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三年(1924年),麓城商會七人寫信,向駐在上海的英國怡和洋行詢問電機價格,對方發來一份令人發愁的報價單,而且其中的耗材——柴油、機油、鍋爐、石棉全是進口,價格不菲。也就是說,建發電廠是一回事兒,發電是一回事兒,維持發電廠是一回事兒,總花銷二十萬之巨。
所有資本遠不夠付電機組的價錢,麓城商會會長又向怡和洋行報請以未來五年的電費抵扣貨款,降低購機成本,怡和洋行欣然接受,雙方簽訂合同。洋行根據麓城的人口和需求,估算出大致用電量,向麓城發了一整套發電設備,包含英國撥伯葛式水管鍋爐、雙立缸活塞一百五十馬力蒸汽機、凝汽器、配電盤和變壓器等。
至于組裝和線路設計,他們說,會派一位專員來麓城負責。
又等到十二月初,怡和洋行的技術專員才從上海起程,七天后抵達麓城。
那是個名為安德烈的白俄年輕人,五年前自圣彼得堡逃難到哈爾濱,又到上海,能說一口極流利的官話,與其他沙俄貴族不同,他因父母慘死,決心背棄原本的貴族生活,將俄語和法語都拋諸腦后,完全改換面貌,穿著長衫棉袍,學起中國人打扮和中國人說話,在洋行里找了一份艱難的營生,時常被駐派外地。他抵達麓城的渡口時,麓城一行人已經等候多時,從晝午等到傍晚,盼過了一艘又一艘船,東河的水平緩無波,眾人馬上失望而歸,有人卻指著上游一個黑點說:“還有一艘船。”
最后一艘船抵岸,安德烈提著行李箱走下船,因為暈船面色慘白,嘴唇卻紅得像豬血,身量頎長,穿了一件藍緞子的高領子軟袍,戴了一頂皮帽遮住金黃的卷發和棕色的眼睛,碼頭上忙碌的人停下手里的活兒看向這邊,甚至一群行路匆匆的鴨子都駐足停望,自四十年前若望神父踏上碼頭,麓城再也沒有來過洋人了。
三年來,這位年輕人作為洋行的技術專員,一直在內陸為那些尚未通電的城市組裝電機和鋪設電網。每次出差的時間都長達四五個月,他克服了舟車勞頓對身體的巨大損耗,忍受住內陸令人厭倦的水陸交通,跨越了語言的鴻溝,乘船沿著揚子江向上,有時候還要乘坐騾車翻山越嶺,才能到達目的地。那些小城市點綴在河流兩岸,人們還過著古代的生活,路上除了人還有牲畜,進城的道路泥濘,城內道路鋪著方磚或青石,狹窄得只容騾車通過,偶爾還可以見到固執的留著長辮子的老人,一到夜晚,黑暗就掃蕩整座城市,只有天賜的星光和月光,人的燭火微弱無比。
安德烈經常能碰到那種半新不舊的士紳:守著不薄但極易消耗的祖業,對新事物感到饑渴,建新的學校,鋪設新的道路,相信新的思想。向他們推銷其實很簡單,只需要說,這是最新的,他們會傾其所有,立馬買賬。
一開始,安德烈只想趕緊離開麓城,因而勤勤懇懇地工作,只花了兩個下午就把電機組組合好,又花了二十天的時間丈量和重繪麓城的街道,得到了一份比之前更加準確的地圖。他用綠色線框標注居民區,用紅色線框標注窯廠,用黃色標注其他行當商戶,一眼看去,麓城各色交織如同一張新布,如同站在幾百米的高空俯瞰,圍困著麓城的幾道山巒也被標注出來。因為這幅圖,麓城商會會長對安德烈甚是佩服,逢人便說,洋人是有幾分人才,這圖是真的好啊,應該多多印制存檔,未來十幾年都用得著。
電燈亮起來,已是二月下旬。
正月的四場大戲和兩場廟會大鬧之后,暖風徹底呵動人們的手腳,一些其他著急吃飯的工行已經開始做事。碼頭上聚集了一批形同乞丐的窯工,自愿領極低的工錢,幾天之內,掘開了地,將電燈公司的電線桿子立了下去,商戶林立的南城聳立出許多刺猬毛似的桿子,沒幾日工人們又為了一口稀飯架好了電線,電線在人們頭頂延綿,天際被這些縱橫的細線割成許多小窗。用電戶數總共一百六十一戶,算好黃道吉日,二月二十四日諸事大吉,打開機器,向鍋爐里投下第一塊煤和第一根柴,火熊熊燒,馬達興奮起來,轉得飛快,煙囪里吐出黑煙。在麓城向來只有燒窯的煙囪,第一次有燒鍋爐的煙囪。電在其中受到催化,如同魔術,拉下開關就奔騰而至,明亮卻不灼人。傍晚,未等暮色完全到來,麓城已經亮起暖黃色的燈,燈光點點地從某戶人家的門縫中擠出來,漏幾行到街道上,為夜色鑲上金邊,雖不比大城市那樣輝煌,卻據守住了一片明亮。為了慶祝麓城通電,電燈用戶集資請來戲班,借湖北商會的大戲臺又做一夜戲,演《龍鳳呈祥》和《醉打金枝》。通電第二個月,用電的戶數就翻了一倍,機房里馬達晝夜不息,吐出黑煙也送出電力,碼頭街上的商戶大多都接上了電線。人們開始在燈下夜間行走,夜晚不再那么冷清。電燈公司的股東們樂觀地估計,不出一年,麓城里半數人家,不論富的貧的,都會點著電燈,電燈公司很快會回本,怡和洋行的欠款馬上能還上,一切都會變好。
安德烈還沒有離開麓城。原計劃是通電之后第五天就乘船而去,商會為他準備了一大箱子的土貨,有風鴨、辣雞、米糟酒、辣椒粑,可是安德烈突然宣布自己感染風寒,需要靜養幾天,推遲了歸期;等到風寒痊愈又平地崴腳,不能出行。總之到了要走的日子,他總是能找出一個新借口,直到四月初還沒有離開。
有關安德烈的傳聞已經在街上流傳開來,大家說他是為了女人才滯留麓城,至于是哪個女人卻是個謎,有說是花巷里泉州妓女阮女,也有說某家大戶的二姐兒。
直至有人目睹安德烈穿著一身簇新的綢衫,頭戴禮帽和一個年輕女子沿河散步。春日蘆葦和白茅都抽出翠綠的嫩條,野草野花競相怒放出紫色的小花,將將能夠蓋過鞋面,兩個人一腳深一腳淺地往碼頭走,那畫面煞是動人。
