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源激流：解讀《營造法式》中的優秀傳統文化因子及其對可持續設計的價值

【摘 要】李誡《營造法式》內蘊著豐富而深刻的中華優秀文化因子，撥開細密的科技條目，可以發覺背后的技術思維、文化邏輯、思想源流、民族精神等一系列傳統基因問題，它們植根于我們的集體無意識根柢處，啟發著當下的技術創新與產業發展，滋養著民族的未來與國家的希望。對這些文化因子進行開掘和激活，對當代可持續設計具有廣泛而深遠的意義。

【關鍵詞】營造法式；當代設計；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儒道釋；造物思想

【中圖分類號】J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06—185—03

在新的歷史時期，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是舉國上下共同的目標與追求。在復興路上，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繼承與發揚是至為重要的因素。在推動中國工業設計走向繁榮的當代，深入探討古代造物的智慧對于提升現代設計實踐有著不可忽視的價值。

本文旨在以宋代將作監李誡撰寫的《營造法式》中所體現的建筑制度為核心，深入探討古代工藝所蘊含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精髓。我們將對這些文化元素進行深度挖掘，進而啟發創新性的設計發展，希望為當代中國工業設計的進一步發展提供有益的參考和啟示。

一、《營造法式》誕生的歷史淵源與時代背景

中國傳統木構營造技術歷史悠久，早在約7000年前的河姆渡文化遺址中，就已經出現了傳統木構營造技術的關鍵技術——榫卯結構。我們前文已提及這一技術，該技術自誕生以來，不斷進步，經過商周時期的發展，到了漢唐時期取得了重大突破。到了宋朝，這種技術已經十分成熟并形成了固定的模式，營造技術逐漸變得標準化、模式化和系統化。

《營造法式》是中國古代最完善的土木建筑工程著作之一，也是世界上最早、最完備的建筑學著作。《營造法式》存留了宋朝的技術，該書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宋朝建筑發展的高度。而宋朝建筑能夠成為古代建筑的經典，其成就可以歸結于幾個關鍵因素。首先是技術方面，唐朝的建筑技術已經達到了較高的水平，宋朝在此基礎上繼續沿用并優化，尤其是建筑比例制度和裝飾藝術方面的精細化發展，使得宋朝的建筑在科學和藝術方面更加成熟，形成了一個系統化的建筑設計思想，創造了中國建筑歷史上的高峰。其次，宋朝的經濟高度發達，使得建筑風格繁多，商業建筑、娛樂建筑等多種類型的建筑應運而生，這些建筑在注重功能的同時，裝飾藝術也得到了極大的發揮，例如城樓、彩樓、歡門、余屋等，這些方面的成就在《清明上河圖》中有豐富而具體的呈現。（圖：清明上河圖中的宋代建筑以及筆者的數字化還原）最后，宋朝的文化發展是空前的，從皇族到平民都非常重視文化建設，宋徽宗本人就對國家文化建設非常重視，他本人就創作過與建筑相關的名畫《瑞鶴圖》。而作為重要文化載體的建筑，自然也會受到當時氛圍的熏染與影響。

宋朝的木構建筑在結構設計和藝術風格上有了顯著的突破，其整體建設理念是基于節約的設計思維。當時，宋朝的經濟繁榮導致了建筑業出現了一些棘手的問題。為了防止經濟走向崩潰，國家把建筑工程納入財政監察范圍。宋徽宗命令李誡編寫了《營造法式》。《營造法式》詳盡地記錄了當時的建筑設計原則、各類建筑的級別、制作標準、施工規范和造價預算等完整的制度體系，其目的是在建筑設計和建造過程中實現資源的節約、減少支出。宋朝建筑所倡導的這種節約型的造物理念在當今看來仍然具有重要的價值，值得闡釋與發揚。

二、《營造法式》與古代技術的優秀傳統文化精神

宋代在中國古代造物史上有著輝煌的成就，得益于宋代物質文化的極大發展，更重要的是造物背后所蘊含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精神。豐厚的哲學思想底蘊孕育形成獨立而完整的中國建筑體系，形式與內容兼備，形式有文采，而內容則奠定在人性之上，而人性是古今相通的，這也是我們可以從中獲得教益、并可以將其發揚光大的根本原因。梳理造物過程中的思想源流，有利于我們審視當代設計的問題所在，充分發掘并激活優秀傳統文化精神，形成中國設計思想，建立具有中國特色的產品工藝話語體系。

