。似乎是,他們都比自己過得好。他們匆匆忙忙,但是有目標、有定準。就說那位番吧,她是多么愛許乙啊,櫻覺得自己在青年時代從未像她那樣投入地愛過一位男子。這是為什么?她已經四十五歲了,難道她依然在等待?也許她不可能成熟起來了?
有人在櫻背后狠狠地撞了她一下,是小意。
“櫻姐姐,我太激動了,我說出來了!”小意大聲說,激動得滿臉通紅。
“啊,小意!太好了,小意長大了,想說什么就應該說出來。”
可是小意突然又變得沮喪了,她說她的話沒收到自己想要的效果。櫻告訴她說,這一點都不要緊,要緊的是說出來,再說她的年紀還這么小,能看出什么效果來呢?她需要的是等待,等好多年,那時才會有效果。小意聽了櫻的話眉頭就展開了。小姑娘思路轉得飛快,她緊接著櫻的話說,她明白了,這就像櫻這些日子待在良鎮的情況一樣啊,所有的效果都要等她離開之后才看得出來。
櫻吃了一驚,緊張地反問小意她怎么知道她會離開?
“就因為櫻姐姐是客人啊。客人是要離開我們這里的,所有的都會離開。”
“原來這樣啊。我離開后會想念小意的。”
“櫻姐姐不用想念我。您來過了,就住在我們心里了。我們也住在您心里。”
有人在遠處叫小意,小意說是她的夢中情人在叫她。她慌慌張張地走了。櫻對自己說:“小意的夢中情人就是許乙啊,剛才叫她的聲音正是許乙的聲音。”
小意離開后,櫻忍不住問光,他是不是認為她遲早要離開良鎮?光微微地笑著點頭,說:“您全都知道了嘛。”于是櫻激動起來,說自己根本不知道,也沒打算離開良鎮,因為是她的情人將她安排在這里的。她正打算同光一塊在這里展開事業呢。而且這里是顧永的出生地,她對這里還有濃厚的興趣和熱情,怎么會想到離開的事?光耐心地聽她傾訴,仍然微笑著點頭。光的態度激怒了櫻,櫻紅著眼逼問他他到底知道些什么?為什么連小意也知道她的處境?
光被櫻逼得緊,便漲紅了臉,最后才憋出了一句話:“因為您還會繼續成長,我們良鎮是有局限的啊。”
櫻聽了光的話大吃一驚,嚴肅地反問他:
“您這是什么意思?難道您不愛顧永的女朋友?”
光拍著自己的腦袋著急地說:“那是不可能的,櫻!讓我告訴您這里面的細節吧。顧永對我說過好多次,他說您是兩棲人,總有一天會游向大海,目前在良鎮只是暫居。您同我們不太一樣。”
“我有點明白了,光。您知道我下一步會去哪里嗎?我的情人對此有安排嗎?”
“我不知道,他也從來沒說過。但我相信您前程無量。”光低下頭,不看櫻。
“唉,親愛的光,我也許前程無量,但我更愿意坐在您家的門口,同您一道擺弄這些蔬菜,我來到良鎮,在您這里找到了生活的目標,這對于我是一生中發生的大事!您就一點也沒有覺察到我對這項工作的熱情嗎?”
“親愛的櫻,我當然覺察到了,我一直在為此激動呢!這些日子里,是您帶給了我幸福,謝謝您!我想,即使您不再在我的身邊,這種幸福也會一直伴隨我到生命的末日……這是什么樣的幸福啊,誰能想得到?在良鎮的某一天……”
櫻注意到光似乎已忘了她的存在,他瞪著空洞的雙眼在對空中的某個人講話,他的聲音溫柔多情,他似乎在傳遞某種信息。
在對面的良山的同一個地方,朝氣蓬勃的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櫻心里想,光是在同太陽對話呢。
責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