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死了。同父異母,僅一面之緣的兄妹開始對話。本文由雙方電子郵件整理而成。單數(shù)小節(jié)是妹妹所發(fā)內容,雙數(shù)小節(jié)是哥哥所發(fā)內容。
哥哥好,我是妹妹,不認識,也從未聯(lián)系過你,抱歉通知:爸爸死了。別奇怪我這樣叫你,我也知道字面的親近感,并不恰如其分,沒別的意思,只為方便兩個陌生人交談,彼此間稱謂而已。
直接喊你全名,除姓以外,還和我重一字,像爸爸的惡作劇,感覺別扭,讓人聯(lián)想到照片里他年輕時的樣子,也是我想象中你的模樣。
爸爸抽屜里有你的名片,電話打不通。之前那封郵件,沒收到回復,發(fā)出的時候,爸爸還活著,身體完全壞掉,頭腦異常清晰,最后一段日子,他讓我協(xié)助,擦拭人間痕跡。照片不多,沒有你的。據(jù)媽媽說,以前在他錢包夾層里見過。插一句,爸爸曾調侃媽媽,稱她為“那個女人”,我想應該是模仿你的口吻,媽媽幾天沒理他。
日記不少,但其中一本,幾乎是空的,只留下幾串數(shù)字,辨認出一條,我生日,省略中文的年、月、日。另外一串數(shù)字緊挨,猜是你生日,也是他銀行卡密碼。不知道別的學畫人,是否也這樣神神道道,我眼里那兩行數(shù)字,看著看著變成了糾纏不清的麻花。
爸爸生前,說過類似血濃于水的話,雖沒主語,但指代明顯,所以才冒昧打攪,他希望能見你最后一面,好含笑九泉。你始終未露面,后來我想明白了,于你而言,他死亡的消息,無所謂好壞,只是武漢某個懸而未決的潮熱夏日,待雨落下,呼吸更暢快。
墓地位置選得不好,偏低,太陽照射的角度,正好被前邊樹干遮住,修剪沒用,除非鋸掉,就這個,還是費好大勁兒才說服老頭子的。一開始他連樹葬都不肯,覺得劃不來!媽媽急哭了,說不缺那個錢。
他老人家愛熱鬧,讓把骨灰分幾小堆,江漢路、國廣、漢街、光谷、鐘家村每處撒點兒。如果怕傳出去,人家硌硬,就撒商圈衛(wèi)生間里,抽水馬桶一摁,萬事大吉。我說,老爸你要想清楚,我只能去女洗手間。他聽了愣了愣,沒見特別排斥。
媽媽氣笑了,堅決反對擱墻里。她拿著陵園宣傳單讓爸爸挑地方,越高越貴,最后挑的這個,算兩人意見折中?,F(xiàn)在看來也行,省得爬坡累,反正才產(chǎn)權二十年。
爸爸反復叮囑我,到期不要再折騰,骨灰由管理方肥田也好,集中填埋也罷,無所謂,錢留給活人花。
我把自己定義為一名自由表達者,藝術上并不局限于作畫。這一段忙著交設計圖,剛騰出手收拾爸爸的東西,主要是書,各式各樣幾大柜子,沒什么用,客觀上起裝飾功能,但太占地方,武漢房子不便宜,堆幾平方米的書,購買總金額,難敵樓面地價,靈魂棲息處,比不得肉身。
從前沒留意,書柜最上層的幾本筆記,站凳子夠著,其中一個夾了些畫,小孩子涂鴉,算算落款日期,幾十年前的東西,紙已發(fā)黏,你的吧?恕我直言,兒童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普遍被父母高估。廢紙賣不了兩個錢,但空點兒地方出來,等于賺幾萬塊。
意外找到一塊小石頭。媽媽說,是爸爸在喜馬拉雅山專為你撿的,等帶回武漢,你又不要了。你當時六歲。
抱歉,抱歉,說了這么多。只想問一句,東西還要不要?我覺著,爸爸不在了,留個念想也好……
收件地址?
東西已收到。
喜馬拉雅山的石頭,僅從外觀,看不出什么特別之處。曾聽爸爸聊起,世界上有十大危險機場,盧卡拉是其中之一。群山峻嶺間,只落小飛機,進港還好,出山的時候,要開足馬力。依山斜建的跑道不夠長,幾百米眨眼駛過,人隨之往下一沉,再向空中攀爬,不能筆直,對面有山,機身側飛,在雪峰中蛇行,風奇大,眼看要撞左崖,飛行員單手執(zhí)舵,猛打方向,逼近右峰,輕打方向,在山間穿梭,若閑庭信步。飛機上十幾位乘客,一聲不吭,全程四五十分鐘,頭皮麻炸。開飛機的,眼珠躲墨鏡背后,怡然正視前方,始終端著咖啡,一滴不灑。
爸爸沒請夏爾巴向導,也不像別人結伴而行,他背著行囊,只身負重上山,沿途見好多尋人啟事,不知道有多少生命,迷失在群山峻嶺當中。
媽媽補充,頭一日山里起風雪,航班取消,老爸第二天進去,錯過了提前訂的客棧。因為五月是珠峰登頂窗口期,世界各地的冒險者蜂擁而至,床位一個蘿卜一個坑,住宿時間沒辦法更改,所以下飛機后,一分鐘不敢耽誤,瘋狂趕路,搶往第二晚的歇腳地。山里信號不好,一直聯(lián)系不上,媽媽整夜沒睡,打國際長途詢問,人沒到客棧,武漢家人空著急,幸好次日一早,電話接報平安。
記得問過爸爸。他說,不是你想的那樣,一切都在可控范圍以內??催^他當年的照片,他爬到四千多米就停了,在觀景臺喝著咖啡,從望遠鏡里,目送人家冒死攀登珠峰,也不知腦袋里想些什么。
據(jù)說那家大酒店,全世界海拔最高,看起來相當不錯,不敢想怎么建的。我問爸爸很貴吧,他說是的,但自己住附近便宜客棧,過來喝咖啡、用望遠鏡而已。咖啡雖貴,也就二三十元人民幣,還配了奶和糖。五湖四海的登山客,用蹩腳英文高談闊論。
登頂幾乎每年死人,有些是下來以后不行的。大本營海拔五千多米,他說睡覺會頭疼,多年前在唐古拉山一個叫安多的地方投宿,海拔四千七百米,嘴唇烏黑……
侍者很禮貌,客人發(fā)呆的時候不來打擾。
不知不覺說了這么多,原本想著東西寄出便完事了,但昨天鬼門關,給爺爺、奶奶、爸爸燒完紙錢后翻老照片,有一張蠻好玩,白發(fā)蒼蒼的奶奶,給一個比她高半頭的大男孩喂飯。從拍照時間推斷,那人應該是你。我可從沒有過這種待遇。聽爺爺說,我們小時候,曾有一面之緣,你還摸過我的頭。
爺爺、奶奶……
可以講講他們最后的日子嗎?
奶奶照顧爺爺半生,老了卻顛倒過來。問題是爺爺自己身體也不好,爸爸幾次想送他倆去養(yǎng)老院,很好的小套間。爺爺沒同意,嫌貴,最主要是不想重新學著和陌生人交往,哪像左鄰右舍,幾十年知根知底,抬杠紅臉也沒關系,江灘從小玩到老,一輩子像大江東流,誰不知道誰,誰又跟誰計較。
爺爺最擔心的,還是奶奶,養(yǎng)老院再高級,也扎在生人中間。老來還怕自閉,家里房子雖舊,勝在生活方便,跟街坊一起,逛逛江漢路,哪個超市有便宜雞蛋,爹爹、婆婆們成群結隊。也算萬幸,奶奶的阿爾茨海默病不嚴重,但記性很差,見到我媽總喊你媽名字,沒吃藥偏說吃過,倔強得很,別的還好,降壓藥哪兒能停,整天暈頭轉向。
爺爺弄了一個本子,吃過才讓簽名,幾天后盤點,奶奶不認賬,說自己不叫這個名字,爺爺指著白紙黑字的戶口本,跟她比對著講道理……
因為按時服藥,奶奶的腦子,時不時短暫清楚一陣。奶奶比較害羞,但知道錯了,偏還頂牛。
有一回,陪爸爸看望他們。敲門的時候,爺爺剛好買菜回來。爺爺腰疼,小便控制不住。爸爸又提養(yǎng)老院的事,說花費不用擔心。爺爺發(fā)脾氣。爸爸說,那就請人來家里幫忙。爺爺說,弄個生人來干嗎,我退休金不夠工錢,哪有外人真對老家伙好,勞民傷財,還要慪氣。爸爸說,我沒時間照顧二老,要干活賺錢,兩頭開銷好狠。你那時讀大學,正是關鍵時刻。爸爸講話沖,說,你教我么辦?!爺爺大發(fā)脾氣,說,我教過了,當年你奶奶(也就是我們的曾祖母),癱瘓在床,屋子那么小,誰伺候送終的?爸爸不敢作聲。爺爺很激動,說曾爺爺肩膀又寬又厚,能挑兩副扁擔,連續(xù)兩屆市勞模,一九六七年曾爺爺死的時候,爺爺還沒有結婚,弟弟妹妹都小,曾祖母生活不能自理,包括洗澡在內,都得要他料理。鄰居有閑話,爺爺說那是我娘。爺爺從小干慣了,凡事自力更生,別的不求爸爸,只是擔心最后幾個月沒辦法動。他說兒子不指望,難道要我住養(yǎng)老院指望外人?