（一）儒家的“倫理有序”觀對建筑技術的影響

以孔子為主導的儒家思想并未特別關注關于創世的理論，他們更看重國家禮儀的體系建設。在儒家的理念中，“禮”的作用在于明確君子和臣民、高下有序、男女差異、尊卑有序和親疏的關系，使得社會階層的差異更為明顯，人們各司其職，各自守分，從而保持社會和國家的穩定。賈誼在《新書》卷六中對于“禮”的解釋是：“禮者，所以固國家，定社稷，使君無失其民者也。主主臣臣，禮之正也；臧德在君，禮之分也；尊卑大小，強弱有位，禮之數也。”[1]他們以法規的形式規定各社會階層的生活習慣和日常規矩，要求各階層都要遵守這些禮節規范。在建筑規定上，等級制度是其重要內容，規定了天子和各諸侯、大夫、士在城市、宮殿、住宅的規模、布局、形式、用材和裝飾等方面的等級差異，強制大家共同遵守。《營造法式》明確將建筑分為殿堂建筑、廳堂建筑和余屋等不同等級的建筑，并對相應等級建筑使用的材料的等級、裝飾的等級也有明確規定。等級制度可以限制過度建設，形成統一、協調、有序的建筑環境。

對設計學而言，儒家最具影響力的或最富有哲學思考的觀點應該是“文質彬彬”的理念。孔子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2]宋代建筑的結構完全以實用性為主，每個構件都發揮其應有的作用，這充分體現了孔子所說的“質”的精神。在裝飾方面，是在滿足建筑結構的基礎上，適度地修飾構件，這種修飾充滿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這正是孔子所說的“文”的精神。建筑的結構和形式相互作用，相互補充，達到了“文質彬彬”的最佳狀態。

（二）道家的“道法自然”觀對建筑技術的滲透

木材在中國古建筑中占據了核心地位，它的便于獲取、加工簡便和易于施工等特質，使得它成為了當時理想的建筑材料。古代建筑者在選擇材料和施工過程中的深思熟慮，不僅是出于對建筑本身的要求，而且反映了他們對宇宙和人類關系的理解，即追求人類活動與宇宙法則的和諧。這種思想在中國建筑的獨特風格中得到了體現，正如梁思成所言，“中國建筑重用木材，乃出于中國人之性情，不求原物長存，服從自然生滅之定律，建筑如被服輿馬，安于興亡交替及新陳代謝之理。”[3]莊子在《庖丁解牛》中通過高超的切割技藝來比喻“技與道”的合一，強調實踐技能到達某種程度后，便能觸摸到道的境界，超越了單純的實用追求。[4]從這個角度看，道家哲學不僅僅意識到工具直接應用時的理念，而且還尋求工具運用時，要達到與自然法則和諧一致的高度。

榫卯技術是通過凹凸相配的方式來連接兩個結構件。其中，突出部分稱為榫，凹入部分稱為卯。這種建筑結構技術利用橫梁、柱子等主要部件，通過精巧的榫卯結合形成了一個富有彈性的框架。看似千篇一律的榫卯結構，其實在每個具體建筑中都各有千秋，這正是道家“萬物生于道”的哲學精髓的體現。在強震下，榫卯結構可以通過柔性抵抗劇烈的破壞力，并通過特定構造增強建筑的穩固性。

（三）墨家強本節用思想對建筑的滲透

在宋代，無論是政治體制、科技、學術思想還是文化藝術，都取得了顯著的進步。北宋初年，國家繁榮富強，經濟繁盛，然而，朝廷的權貴和士大夫卻逐漸養成了奢侈的生活習慣。對此，一些文人發表了批評，《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二五》載：“寶元二年十一月癸卯……宋祁上疏曰：‘陛下若能躬服至儉，風示四方，衣服醪膳，無溢舊規，請自乘輿始，錦采珠玉，不得妄費，請自后宮始。” [5]這反映了當時社會上層的奢侈生活受到了公眾的否定，一些皇帝采納建議展現出了他們的節儉品質，并對社會中下層的器皿使用加以規范。