大家認出那位小姐是麓城上一任縣長康碧江的小女兒,去年在省城的教會中學畢了業,回到麓城,今年十九歲,她的父母正在為她尋覓合適的婆家,已經有人上門提過親,再相一遍就定下了。她是那種所謂的受過洋人教育的新女性,沾染了一些都市的習慣,穿時興花樣的綿綢旗袍和小皮鞋,身板細長,燙過的短頭發,走路急躁得很,幾乎是小跑的,身上有一股子香皂的味道,走到哪里,散到哪里。里三層外三層的時髦讓麓城人失去了判斷,傳聞康小姐極美,實則沒有幾個人真正見過她的模樣。康小姐同她母親一樣,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在外讀的也是教會學校,從沒有錯過一次禮拜和圣禮。她也是教會姊妹中最積極的一位,攏來城內十幾個小學生和中學生,組織了麓城第一個唱詩班,因為沒有鋼琴,便用口琴伴奏。自她來后,一到周末,教堂內就回蕩著口琴悠揚的樂聲。她曾經在一次告解中,向神父透露了她對婚姻的恐懼:她的一個同學出嫁后才知道丈夫是個智障,之后就一直被困在家中不能出門,只能靠寫信和同學們聯系;過了半載,信也斷了,人不知死活。康小姐說自己的父親也貪財,一定會為了錢財把她嫁給智障。她隨即懺悔,不該這么議論自己的父親,他在麓城好歹是個體面人。
四月的第一個禮拜日,若望神父在長椅的最后一排看見了安德烈高挑出眾的身影,他以為自己老眼昏花,因為他和安德烈交談過,知道他憎惡上帝,不會主動踏進教堂。若望神父馬上意識到安德烈為誰而來——康小姐正在臺上指揮,雙手輕盈地在半空中劃過,合唱團東倒西歪的嗓音暫時收為一束,下個音調又成散沙。合唱每每讓禮拜有些滑稽,但神父不想打擊信眾的積極性,硬著頭皮叫好。神父注視安德烈,安德烈低下頭,避開責問的目光。禮拜結束之后,安德烈先走出去,康小姐送走合唱團之后,也向河邊走去,又有許多人目睹了他們一起散步。女人挽著男人,以緩慢悠閑的步調前進,頭顱高昂。女人時不時捂著嘴笑,不知說些什么,他們完全不避眾人的目光和不懷好意的指指點點。
麓城的流言傳播速度堪比春日暖風,大家都說,再不管一管,只怕雜種都要懷上了,綠眼黃發死魚皮,到時候怎么收場?四月第二個禮拜日康小姐果然沒有出現,她請人給神父遞了一張紙條報告平安,紙條上又引《圣經》一句箴言——“隱藏怨恨的,有說謊的嘴;口出讒謗的,是愚妄的人”。康縣長為了女兒的名聲,將她鎖在房間里,不許她出門。安德烈在教堂等了一個早晨,沒有等到康小姐,他的身影在門口晃蕩了一會兒,消失在刺目的陽光中。之后的每個禮拜日,安德烈都會出現在教堂,坐在最后一排,聽完合唱團的贊歌之后獨自離去。
電燈公司的工作早已經結束,安德烈絕無理由再留在麓城,雖然他沒有攪起什么風浪,只是引發些飛短流長,整個麓城的人卻都盼著他離開。這種盼望越來越熱烈,尤其是康縣長,他已放出話來,洋人快把麓城熏臭了,如果安德烈離開,他要放一掛三千響的爆竹。但是電燈公司的幾個股東卻覺得安德烈多留一段時間也未嘗不可。公司運營出過兩次岔子:一次是電線短路造成小范圍停電;另一次是工人忘記鋪上新的隔熱石棉,導致鍋爐差點燒熔爆炸。雖然都是工人操作不規范導致,但是安德烈不避危險,光著膀子進入熱烘烘的鍋爐間親自修好了機器。與安德烈數月的來往,電燈公司的股東們對“黃毛鬼子”的評價相當之高,覺得伊唯一的缺點就是招惹了女人。
安德烈不得不走了,公司的電報拍過來,要他先去更上游的梅縣。那邊也新近通電,但不知為何已經停了半個月的電,他要去看看電機是否有故障、工人操作是否規范,之后再回上海。
五月七日,安德烈登船啟程,去往梅縣。康縣長果然命人送了一掛大爆竹來,在碼頭放了,岸上除了看幾個熱鬧的閑漢,沒有送行的人,船在霹靂聲和硝煙中漸行漸遠,終與碧天混為一色。
時節動蕩,六月從上游漂下來十幾具浮尸,全都泡脹發白了,漁民撈上來一看,都是吃了槍子兒的兵,嚇得不輕,又重推回河里。見多識廣的老人說,可能要有兵亂,派人去省城打探,回說一點動靜也沒,讓把心安回肚子里。但有眼力的人已經開始囤糧囤柴,一旦發生兵亂,糧與柴總是最先短缺。其實麓城偏僻,上次亂起來已是“長毛”那會兒的事,鬧鬧哄哄的,殺了許多人。十幾年前也曾在城郊刨出過一個白骨坑,但這事兒已經久遠,記得的人不多。
緊接著發生另一件事情,麓城人立刻把兵亂的事兒拋諸腦后,專心議論起來——康小姐趁夜獨自出奔,十天之后在湖北的小報上登了一則消息,說她已在梅縣,和安德烈成婚,不日將和安德烈同去上海,請她父親退了她之前的婚事,免得對方空等。這事兒鬧得眾人皆知,康縣長恨不得帶把柴刀去梅縣削了洋人的頭,他一腔怨氣無處發泄,遷怒商會和電燈公司,覺得就是他們要搞什么電的事情,才招來一個破爛貨。康縣長在商會門口中氣十足地罵了一個時辰,不顧斯文人體面,用盡了所有臟字臭詞,罵到商會的人祖墳冒煙才離去。眾人不占理,康碧江的女兒實實在在是被拐走了啊,無人敢回一句嘴。
又過半年左右,有人在碼頭看到康小姐,見她踮腳下船,白著臉紅著眼,拿帕子遮臉,坐上一輛黃包車回家去。全麓城的人都知道她私奔的事,又見她狼狽而歸,不禁哄笑,幾個孩子跟在車后扔石頭。
若望神父知曉個中細節:康小姐第一時間把來龍去脈寫成信送至教堂,希望求得上帝的原諒,洋洋數千字的陳情,神父花了一個小時才看完。
起因是康縣長為康小姐安排了一樁婚事,給九江某富家續弦,那家人的老家長是清朝的進士,當過洋務的官,不獨在九江勢大,在武漢和上海也都有產業,是康縣長好不容易才攀來的親。他們家不要那種乖巧木訥的舊女人,只要聰敏活潑的新女性,用新的血來洗掉舊的污,教養出更新的下一代,就這么一輪輪地更迭下去。那家人見過康小姐的照片,說好得很,雖然不算頂標致,但那雙眼睛真如駿馬奕奕有神。康小姐聽了皺眉,覺得怪惡心,卻說不出哪里別扭。她不樂意,滿腦子逃跑的空想,卻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也不知道退掉這么好的一門婚事,自己后半輩子怎么過,猶疑之間,在家里已經蹉跎一年。
