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是從遠方來的,被他收藏了。它們粗糲里帶著柔和,裹在醇厚干凈的陽光里。從領口翻進來,從袖口里鉆進來,后來他發現,不僅背包里,連杯子里都盛得滿滿的,翻滾著,呼嘯著。
他在圖上輕輕撫摸那一片峽谷和懸崖。峭壁懸立,峽谷幽長,嶙峋的崖尖爭先恐后地從指尖扎入,他心里晃蕩了一下,努力將視線旁移。他發現了懸崖邊上的草,三三兩兩,細胳膊細腿,卻一直挺在崖上。有水穿過草,有風穿過草,它們動了,卻又好像沒動。而懸崖的前方,一大片濃烈的綠與一大片黏稠空曠的藍吻在一起。看得久了,除了胸腔里的氣想要往外奔,雙腿確實也有離地的沖動。
他把圖片慢慢挪到陽臺的光亮里,鼻子里就窸窸窣窣地爬進了一股霉味被陽光撕咬的味道。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去,這6樓到地面的距離,居然在跨越式地生長。讓他的腳底瞬間鉆進了冷風,風在他的腳底撓了撓,又在他的腿肚子上敲了敲。他伸出手扶了扶陽臺。其實他沒有恐高癥,只是這些年,他卻總是看不了距離太高的地面。他總覺得這個空間在變幻,在瘋長。所以,只有在深夜,他才會悄悄地把自己挪出房間,偶爾瞄一下陽臺外的風景。那時,世界安靜,地面混沌,昏暗的燈光有著讓世界恍惚的質地。
在這樣的時光里,他覺得飛行一定會很有趣。既然空間在瘋長,那自己就需要在這樣的空間里學會飛翔,以保持與空間的同步生長。而且,在這樣的夜晚,可以無視空間,可以無限穿行模糊的邊界,也可以不為外界所打擾。
但他知道,不要說是6樓,即便是從2樓起飛,自己仍然需要練習,好在,此刻,羽毛正在瘋長。
先冒出芽的是絨毛。這片絨毛已經生長了好幾年,眼下,它們正匍匐著往全身蔓延,夜深人靜時不斷呼喊著生長的號子,手臂上的羽毛正在努力灌漿拔節。于是,他的腦子里就晃過振臂扶搖的畫面,只不過,現在的他還沒學會是該伸手搖晃,還是只要展開雙臂的滑翔。
他轉向她,輕輕地說,我好像惦記上了那個地方,那片懸崖,那條峽谷,還有峽谷里呼嘯的風。她不作聲,他咽了口氣,又說,你知道嗎?這些東西搖晃著每天會出現在我夢里。她還是不作聲。他便不再說話了。這樣的景象讓他恍惚,這會兒,睜開眼,他發現夢里的汁液居然通過眼角淌到了枕頭上。
現在的他喜歡戴帽子。環形的帽檐,遮蓋了半張臉。朋友說,咱這個年紀的男人,還是穿白T恤戴鴨舌帽顯年輕。他笑笑,誰還沒有年輕過呢,要那么多年輕干嗎。青春是可以掐出水來,但一個人總是容易掐出水來,并不一定是好事。
帽子是她買的,買來時并沒有想過有一天會成為他的專屬。這樣的帽子可以讓風躲在帽檐下。他只要用耳朵傾聽就可以了。
聽,一聲聲的叫,由遠而近。他的眼前閃過白綠相間的浪花,嘩啦啦一下,拍打在腦門上。腦海里的浪也隨之翻滾起來。他發現,就是這一閃間,風就擠進了浪花濺起的縫隙里。
他小心翼翼地湊到她的邊上,輕輕地說,你聽,有風。她睡著了。
他想好了,他要將這些風都變成疾速運轉的動力,有一天,這些四面八方趕來的風會助他一臂之力,那時他只要伸開雙手,就能扶搖直上九萬里。
他見識過很多模型,他也動手制作過很多模型。但他最終都放棄了,他要的是風,要的是雙手和羽毛的力量。她一直希望自己能綻放成一只輕盈的鳳凰。那只鳳凰一直住在她的眼神里,她的心里。所以,他不要帶著模型的起飛。他需要的是自身長出來的羽毛,五彩斑斕中,翅膀一揮,讓天地失色。
現在,羽毛正匍匐在他的身體深處,他腋下收藏的雨水正提供著羽毛需要的營養。