奶奶先走,喪事是爺爺張羅的。后來,爺爺也走了。按老規(guī)矩,上山那天,該兒子抱骨灰壇子,但爸爸累病了。大家說,那就讓孫子來吧,但你沒到場。我抱骨灰上山,隔著壇子,能感覺里頭熱烘烘的。人即使被燒成了灰,從爐膛里扒出來,還要死撐半天,才讓自己變涼。
其實……其實爺爺、奶奶走之前,媽媽和我到醫(yī)院探望過好幾回,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媽媽和阿姨之間似乎有某種感應或者默契,每次我和媽媽到醫(yī)院的時候阿姨總是剛好離開。有兩次我從媽媽的眼神里辨認出阿姨的背影。
奶奶原本就有高血壓、慢性阻塞性肺疾病、冠心病等一堆毛病,不算走得突然。媽媽聽到消息原本是打算去的,但外婆不同意,說那個女人才是他家媳婦,你以么身份咧?
媽媽把我送到爺爺、奶奶家樓下讓我自己上去。我看著媽媽的眼睛忽然就魔怔了。我將她死死抱住,似乎一松手媽媽也會像爸爸那樣離開。我寧可不上樓也不能放她走。其實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不小了,但不知道為什么跟個孩子似的。后來,我和媽媽背著外婆到奶奶墳前敬了香、燒了紙錢。
奶奶走后爺爺?shù)纳眢w每況愈下。得到爺爺去世的消息時外婆正好臥病在床。大概是想著既然沒參加奶奶的葬禮,所以幾個人便像約好了一樣,都沒提送爺爺上山的事。
爺爺頭七那天,外婆稍微清醒了一些,忽然叫我到病床旁邊,囑咐我去一趟爺爺那里。媽媽跟我一起去的,她先是站在一邊,后來也過來燒了幾張紙錢。媽媽一邊用袖子抹爺爺?shù)哪贡贿呎埱鬆敔斣谔焐媳S游摇寢屨f不管我跟不跟著爸爸生活,畢竟是爺爺?shù)膶O子。
爸爸七七,墳前有人上過香,我到的時候還沒滅,是你吧?
我在爸爸的墓碑前,坐了很久。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兒都不了解男人。
對不起,知道很晚了,可還想聊,不知跟誰合適。大概因為你是陌生人,又絕對安全。
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沒有閨密。也不是一直沒有,大學時有兩個室友,跟我好得一個人似的。照個相,三個人要商量半天。邊照邊商量。姿勢怎么擺呀,衣服怎么配呀,你的裙子借我搭一下襯衫。哎呀呀,這個不好,再來再來,肚子吸著點兒……
男人真可怕,他們通過婚姻,把女人改造得面目全非。
一個閨密嫁人后,飛快地生下小孩。她變成老媽子,仿佛一夜之間,樣子看起來,比實際大十歲不止。
另一個的老公很有錢,以前蠻隨和的女孩子,現(xiàn)在凡事端著,整天曬自己所謂的名媛生活。伏在泥里伺候男人的事情沒提,據(jù)說老公回家不規(guī)律。
加西亞·馬爾克斯在《霍亂時期的愛情》中講的一個段子:客人慰問大佬遺孀,寡居生活苦否,女人說還好吧,至少我現(xiàn)在知道他每天睡在哪兒。
討厭自己八卦,卻懶得刪掉。
我的問題是,不知怎么拒絕一個男人。相處幾年了,談不上喜歡,也不討厭,主要是害怕生小孩,他說結了婚就要。前男友恰恰相反,害怕生小孩,我當時年紀小,腦子很簡單,其實想跟他生,但他既然這么說,我只好表現(xiàn)出一切都無所謂的樣子。最后,也不知道誰把誰給甩了。
我現(xiàn)在的年紀雖然并不大,但在十六七歲的小妹妹們眼里,二十七八歲,已算阿姨輩了。也沒錯,街坊十四歲的小孩兒,就是用那兩個字喊我,媽媽們教的,壞得很,她們說都這樣過來的,習慣就好了!
有個事情,本不該問,要覺得煩就別回復,但我必須弄清楚。如果養(yǎng)了小孩,會有哪些潛憂,特別是父母離異,到底對他們有沒影響?
我要問了。開不了口。深呼吸,一、二、三!他們分開后,你過得好嗎?
盡管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但現(xiàn)在想起來仍然不大舒服。之所以拖了一個多月沒回復,是因為我并沒有打算回復。但是昨天,當我太太幫女兒修改訂正數(shù)學作業(yè)的時候,孩子突然講了一句:“整天跟你們這樣生活,我過得一點兒都不幸福?!?/p>
孩子的話把我和太太都驚著了。我太太父母離異的時候,她跟我經(jīng)歷父母離異時的年紀差不多。我們認為一個完整美滿的家庭既是幸福本身,也幾乎是幸福的全部。
看著女兒又哭又鬧地把作業(yè)本撕成碎片的時候,我開始意識到之前自己一直都是故意將生活中的諸多不順統(tǒng)統(tǒng)歸結到父母離異上面。這件事既是我遇到困難時的理由,也是我的尚方寶劍。他很能說,但只要我把尚方寶劍亮出來,他就得乖乖就范。
當我這樣想的時候,卻又意識到與實際情況并不完全相符,于是我在有bug(缺陷)的地方打補丁。補丁越打越多,但它們不僅沒能封堵住被規(guī)定流域的回憶,還喚醒了那條堰塞多年的滔滔大江。大壩決堤,洪水泛濫……
他倆到漢口三陽北路民政局辦的離婚手續(xù)。這個決定在旁人看來近乎草率而且很不真實,有點像是旅途中一個意外出現(xiàn)的岔道。當時,所有人都認為這只是一個小插曲,生活終將回歸正軌。這種想法很害人,它的副產(chǎn)品是“希望”。“希望”持續(xù)發(fā)酵,時間很費勁地一點點把它舔食干凈。
有一次,我們三口人都在。那時候,爸爸還是我的爸爸,媽媽還是我的媽媽,但媽媽已經(jīng)不是爸爸的老婆了,爸爸的名字被挪出了戶口本。爸爸回武漢之前在廣州海印城為我買了電動玩具。我非??旎?,他們離婚以后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那么快活了。我不記得是誰把玩具扔到車后座的,我上車的時候沒注意,屁股坐折了遙控飛機的螺旋槳。
媽媽罵我活該。我委屈地放聲大哭。媽媽眼里也有淚。媽媽的委屈本來可以叫爸爸分擔,但媽媽非要自己硬憋著,因為她沒有死心,她怕惹得他煩?!跋M闭婧θ?。
外婆是在幫媽媽整理衣柜的時候看到他倆的離婚證的。外婆拿著我們一家三口的照片問他,里面其他兩人都咧開嘴巴笑,就你愁眉苦臉,難道是嫌不夠幸福嗎?
他一言不發(fā)。
外婆拿他沒辦法,便跑去找奶奶興師問罪,之前兩位老人家關系挺好的。外婆的想法很簡單,她只想讓獨生女兒過得幸福,但她找奶奶顯然是病急亂投醫(yī)。
曾外祖父解放前是跑船的,因為大太太沒有生育能力,于是曾外祖父娶了二房。舅爺爺出生后跟太太住一屋,喊她娘,喊自己親媽姨娘。奶奶與舅爺爺一樣,同是二房的孩子,從小受舊式教育,人溫順極了,沒脾氣也沒主意。離婚在奶奶眼里是天大的事。
奶奶聽完外婆的話急瘋了,于是跑去求他。當媽的居然求兒子,不好意思,這樣講不知道會不會把你弄糊涂,讓我捋一捋,嗯,好了!抱歉剛才情緒上頭,讓我重新開始。
奶奶問他為什么要這樣?他自有一套弄得人頭昏腦漲的胡謅邏輯。他塞給奶奶錢,還給奶奶買東西,然后奶奶就稀里糊涂地回去了。奶奶的阿爾茨海默病早有征兆。時間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了,他倆復婚的概率降為零。
外婆說我六歲前像他,分水嶺是他們離婚。外婆還說我六歲之后變了,遇到再好玩的事情都不會像六歲之前那樣憨憨地傻笑,嘴巴整天墜成下弧型。
他們商量著準備第二天去辦離婚手續(xù)的話沒留神被我聽到。他從屋里跑出來哄我,我把他從喜馬拉雅山撿回來的石頭扔了過去……
也許當時年紀小,感覺上并不像別人講的天都要塌了一樣。也許是我記錯,據(jù)說難受到一定程度,大腦承載不了就會擺爛。其實再大的痛苦攤薄到每一天,被日?,嵤孪♂尯蟛⒉粐樔?。
外婆說我小時候反復叮囑大人不要讓我的同學們知道我父母離婚的事。其實,離婚對于六歲的孩子來說只是一個概念。真正讓我意識到自己徹底失去他是在十歲左右,那是你出生的年份。我猜媽媽也有同感。
忽然懷念起之前的幾年,父母雖然沒在一起,但父愛并未被稀釋,那段日子相對后來算是好時光。沒有你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他說我小時候膩歪得不行。這和別人口中頑皮的我聽來不像同一個人。那件事后我和他每次長途通話都要半個小時以上。六七歲的小孩嘮嘮叨叨像老頭。他總是先不耐煩,反復說,好了!好了!還有事。
每次掛斷電話的過程至少需要五分鐘。我讓他掛,他非要我先掛。通話結束很久,我還要捧著話筒不放。我對媽媽說,爸爸還在,不信你聽里面的聲音,嘟……嘟……嘟……
我很難纏。
他只好?;ㄕ姓f掛斷了,然后模仿忙音,嘟……嘟……嘟……
我上了兩次當就不先掛了。也學忙音,嘟……嘟……嘟……
總有一頭憋不住笑,通話沒完沒了。
有一次,我急了說大人話,你自私。
他說,你才自私,我有權選擇跟誰一起生活。
我心里覺著道理在自己這邊,但說不過他,于是哭了。
后來,外婆不再忍心讓一個胖乎乎的憨小人像外交家一樣斡旋于自己父母碎了一地的關系殘骸當中,我和他之間的通話獲準以正常方式進行。
還沒有你的時候,只要他回武漢一定都會陪我。但我知道這樣的時光很短暫,所以總是問他什么時候再回。我必須同時把握兩次未來可期的相處機會心里才踏實。我要用它們來抗衡比相聚漫長幾十倍的別離。
很久都不適應自己只是他時間表中某刻到某刻空檔中的填充物。每次相聚結束他都要送我回家。我們的家不是同一個家。
車到外婆或者媽媽家小區(qū)附近,我都會提前播放一張CD。知道為什么嗎?因為剎停后,話題可以自然延續(xù),通常是音樂方面的,最長那次超過一個小時,直到他作勢要用腳踢我下去??杉幢隳菢游疫€是不放棄。我借口脖子癢又多待了五分鐘。他讓我將頭枕他大腿上,他把手伸進我的衣服領子里頭撓啊撓。駕駛位和副駕駛位中間隔著汽車波箱,我的腰硌著疼,但我硬是不說疼,只說哪里哪里還癢。
有一次,他要回工作的地方,說時間很趕,想早點送我回去。我說不用了,我自己會坐公交,然后送他去了漢口火車站。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一起多待一會兒。道別以后,我從過道兩邊廣告牌的玻璃反射當中看見他一直沒有離開。這很不尋常,違反他精準計算時間的作風。
等他再回武漢,我問上次火車趕上沒有?