康小姐被送到省城接受教會學校的教育,并不是因為她父母開明,而是因為她母親一家是傳承百年的天主教信徒,想讓康小姐以后做個修女。而她的父親又覺得這樣不花錢,大抵又可以為她將來嫁人貼一貼金,許個好人家。教會學校建在省城繩子塔旁邊的一座小山坡上,與最熱鬧熙攘的鬧市僅有一墻之隔,可以聽得見攤販們嘹亮的叫賣聲,以及半個月一次集會的彈唱聲,但什么也看不見。她和四十多個女孩一起讀了十年寄宿學校,每年只有新年一個短假期。校長是一個法國老神父——已經老得不能再老,管教她們飲食、行止的是一個年輕的法國修女,其他兩個教員是會說一些法語的中國神父。圖書館中每隔兩個月送一些新的雜志和報紙來,教員們都準她們傳閱,一方面她們與世隔絕,完全不知道外面已經怎么樣天翻地覆;另一方面,對于報紙上各種各樣的論戰、名人、理念的更迭,她們又了如指掌。去年,老校長終于去世,她被父親接回家時,幾乎想不起外面的日子,在車上回望山上的學校,不過是一座小小的監獄。
康小姐是個精力超群的人,約莫是天生的。跟著修女學會了打網球,身體緊得像條蛇,天生一副細潤好嗓,口琴上手就會,又會寫得一點詩,讀得幾句法文,還用筆名“如楠”在省報上發過幾篇小文章,在學校里是個明星,老師們喜歡她,同校幾個女孩子甚至給她寫過情意綿綿的信件。她本想繼續念大學,卻被父親召回;返鄉之后,也想過工作,去麓城的竟成小學應聘做小學教員。學校本已經決定錄用,她父親不允,覺得女孩拋頭露臉不好,要把她從學校架回去。她希望校長能夠救她,躲進校長辦公室,校長只是揮揮手:“既然如此就回去吧,你本來也不用工作。”
在家時她為了打發時間每天早起對著照壁練球,網球力大,擊穿了好幾塊青磚。他父親覺得她動作幅度太大,向上張著手臂,有傷風化,當著她的面把球拍燒了。又規定她逢星期天才可以出門,因為閨女大了,走上街去,那些男的滿腦子一泡污瞥過來,女人就被玷污了,而女人是極容易被玷污的。她很不自在,教會學校也多是繁文縟節,但那里的繁文縟節還有一點點饒恕的空間,只要做足了樣子,也就沒有人多管了;現在她父親的眼睛簡直一刻不肯離她,看她的一切都不順眼,都乖張過度。饒是如此拘束,康小姐還是組織起了合唱團,教那些半大不大的孩子們樂譜、和聲,將他們分出高中低音。麓城信眾多是貧苦人,孩子們穿著破爛衣衫,一個字也不認識,被送過來,也只是想要沐一點主的光輝,減少一點饑寒的痛苦,哪里有唱歌的力氣和心情?她閑暇時,幫合唱團的孩子們除虱,又給他們一人做一件新衣裳。這樣的善名傳播出去,合唱團才壯大起來,成了慣例。
她對她父親,本有些敬和愛,后來憎和懼占了上風:憎他隨意擺布她的命運,剝奪她的自由;又懼他發起火來的獅吼、不由分說的責打。但她又覺得心里有別的什么情感在完全不受控制地滋長,是憤怒嗎?不是,很陌生,是此前從未出現在她身上的事物。她覺得這東西保護了她,使她免受一些精神的痛苦。
當安德烈被她吸引,向她獻殷勤時,她非但沒有躲開,反倒懷著報復父親的欣然快意,想著讓越多人看見越好,挽著他向河邊走去。碼頭人多,消息散布快,立馬能傳入她父親的耳朵里,最好還能傳入她未來的夫家,退了這門親。
這一招果然奏效,她父親被氣得痰氣上涌,等她回家,關上門,抽出門閂,差點失手將她打死。那時候她心里涼得像冰,又硬得像鐵,她直視著父親的眼睛,看得他躲閃與退縮。她忽然發現自己也是有幾分勇氣的,腿腳也是有幾分力氣的,干脆頂著棍棒,從地上爬起來,無視父親的責罵,走回自己的房間。
那個靡柔的春天,她和安德烈手挽手,說了什么呢?她在他面前炫耀了幾句自己流利的法語——好久了,離開學校之后她再沒有說過一句法語,但安德烈只以中文回應。安德烈給她講了自己小時候生活過的美麗花園,以及他曾經有過的五只極致美麗的法貝熱彩蛋,但這些東西他永久失去了,連同他的父母、妹妹。他沒有親人,逃離故國,在異國的內陸漂泊,用自己以前在大學學會的一點知識,到處給人擺弄電機,掙點糊口的錢。早兩年,他還有些憤憤,現在他接受了事實,反倒在上海他那些流亡同鄉舉辦的聚會上感到不適。大家還穿著十年前的衣服——刺滿金線的軍裝大衣和鑲滿花邊的緞裙,噴涂香水,房間里到處是鏡子。大家要么跳舞,要么坐下來咒罵,要么回憶舊日美好,好像被困在八音盒里的跳舞小人,只有他坦然接受了一切厄運。
她確實短暫地被安德烈的甜言蜜語迷惑,他對她說,他實在是個生活在灰暗中的人,只等一個人來照亮和解救,那人就是她。他有一次在路邊散步,看到她從旁走過,一下子就被吸引了。即便在上海,他也沒見過她這樣的女孩,美麗、圣潔、聰慧。她聽了很受用,心想,這個洋人還蠻會說的咧,我確實美麗、圣潔、聰慧。她又想,俄國、上海,皆是遙遠不可及的地方。
后來她被幽禁,一個人在院子里修剪花草,聽到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抬頭看,是安德烈爬上墻頭,頭發在風中張揚,把她嚇得魂飛魄散,頭皮發麻,趕緊叫他下去,別演《墻頭馬上》。安德烈輕輕跳進院子里,從懷中摸出一朵含苞的白色月季,放到康小姐的手上,又爬墻而去。這倒和她以前在學校讀過的羅曼蒂克小說一致,男人們做沖動的傻事,女人們接受他們不知所以然的熱愛,然后才有悲喜劇。
算上這一次,她和安德烈攏共才見過兩次面。她對他的底細一點摸不清,卻已經不自覺地想,要是嫁給他也不錯,可以去上海,而且嫁給一個洋人,多么進步、多么自由、多么時髦,簡直要掀了這天。哪一個中國男人會夸女孩子圣潔、聰慧?他們個個恨不得娶個木偶回家擺著。只是想一想,她就笑出來。