這一片雨水收藏了好多年。天寒地凍時,為了哺育羽毛,在手指冰凍得麻木時,腋下卻如奔騰的泉水,汩汩而出。這些雨水從遠方的峽谷,一路狂奔,抵達他的身體,在他體內左沖右突,奔跑了一圈又一圈后,累倒了,于是安家在了腋下。而他能感覺到羽毛的生長就是從腋下開始。似乎是絨毛,一絲一絲,偶爾癢一下扎一下,在奔騰的泉水中,他的雙臂經常處在伸開的狀態,隨身帶的紙巾和毛巾成了他助飛的工具。他知道,鳳凰的呼喚越來越近了。
上一次看到的飛行還是在五年前。那一次飛行是從懸崖上開始。懸崖的腳下也是奔騰的泉水,泉水的盡頭是一片白花花的浪,白浪的前方是一條狹長的綠,在那一條綠里,他曾經潛下去,游了幾個來回。峽谷潭里的水很深,綠幽幽的,冰涼徹骨,他的眼睛扎進去之后,便長出了青苔。于是,他在水里張開嘴,那些水中的皺紋一圈又一圈地擠在一起,瘋狂地嘲笑著他的呼喊。
他的聲音一度彌漫在峽谷里。每每去爬山,他都喜歡對著遠方的世界大吼幾聲,那些積攢了一年半載的濁氣,會從他的肺里出發,浩浩蕩蕩地奔向遠方。就像一個蹲守在鄉村的年輕人,蟄伏得久了,終于盼來了一次遠行的機會,恨不得開足馬力,一騎絕塵。
那些經過聲音重創的山水,一直都裝在他的瞳孔里,一裝就是幾年。
確實,梅雨時節,最適合毛發的生長了。
盡管她喜歡飛行的樣子,但他從沒有意識到,自己有一天會長出羽毛,有一天長出的羽毛會有用武之地。醫生說,你要出門,你要曬陽光啊。又說,陽光鉆入大腦,會產生血清素,可以激活你的大腦。
他覺得納悶,一把年紀了,我激活大腦有什么用呢。不喝酒,不打麻將,不玩游戲,手機也僅僅是用來看下照片罷了。這么多年下來,大腦的角角落落都已經長滿了青苔。前些年頭上總感覺有一把漆黑的錘子懸著,每天醒來會看著它有節奏地一下下落在太陽穴上。他看見錘子掉落的地方,開滿了花朵。而花朵盛放的地方,全是縫隙,那些縫隙從一出生,就志向遠大,它們的目標就是不斷跑向各自的遠方。現在那些花朵已經枯萎了,銹跡斑斑的花瓣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志向高遠的裂縫里,塞滿了風。是的,風也志向高遠。
他順著醫生的指引,在摘下帽子前說,你把這空調關了吧。醫生說,沒事,我就看一眼。就是這一眼,讓他的頭脹痛了一個月。躲在他帽子下的那圈保鮮膜被轉了幾圈,落在醫生的桌上時,空調的風一下子咬破了頭皮,鉆進了那些縫隙里。他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風的號叫,那聲音讓他半天沒有回過神來。他說,壞了壞了,進去了。
醫生說,什么進去了?
他沒有多說什么,已經不是第一個醫生了。他們不會懂的。
事實上,他的醫生已經換了五六個了,從這家醫院換到那家醫院,從這個城市換到那個城市,從男的換成女的,從年輕的換成年長的。那些陌生的面孔,都努力傳遞著他們不一樣的手法和說法,但他覺得都已經是老相識了。
同樣的手法每換一個地方,重新來一遍罷了。做自測題,量血壓,抽血,還有各種CT或磁共振的檢查。
那天再次被推進磁共振的艙里,他清晰地看見從遠方趕來的風在他腦子里呼嘯,這種呼嘯聲還伴著噠噠噠的聲音,他知道這次不是錘子,而是風和雨的對話。足足十多分鐘的時間里,風雨喧鬧,圍著他的頭上下琢磨打量。那天他第一次意識到,風的目標不僅是他的頭顱。
自測題很多,有時一百道,有時兩百道,做著做著,他的腦子里就會閃過懸崖和瀑布的畫面。那些鏡頭恍若人間仙境,那是他與她約定的鏡頭。比如《西游記》里白龍馬蹚過的懸崖瀑布。自測題上問,如果去旅游,你會喜歡一個人,還是會約上朋友?他的心就咯噔一下,發現自己的身體被一根針挑了一下,來不及痛,整個身子就像氣球一樣綿軟了。