他說,你怎么知道出了狀況?
我說,你一貫掐得很準,但我走出很遠后回頭見你還站著沒動,為什么?
他說,你走路亂晃,一進過道就和別人撞著,幸虧塊頭大,別個不知道伢還這么小,沒找你麻煩,但不能保證后面再撞到人會出么狀況,扯皮這種事,尤其群毆,塊頭大容易成靶子,下手也重。
我問,到底趕上了沒有?
他說,改簽了,沒耽誤事。
他的擔心很對。我愛沖動,總忍不住跟人家動手,心里一緊張就這樣,而且沒個輕重。事情不是旁觀者想的那樣,害怕的一方其實是我,行動能緩解不安。
有一次,不記得么樣把同學頭打破的。老師送我們到醫(yī)院,途中打電話給雙方家長,我坐在旁邊不敢吭氣。媽媽到的時候哭的那個是我。同學、老師、對方家長都來安慰,說沒事了、沒事了。同學爸爸對媽媽講,你們家孩子膽子真小,見點血就怕成這樣。媽媽反復道歉。同學爸爸笑,樣子很晴朗。大了回想,媽媽漂亮是同學爸爸顯得很有素質的重要原因。所有人都只猜對了一半,我哭的確是因為害怕,但不是因為見到流血,而是擔心人家打我。我沒有爸爸。
我們中學是漢口最好的中學,同學們都很聰明,我跟他們拼起來非常吃力。每天上學放學一眼望不到頭,課外培優(yōu)是我的喘息時間。我喜歡培訓班的老師,她們收了錢,所以面帶笑容挺有耐心。
等待下課期間,大人們談論著究竟哪個培訓班最好。外婆從窗外看見我趴在桌子上睡覺,一方面心疼學費,一方面又怕“軍備競賽”落后。于是,我從一個班轉去另一個,一個接著一個。任何培訓班都與我無關,換個地方睡覺罷了。
他反對我上這樣或者那樣的培訓班,但反對無效。根據(jù)離婚協(xié)議,對我的處置權在媽媽這邊。我希望他堅持卻沒有用,他只有掏錢的義務,沒有建言的權利。我也試圖努力學習,嘗試幾次后放棄了,大腦內存不夠用。真的,不曉得你體會過那種絕望沒有,清晨打著哈欠起床,吃過早點精神抖擻,剛有點兒雄心壯志,兩節(jié)課后就滋生出新的挫敗感。到了下午體能嚴重下降,注意力一塌糊涂,雙眼明明看見,兩耳明明聽到,可大腦就是一片空白。我假裝認真聽講,筆記做得很認真,但通通不過腦子。一周之內有好幾天,還沒放學外婆就到了。我跟老師請假,提前走人只為趕去第一個培訓班,好像自己是最用功的那個別人家的孩子。晚餐都是在路上吃的,每天都跟打仗一樣。
大人因為付出了金錢、精力、時間,所以在下一代的教育方面可以心安理得。我似是而非地明白并配合著浪費生命。他的想法跟我相同,但解決不了實際問題。于是,兩害相權取其輕,我表現(xiàn)出對藝術方面的熱愛來。
每個星期天的那堂鋼琴課是沒任何用處的表演。培訓老師說學不好沒關系,只當是培養(yǎng)興趣,朋友聚會或者不開心了玩一玩。
胡扯!每天沒幾小時的練習弄出的東西怎么可能有美感,無美感的東西怎么會叫人開心。我只想睡個好覺,不花錢還身心愉快。
之所以選藝術類的培訓班,是因為沒那么枯燥,或者說我是挑選了一種最不壞的應對高壓的逃避方式。課余時間終歸要用于報班,沒數(shù)學、英語什么的傷神就好。
媽媽很聽老師的,認為我有天賦,這跟小時候送我去學畫時遇到的情況一模一樣。事情明擺著,外婆和媽媽為什么就不明白呢?!難道非要讓人家實話實說,萬里挑一的天賦只是藝術圣殿的敲門磚。試問沒有唱片的時代,地球上需要多少鋼琴家?唱片工業(yè)出現(xiàn)以后,地球上減少了多少鋼琴家?等到大家都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分享音樂的時代,地球上能剩多少鋼琴家?唉,算了,別個也要吃飯,大家捏著鼻子哄眼睛!
我的學習生活像演戲,形式上豐富多彩,老的小的各司其職。成不成倒在其次,大不了將來搞一句“我們努力過了,人生沒有遺憾”。跑道選錯或者方法不當而期待勝利無異于緣木求魚。
琴技表面像資產(chǎn),其實是負債,僅僅維持手感每天就要練習好久,三天不碰像沒學過。時間就是金錢。為什么好多底特律的房子售價可以低到忽略不計?那是因為房產(chǎn)稅加上維護成本絕對讓人想哭。這就是資產(chǎn)和負債的辯證關系。
真想培養(yǎng)音樂細胞不如買點好器材,聽大師唱片輕松又美妙。成為大師是極少極少人的事情,與我無關,我卻陪著浪費生命。很多人聽都聽不下去,學又何苦來哉!家長雖然不懂,但應該想想先人的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信,別說彈,自己先聽完貝多芬三十二首鋼琴奏鳴曲。
起初他想幫我,后來放棄了,并跟我成為同謀。想著他在教室外面玩游戲的樣子,我一心盼望著下課。他的好處是不期待兒子成為人中龍鳳。我們一起玩的時候很單純,這樣的時間很少,總有下一個班等著。他回武漢,常常就是這樣陪我輾轉于一個又一個的培訓班。生命由每分每秒組成,如今回想起來真是浪費光陰。
僅僅應付學校的功課已經(jīng)夠累了,真不知當初是怎么熬過來的。同學用跳樓自殺的方式來了結。真心羨慕他的解脫。出事當天,我一回家就在臥室的墻壁上寫下三個字:“也想死”!
媽媽急瘋了,但是沒辦法,于是跟他說了,畢竟我也是他的伢。他趕來看過墻上的話后,把我拖到臥室窗邊拼命往下摁我的腦袋,叫我看隔了七層樓的地面。他問我知不知道死很痛,摔不死更痛。
我嚇壞了,放聲大哭。媽媽要進來,但他把門反鎖了。媽媽使勁撞門他才打開。我抱著媽媽拼命哭。他說,你死了,媽媽怎么辦?一個女人不能同時失去生命中兩個重要的男人……
閱后即回,該表揚吧!往前倒退兩天,我和男友分手了。但是,這事完全與你的郵件無關。
之前總怕歸零,付出的青春歸零,付出的情緒歸零,終于想明白一件事,零比所有負數(shù)都大。
看完你的講述,愈發(fā)覺得自己幸福,爸爸死后已有體會,幸福需要比較。
不知道你的存在以前,我活得和你女兒一樣,時不時會抱怨生活。說實話,即便后來,爸爸非常嚴肅地跟我談起過去,可我依然無感,像聽別人的故事,因為沒可見的損失吧,我甚至還幻想,世上從此多一人愛我。
我的擁有,客觀來講,部分源自你的損失,比如,爸爸的愛。他活著的時候,錢好像并不重要,所有事都如東湖水,擺明在那里,泛舟其上就好,不需要追究源頭。我做喜歡的工作,很少考慮收入,部分歸功于他,他貼補我到生命最后一刻。
活著不易,看見人們奔忙,覺得自己只是表演生活,就像你小時候,表演學習一樣。
對不起,有點兒語無倫次。除掉那些之外,你和爸爸之間,一定也有開心的事吧?
我說過那不是個愉快的話題,想著幾句話完事,可講著講著就收不住了。原以為塵封的往事被鎖在大腦最偏僻的角落會自行分解,誰知道有些東西只要環(huán)境合適,就會蔓延滋生、歷久彌新。你說要聽我跟他之間開心的事?一時間竟不知從哪里開始。
寫完前面的話之后,我就一直在想什么才是你所謂的開心的事,加上近來加班比較多,所以拖了這么久才回復。
如果那件事沒發(fā)生,就不會有你。對不起,說好要講開心的事。他帶我去過很多地方玩,但印象都不深了。倒是……你覺沒覺著他的腦回路有時候挺奇怪的?