節儉這一觀念可以追溯到墨子的“強本節用”的理念。司馬談在《論六家要旨》中提到：“堂高三尺，土階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刮。食土簋，啜土刑，糲粱之食，藜藿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舉音不盡其哀。教喪禮，必以此為萬民之率。使天下法若此，則尊卑無別也。夫世異時移，事業不必同，故曰‘儉而難遵 ’。要曰強本節用，則人給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長，雖百家弗能廢也”[6]這是說，墨子想讓國家和人民富裕而采取一系列節用的措施，用實際行動抵制奢侈消費。這一觀念具有極強的平等觀，雖然與儒家的禮制觀念略有沖突，但其倡導節約的意識也是主要思想流派所共同認同的。這一觀點在建筑領域的反映就是材料的管理，《營造法式》的修訂核心即是“工限料理”，它的目的在于遏制貪污、節約成本。宋代建筑的指導思想是“以材為祖”的標準化設計體系，目標是“工限料理”，這體現了古人節約的設計思想，并找到了有效的解決方案。同時，《營造法式》也強調“適才充用”和“小材大用”。[7]總之，古人科學、智慧、辯證地處理耗材使用與現實需要之間的矛盾，對我們頗有借鑒價值。

正如梁思成先生所說的，“至今為止，世界上真正實現過建筑設計標準化的只有中國的傳統建筑”。中國建筑的標準化以一個度量單位涵蓋了設計的所有環節——計劃、成本、人力、材料等等。這使得龐大、復雜的建筑工程變得簡單易懂，這是先人們留給我們的寶貴的智慧財富。

三、《營造法式》對當下中國可持續設計的啟示

中華文化，這顆歷史的璀璨明珠，自古以來以其包容并蓄的博大胸懷，佇立于世界文明的交匯點。中國文化的脈絡，如長江大河，源源不斷，經歷了無數的漣漪與風浪，卻始終奔騰向前，未曾斷流。在五千年的文明史冊中，中華兒女以智慧與汗水，不斷積淀和豐富著這股澎湃的文化洪流。

《營造法式》，作為中國古代的建筑技術典籍，不僅記錄了古人對建筑藝術的追求與實踐，更浸透了優秀傳統文化的精神內核。我們有責任去珍視、傳承這些輝煌的文化遺產。在今天，這意味著將優秀的傳統與現代設計相結合，讓優秀傳統文化在創新中煥發新的生命力。中華文化之所以能夠歷久彌新，其秘訣在于其博大精深的包容性。正如一棵參天大樹，它的枝葉繁茂，正是因為它的根系深深地扎根于多元的土壤之中，吸收著各種營養。同樣，當代設計在吸取國外先進設計理念的同時，更應深植于中國的國情和文化背景之中，把握和表達出獨具中國風韻的設計語言。然而，所謂的“中國化設計”，決不應僅僅停留在表面的形式模仿或是淺層的元素堆砌。真正的設計融匯，應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文化內核轉化，一種將中國文化與哲學中的智慧，如道家的自然觀、儒家的倫理觀等，融入設計理念和方法中的過程。這樣的設計，才能真正體現出中國文化的深遠意蘊和生活智慧。古人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中國古代的營造體系，正是對這一理念的深刻詮釋。它所蘊含的造物智慧，如因材施工的精準選擇與標系化設計的節儉哲學，這些都是當代綠色和可持續設計可以借鑒的寶貴財富。發揚這些造物思想，既是對歷史的尊重，也是為未來的可持續發展貢獻智慧。

最后，為了讓中國設計的聲音在世界舞臺上響亮起來，我們需要建立屬于自己的設計理論和實踐體系。這不僅需要借鑒國外的經驗，更重要的是要深挖和研究中華文化的精髓和哲學。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創造出真正具有中國氣派的設計，使之成為世界設計語匯中獨特而重要的組成部分。這不僅是對中華文化的一種現代傳承，更是對人類文明共同體的一份貢獻。

參考文獻：

[1]夏靜.禮樂文化研究讀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

[2]李軼南.中國古代設計思想概要[M].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22.

[3]李乾朗.穿墻透壁：剖視中國經典古建筑[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4]王博.莊子哲學[M].北京：北京大學，2013.

[5]孫發成.宋代瓷枕[M].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5.

[6]陳鼓應.管子四篇詮釋：稷下道家代表作解析[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

[7]梁思成.營造法式注釋[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

基金項目：本文系教育部高校人文社科研究規劃基金項目“AR技術下宋代木結構建筑營造技藝創意開發研究”（項目編號：21YJA760037）；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十三五規劃2020年度學科共建項目“AR技術下《營造法式》資源的創意開發研究”（項目編號：GD20XYS19）；深圳職業技術大學人文社科類重點項目 “基于AR技術的《營造法式》建筑工藝可視化設計研究”（項目編號：6021310005S）。

作者簡介：劉明國（1979—），男，漢族，遼寧寬甸人，碩士研究生，深圳職業技術大學數字創意與動畫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數字媒體藝術；張坤 （1981—），男，漢族，江蘇豐縣人，博士，深圳職業技術大學職業技術教育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文藝美學與古代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