他確實喜歡一個人。
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吃火鍋,一個人看病。就是入院需要全麻做腸胃鏡和息肉摘除手術,他也沒有找人。他從來就是個不想給別人添麻煩的人。醫院說,沒人陪同不能做全麻,不得已,他在醫院里花兩百塊雇了個護工。醒來后,賬人兩清,誰也不欠。
網上說的這些所謂的孤獨的類型,他全占。但他覺得這不算什么,這不是孤獨。一眾人一起吃飯或唱卡拉OK時,把酒杯舉得高高的,晃蕩的玻璃杯子碰撞的驚叫,還有那些此起彼伏地喊著兄弟的狂響,這些聲音,跌跌撞撞一股腦兒往胃里鉆的時候,仔細看看,認真想想,沒有一個人是可以存放你心事的。心里積攢了十年八年的事只能讓它繼續發霉,甚至你還讓他們看到了一個嶄新的自己,你叫他們王總李總,他們叫你陳總,而你這個陳總,今天剛剛抱著小盒子從單位門口離開,離開時你還戀戀不舍地望了那幢大樓一眼。還記得,那天的陽光,正肆無忌憚地倚靠在大樓的玻璃墻上,吊兒郎當、幸災樂禍地翻了個白眼。
所以,一個人有什么不好,那只不過是安靜地面對自己罷了。
在這樣的時候,他約上了她。在一個一瓶啤酒將自己干翻的夜晚,手機搖一搖,從漂流瓶里漂過來一個女孩。
一起漂過來的還有一大堆陳年舊事。在酒精流淌的夜晚,陳年舊事慢慢地發了芽,開出一朵朵散著霉味的花。這些霉味,令他們上頭,聞著不舒服,聽著,卻是悅耳的。那些相似的經歷,有時用眼角的潮濕拌一拌,讓人一瞬間覺得自己是個擁有遠方的人了。
然后,她給他寄了一個海螺。她說,海螺里有海風,你聽,是風開花的聲音。從那一刻開始,他發現自己喜歡上了風。
有風的時光里,他們互相在手機這頭打量著對方。她看著他說,你這非洲小白臉酒量可要好好練。他看著她說,你戴著耳機的樣子有一股子帥氣。
他又說,你送我海螺,我也得送你點什么。
她就晃了晃腦袋,說,好呀,我喜歡鳳凰,你能送我鳳凰嗎?
他就傻了,愣住了,這個世上沒有鳳凰呀。
她就笑,笑聲里一杯酒一下子倒入喉嚨。是啊,這個世上沒有鳳凰,那,那就只能自己做鳳凰了。
最終他什么也沒送成,他想過去買個鳳凰的雕塑,可以是木雕的,可以是泥塑的,但她沒有同意。
有一段時間,他們約著云喝酒,喝著喝著就不過癮了。約定,每個人每次要喝酒時,都在桌子對面,放上一雙筷子,一個酒杯,酒要倒滿。再或者,直接就放上照片,或者手機。
那次酒后,他們有了一個脫離酒精的約定。
醫生也有與他的約定。一系列繁復的檢查之后,他們會跟他聊天。
那些聊來聊去的話題,有時很遙遠,讓他總是想到空中飛來飛去的東西。有時,他們也會跟他聊家庭,聊工作。他很厭惡這種聊法。這么多年來,他最不喜歡的就是人家問他結婚了嗎,做什么工作,孩子多大了。每次他都顧左右而言他。實在避不及了,他會反問一句,你覺得呢?他會努力讓這一次成為與那人見面的最后一次。
這些問題一般在逢年過節的時候長出來,也在一些長年不見的親戚朋友身上長出來。現在,一見面長出的都是這樣的問題。有時就覺得這個社會的人實在過于熱情了,一見面就噓寒問暖,問了個遍,最后卻與你風馬牛不相干。甚至你的一切正好成就了人家自慰或他慰的理由和范例。
以前父母親也問,但他們總也沒能得到滿意的答案,慢慢地他們就不問了。他們把自己的問題全部藏在緊鎖的眉頭里。他把答案藏在他們的枕頭下。每次回去,塞個幾千塊錢。
現在他往他們枕頭下塞錢的機會越來越少了,一年一次、兩年一次的。母親說,我們不要你的錢,好歹你帶個女人回一下家,村里人都看著呢。
他把這個事遞給她,她說,那我要不要陪你回去一次?