下面要講的不一定符合你的期待,但都是我一直無法忘卻的。
自己的小孩出生以后,我患上了強迫癥,總是擔心衛(wèi)生不到位或是安全出問題。從媽媽嘴里知道他從不那樣,他拿我當小動物盤。講出來恐怕你不信,事情卻千真萬確。
我?guī)讉€月大的時候,有一天,媽媽要到廚房燙奶瓶,于是讓他搭把手。他嫌我哭得很煩人,就把親兒子翻了個面。據(jù)說我的臉貼在床單上喘不過氣,只好把小腦袋歪去一邊大口大口地拼命呼吸。
媽媽進屋看見我的慘樣嚇壞了,就和他吵。他說我的小嘴巴跟金魚似的一動一動,手腳亂劃拉,像個翻不過身子的烏龜。媽媽氣得說不出話。他說兒子滑稽又可愛,而且不哭了,要不你也來再玩一回?媽媽鐵青著臉說伢都快憋死了,當然不哭。
奶奶、外婆、媽媽幾個女人緊急磋商,結論是時刻都要提防著他,不能讓他和我單獨待在一起。
從養(yǎng)育下一代的直接付出來看,他的存在不能用零來形容,因為額外損耗了人力必須記作負數(shù)。
他的任務主要是在外頭掙錢,于是有了很好的理由早出晚歸。他喜歡自由自在的長期駐外生活。每次回武漢,五分鐘的熱情過后他就又拿我當小動物盤。
我喜歡跟他玩,因為驚喜存在于不可預期之中。家里的床很大,一頭抵著墻,另外三邊擋板都低,去掉床墊的話,整個就一倒扣過來的大盒子。
有一回,他趁幾個女人不注意騙我在地板上躺平。我照他說的做了。他只輕輕一推,我就滑到床底下去了。
我害怕地抬起頭往外爬,但擋板很低,腦門撞得“咣咣”直響卻怎么也出不去。床底下很黑,灰也多。我越著急越出不去,他在外邊笑,我在里面哭,終于驚動了幾個女人。她們一邊互相埋怨,怎么才一分鐘沒注意就出了這種事,一邊想辦法營救我。
我被推進床底的時候是呈一字形平躺在光滑的地板上,擋板真的很低,經(jīng)過時鼻尖幾乎貼著木頭。營救需要反向操作,我在床底下無頭蒼蠅般撞得頭昏眼花,哭得死去活來。我腦袋里想著平躺,但根本放松不下來,做不到一百八十度就不能怎么進來怎么出去。大家沒法子,只好把床墊卸了,再合力抬起木架才把我抱出來。整個過程中他一直在笑。
懂事以后聽媽媽說起這些,我不相信,于是找他求證。
他說,這算什么,好些事她們都不知道。你哭的時候鬧得人看不了書,翻面趴著算好的,我倒拎過你的腿,你像只撲騰的肥鵝,小腦袋勾著,大口大口吸氣,哪兒還顧得上哭,再扔回床就乖得很。
我纏著他鬧,本質是撒嬌。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沒和他一起生活有段時間了。
他說,知道你為什么這么愛鬧騰嗎?
我搖頭。
他說,吃過屎的孩子有力氣。
我目瞪口呆。
他說,沒關系,你自己的。
我三觀盡毀。
事情是這樣的,他說,看擦完自己屁股的紙,你眼巴巴的樣子像是餓了,于是我就哄你舔了一口,反正是你自己的,沒什么大不了。
他越說不正經(jīng)的話語氣越平靜,像念報紙上的新聞。我瘋了一樣跟他鬧。
他說,騙你的。
我說,怎么像真的一樣?
他說,測試而已,想看看給人腦植入一個信號,究竟會有多大反應。
多年以后,我們?yōu)榧词掠至倪@個話題。
他說,不記得了。
我不依不饒,因為吃屎的主體是我,我讓他再好好想想。
他說,時間久遠,我忘了真有其事,還是只是用語言植入信號逗你玩。
我說,我懷疑自己的確吃過屎,不然,草紙上黃艷艷、熱騰騰的感受怎么會那樣逼真。
他說,植入信號的關鍵是細節(jié)。當時我肯定跟你描繪得清晰異常。
我徹底糊涂了,對黃色的食物一直有心理陰影。我不吃紅薯。
某日突發(fā)奇想。
我說,今天換換。
他問,換什么?
我說,我當爸爸,你當兒子。
他說,行。但權利義務對等。
我一時沒弄明白這話什么意思。
他像我平時對他一樣,提出看電影的同時還要到連鎖咖啡店買喝的和甜點。我隔著褲兜摸摸里頭外婆特意給弄的錢夾,里面有一年一回收攢的壓歲錢。平時,我在校門口買十塊錢的零食都舍不得,可他一下子就要花掉兩百多。我想了一會兒,果斷地放棄了當爸爸的權利。我又不傻。
那天的電影加午餐,總共花了他三百多接近四百。我覺得當他兒子挺好,但不確定他是否還想當我的爸爸。
外面下起雨,之前出來都是三個人一起吃飯,我忽然很想媽媽,她那兒才是我永遠的窩。媽媽的脾氣變差了。以前我隨時隨地可以學小女生跟媽媽撒嬌,媽媽會揪起我的幾根頭發(fā)用皮筋扎起來當小辮。媽媽一直想生個妹妹……
不好意思,跑題了。
說起來很多人不信,我和他打過架。小的時候隨時吃他“爆栗”,后來大了,就凡事都要講道理了。
那一回,不知道他吃錯什么藥或者我干了什么特別不靠譜的事,他又想打我,但說好凡事要講道理的,于是他編了個由頭說是切磋切磋。
我雖然很壯,比他也矮不了多少,但人怎么可以跟自己的爸爸動手呢?我堅決不同意。他說沒關系。真的。
我很聽話,所以總是上他的當。
他說了好多次沒關系,一副朋友間過招的樣子。我只能說好吧。我的話音沒落,他劈頭蓋臉就來。我的腦袋吃了一下,連忙用胳膊招架。他的手疼,罵我,你還真的還手。我怕了就不敢動了,頭上吃了他好幾個“爆栗”。
后來,他沒再打過我了,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我們都講道理,哪怕想法南轅北轍。
我們有很多相似之處,比如愛看書,但他速度太慢,理解能力也有問題,一些基本常識都不明白,比如時間相對性原理?;艚鹉潜緯撬I的,還有《愛因斯坦傳》。
記得看《三體》,我們同時開始的,可他一直落后。我看到《死神永生》的時候停下來,只為跟他討論第二部《黑暗森林》中“水滴”如何屠戮地球人的艦隊。
那天很神奇,聊完《三體》下車前,我忽然隨口哼了幾句。他說,《帕格尼尼第二小提琴協(xié)奏曲》第三樂章。我驚到了,自己都沒察覺那幾個音符到底怎么蹦出嘴巴的。講真,那些不能算作音符,只能當成蚊子叫喚。忽然體會到血濃于水。
印象中他第一次參加我的家長會是在高二。他不承認自己的失職,卻又想不出參加第二場家長會的經(jīng)歷為盡職父親人設當佐證。
那次的家長會非常重要,事關人生方向的選擇。結束后,他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你前邊的女孩兒很漂亮。
我說,你審美有問題吧?
他說,年輕都漂亮。然后嘆息自己老了。
我問,怎么判斷一個人老了沒?
他說,面對十六七歲的花骨朵,滿目只剩慈祥。
我說,如果我念大學時不交女朋友只專心學業(yè)的話,能不能獎勵一臺車?
他說,老子打死你,讀大學一定要好好戀愛!
他覺得死亡很溫暖,當然不是受刑到聲嘶力竭,而是默默守候在生命盡頭,可以讓人獲得終極平靜好好休息的那種。有了美好死亡想象打底的生命,才不會讓人盲動一生。
媽媽跟他不同,她非??謶炙劳?。
媽媽明知道出事概率很低,可就是怕坐飛機。害怕會傳染,我也怕坐飛機。于是爸爸教我一個方法,上飛機先找一個看著養(yǎng)眼的空姐,遇到飛機晃得厲害的時候就盯著美女看,腦袋里想象黃泉路上有佳人相伴。
媽媽問我們聊什么。我坦白從寬。媽媽說你們真無聊。爸爸不奏(作)聲。他們總是不在同一個頻道上。
我和他挑空姐的標準不同。
他說,這很正常,我當年也是低級趣味,只喜歡漂亮的臉蛋。
我問,現(xiàn)在呢?
他說,成熟后才懂得一個人除了臉蛋漂亮之外,還有很多地方值得我們用心去欣賞。
我問,比如?
他說,身材!
媽媽聽不懂,也可能是對他的冷笑話不屑一顧,拿眼睛橫瞪笑得前仰后合的我。我雖然小但不笨,只好咬緊牙關憋著。你應該知道他講段子時的樣子,光那副夸張的表情就讓人想笑。我憋得很辛苦。
我問,為什么身材比臉蛋重要?