雖然只有兩面之緣,她卻在腦中籌劃過和安德烈私奔,摳算體己錢夠活幾天——只是想一想,沒有當真。雖然和洋人結婚的事罕有,報紙新聞上也并非沒見過,總歸有人做。誰知他一聲不吭地離開了麓城,連個信兒也不捎來。她的心有那么一會兒都停了,行尸走肉似的過了好幾天,只覺得生路斷絕,不如去死,所以狠餓了自己幾天,餓到眼冒金星又不想死了,好好吃起了飯,家里人甚至不知道她曾下過這個決心。其間,她母親反復和她說未婚夫的人品如何高尚,相貌如何端正,家世如何優渥。對方又寄來一封信,信的內容寫得進退得體,好漂亮的一手楷字。信里還夾一張照片,照片中人面容頎長,戴一副金絲眼鏡,很斯文的樣貌,略上點年紀,頭發往后梳得很光,不像生意人,倒像報紙上刊出的寫錦繡文章的某先生或某先生。她信教,婚禮必要西式,男方家也允了,又答應在最體面的江西飯店辦婚禮。對方送來兩匹上好的白紹綢、一斛珍珠,她摸那個料子,細軟又有筋,適合做婚紗,珍珠粒粒飽滿光亮。她往頭紗上縫珍珠,向裙邊繡花,也略略憧憬起未來:要是丈夫是那個樣子,倒也是不錯的。直至有一天,未婚夫來麓城做生意,順路拜訪未來岳丈。她站在門后,透過門縫朝外看,未見照片上那位明目高鼻的年輕人,只見個年屆五十的黑瘦漢子杵在那里,胡子與頭發皆是花白,夠做她爺爺;談吐也極粗俗,仗著勢,對她父母頤指氣使。她心中驚呼上當,差點被父母騙溝里,永世不得翻身。當天晚上她收拾行李,清晨趁著家人熟睡,翻墻出去,走到碼頭,搭上一條向北的汽船。她對自己要去哪里沒有任何概念,也不具任何求生的手段,她站在甲板上,看著船頭劃開江面的大霧,前路未卜,反復思量,憑她父親的本事,無論她投靠哪個親朋,搭上一點舊日的聯系,她父親都會像蛛網中央的巨蛛,立刻得到消息,殺來捉她回去。安德烈,安德烈,她在心里呼喚他的名字,想起他曾經贈送的白色月季。也不知道為什么,她竟然覺得他是她唯一的指望,她在九江換乘去黃梅的船,橫跨長江,暮靄沉沉中抵達梅縣的碼頭。
找到安德烈是件太過容易的事情,只消在碼頭問一句可曾見過綠眼睛黃頭發的洋鬼子,一定有人指路。她沿著主街一直向里走,在一家小飯店里尋到安德烈。安德烈正和工人們吃飯,看到康小姐,只驚慌片刻,卻也沒多說什么,也請她吃了一碗臘肉泡飯,問她今后什么打算。她說,家已回不得,想和他去上海。
在陌生的地方,又隔了一個月沒見,兩人有了隔閡,沒有話說。安德烈把她暫時帶回住處,那是一座水邊吊腳樓,窗外可見一條小河,她不知那條河的名字,只覺得油綠泛腥。房間里用宣紙糊裱,還是漏風,家私臨時拼湊,唯有一張大床醒目。他說:“你明天就回去,這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她說:“我不會走,除非你帶我走,你需要一個妻子,我可以做你的妻子。”安德烈就笑了,她忽然明白自己在他面前仍是個孩子,她的要求蠻橫無理。他把她安置在旅館里,準備通知她的父母,但她說:“即便我回去,也不會有人相信我的清白,我要么跟你結婚,要么去死。”他有點啞然,并覺得她做得出來。幾天之后,安德烈來旅館接她。他說:“我想過了,我確實需要一個妻子。”
他單膝跪在地上,向她求婚,將一枚鑲滿寶石過度華麗的戒指套上她的指尖,告訴她,這是他母親唯一的遺物——這枚戒指一直在他手里。她懷著惴惴不安卻堅定的意志接受了求婚,決心學著小說和雜志中的那些新女性自由生活。她也并不清楚所謂的自由是什么,衣著光鮮,四處行走,找份工作,還是用“如楠”的名字繼續在小報發點文章,寫一寫新生活的心得?但聽從父親的話,嫁給那個人肯定是不自由的,思考這個問題讓她意識到自己是個多么淺薄和糊涂的人。當晚她在羞恥與驚駭中與他有了夫妻之實,一開始她并不愿意,但安德烈說若不行此事,就不帶她離開。第二天,她學那些婦人盤好頭發,在當地報紙付費登載了自己與安德烈成婚之事,并寄送一份到麓城。她能想見父親收到這份報紙時的暴怒,也知道自己即將聲名狼藉,甚至想過以后可能再也回不去麓城。她和安德烈在梅縣過了半個月,白天他去工廠處理事宜,而她跑到碼頭的角落,觀察每一艘靠岸的船,擔心憤怒的父親突然出現,拿刀殺她。她履行妻子的責任,履行責任的能力似乎一直淺埋在她的身體里,婚后立刻裸露出來。她為他洗衣做飯、疊熨縫補;給他理發刮胡子,把他收拾得可以見人;重新糊裱擋風的宣紙,把房間里的地板擦得一塵不染。安德烈對她的態度并不熱情,常用困惑不解的眼神盯著她看,似乎無法理解自己的中國妻子,看得她心里發毛,但晚上還是會要她;她也理解不了他,覺得他有揮之不去的憂郁,幾乎沒有笑容。他向其他人介紹,說她是自己的妻子,教她念一個復雜佶屈聱牙的俄語姓氏,偶爾吐露一些過去的片段,又是美麗的莊園、他的妹妹、仆役、白色月季、夏日狩獵,像瘋人囈語,離她極其遙遠。梅縣的人和麓城的人一樣愛看新鮮,當他們走在一起時,便聚起許多人圍觀,他們也只知道一個女人嫁了一個洋人,別的一概不知。
半個月后,梅縣的電路通暢,夜晚整個城市不再只有燭火和月光,安德烈又得了怡和洋行的電報,讓他去往巴縣,解決電的問題。他們收拾好東西,坐上一艘汽船,沿著長江繼續深入,江岸逐漸陡峭,地勢好似褶皺,水面被束縛在崖壁之間。夜里行船時,月影在狹川中灑下一片碎銀,碎銀的底下是黑冷的江水,江水無窮動。她站在甲板上,看著這幅景象,想著以前竟然沒有想過出門看一看風景,眼和心都被囚在高墻之中,把這些景色都拱手讓給了其他人,她久久不肯回艙睡覺。