他說好,臉上卻長出了紅暈,她就笑了。
她臉上綻放出花朵的時候,他也笑。兩人那些密密麻麻的笑一下子在酒精里擠來擠去,把眼眶擠紅了。那天他喝的是白酒,視頻里,她說,你怎么了?他揉了揉眼睛,說白酒太嗆了。
她不知道他的父親臥床一年多了,父親的枕頭下曾經放著他的答案,給一次壓一次,再苦再累都不用,壓著的都是后面日子的念想。但現在這些念想全都泡在了中藥罐子里。中藥罐子還在鍋爐上一直朝他張著嘴,喘著氣。
父親在那個挖地的下午,把自己挖成了一只蝦,濃烈的紫外線把他的皺紋熏出了古銅色。他靠在山坡上,點燃了一根煙。煙燃燒了半截,煙灰長長的,一直沒有落地,母親發現他嘴里流出的涎水,像一條河流蜿蜒到了青色的衣領上。
那個下午,母親送來的小點心沒能吸引父親的眼神,他的嘴歪著,連母親撕下的一小塊饅頭皮都塞不進去。
父親用這么些年的勞作將自己挪到了床上,他幾次三番告訴母親,旁邊有一條別人的腿和一只別人的手。他總是麻煩母親將它們移出去。母親跟他說,那是你的手和腿,但父親不信。母親會笑話他連自己身體的一半都不認識了。這個時候父親會發火,這一生里,父親都沒怎么發過火,但在他發現了別人的手腳總在他床上出現后,他不利落的舌頭就開始對著母親一次又一次地攻擊。那些不清晰的唾沫揮舞著刀劍攻擊完后,母親發現,他混濁的眼睛里原有的光一點點都被唾沫帶走了。迎著他的臉,母親會擠出一些破碎而難看的笑。轉過身,她的眼淚一會兒跌落在廚房剛燒開的水里,一會兒攪拌在鍋中剛煮熟的飯里。有時,灶洞里噼里啪啦的火,都能讓她的淚水突然跳出來。
一個又一個通宵,母親的手都流連在父親不承認的那一半的手和腿上。時間久了,慢慢地,母親身上也開始了陸陸續續的收藏。母親說,老了,不要說你爸的腿腳不聽使喚,我自己的零件都不聽使喚了。
他本來計劃要接父親到大城市去看看,但一拖就是一兩年。那天從大樓里出來,他發現,不僅是這幢樓,是所有的大樓都對他翻著白眼。甚至他第一次反應過來,他與這些大樓之間的關系,僅僅是他熟悉它們的長相,而它們,從來就沒有正眼瞧過他。他是誰,它們從來就不關心。
在離開公司大樓的那幾個月,白天他去送外賣,而到了深夜,他就戴著頭盔騎著車去KTV或酒吧門口。黑色的夜,沒人可以看清他是誰,但他可以看見夜色里的光。有時,只有這樣的光,才能讓他相信還有遠方。
那個晚上,夜深如墨。外面下著雨,他給女友發了信息,女友說已經睡下了。這段時間的女友,比他還要累。給她發過去的信息,經常如雨水落入旱田里,有時半天都濺不起一朵小小的水花。偶有的回復,總是以累字開頭,到累字結束。這一年多來,他發現自己一直把頭放在兩腿之間,在公司里,在女友面前。有時覺得,女友與公司的臉長得一模一樣。
很久沒見到女朋友了。那個女朋友很累的夜晚,他終于在一輛豪車的駕駛室的后視鏡上看到了他熟悉的面孔。他看著一個男人伸了手和嘴過去,在他熟悉的女人臉上腰上留下了痕跡。
所有的人生計劃像一只風箏,到這里突然就斷線了。幾年前,他還雄心勃勃,眺望著遠方。幾年后,他扶著方向盤的手,在帕金森的狀態里沒有了方向。
這么多年來,醫生們也會經常問他,有沒有什么計劃。其實,他最大的計劃就是睡一覺,天昏地暗鬧鐘叫不醒的那種。可是他從來沒有完成過這個計劃。他們送給他的艾司唑侖和思諾思都管不住他,從一顆到三顆,從三顆到五顆。這個吃法的結果就是,阻止了他們的行動。而且,他發現,他們還用這個藥,阻止了他的功能。醫生說,這是個例,但你既然這樣了,就得換藥了。他卻慶幸著,要知道,每天早上頂起的帳篷,讓他充滿了羞恥感。而現在,艾司唑侖輕而易舉地就將他那個叫晨伯的親戚給送走了。
那天晚上,他們喝了一場大酒。這場酒不僅持續時間長,最重要的是面對面。他發現她不是摳腳大漢,而是一個滿臉堆滿膠原蛋白的姑娘。這個姑娘戴著他不認識的耳機。他說,你的耳機好像與別人的不一樣,能給我看看么?她說,我摘下來,就聽不見了。