他說,圣人為腹不為目。
我當時不懂《道德經(jīng)》里的話,但知道肯定少兒不宜。有了女朋友之后才懂了他的梗,男人找女人,好看固然重要,關鍵還得合適。
媽媽進產(chǎn)房生我的時候他在門口看《道德經(jīng)》。很難想象,當時他一個二十多的青年人為什么喜歡看那種書。聽媽媽說我名字里其中一字就從那書里來。我想,你名字里其中一字應該也一樣。
爸爸講過我名字的寓意,但沒講過和你的關聯(lián)。可能生我時,年紀大了十歲,穩(wěn)重些了吧!爸爸沒整蠱過我,當然,主要還是我會討他歡心。
聽完你的故事,回想當初,才發(fā)現(xiàn)我也中過爸爸的招。五六歲時,爸爸喜歡帶我上街玩游戲,說游戲名叫“咕咚”。
游戲玩法很簡單,我只要投幣到一個機器里,機器就會咕咚一聲吐出一罐飲料來。問題是,爸爸所謂的游戲幣,都是儲蓄罐子里我自己存的錢,而那臺機器,后來才知道,叫自動售賣機。
現(xiàn)在街上已很難找到投硬幣的自動售賣機了,都與時俱進地改成掃碼。爸爸至死對那機器的叫法都沒變——咕咚!
不僅機器,爸爸還為我起了各種名字,這事全憑心情,難聽得要死,虧他叫得出口。我牽著他的手說,你不能這樣對待自己的女兒。趁他沒留神踢了他屁股就跑,飛媽媽身后躲著……
爸爸不僅整蠱我,也整蠱媽媽。印象中,有一天要出席什么重要場合,車卻臟得見不了人。臨時去洗,一家三口無聊等待。爸爸突然喊一句,我老婆來了。媽媽拔腿就跑,在二十米開外停住,面色如土。爸爸笑,我受感染,樂得直不起腰,以為父母唱雙簧,逗女兒開心,心想,爸爸的老婆就是媽媽呀,為什么逃走,還狼狽到要哭……
現(xiàn)在想起來,爸爸好殘忍。
既然說到阿姨,可以多講幾句嗎?阿姨應該很特別。媽媽和我雖然沒有談論過她,但我想,媽媽內心深處一定特別奇怪,究竟是什么樣的一個女人可以接納爸爸的一切?媽媽原以為這個世界上只有自己會無原則地慣著他。
回想起來,媽媽很高明,由著爸爸“胡鬧”,之所以打引號,是因為那是奶奶的說法,沒準媽媽就喜歡這條。
聽外婆說,媽媽從小也是極有個性的,我想,小魔遇著大魔,被引力吸進黑洞順理成章。
爸爸天天都有新花樣,錢不當錢,太能折騰了,換一般女人怕要哭的,媽媽只由著他鬧,安靜地掙一碗白飯回來,關鍵時刻,不餓著自己男人就行。爸爸的優(yōu)點是,物質方面能高能低,茶湯泡飯不嫌,鮑參肚翅不饞,按他的說法,蛋白質而已。
很多事,長大后聽媽媽說才知道。家里遇過好幾次麻煩,有一回,襁褓中的我,作為當事人,就睡在她的懷里。人家鬧到家里,媽媽半點沒驚慌,電話中聽爸爸說可以搞定,便繼續(xù)奶娃。
另一回,我已經(jīng)懂事,也聽聞了一些傳言,但家里依然和風細雨,媽媽只是說,這個、那個不能買,太貴了??刂朴?,少花當賺,堅持干活,慢慢也就過來了。
對于我的物質要求,媽媽沒太約束,有些東西,放開來吃,放開來玩,很快就膩了,倒不是家里有多少,要的是那淡然態(tài)度,只是不許浪費。真得到了,其實也就那樣,得不著的,反而讓人珍惜?;剡^頭盤點已擁有的,常常心懷感激,那種感覺很幸福,因為心理預期低,白撿了東西一樣,只想對媽媽說聲謝謝。她讓我明白,物欲高不可攀,但邊際遞減很快。
哲人說,得不到痛苦,得到了無聊。人一生就在痛苦和無聊中度過。說是這樣說,那是因為我沒餓肚皮,動物本能滿足不了,一切白扯。
表面上,爸爸吃定了媽媽,實際上,媽媽吃透了爸爸?;橐鱿翊蛘蹋喝文銕茁穪?,我只一路去;傷其一指,不如斷其一指;集中優(yōu)勢兵力,各個擊破;說的都是一件事,整合所有資源,解決主要矛盾。
我不會像媽媽那樣,因為太過委屈,首先要承認自己的不足,這很難,多數(shù)人一生都為缺點辯護,既消耗能量,又于事無補,還可能越陷越深,與目標南轅北轍。
媽媽只有一個目標,就是和爸爸一起。她是女人,也會百般糾結,能緊扣關鍵問題不放,源于愛情,或者說,冒傻氣。
爸爸不是一個喜歡跟命運死磕的人,你媽媽也是,從結果就可以看出來。我媽不同,她可以為自己要的男人,放棄所有,逼急了會哭著撒潑耍蠻。這么說不公平,以當年拔河雙方的客觀條件來看,我媽屬于光腳,而你媽,肯定是穿鞋的一方。
雙方博弈成本不同,對擁有者不利,任何失去,都是負數(shù)。反觀另外一方,即便一無所獲,最多只是結果為零,零大于負數(shù)。光腳不怕穿鞋的,說的恐怕就是這道理。
作為父母關系的見證人,在二十多年的共同生活中,我可以這樣說,媽媽當時,不可能想這么多,因為智商不允許。我的七竅玲瓏心,遺傳自爸爸。所以,只有一種可能,她只要他,不顧一切,飛蛾撲火。
爸爸的胡鬧,得益于大后方穩(wěn)定,很少有這樣的幸運兒。養(yǎng)孩子最費神,他卻兩次逍遙法外。我沒看明白,這男人到底哪兒好?或許,只是遇著的兩個女人都傻。
不知道這樣說你媽媽,合不合適?但爸爸身上似乎有魔力,待在他身邊很舒服,哪怕一句話不說。
媽媽的綜合條件幾乎無可挑剔,溫柔、善良、漂亮、家庭背景好……總之,征婚啟事上吃香的那些她都具備,只是對爸爸的效用有限。我想,他離開本身或許就是對她的自信心的最大傷害。
習慣一個男人不容易。女人都會用后頭的男人比較前面的,麻煩的是爸爸劍走偏鋒不好量化,人家最在意的在他那里偏偏風輕云淡。
女人心里都執(zhí)著地期望男人后悔,意識到失去她們是人生最大的損失后幡然醒悟,待他們想吃回頭草的時候斷然拒絕,仿佛唯有那樣,心靈的創(chuàng)傷才能被徹底療愈。其實,真不在意的東西就應該趁早扔進垃圾桶。
他將一切生活場景都看作大腦生化反應的投影,他認為人生只是場旅程得能瀏覽遍好風景才去認命。從第三方立場看,他們的分開并非天注定,因為彼此之間的關系遠沒壞到不可調和的程度,變量是阿姨的出現(xiàn),我敢肯定阿姨暗合了他對女性的某種美好想象。
我假想過不少理由試圖為他辯護,但后來都否掉了。事實再清楚不過,他變心了,為了別的女人離開了媽媽。
女人很奇怪,婆媳之間居然會聊這種話題,許多細節(jié)我還是從妻子那里知道的。我不忍心用八卦小報的角度評價媽媽,但在婚姻存亡的關鍵時刻,她幾乎沒有任何挽回動作,這在局外人看來絕對匪夷所思。
我知道媽媽之所以那樣只有一個原因。驕傲。驕傲是有節(jié)操的人典型的思維窠臼,代價是實際損失。這樣的人可愛到常常為守護光榮一敗涂地。沒人念她們的好,眾人只記得贏家,倒不是人類薄情,實在大腦內存空間有限,就像大家只記得體育比賽的冠軍一樣。
絕大多數(shù)人會趨利避害,比如服個軟什么的就過了,但媽媽不行。這問題上爸爸也一樣,他骨子里的陰柔綿長叫人肝腸寸斷,倒情愿他十惡不赦,早早叫人滅了心頭孤燈。
也會無緣無故地想起他,收到死亡通知才察覺自己可笑。他從前說想帶著我像牛仔那樣旅行,白天趕路,夜里扎營,對著星星哥倆喝酒唱歌。
后來我才知道,他也對媽媽說過同樣的話。我想,他是兌現(xiàn)不了對媽媽的承諾才想通過我來彌補缺憾。于是我信以為真,可他又一次爽約。唉!習慣就好了,最后一次了。媽媽大概也這樣想過。
媽媽總是把難過弄錯了方向,最多的反思居然用于自責。其實對錯一目了然,她卻迂腐地向內尋找癥結。希望真害人。現(xiàn)在想起來,你的出生從某種意義上對媽媽算是一種解脫。對我也有類似效果。媽媽對他講,帶我去見任何人之前都要征得她的同意。任何人是指阿姨。媽媽怕阿姨協(xié)助他把我也搶走。
既然聊到媽媽,有些東西肯定繞不開。隔這么久才回你郵件,是因為心里五味雜陳。我問過她很多次,她從來語焉不詳。無法回避的許多細節(jié),直指某個方向。不一一列舉了,只掐時間。
爸爸是始作俑者,但一個巴掌拍不響。媽媽對爸爸,絕對一見鐘情,相信那段時間,于他們而言,非常美好,只這美好背后,是另一個女人心里的疤。
爸爸愛寫日記,方式與別人不同,沒人物、地點、原因、經(jīng)過、結果。老師教的記敘文六要素,除每篇末尾有時間外,其余的,一概缺失。
爸爸的文字靠情緒推動,他能根據(jù)時間索引,用強大的記憶功能還原事件,然后把人生變成電影,在腦袋里包場放映,自娛自樂。
我問爸爸,為什么這樣寫日記?
他說,不然的話,別人看到么辦?
我說,寫不就為給別人看嗎?