他們在巴縣又停留了四個月,等他們離開時,巴縣的夜晚也被電光點亮,脫離了夜盲。一座三萬人的山城,入夜之后,碼頭上的鎢絲燈暖黃色的光在薄霧中曖曖彌散,是江面來往最醒目的一點。安德烈工作一直很賣力,似有蠟炬成灰的熱情。康小姐想,要是她也能點亮一個城鎮的夜,把她燒了也行;她只是不得其法,無處可燒。
康小姐也找了一份事做,巴縣的小學校有幾個女學生,年紀已經有十二三歲,才上第一年學,剛學了注音,識得二三百個字。她們的父母覺得男女混班不成體統,一直想找個專門的女教師。安德烈先得到這個消息,回來說給康小姐聽,康小姐心里撲通撲通跳起來,說她哪里會教學生。安德烈說她以前管教合唱團那些小鬼就管教得很好。康小姐說,那是有若望神父的面子。她嘴上雖這么說,還是去了那所小學校面試,校長讓她在學生們面前隨便講點什么。她站在臺上,手心發汗,臺下坐著的女孩有幾個個頭比她還高,后面是來檢校她的其他教員,大家正襟危坐。午后的昏暗中,她講了兩個《圣經》故事:一個是約拿在魚腹中待了三天三夜,另一個是摩西分紅海。這些都是以前修女在她們入睡前會從囊里掏出來的好東西,像糖果一樣甜蜜,在她看來,這些哪里是神跡宣講,分明是美妙童話。講完之后,底下那幾個女孩子的眼睛亮起來,她們還想聽更多。她擺擺手說,對不起,那就只有等明天了。
她并不是第一天發現自己有講故事的天分,早在麓城的時候,若望神父就曾斷言她會是一個好老師,如果不是一個好老師,她照樣可以靠著說書混一口飯吃。
校長錄用了她,不過要求她不可以講任何教會的內容。他說,幾年前,巴縣有過排教,打得很兇,死過幾十個人。“只要講講最基礎的國文就好了,女孩們很快會嫁人,認得字,能算賬,教育便完成了。”十九歲的她,成了巴縣開天辟地來第一個女教師。四個月后,當她和安德烈登船離開時,岸邊送行的人除了安德烈結識的人,也有她的學生。她們不停地揮舞手帕,她也向她們揮舞手帕,直至彼此無法看見。她流下了此生最多的眼淚,船開出去一百里了她還在哭。
抵達巴縣之后,安德烈決心把這次旅行的時間拖得更長,又向公司拍回電報,說要去重慶考察一番,之后沿江而下,直接回上海。他們在重慶停留了一個多月,暫住在怡和洋行的辦事處,在那里他們認識了裘德,一個五十歲的下流英國佬。裘德得意揚揚地說自己在重慶有五個吊腳樓婆娘,七個私生子,婆娘都是最標致的,其中一個還是小腳。這些人仰他的鼻息,尊他為王,但要是哪一天他感到厭倦,這五個婆娘和七個私生子,他一個也不要,干干凈凈地撇下,回他英國鄉下老家去。裘德雖然德行有虧,慣會中飽私囊,但做經理卻是一把好手,洋行的事務運轉還算是井然有序,他懂得怎么和中國人打交道——安德烈是這么說的。
在重慶時,這對夫妻才開始體會到一些新婚的蜜意。他們一開始坐滑竿出游,騎在兩個壯漢的頭頂,在城市里鋪滿石頭的崎嶇不平的高地里快速穿行。后來安德烈堅持要自己走,他們便一起從內城走到外城,從最熱鬧整潔的街道走到下九流處,直到鞋子、褲子和裙子上沾滿泥點,看著人群從光鮮到衣衫襤褸,再到江邊像爛泥一樣滿身瘡疥的病漢——這樣的人麓城也滿地都是。康小姐對這樣的人總是懷有同情,每次都向他們灑一點錢。兩人手挽著手,如初相識時,身體無限貼近和親昵,每天都要去朝天門碼頭散步,看一看兩條大江匯流,揚子江發黃渾濁,嘉陵江卻清澈油碧,兩江合并處有一條清晰的線。匯流會讓他們想起自己,擔憂起未來是否坦蕩。
安德烈說:“要是去了上海,你要做什么呢?”康小姐說:“我去找份家庭教師的工作,或者跟著別人去北京跑單幫,我看過書上寫過,知道有女人這么過活。”安德烈聽完,笑笑說:“我不能讓我的太太做這些。”
他們偶爾會跟裘德去一家名為威獅的酒館閑坐,在上海,各國的外國人很少混在一起,但重慶的外國人太少,他們又全湊在一起,可以模糊掉國和國的界限,喝酒、打牌,僅從面孔,看不出他們之間的差別。酒館里除了洋人,也有打扮得不中不西的中國女人,俱是靈活的、肥胖的,臉上敷著厚重的白粉,用細線勾勒了五官,看不出年齡,脖頸和面孔的接縫露出黑色底肉,滿手銀串子。她們在場子里走來走去,兜售香煙,討酒喝,也要錢,時不時解開衣領,讓男人伸手進去摸一摸她們的乳房。她們走到康小姐的身邊,以為她也是她們中的一員,用胳膊夾起她來就走,急得康小姐尖叫,滿場的人哄笑。安德烈來解救她,給了那些女人一點錢,對她們說,這是自己的太太。她們滿腹狐疑地松手,其中一個上了些年紀的女人附在康小姐耳邊,好心提醒:“小心哦,鬼子說的話一句不要信,你多管他們要錢花。”旋即,又像一陣風卷到別的地方去。
裘德認識每一個西進的洋人,他給攝影師約翰遜介紹腳夫和幫手,幫那些要去藏地的探險家謀劃路線,也幫助植物學家們中轉研究成果,幫醫生尋找病人,幫神父尋找信眾,替前途未卜者保管財物,幫橫死者處理喪事。他每次一進威獅,立刻被人團團圍住——他是世界中心,消息靈通,而且樂于分享。
有一天,大概是十二月四日,天氣漸冷,晚上吃過晚飯,安德烈又去威獅打牌,康小姐也跟過去,她總是覺得無聊,又沒有別的事做,只好一刻不停地跟著安德烈。裘德卻把安德烈拉到陽臺上,兩個人神秘兮兮地說了兩刻鐘,康小姐坐在附近,聽他們說些什么,不過只拾得了幾個單詞,出現最多的是“上海”。之后,安德烈沒有去打牌,而是離開人群,獨自坐在角落抽煙,一言不發。他不看向康小姐,不看向裘德,不看向其他任何人,在煙霧繚繞中,熄滅了最后一根煙,站起身來,走到裘德身邊,說了一句什么。裘德皺起肥臉,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站起身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安德烈轉過身,挽起備受冷落的康小姐,一起回了家。