在酒精里,他的往事都被她的舊傷給稀釋了。她的高考分數被人篡改,名額被人頂替,即便這樣,她也沒放棄。農村的孩子,沒有放棄的理由。都說奮斗不只有大學這條路。于是,臨時的工作換了一個又一個,公司前臺,超市營業員,餐廳服務員……那一晚,她被朋友們拉去散散心,在KTV的廁所門口,一個酒氣熏天的男人抱住了她。她劇烈的反抗換來了巨大的耳光和一個猛烈的趔趄,爬起來后,她發現自己的左耳與這個世界拉開了遙遠的距離。
在這一場面對面的酒局里,她的聲音都落在酒杯里。她說,到了明天,我們去追陽光,去追風,所有這些,都不是事了。
他們橫靠在床前的地上。大半夜地,他看著她泛著紅光的臉,看著她一身妖嬈的紅衣紅裙,他突然覺得她像一只鳳凰。他脫口而出,說你就像一只紅鳳凰。
不,她說,你是鳳,我是凰。她把帽子戴到頭上,仰頭,又低頭,擺了一個鳳凰起舞的動作和姿勢。他看見了帽上還有一小撮紅色的毛發,她接著他的眼神,大笑著說,知道嗎,這叫鳳冠,我自己繡的。
一會兒,酒精把兩個人都放得東倒西歪。在酒精的催促下,他發現晨伯居然不打招呼就來了。他的眼睛迷糊了,有好幾次,他的手都被晨伯的眼神蠱惑著想伸過去,但伸到一半,他又哆嗦著縮了回來。
她靠在他身上,大大方方地抱了下他,說,我給你帶了個海螺。
他突然帶了些結巴,不、不是已經、寄、寄了一個嗎?
她說,嗯,是一對兒。
他從抽屜里翻出來一個,大小長得一樣,他把兩個合在一起,卻發現還有一條彎來曲去的裂縫。她說,它們長得不一樣,世上沒有兩個一模一樣的海螺。就算是里面的風,也不一樣。
他把兩個海螺放在耳邊,耳邊回響的風,讓他覺得世間真有奇妙的存在,那么遠,又這么近。
她說,我就是用海螺喚醒了我的耳朵。我發現只要把海螺放在左耳上,我就能感知到這個世界的聲音。這是我特別喜歡的海螺。
他說,那你要留著一個啊。
她的笑就鋪展開來,我本來是想留著,你一個我一個。后來我覺得讓兩個海螺在一起,才會讓它們的生命更完整。而且,她指了指耳朵上的助聽器,說,現在有這個,有不一樣的風。這個年頭,科技越來越發達,而風的樣子卻越來越不一樣。只有海螺里的風,一直沒有變。
從這樣的風里出發,抵達另一陣風,這個約定就算完成了。她說,我們需要有儀式感。
一路上,跋山涉水。一座座山被他們踩在腳下,但有些山,只是山。有些水,只是水。有些山水又被太多的人擠占。她說,我要找一座帶著清水的山,你記得嗎?《西游記》里唐僧師徒與白龍馬走過的瀑布?他說,那是在黃果樹瀑布。她說,我們不要黃果樹,我們只要青果樹,小小的,干干凈凈的,獨屬于我們的,但我們的心跟唐僧他們一樣。
他便笑了,笑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心晃了一下,又感覺是自己的酒意在心里晃蕩著。
終于,他們來到了那座高山,清澈的水流從腳下奔騰而過。掩映在綠色里的長條峽谷,正露出深綠的潭水,向下望的時候,他發現真高呀。她撿了一塊石頭拋下去,1,2,3,4,5,6,7,哇……他發現,那一刻,他從來沒有軟過的腿肚子被山風敲打得厲害。
她沒有看他,她張開嘴,朝前方空曠的峽谷里大喊了一聲,有輕微的回音傳過來。回音說,你好呀好呀呀,我來啦來啦啦。
她戴著帽子,環形的帽檐,遮蓋了半張臉。鳳冠迎著風微微晃動著,她轉過頭來,伸出手,說,來,把手給我,我們一起。他的手在口袋里放著,剛才手機震動了一下,他拿出手機瞄了一眼。這一眼,讓他的手有些哆嗦。他的手還沒有碰到她的手,嘴唇也哆嗦了。他有些語無倫次,他說,我,我們的海螺呢?
她看著他,笑了,海螺就算是死了,它也會收藏著風活一輩子。看,眼前的風!這一刻,他發現,她的臉上居然落滿了陽光,比酒精灌溉過的紅色,還要漂亮!
風正呼嘯著,從他們的身體后方趕過來。她在風里展開了雙手,翅膀一下子揮舞在空中。那一瞬間,他看見一只紅色的鳳凰突然出現在空中,風匍匐在她的下面,陽光也匍匐在她的下面。那一刻,他的眼前是一片紅色,他慌亂地伸出了手,他的身姿是側的,他還來不及展開自己。
這幾年,他的房間里都上了鎖,陽光撬過,風也撬過,銹跡長成了青綠色,鎖眼慢慢被咬死。偶有讓鎖心晃動的是母親的電話。
母親在電話里問,五一節回來嗎?