他說,那樣就不想寫了。
我說,老師布置作業(yè),每周交一篇日記。
他不奏聲,半天才說,不是一件事。
爸爸死后,我隨手翻起那些日記。聽過你的事情之后,我一頭扎進那些如煙往事。
可能因為是他女兒,僅憑記錄情緒的抽象文字,我居然能體會到爸爸當年的雀躍,可見他與媽媽之間的情感多么強烈。
我比對了日記中最炙熱部分的時間,哪怕描繪得再美麗,卻終難粉飾一個事實,你出生不久,他們就開始了。媽媽單身,爸爸婚內。
作為女性,我設身處地將自己代入角色。我不敢想象,產(chǎn)后身材臃腫,整天在屎尿堆中奶娃的女人,要怎樣面對帶著別的女人氣味回家的男人。
前面提過一嘴,我拒絕為前男友生孩子,但這與看爸爸的日記無關。我還沒愛他到準備犧牲的地步。如果,對象換作前前男友,可能當初,生也就生了。
再過些年,想法可能會變。身邊有些姐姐,認為如果只是想要個小孩的話,找男人供應原料即可。女人有子宮,家是托兒所,大點兒上幼兒園、小學,輔導功課根本指望不上男人,養(yǎng)娃真沒男人啥事!
媽媽回避不答,但從日?,嵥檠哉勚?,我還是能支離破碎地拼湊出她的難受。我相信,他們掙扎且分開過,但為什么最終還是要在一起?
以我對爸爸的了解,什么事他心里都能消化,他常說人生不過飲食男女罷了,生死以外無大事。媽媽也是神經(jīng)大條的人,兩人都不笨,后果也知道,為什么就是斷不了?
日記里沒男女主角,沒來龍去脈,只能從描繪情緒的言語中,窺出兩人的糾結??窗职值娜沼?,陣陣心驚,他們斷了就不會有我。
你說你媽媽沒去挽回,客觀上促成了爸爸的離開,但我想,真正起決定性作用的是恐懼。爸爸和你媽媽離婚之前,文字中大量出現(xiàn)有關死亡的描寫。我能從他的描述中看到媽媽的影子。
如果你媽媽是白衣飄飄的驕傲女神,那么,我媽媽則是瘋狂抓緊救命稻草的卑微孤魂。爸爸不是不會害怕,看在什么事上。
每次和媽媽聊天,她都能扯出很多開心的事,她天生是個開心的人。但跟你通電郵以后,我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在媽媽的生命中,無論任何話題,那幾年永遠缺失,那可是一個女人最美好的青春,這不正常。
我嘗試提及,媽媽茫然,不像裝的,大腦中某些東西,被人或自己,格式化掉一樣。難以想象那段日子,媽媽怎么過來的。
我問,為什么最快樂的時光,不是你和爸爸熱戀,或是剛結婚那段?
她說,那時候,他沒承諾會永遠一起。
我說,那不是求婚時該說的話嗎?
她沒作聲。
對一個女人來講,與愛人婚禮現(xiàn)場的照片都沒一張,正常嗎?婚紗照倒是有幾大本,我懷疑,那是因為拍婚紗照光他倆就可以完成,而盛大的、被祝福的場面則不同,需要符合人們期待,更別說站在舞臺中央,一個環(huán)節(jié)必不可少,講述新郎、新娘相識、相知、相愛的經(jīng)過……
看著媽媽的白頭發(fā),我不愿往深里去想,只希望求婚一節(jié)是美好的,但以我對爸爸的了解,哪怕是這可以縮小到只兩個人的場景,都可能被他簡化,甚至忽略。
前兩天我抱了媽媽,她笑著罵我,說我瘋了。她不知道,我只是克制不住地想去擁抱,擁抱一個渴望婚姻,卻沒有婚禮的女人。我的生命,源于此。
我想,媽媽最大的心理障礙是你,不管怎樣自欺欺人,都沒辦法回答心中的拷問:小孩子能承受得了嗎?
如果,爸爸媽媽還要繼續(xù),視而不見是唯一選項,屏蔽你的同時,不可避免地,也屏蔽了自己的部分人生。
我殘忍地問起那幾年的事。
媽媽一直看著窗外……
我出生在他們結婚數(shù)年之后,那應該是深思熟慮的結果,沒奉子成婚的狗血劇情。一般來講,對小生命的到來,女人會津津樂道,當初所思所感,常常記憶猶新。但媽媽沒有,她的眼睛里,盡是回避。我不得不承認,自己能來到這世界,大概率是個意外。
意外就不是計劃內,是兩人都不愿意要小孩,還是其中一個,我想,結論你應該已經(jīng)猜到。
也許還有第二種可能,就是不想讓這種事,再次落到另一個孩子頭上。
或許,你會認為我的揣測過于牽強,那是因為你沒看過爸爸的日記。不知道你看過梵高原作沒,可能學畫的緣故,我喜歡以此作喻,它們和印刷品是根本不同的東西。作品內容一點沒吸引到我,但半寸厚的油彩,一鏟疊壓一鏟,激情迸射,一百多年過去,老酒仍上頭。
從日記中爸爸情緒延續(xù)的時間,可以看出他對媽媽的眷戀相當漫長,聯(lián)系我知道的現(xiàn)實部分,這種眷戀貫穿了他的大半生。以爸爸日記中的狀態(tài),我想,他們既然沒離婚的打算,自然也就不會擔心再讓一個孩子重復你所經(jīng)歷的。
以我對媽媽的了解,她絕對希望有個屬于自己的孩子,但前提是爸爸愿意。爸爸二婚時年齡不小,為什么要拖幾年才生我?顯然是不愿意,原因只能是你,我陌生的哥哥,他覺得虧欠。
媽媽作為女人,不愿意談論當年和愛人共育新生命的計劃,所以我猜,我的出生,除了是一次意外,還與一次妥協(xié)有關。于是推斷,避孕失敗后,他們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原諒我的胡思亂想,難得糊涂行不通,必須要個說法才能心安。如果有天像《百年孤獨》里的上校,必須面對行刑隊,我不想戴眼罩,黑暗里的等待,比死亡本身更可怕。
忽然就不愛爸爸了,也恨你。因為對你的虧欠,爸爸原本打算阻止我的誕生。
你講出這段謬論時的表情應該像極了他。前面跟你提過我說他自私的事。他的回答居然是,你才自私,我有權選擇跟誰一起生活。當時六歲的我心里明明覺著道理在自己這邊,可一時就是駁不倒他的強詞奪理,只好任憑鼻涕眼淚往咧開的嘴巴里面猛灌。世界真奇妙,歷史重演。
你說你恨我,我又何嘗不恨自己。但原因與你無關,我恨自己是因為對不起媽媽。媽媽因為我錯失了重組家庭的機會,到老還要幫著我?guī)Ш⒆印e看我當時年紀小,其實我什么都明白。我找各種理由黏著媽媽,只為不讓她距離別的男人太近。爸爸已經(jīng)走了,再失去媽媽好可憐,我猜媽媽也會這么想。有人說,離異家庭的小孩,跟著爸爸過毀小孩,跟著媽媽過毀媽媽。
我有很多理由為當年的行為辯護,也完全可以把責任推到他身上。自私能遺傳。只不過鍵盤剛剛敲下,立即發(fā)現(xiàn)不誠實,當初明明是自己堅決反對媽媽重組家庭,并依仗著母親對兒子的愛欺負她才導致現(xiàn)在的狀況。
我現(xiàn)在很想讓媽媽過得好一點兒,但這種事靠緣分。她對于幸福的理解幾乎全部建構在完整家庭之下。季節(jié)錯過,就不能指望枯萎的花兒再度盛開。我很后悔當年的做法,所以沒跟包括妻子在內的任何人談過。
蠻好,跟一個絕對自私的人聊這些平時開不了口的事情蠻好。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只要對你不利的人就該被憎恨,何況還險些耽誤你大駕光臨人間,是這樣吧?如果按照這個邏輯,的確是我不好。我不好,所以我活該,這樣講你滿意了嗎?
難受。喘不過氣。
今天好些了,繼續(xù)把這封郵件寫完。
我的人際敏感度很低,工作不太順,加上之前和男友分手,心里……抱歉,扯遠了。
想知道更多,但請換個話題,比如我倆的一面之緣。
聽爺爺說,我?guī)讱q的時候,你摸過我的頭。我怎么完全沒有印象?
哥哥,可以跟我講講當時的情形嗎?
妹妹。按照你的理論,這兩個字只不過是一個方便陌生人交流的稱謂而已,可為什么就是難以啟齒呢?
二十多年前,我脫口而出地使用過一次這個稱謂。大意是說東西蠻好吃的,留一點給妹妹吧。
爸爸很高興,我也很高興,雖然從沒見過面,但喊出“妹妹”兩個字的時候,我有種無法言說的喜悅感。
不確定你的名字是否和我有關,阿姨大肚子的時候爸爸讓我?guī)湍阆雮€名字,當時覺得好玩就胡亂說了幾個,現(xiàn)在回想起來,你的名字也在其中,只不過同音不同字。
我們兩人的名重一字,很明顯,作為父親,他是想讓子女的人生多點兒牽絆。也許相差十歲的緣故吧,想象你樣子的時候我總是不自覺地安上女兒的臉。女兒不時會無理胡鬧到歇斯底里,但我總是沒法子真的嫌她。
我們的確見過一次。對于你想聽的那件事我印象深刻,但內容應該會讓你感到不適。
從你當時的穿著就能看出來,阿姨把女兒寵成了一位公主。再借由之前的文字,能猜到你是一個頭腦清晰、喜歡直來直去的人。
如果把直來直去換作刁蠻一詞,對你的形容可能會更加恰如其分,這樣一來,我腦袋里就有了你的完整輪廓。
我沒摸過你的頭,當時看都懶得看你。爺爺、奶奶都在場,只不過逝者沒機會做證。
我對爸爸只說了一句話,好丑,果然是你的種。
他很尷尬,勉強假裝幽默,說,你不也是嗎?