回到家后,安德烈把裘德告訴他的消息告訴了她——此時此刻,不是別的什么時候,有個舊俄顯赫家族的一對母女在上海停留。她們之前在日本待了數年,被人哄騙來到中國,帶著好幾箱金子,一句中文也不會說,已經胡亂揮霍了好一筆錢,現在像魚肉一樣被眾人覬覦和啃食。這家的女主人非常著急,想找一個信得過且懂得經營的人來幫她們打理這筆巨額財產,最好是俄國人。那位母親想把自己的女兒嫁給這個人,在如今的動蕩中,只有做了家人,才算是真正地綁在一起,她們從各方搜羅消息,確定幾個人選,其中最屬意安德烈,他和她們源自同一個古老姓氏,一百年前才分叉出去,算起來還是遠親;而且他們以前都住過莊園,把玩過法貝熱彩蛋,最能明白彼此的需求,在聊及故國時,可以調動同一種感情。裘德得到這個消息,立刻就告訴了安德烈。他還說,那兩位女士是公認的美人。
康小姐聽了,明白安德烈那天晚上為什么會那么發愁,他在做選擇。
她弱弱地說:“可是你已經結婚了。”
安德烈說:“對,所以我拒絕了,我對裘德也是這么說的。”
但安德烈的猶豫讓康小姐很不高興,他心里劇烈激蕩過了,肯定覺得自己為她犧牲良多。
數日后,她去裁縫鋪取新衣裳,回到住處,發現人去樓空,安德烈的行李都已經不見了。她跑去碼頭,有人告訴她,那洋人已經走了一個鐘,順風船速快,早追不上了。她聽了,先是渾身發冷,眼前一黑,坐在了地上;勉強站起來,還是不肯信,必要眼見為實,在圩壩上沿著河跑,不知是哪條船影。她坐在泥巴地里干號,人群向她團團圍起來,直至將圩壩堵塞。她先是怨恨,而后恐懼,而后咒罵,而后又想自己對安德烈幾乎一無所知——那個好長的姓氏她也沒記住,而后深感罪孽深重:她太任性,必須遭受侮辱。她當時身上沒有幾個錢,本想追去上海,卻又兌不出足額的船票錢,跑到裘德那里對質,要裘德把她丈夫立刻還回來。裘德卻說,他根本不知道安德烈離開重慶的事,還以為這個年輕人真的高風亮節。不過他答應給怡和洋行拍電報,只要安德烈一回上海,她就能得到消息。
她待在原地,在重慶等了二十天,花銷不斷,單單房費一項就貴得嚇人。一開始沒了男人,她就像失去倚靠,每天走出門去都沒有底氣,只恐被人搶劫、被人欺騙。叫花子們高高伸過來的手、叫賣的小販、街道上人來人往一切聲色都叫她害怕。才過了幾天,她就不害怕了,怕是一種心底的感受,不怕了就是不怕了。她每天穿過兩條街,走到裘德的辦公室門口坐著等消息。口袋里的錢越來越少,脾氣也越來越差,她和裘德說起話來也越來越不耐煩。第二十天,她全身顫抖,沖他大叫,把他嚇了一跳。不過也就是這一天,上海的消息來了:安德烈一回上海便從怡和洋行辭職,也未說明去向。康小姐長嘆一口氣,因為是在意料之中,她覺得自己應該提一把刀去上海殺人,但又想到這一趟太遠,殺也殺不動,許多不值,算了。
她從裘德那里離開,用最后一點錢,買了回程的船票。在梅縣換船時,遇到另一個麓城人,又以她父親的名義借了十元,歷經坎坷回到家鄉。從抵達南河碼頭那一刻開始,她已經在忍受外界的暴風驟雨。
在回來的路上,除了怨恨和愧疚,有另一種不具名的感覺,一直在她心里上下浮動,卻從來不肯冒頭;她很早就模糊地體驗過,但無法描述。安德烈嘩一下走了,她一下子失了重,卻又覺得說不出來的輕松,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她想自己或許并不需要依附誰也可以活下去,安德烈或是九江老頭子,兩者對她而言并無差別,她對他們都沒有興趣。和安德烈待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覺得沉悶,厭倦他懨懨郁郁、藏著掖著的優越感。到了夜晚,他的蒼白膚色和金色毛發時常讓她想起畫里的猿猴——要是沒有刮胡子就更像了,她要在心里念過禱文,才可以睡在他的身旁。
船在水面上悠悠向前,經過激流險灘,也經過平緩地帶,傍晚經過巴縣,夕陽完全收斂,縣城里接連亮起幾盞燈來。她看著此情此景,想起當初父親帶她離開教會學校的情形,她體會過相似的如釋重負、解脫,好像一個沉重的怨靈從自己的頭頂跳過去。船行了十來天,時間并不長,但她已經決定把安德烈埋了,不再想他。
“我有罪,但罪不至此,上帝知曉。”信以此結尾。
康小姐原來的婚事自然無續,據說男方也是用登報的方式解除婚約,以牙還牙挽回顏面。康縣長受此奇恥大辱,干脆閉門不出。回到麓城僅半個月,康小姐竟然再次出現在教堂,大大方方,無遮無掩,周身光芒黯淡,一身仙氣已失,沒有燙頭,用頭繩隨意扎個小辮,還是旗袍毛衣小皮鞋,手指上戴個并不相稱的華麗戒指。大家忽然發覺她有些齙牙,皮膚黑,耳朵也長得太尖,并不是什么大美人。她想要重組合唱團,孩子們已經不再聽話,只會圍著她嘲弄和竊笑,哄一聲散開。唯有神父待她和從前一樣,他摸她的頭,用最和緩的語氣勸解她,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平靜,一切自有結果。
竟成小學始建于民國四年(1915年),前身是正儒小學堂,由姜、胡、越三姓捐資修建的公學。何慶蓀接手之后,開始推行現代教學,使用新式教材,改名“竟成小學”,招收五到十五歲的兒童。一開始只有男學生,后來陸陸續續有開明的家長將女兒送來,都是商賈人家,不怎么講究禮數,反倒放得開。入學女孩的年齡一般偏大,進到學校之后通常有長達幾個星期的無措和沉默,擠在教室一角,被頑劣的男孩子們捉弄,幾乎不和老師交流。一個女孩的辮子被男生剪掉,家長上門來鬧,便有教員提議分班,女子另外教學,或干脆成立一個女校,將女孩們歸攏到那邊,以免種種不便。何校長不允,他說新式的學校必然是將男子和女子并列,使兩性互相看見,大同之意,亦有男女大同。他決計招一個女教員,這個女教員除了承擔教師應有的責任,還應是一種典范。只要她站在那些女孩的面前,學生們立時明白許多道理,而這些道理,是男教員無論如何宣講也不能講明白的,甚至是無法意識到的。