他說哦。
母親問,中秋節,回來嗎?
他說哦。
母親說,要過年了,回來吧。
他說哦。
母親說,你這幾年都不回家,寄再多的錢來有什么用呢。
母親不知道這些年他喜歡上了收藏。收藏的東西多了,走動就不輕松了。
從峽谷回來后,他覺得身體有了變化。他能看見風的影子,無論是白天,還是深夜,即便過路的風悄無聲息。
他會在深夜里摸到陽臺上。只有在深夜,他才敢走上陽臺。因為哪怕是僅僅6樓,他也覺得太高了。白天的6樓,哪怕在陽臺上的時間只有幾秒,那幾秒里,他的腿依然會變軟。他想,自己會不會變成父親那樣,有一天不再認識自己的腿?
現在的他,對6樓的風也有了不一樣的感情。他就將它們收藏進腦袋里,收藏進腋窩里,收藏到腰肢上,甚至腳底下。每一刻,風的脈搏,都在他的血液里奔涌。他終于明白,一個人的血液流動,靠的是風的力量。
他不想給母親帶去麻煩,哪怕是母親。他知道農村的風比城市更凜冽,有些風不是從山坡上刮過來,而是從舌頭上刮過來,伴著雨滴,滴滴答答地,同樣可以侵入他的骨髓。當然,他或許只需要消耗一星期,而母親卻要反芻上好幾年。
現在的母親一個人燒飯一個人吃,每次電話里,母親總是欲言又止,說半句,歇一會兒,又似乎想起什么,又說半句。最后,母親的電話總是在零零碎碎的幾句注意身體里結束。
有了智能手機后,母親慢慢習慣了發語音,有時玉米長個了,番薯長熟了,都會發一長串語音給他。每次他都聽得很累。有一次他不小心在上班時點了一下語音,結果母親的老家方言成了大家很長時間的談資笑料。而這份談資笑料,也成了他上班摸魚的罪證。于是,他跟母親說,我很忙,聽你消息要很長時間,你打字吧,年紀大了好歹還可以練練手指,活動活動筋骨。
有啥好練的呢。一個農村老大媽,長年在山上地里弓著身子,手上的老繭已經催著她休息了。所以,回頭想想,他又覺得這話著實過了。孩子對父母就是這樣,多生硬的語氣都能隨便送出去,而在那個天天上下班看見的單位里,不知道多少次,給領導發句話,他都是打了好多字,又刪掉好多字,一句話同樣的意思不同的詞語刪了寫,寫了刪。好不容易發出去了,若是半天不見回復,心里的石頭又開始撞擊晃蕩,砰砰作響。
而面對母親呢?那會兒,他甚至都忘了母親不會寫太多的字。但母親好在學會了用語音轉文字。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母親用文字說,你爸想看你一眼。
就是這幾個字,一把拉住了他。他的心晃蕩了一下,看見一根藤蔓從心里鉆出來,一下子就絆住了懸崖上的那只腳,他的手抖了,腿也抖了,猛地抬起頭時,發現伸出的右手只抓住了一個帽子。
回去時,父親沖他笑了。這一次父親認識他。
父親的大腦也進了風,但父親聽不見風的聲音。醫生說這是中風。從那個下午后,父親慢慢地不再認識自己的身體,有時也不認識他的妻子,包括兒子。而這一天,父親臉上的皺紋告訴他,他一直記得他。
父親說怎么今天突然回來了?
他想說不是你叫我回來的嗎?但他終于沒有說出口,畢竟他回老家的時間與母親給他信息的時間相隔了一月之久。
在這一個月里,他把自己都給了兩個海螺。這兩個海螺撲在他的耳朵上,遠方的風就一陣陣地跑過來。
在那些風里,還有他與她一起的酒精味。她說,你那些故事很真實,我的故事卻不像真實的,就像我這個人,我總是懷疑自己是不是真實的。他說,現在你在我手機里,我確實不知道你是否真實。那些手機上搔首弄姿的美女,聽說背后很多是摳腳大漢。
她笑著,你覺得我也是摳腳大漢?
他也笑,可能不是大漢,可能是大爺。
她說,一定讓你見,那一天,我們見個夠,把這一輩子都見完。
他的臉上就長出了茂盛的笑,笑著笑著,眼睛就模糊了,他媽的,一輩子真漫長啊。
警察找到他的時候,他戴著帽子,蜷縮在角落里。他的眼泡腫著,身體像個氣球,鼓脹的氣,似乎隨時可以讓他的身體腫大,也可以隨時癟成一團。
警察問,除了帽子是她的,還有她的東西嗎?