我沒有理他,扭頭跟奶奶講話。這里補一句,我長得還不錯,但那是媽媽的功勞。
基因真的很神奇,除了奶奶,飯桌上剩下的四個,爺爺、爸爸、我和你,臉上都有某種相似,尤其你跟他,所以才說你們一樣丑。
對不起,雖說當時我只有十多歲,但不管怎樣也不該對學齡前兒童講那樣過頭的話,害得你一直不自在。
你被扮成一位公主,這多少能投射出阿姨自身的心理狀態(tài),而阿姨的心理狀態(tài)又能很好地反映出他的審美觀。
別問我為什么知道,可我就是知道,這種細膩應該遺傳自他。說老實話,他的審美趣味局限在小女人類型上,所以根本欣賞不來媽媽的好。
我很高興從癟嘴、翻白眼等諸多細節(jié)上讀出你的憋屈。你也許會奇怪為什么那天與平時的眾星捧月不同。我當時很想告訴你,我才是爺爺、奶奶、爸爸心目中最重要的人。
現(xiàn)在回想起跟一個小孩子較勁的事,覺得自己才是該被嘲笑的人。但那時候,尤其是你出生后的那段時間,失去實實在在地發(fā)生。我和爸爸見面少了,吃飯少了,看電影少了,什么都少了,這就是“妹妹”兩個字背后的真實含義。時隔多年再次使用這兩個字的時候,如你所說,只是陌生人之間的稱謂而已。
當天吃完飯后,爺爺、奶奶把你帶走了。我跟他上街的時候勾肩搭背,像哥倆。我們一起去理了同樣的發(fā)型,鏡子里兩人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他們離婚十年后我復盤了這次相遇。長輩們的目的肯定是為兄妹情深創(chuàng)造條件。爺爺奶奶提出要求,爸爸負責安排。不需要兩位媽媽到場,她們對彼此的小孩不熟,還可能制造混亂。
如你所說,郵件內容的確讓人不舒服,但我很高興地看到,你逐漸習慣了使用“爸爸”這個詞。要是我沒猜錯,你一定想聽聽他的最后時刻。
兒子沒現(xiàn)身病榻之前,一般人都不好接受。臨終前,爸爸終于想通,他說,你是對的。這樣可以避免一場沒必要的演出。
其實,那封沒收到回復的郵件發(fā)出后,我曾不止一次地假想過哥哥現(xiàn)身時的情形。
你是該投入父親枯枝敗葉般的懷抱,還是坦然配合基因的安排,抱住陌生人妹妹,熱淚滾滾地演好蹩腳的人生劇本?
你是對的,活好自己,照顧好媽媽,不用為任何人表演。
爸爸曾設想過無數(shù)兄妹相逢的煽情橋段。但最后時刻,他覺得隨緣最好,留下八個字:若是有緣,自會相見。
賬號?
錢。給你的。
時間過得好快,不覺兩年多沒聯(lián)系了。爸爸走了快三年。
我在媽媽七七那天去陵園看她,一大束花擺在墓碑前。問你之前問了一圈,沒人曉得,更叫人意外的是阿姨也去了。
從遺產(chǎn)繼承順位來看,爸爸留下的財產(chǎn)全歸阿姨所有。我跟爸爸多年沒見面,并不知道遺囑這回事,對他的遺產(chǎn)也沒什么覬覦。于我而言,那筆錢像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前年,收到錢后一直不曉得該說些什么。這里,一并幫我跟阿姨道聲謝謝。
澄清一下,沒有什么遺囑。如果那樣的話,通知你爸爸死亡的同時,就會辦理遺產(chǎn)繼承手續(xù),而不是在我們通電郵數(shù)月之后。
給你發(fā)完關于爸爸最后時刻的那封電郵之后,媽媽突然病倒了,病危通知單上,我簽的字。
媽媽很幸運,被搶救回來,但完全康復不可能。媽媽生活可以基本自理后,我給她看了我倆之間的全部對話。抱歉,沒事先經(jīng)過你的同意。
理論上,父母財產(chǎn)中,一半歸媽媽。實際操作,爸爸那部分,再分作兩半,一半歸我,一半打給了你?,F(xiàn)金方便計算,為此,住處除外,媽媽賣掉了另一套房??傎~應該大差不差。
看完我們之前的全部對話后,媽媽當即做出了這個決定。
阿姨獨自擁有爸爸幾十年,兩個人的東西將來都歸你所有,分給我實際上就是克扣你,這里也對你說聲謝謝。
說實在的,真沒想到爸爸還能留點財產(chǎn)下來。他一向認為最佳的理財方式是購買回憶。換句話講就是花掉。
人家老來都想住更好的屋,享受更好的醫(yī)療服務或者到貴價的養(yǎng)老機構生活。爸爸倒好,他曾對我說,老來只想獨坐在夕陽下的舊屋前,端杯熱茶看人潮洶涌,乘回憶的一葉扁舟徜徉于生命長河。他還對我講,錢方面我必須靠自己努力,因為留給我的遺產(chǎn)清單上很可能只有兩個大字,“喔嚯”!
錢到賬之后,我給媽媽講了跟你通電郵、收到一筆錢,以及我決定代替爸爸完成愿望的想法。
媽媽沒作聲,默默地翻開一本舊書。媽媽平時不買書的?!按竽聼熤保L河落日圓。”兩句古詩映入我的眼簾。
我和妻子商量好,留她在家里帶小孩,我跟公司請好假后,便帶媽媽自駕去往大西北。
投宿客棧窗外的景觀與荊楚大地完全不同。葡萄架下,我第一次看見媽媽喝酒。桌上擺了三個酒杯。
夜空很高,星星很亮,不時有流星飛過。
客棧老板說,聽口音,你們是四川人吧?
我說,因果關系搞錯了。明末戰(zhàn)爭讓四川人口銳減,我們是湖北人,口音是跟著湖廣填入四川去的。
媽媽說,你和人抬杠的樣子,跟你爸爸一模一樣。
第二天,也不知道媽媽哪兒來的氣力,拉我爬上一座高高的沙丘,前方一汪泉眼,據(jù)說一千四百年沒干涸過。
媽媽說爸爸以前講過,排除對家人的責任,僅就自己而論,如果死在旅途中,絕對是一樁幸運,為自己喜歡的事喪命叫作求仁得仁。
我們默默地看著天空中的落日余暉。隨清風打到臉上的沙子很細。
媽媽唱歌:“不愛我的我不愛……”
媽媽走得很順利,我眼睜睜地看著儀表上她的各項生理體征降了下去。血氧降到一定程度后,我問她需要上人工肺或者注射強心針嗎?她搖搖頭說自己又死不了,我的身體就是她生命延續(xù)之所。媽媽永遠跟我在一起。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故事。妹妹,講講你吧。
關于我,沒什么好講的,生活和大家高度相似,無信息量。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一樣,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所以,寫幸福生活,一本書就夠了。
雖說只專注自己喜歡的工作,但我還是常常捫心自問,我的作品于別人而言,究竟有什么意義?
我回答不了。權當創(chuàng)作是可以避開不愿面對的人或事的方便法門。感謝爸爸贊助了我的自由。
從他嘴里,零星聽過你的狀況,活得挺好,不像我,一切都是輕飄飄的,所有事情,只要稍嫌麻煩,隨時準備離開。錢不多,但夠用,這很害人,它既不能組織起一定規(guī)模的協(xié)作,也不用做小伏低遷就某個團體,結果自然是孤家寡人。
別個眼中,這樣的生活很瀟灑,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但對一個天性愛熱鬧的女性而言,直接后果是,吃飯、逛街、看電影沒人陪,甚至,想背后講人壞話都沒傾訴對象,更要命的,連一個討厭的人也沒有,因為,看不慣隨時可以轉身離開。
從前交過不少朋友,但人家都要上班,工蟻般為柴米油鹽忙碌。條件好的一樣沒空,要爬更高的臺階,沒人愿意和我不著調地胡扯。
獨自打包下午茶,到解放公園消磨時光,電影院看小眾藝術片,到琴臺大劇院訂音樂季套票,總之,我貌似實現(xiàn)了時間自由。僅憑這一點,甚至可以在成功人士背后酸一句,離開時間自由大談財務自由,不過是鏡中月、水中花。
但這樣的日子過得久了,便不能承受生命之輕。看著人們來來往往,產(chǎn)生了回到原始社會的幻覺。一群家伙半人半獸,采集的采集,狩獵的狩獵,我是干嗎的?生活記錄員嗎?真是奇怪的靈長類動物。
我和他人的關系,勉強用淺嘗輒止形容,人以群分,都是些文質彬彬的點頭之交。偶爾悶極,想尋個人大吵一架,但沒機會,大家很有涵養(yǎng),談話點到為止,思想完全無害,冷場用天氣搪塞,感覺不對就禮貌地走開。
有時候很羨慕媽媽和奶奶。媽媽年輕時,一幫人窩在公司格子間里,隔三岔五地,生這或那樣的事,辦公室政治,有益身心健康。奶奶生活的年代更夸張,與某人關系不好,居然還要在同家單位共事三十年,食堂一處吃,廁所一處拉,非工作時間也是低頭不見抬頭見。沒辦法,福利分房,樓上樓下。
反思自己,小時候被保護得太好,可能這就是任性根源,后果是不擅長同人相處,說得好聽叫真性情,實際是心理彈性極低,沒容錯率。
社會工作和私人感情,本質都是與人協(xié)作,方式與深入的程度不同罷了。我在自己的作品里創(chuàng)造理想國,各種藝術形象要想鮮明,就得表現(xiàn)差異,角色隨環(huán)境、立場變化,根本沒一成不變的人設,那種永遠酷酷或美美的樣子,是流水線的快捷方式,摒棄復雜多樣,像這個時代的金科玉律,只少數(shù)強者扛得住,敢于董道而行。
道理都懂,但忽略了人在不同環(huán)境成長。表面上,衣食住行的每日劇本雷同,其實,就根本價值觀而言,可能不在同一星球。君子和而不同,理想豐滿,實際情況,大家奉行看破不道破,否則人家說不給面子。我目前干的這件事,說穿了,是一樁協(xié)作最小化的活計。
我不是個能享受寂寞的人,慢慢地滑到了社交邊緣。前男友喜歡玩游戲,我愛胡思亂想。在這信息海量時代,善于篩選的人,享用近乎無限的資源,余者,成為別人的信息碎片。談不上喜不喜歡前男友,也沒想為他生小孩,自分開后,可以說話的人幾乎沒了。
從前出門,姐妹成群結隊,男生召之即來?,F(xiàn)在,經(jīng)常獨自看著太陽的影子發(fā)呆,漢口沿江大道、三陽路口那幢金碧輝煌的高層建筑外墻鏡面,常有船兒飛過……
抱歉講這些,道理都懂,世上不會多一人愛我,有個陌生人傾聽蠻好,你很安全,謝謝哥哥!