找人的過程并不順利,在麓城莫說找個理想的女教員,哪怕是找個能讀寫的女人也難;會算賬的倒是不少,但不符合要求。后來他聽說康碧江的女兒從省城的教會中學畢業,才覺得有了希望,不過他也知道康碧江以正統自居,比棺材板還古板,最不喜女人拋頭露面,不一定會放女兒出門。反倒是康小姐自己找上門來,他喜出望外,只考國文一項,題目是“一人一事”。她拿了一張紙坐到窗邊,幾分鐘內做出一篇三百字的作文來,文通句順,略有文采,字也清俊,挑不出一點毛病,教小學生綽綽有余。康小姐又說自己法語也懂一點,雖然除了省城和麓城哪兒也沒去過,但能讀一點莫泊桑的小說。異域廣大,她并不陌生,音樂也能教一點,算術和美術也能做一點。何校長如獲至寶,當即錄用,定下周正式上班,薪資與其他教員同等。到了周一,康小姐果然來了,預先準備了上課的內容,她一上臺,底下的男學生女學生全看得不挪眼,這灰撲撲舊城市里的舊學校,哪里見過這么有排場的人。她有些緊張,聲音微顫,身體發抖,停頓了幾秒,很快調整好,正要開講——月出東方,庭前散步——康碧江忽然大步流星地走進教室,把康小姐拽下講臺,而康小姐靈巧地甩開他的手,跑進辦公室,躲在桌子底下,讓校長替她求情。康碧江又直接闖進來,從桌子底下用蠻力拉拽康小姐,把她扯得嗷嗷大叫。周圍無人敢上前,只圍著看熱鬧。何慶蓀與康碧江相識二十年,對這老登內里的野蠻他一清二楚,他知道,康碧江真的會扯斷這女孩的胳膊。他只好充和事佬,蹲下來勸康小姐回去。“既然如此就回去吧,你本來也不用工作。”康小姐本來還僵持,一聽到這話,一下子松了勁,從桌子底下爬出來,跟著她父親回家去了。
之后再聽到她的名字,便是那件持續多時的緋聞,她是主角之一,與人私奔,對象還是途經麓城的洋人。麓城人紛紛揚揚地傳講了半年之久,塵囂即將平復,她又抱著憾,一副受傷的樣子,獨自回來,然后又滿城流言……傳得飛起。他和她只有一面之緣,印象漸漸淡去,只記得她相貌并不出眾,打扮還算入時,文靜羞怯,眼睛里有一股子拗勁兒,明亮,但不聚焦。他那時候就想,這樣的女人怎么會是省油的燈?她肯定要熊熊燒起來。
回到麓城,康小姐在家里躲了十幾天,她能捕捉到空氣中時時刻刻流轉著、翻涌著的密語和嗤笑,她分辨不出這些聲響究竟是真的,還是只存在于頭腦中,以幻覺的形式響徹耳邊。這些聲音很快變成模糊的一團嗡鳴,不分晝夜地出現。她父親對她的態度大變,幾乎不再管她,不正眼瞧她,不和她說話,甚至叮囑家里其他人不和她說話,廚房不做她的飯。有一天她覺得氣悶之極,走到廳堂的天井里透氣,父親本來坐在門檻上抽旱煙,一看到她,立馬溜上樓去,那樣子,甚至像是怕她。她又試了幾遍,假裝在家里和父親撞上,父親慌不擇路,躲避不及,有狗洞也是要鉆的,她覺得好氣又好笑,又從中發現一種全新的自由。她打開門,跨出半人高的門檻,走到大街上,眾人背地里嚼舌,面對面反倒一派客氣。有些女人像是心虛,又像是見了什么臟東西,眼神閃躲看向他處。很有意思。她走到麓城最熱鬧的碼頭街,傍晚的薄霧升起,藍綢一樣的夜色籠罩,本該一片昏暗,但道路盡頭亮起一盞電燈。新時代早來了,麓城早已有了電。她往家走,一路上想,名聲臭了,但也有好處,臭了便無人苛求她白璧無瑕,也不用提防別人的玷污,她覺得自己是跌到泥里了,從泥巴里爬起來才得了種種自由:行走的自由、被別人注視的自由、注視他人的自由、在街上打哈欠的自由、伸懶腰的自由、簡陋的自由。父親放棄了她,安德烈放棄了她,人群放棄了她,她自己也放棄了一部分自己,而她從這些放棄里也得到了自由。那些困擾她許久的噪聲,忽然一下子從高空跌碎,消失得無影無蹤。
唯一的困擾是沒有錢。她父親一個銅鈿也不給她。她在告解時,向若望神父傾吐困擾——若望神父,從來是她的另一個父。神父說:“要不然你再去竟成小學試試看?他們一直沒招到女教員。”
康小姐立刻去了竟成小學,走壩子上的小路,小跑著去。一側是忙碌的河,一側是城區。河上漂著幾百艘氈船,空船北來,又匆匆押著成千上萬件新瓷順流而下;城里熱氣騰騰聳立著數百根冒煙的高大煙囪,據說夜里看才壯觀,窯火不熄,四時雷電,但她從來沒有在夜間看過一眼。碼頭工人們在深冬也袒露著身子,壩上許多人——有男的女的、老的小的,熟練地用稻草捆扎瓷器,那么剛硬的東西,在他們手里像布匹一樣柔軟,真像魔術一樣。麓城這樣熱鬧,她對它所知甚少,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能對這些景象長久視而不見。快到小學,從小道下壩,已經一身汗涔涔。何慶蓀還在上課,她坐在辦公室里等,有個人給她遞了一杯熱茶,她接過來,渾然不覺燙手。終于等到下課鈴聲,擊鐵脆一響,孩子們撒豆子一樣滾得到處都是。何慶蓀見到她,立刻明白了她的來意。當她問出“是否可以來教教學生們讀寫”之后,才發現手掌心已經被燎出一個大水皰。何校長神色淡淡的,讓她保證,這一次康碧江不會來鬧事兒。她笑著說不會,他不可能來。何校長說:“既然如此,你明天就來學校吧。”
第二天天還沒亮透,街巷屋廂靜悄悄的,只偶爾傳來幾聲咳嗽,她推門走出家,走到壩上,腳步輕軟,一點力也沒用,兩刻鐘不到,走到小學校。何慶蓀已經在辦公室里了,正推著凍住的油墨,滿屋墨香。康小姐聳起鼻子一聞,味道沁人,決心以后要與它做伴。學校成立七年,依然維持著草創模樣,只有三間平房教室,一片平地作為操場。教室幾乎四面漏風,一到下雨天,操場立時泥濘不堪,一直沒錢修繕。學生們各自都帶著炭缽來上學,每個人臉都被熏出黑痂,滿手凍瘡。上面的撥款時有時無,小學校大半靠著工商業的接濟得以運轉。