他說,沒,沒有。自始至,至終,她,她就沒有留下過什么東西。警察讓他好好想想,他發現腦子里一片糨糊,這些糨糊全擠在太陽穴的縫隙里。
花了很久的時間,他才想起了海螺。確切地說,一個是送他的,一個是來陪伴他的海螺的。
警察說,她為什么會找你?
他說,不知道,是偶遇。
偶遇就有了約定?
約定是在偶遇之后。他說。
警察說,你后來沒有找她嗎?
他的身體就顫抖起來,那天的水一直在他腦子里,連同懸崖上的風。這些風一會兒變成水,這些水一會兒變成風。他從懸崖的邊上往下探路,重一腳輕一腳,腿肚子幾次被擊打到跪地前行,他的腳趾不斷抽著筋,手掌與手臂被灌木與碎石咬出一個個傷口。
一直探到了潭水深處。那些綠幽幽的水,都兇狠地盯著他鄙視他咬著他,幾個小時后,他在峽谷的水流和石塊中醒來,他聽到峽谷里奔涌著他喉嚨的回聲。一陣又一陣,但除了偶有的鳥雀聲,沒有任何聲音回應他。從那天開始,懸崖與峽谷的風和雨水,全部潛伏進了他的身體。
海螺里的風在吹著,警察翻來覆去地查了查看了看,從其中一只里用鑷子夾出了很小很小的一個紙團,上面有一句話,這輩子我們一起走,下輩子我們一起活。
警察說,有個新聞你知道嗎?他們打開手機給他看,屏幕上的字觸目驚心,二十八歲姑娘疑似被網暴跳崖。
他發現自己的腦袋一下子爆裂了。那是在潭水里左沖右突的時候,一塊長滿青苔的巨石冷不防咬向了他。那塊石頭根本不理睬他的叫喊,根本無視他的著急。而那些綠幽幽的水,卻逮住石頭咬傷他的機會,拼命地往他的腦袋里鉆。而她,不見蹤影。
那天醒來之后,他就發現大腦的裂縫正朝著四面八方奔走,它們飛速前行,迫不及待地要跟這個世界分享他的故事。而有一股風卻在瞬間跟蹤并占據了這些縫隙,他認識它們,它們來自懸崖與峽谷。
醫生配的這些藥,真正能持續的,就是讓他繼續在幾十平方米的房間里不斷地將頭伸向墻壁。以前是錘子主動,現在是他的頭主動了。咚的一聲,再咚的一聲。
這種聲音罵罵咧咧地逼著他到醫院,他說,你們可不可以在我太陽穴這里開個洞,把里面的風給我抽出來。這股風一直在號叫,聲音實在是難聽了些。
醫生說,這些藥就是給你抽風的。
只是在醫生的鼓勵下,他卻眼睜睜看著氟西汀被打敗,看著舍曲林慢慢地消失,還有什么西酞普蘭、米氮平,風雨的力量強大,它們奮不顧身地捍衛著占領的土地。
唯一的好處是,現在這些風和雨讓他的羽毛日漸豐滿。醫生說,既然你這么喜歡飛行,你總得出門啊。你可以不見陽光,但你飛行的時候怎么能避開陽光呢。
這話他放在嘴里咀嚼了幾次,慢慢地,他有點心動了。
醫生說,如果你要飛行,長出羽毛是一方面,但還需要你身體各個器官的配合。最起碼,你需要練習跑步吧,你沒看那么長的跑道是用來干嗎的嗎?