深吸口氣,重復那個無禮的問題,據(jù)說時間可以療愈一切,你現(xiàn)在的生活如何,還滿意嗎?
我愛待在安全又暖和的殼里,那里有我的妻女。我很少出上次和媽媽一起出的那種遠門,那是爸爸喜歡的方式。我也旅行,但只在門前的大街上。工作在那一頭,生活在這一頭。日出日落,門臉更替,過客匆匆,容顏老去。
一年分了春秋冬夏,心情有喜怒哀樂,路人衣裳紅黃藍綠常換常新。夠了,地方夠大了,只要看得仔細,一輩子都不乏味;夠了,從工作到生活,一條路便夠了。乘上飛機、火車、輪船,抵達的遠方,不過是對這條路的蹩腳模仿。
距離只為想象服務,我不行,沒有親人相伴不如早點兒回家。
妻子跟媽媽很像。也許正是因為暗合了對媽媽的想象,我們才順利地走到一起。我們一道買菜,一起晚餐。晚餐時我會喝一點兒酒,她幫我倒,很少一點兒,但儀式感十足。
妻子和我有類似經(jīng)歷,我原以為在單親家庭長大是個別現(xiàn)象,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個群體如此龐大。我們循規(guī)蹈矩地在合適的范圍內歡樂。
一次,我夢到兩人分開。連談判都省了,因為無塵婚姻沒有免疫力,一點點細菌感染,都會引起連鎖反應,整個機體迅速崩壞。
我嚇壞了。
我沒和妻子聊夢里的事,而是拉她到樓下的小街去旅行。這是我療愈自己的獨門絕技。石板路油光水滑,二樓窗沿鮮花懸垂,門臉又見更替,老板笑容可掬地迎客……
旅行很有意義,它讓我認識到很多人的一生如盆栽植物。據(jù)賣牛肉面的老板說,他在那兒已經(jīng)快四十年了。除春節(jié)幾天,他的門頭風雨無阻,好像從來不會生病。
牛肉面老板每天也在旅行,客人即風景,一個個、一幀幀,老的離去,小的長大,自己也在其中,靜待輪回……
我喜歡確定的事物,妻子也一樣,覺得確定才美。吃完牛肉面,我們又旅行到咖啡店,回家后,一起看了喜歡的片子,沒到晚上,人已累壞,睡得格外踏實,整夜無夢,醒來時,她在我的身邊。夠了!
喜歡你旅行的方式,讓我想起葡萄牙的一位作家。他終生旅行在門前的小街上,這種行為本身,就是一種藝術。
誰規(guī)定藝術必須越多人欣賞越好,誰要求藝術必須千秋萬代,誰定義表達不能是自說自話?
看過一部外國電影,不記得名字,說是媽媽死了,根據(jù)她生前的愿望,爸爸帶著孩子們掘墓盜尸,在野外架起木材堆,火化現(xiàn)場,大家手牽手跳舞,彈吉他唱歌。
想起莊子,他覺得死后扔野地里喂狼挺好,和埋地下喂螻蟻沒啥區(qū)別。問題是,人們?yōu)槭裁磳οN蟻偏心?
哥哥,敢不敢夜里挖爸爸出來?待在地下半平方米不到的小洞里憋屈,水泥不透氣。如果他知道,我們把他的骨灰,用武漢國際廣場的抽水馬桶沖走,肯定開心。哦,對了,那部外國電影里就是這么演的,幾個孩子和媽媽做完最后告別,一摁沖水鍵……
唉!不行,要是媽媽知道了,打我倒其次,絕對要難過的。算了,還是委屈爸爸待著吧,一輩子到頭,總得一心一意地陪好一個女人吧!墳墓里邊也行。
哥哥,我覺得忽然有了創(chuàng)作靈感。
妹妹!你再構思類似的行為藝術記得不要找我。既然爸爸生前沒有明確反對,你可以先跟阿姨商量,說不定她也贊成將他的骨灰挖出來用國際廣場女廁所的抽水馬桶沖走。
寶玉說只要有水的地方都可以悼念金釧。同理,以后但凡上廁所就會想起爸爸。以爸爸的惡趣味,這種安排說不定正中他的下懷。
一直沒告訴你,我的藝術實踐是在地下室干木匠活。很神奇吧,隔代遺傳。爺爺做的桌子雖然難看點兒,但很好用,我這兒的前一段時間還上了新漆。
知道哪兒來的嗎?爺爺、奶奶去世后,征得爸爸同意后,媽媽雇人搬回來的。
另外,請別自夸藝術品位,要知道我?guī)资昵白鳛閷W齡前兒童,畫畫可是在市里獲過獎的。
“恕我直言,兒童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普遍被父母高估”。你的原話對吧?想你好久了。
無意中在某個展出里看到你的作品。挺好!
收到你的新作,它大大地超出了我的想象,絕對可以用驚艷形容。
完全密封的小巧裝置,只能用一只眼看、一個鼻孔嗅、一條舌頭嘗,剛欣賞完,作品就沒了。
我看見了即使萬道彩虹也編織不出的絢麗色彩,嗅到了世上所有鮮花都萃取不出的芬芳,品嘗甘甜與苦澀的瞬間,忘卻了前世今生。
如果,定義一件作品的生命長度,是看它被欣賞的時間,那么,我冒昧地想給這件只存活幾秒鐘的藝術品取個名字——色即是空。
原諒我興奮起來神神道道,講正事之前插一嘴,某項基礎研究商業(yè)化了。等一等,太激動了,你的作品后勁好大,感覺意識都被它按摩到了。
我是搞基礎研究的,我這領域中絕大多數(shù)人一生都默默無聞。屬于正?,F(xiàn)象。
一個關系很好的同事不甘心,想離開所里,他問我意見。我說,如果沒辦法安靜下來做事,不如早點離開。
他跳槽到一家初創(chuàng)公司并持有可觀股份。創(chuàng)業(yè)艱難,很多年里,他遇到事情總是喜歡找我商量。我是一個很好的聽眾。其實所有的事情,他心里都有答案。與其說是找我商量辦法,不如說是排解自身的壓力。
經(jīng)過多年的努力,他們初創(chuàng)公司終于將研究成果商業(yè)化了。他很感謝我,想拉我一起干。我雖然賺錢不多,但絕對夠用。我拒絕他倒不是真沒興趣,只不過后面去的人沒有期權,再說我已經(jīng)人到中年。我勸他差不多行了。他講,錢不會夠用的,并舉例說明。他喜歡收藏藝術品……
講到這里,猜到為什么找你了吧?
他很喜歡你的作品。這里先自夸一下。他說我起的名字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色即是空”與“流芳百世”正好是藝術上的二元對立。
首先申明,我一分錢中介費不要。另外,他人不錯……
我回郵件的地方,在喜馬拉雅山南麓。
謝謝你介紹的客戶,飛往盧卡拉的機票錢,雖說占比不高,但就從那筆款項里來。
請你幫我對他說聲抱歉,本來約好的,忽聽心里一個聲音在召喚,于是就跑掉了。
爬到那座所謂世界上海拔最高,也就是爸爸曾經(jīng)喝過咖啡的酒店時,我忽然改變主意,放棄了繼續(xù)向上攀爬的計劃。酒店望遠鏡里,可以看到攀爬珠峰的人,天地間,比螞蟻還小。
從日記上記錄的時間來看,爸爸一個人來到這里時,正好在和你媽媽離婚之前。
我想,他應該是想站在死亡的邊緣,傾聽自己內心最真實的聲音。他要為那件事尋找答案。
山上到處都是小石子。六歲的你是個天才,對他提出了這么一個沒法拒絕的要求。石頭本身無所謂,承諾才重要,既然答應帶給你,說明會把安全放第一位。
爸爸離開得斬釘截鐵,殘忍但正確,斷了你媽媽的念想。聽過很多十幾年藕斷絲連的故事,多方難受。
傷害已然成為事實,千萬別讓它二次發(fā)生。我知道,這么講對你媽媽不公平。抱歉。
爸爸堅持跑完了人生的馬拉松。他累壞了,臨終前的喘息,像在跟誰發(fā)送電報。嘟……嘟……嘟……
…………
爸爸在和電話另一頭的小男孩兒玩游戲。
嘟……嘟……嘟……
責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