何慶蓀讓她教那些剛剛發蒙的孩子們,又委任她做“竟成小學女性促進委員會會長”,一個憑空捏出來的職務,委員會成員只她一人,不過校長說,會有后來者。她把在教會中學學會的技藝全都用上,將課本上的內容編成旋律簡單的歌謠,一邊唱一邊用手打拍子,那“天地人,日月星,父母我”之類的內容一下子讓學生們吃下去,記得爛熟。除了國文,她又攬下了音樂和體育,在空地上夯出簡易的場地,用破漁網做攔網,木板做球拍,用粗布裹上馬鬃做成球,創造了一種和網球相類的運動,深得學生們的喜歡。只用兩周的時間,風頭便壓過了其他三個男教員,但他們并不嫉妒,因為不管她如何出盡風頭,也只是一介女流。他們對她,大抵帶著一絲無來由的輕蔑、垂涎和寬容,又盼著她多看自己一眼,多搭一句話。康小姐對這些都知曉,但她什么也不表露。
麻煩很快跟過來了,有好事之徒聽說康小姐跑來教書,在學校門口貼了一張字報,痛陳道德淪喪、世風日下,竟然讓一雙破鞋踏進學校,這樣的女人怎么能為人師表,又會教出什么樣的人?嗚呼哀哉,這世界竟要大亂了。字報不知是誰貼的,何校長揭下來,叫寫字報的小人君子到辦公室里和他談談。他等了兩天,也未見一個人影來。大家以為何小姐又要傷心,勸她在家躲避幾天,她卻無事人一般,每天準時報到,完成工作。一開始,別人告訴她,門口貼了一張字報,她也以為一定厲害極了,戰戰兢兢跑去看,看完之后,心里竟然沒有一點波瀾,工整無聊的字,只用于攻訐和構陷的句,手捏即碎的流言,暗笑的人。她轉過身來,掃視著圍觀者,他們立刻退縮了眼睛和嘴。她立刻意識到,他們怕她,不只怕她有違他們的道德,也怕她做得漂亮,怕到必須把她關在家里,她怎么能讓他們如意?她要他們氣得抓心撓肝,卻拿不住她。
字報被揭下來后,沒過幾天,又貼一張上去,如此反復較勁,直至其中一方厭倦。何慶蓀最后懶得揭,就讓它在校門口晾著,反正也沒人看。日曬雨淋,半個月后,上面的字跡消失得無影無蹤,再沒有新的覆蓋;又過了幾天,一場暴雨把紙沖爛,從此沒人多說一句。
她很適合做小學教師,所有人都發現了這一點。她有崇高的信仰,對每個學生都付出一樣的耐心,無論他們貧富賢愚美丑。她并不像其他教員,會很快放棄愚笨和頑劣的人,她明白這些學生中的大部分讀完小學,便會永遠離開學校,這就是他們全部能受到的教育。離開學校的生活,往往不能如意,越是這樣,她越要叫他們記得這幾年讀書的日子。不獨是課本上的東西,她也想將自己的一部分塞給他們,教他們“行公義,好憐憫,存謙卑的心”。
她對所有學生都懷有憐惜,尤其是女孩們。她們一般家境尚可,但很少單獨被送來學校,一般作為家里兄弟們的陪讀,認得幾個字便退學回家,幫母親分擔家務,等著嫁人。她從她們中的一個里發現了和最聰明的男孩不相上下的天賦,是保柴公所一個老職員的女兒,學東西極快,理解深邃,但遮掩鋒芒,在考試中故意失手,假裝無知,越是這樣,越顯出她高明,而且只有女人能分辨這種高明。那女孩長得也不好,細眉細眼,有時候會顯露出一點懵懂的絕望,欲言又止,似乎明白自己的處境,再聰明的腦子也只能用來擦洗灶臺和洗尿布。那時候康小姐就會生出奇怪的妄想,她想生出翅膀來,帶著這個女孩逃到一片空白中去。過不了半年,那個女孩從學校退學,康小姐卻沒有去打聽她之后的消息。她覺得太殘忍了。
她做小學教員的第十年,也就是在她三十歲時,她父親好像終于跨過去那個坎兒。傍晚,他又佝僂地坐在家門口的石階上磕旱煙,看到康小姐走過來,對她說,去碼頭上拎一尾白魚回來。康小姐轉過身,快走到碼頭時,突然意識到,這是十年來她父親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她問了幾家魚販,買到一條一斤重的白魚,回家剖殺干凈,上籠屜蒸好,就著昏燈,兩人一齊將一條魚細細吃到只剩雪白的魚骨。飯后,她又幫他理了煙絲。家里的氣氛松動了一些,許多事情已經過去,塵埃落定,永遠不會浮到水面,不值得再爭辯和談論。康縣長還想趁著女兒面孔上還有一點青春的余光,為她張羅一門婚事。他把這個想法跟女兒一說,康小姐立刻爆發出一陣大笑,用一種看待兒童般的詼諧眼神看著他,默默不語。他立刻明白,眼前這個面頰圓潤、嗓門洪亮的女人不會受人擺布,長達十年的無聲抗辯中,自己早已敗下陣去,等待自己的只有漫長的老朽,而她贏得全部的勝利。
民國二十五年(1926年)秋,也就是麓城被轟炸的前一年,何慶蓀中風癱臥,口不能言,眾人問他,讓誰接任校長合適。早有一封推介信發到省教育廳,信上請以康青苑女士接任麓城竟成小學校校長職務。委任書發回學校,無人提出異議,康小姐就這樣變成了康校長,但大家還是習慣叫她康小姐。隨著她年歲增長、體重攀升,“康小姐”三個字的含義已經與當年完全不同,褪去了柔軟芬芳,以及口含春桃般的輕佻,取代以卡其布外套和藍色旗袍,以及無人可以置喙的整肅。
民國三十四年(1945年),康小姐主持竟成小學的重建,電燈公司來裝好線路,她站在椅子上,將燈泡扣上去,向左一扭,合上卡口,又氣喘吁吁地跳下椅子,拉下開關。鎢絲微微震顫,啪地亮起來,仍然能夠讓她想起許多年前麓城初次通電的情形。她和其他人一樣興奮,將掌心輕輕貼在亮起的燈泡上,感受著一種不同炭火的溫熱,一種恒久穩定的現代氣息。
責任編輯 許陽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