他一下子漲紅了臉,這些年光顧著研究鳳凰和飛翔的姿勢,他的腳印都留在幾十平方米的空間里。在那個房間里,有著太多他關于鳳凰的實踐,繪畫,剪紙,模型,雕刻……但這些鳳凰沒有一只能飛離房間。這個幾十平方米的空間里,鳳凰的模樣一直在生長,但一直無法飛翔。
或許,現在的他可能真的需要將腳步挪到新鮮的地方了。
醫生說,你不可以間斷,半個月一次,就跑步來見我,讓我看看你練習飛行的樣子。如果,如果你不想一個人練習飛行,你可以告訴我,我陪你一起練。至少,我可以陪你練個幾次。
他有點驚了,低下頭,又抬起頭,不經意地瞄了眼窗外,突然發現,有一縷陽光在這一刻利索地跳進了房間。而窗臺上,一只小鳥正站立著側著頭,朝他擠眉弄眼。他發現,那歪來歪去的小腦袋上,也是紅紅的。
這一刻,它們似乎都在等著他將要給出的答案。那一眼,他讀出了它們眼神里的期待。
他閉了下眼,眼神背后千軍萬馬奔騰而過,這些喧囂的聲聲馬蹄,慢慢地變成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笑,漸漸浮上了他的臉。他說,別別,我,我自己跑。
他是一個不愿意麻煩別人的人。
不知梅雨季節是什么時候走的,門外的世界,全是青草旺盛的氣息。這種氣息像極了故鄉田地的味道。他發現,他很久很久不曾聞到這種陽光與青草和在一起的味道了。
他的影子先是出現在陽臺上,再出現在樓道上。從6樓,到7樓,再到10樓、18樓。依然有風追趕著他的腿肚子,他在手指縫里慢慢睜開眼睛,他發現越來越高的樓層慢慢地匍匐在了他的腳下。一次,又一次。
身體挪動的時間越來越多,他漸漸地看見陽光溜進了喉嚨,又溜到了他的胃,它們開始在身體里跑動。那天,他居然看見它們到了腋下。腋下的那股冰冷的噴泉啊,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擠走了,悄無聲息。那一刻,他的腳步開始與地面摩擦,確實有些緊張,這種摩擦讓他覺得這個世界居然還會有不一樣的動靜。夜晚的那個世界太靜了,而現在呢?在腳步頻繁脫離地面的時候,他看到了火花,電光石火間,是的,是起飛的火花。
他的腳底真的有風了!這股風與以前的不一樣,這股風是暖和的,是炙熱的,是在趕著他的身體往前跑。它們趕走了另一陣潛伏在身體里幾年的風,它們是它們的敵人,它們現在吹響了號角。
頭上的風也還在。這些風圍繞著一只鳳凰,那只鳳凰還在頭上盤旋。
他喜歡這只鳳凰。紅色的鳳凰穿越懸崖,穿越峽谷,紅色的鳳凰一直都在。她說過,你可以跟我不一樣。
他打電話給母親說,我準備回家。
電話那頭,母親啊了一聲,居然半天沒說話。聽得出來,母親的聲音是潮濕的。那一片遠方的土地干涸太久了,母親的啊字用了太多太多的力氣,這一個字,母親等了幾年。
他說,過幾天,過幾天我就回去。
他的腦子里甚至劃過了孩時的畫面,在青紗帳里看著天上的大雁飛過,在河水灣里看著鰱魚驚起,在耘田時泥鰍的滑溜,在拔草時青蛙的鳴叫。他想,回去以后,都要去看一眼。還要去山上跟父親聊一聊,告訴父親,中風有很多種,只要心里不怕這些風,腿腳和手就還會是自己的。
當然,他沒告訴母親,他的飛行計劃。這個計劃,他一定要完成,一定要實現。現在的他,想要跟她一樣,至少,飛行的姿勢可以一樣,但一定會比她飛得更漂亮。她太匆忙了。
此刻,他伸開雙手,身上的羽毛修長而豐滿。他朝兩邊用力一扇,翅膀卷起來的力量一下子給了邊上的風一個大大的耳光。這個耳光連著一串耳光,他看見面前的風正被他巨大的力量拋起,他看見懸崖底下的陽光像一團火,那團火越來越旺,直沖向天。他身體里的雨水,在此刻被趕得一干二凈,他的腳躍躍欲試,離地的沖動在心里,在腳底,洶涌澎湃。
此時此刻,他張大了嘴,對著那個遙遠的世界發出了一聲巨吼。
喂——喂——你這個笨蛋——
陣陣回聲里,他還聽到了一個聲音大聲呼喊著,小丫小丫!
他,還聽到了小丫的回應,是的,不是峽谷的回音。
小丫躲在他的手機里,說,我在呢。
小丫,你看見了嗎?
小丫說,我看見了。
小丫,我是不是懦夫?
怎么會呢?
…………
小丫的聲音從火熱的懸崖跟鳳凰一起跳進他的瞳孔里,他的瞳孔里閃過一只紅色的鳳凰,這只鳳凰模糊了他的眼睛。那個晚上,那幾次的酒杯里,小丫說過,你任何時候做出任何決定,我都不怪你,你不要為難自己,我們還有下輩子。
風聲如潮,它們從他身體的各個角落出發,奔向眼前空曠的世界里,他展開的羽翼上沾滿了風的光澤。此刻,陽光大片大片地落在他的身上,落在發著霉味的往事里。小丫,對不起了。他的眼神伸向遠方,那方如洗的天空里,風正推著幾朵慵懶的云往前游。那,像極了故鄉的模樣。
責任編輯 許陽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