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提要】 國際組織的制度內競爭已成為國際政治的重要現象。追蹤國家在關鍵國際組織中的權力排序以進行跨國別與跨時間比較具有重要價值。本文結合政治學概念測度經典范式,通過厘清背景概念、具體概念、收集分層指標與合成最終指數四步驟以測度“國際組織中的國家權力”。在概念厘清階段,運用后置反事實工具逆向推理建立“完全自主”的國際組織所需滿足的條件,歸納國際組織在運營中所面臨的關鍵約束,進而明確國家在組織中的權力要素來源。在指數合成階段,通過多次運用主成分分析法以檢證所選指標的合理性,在避免主觀賦權、多重共線性等問題的同時進行降維處理。由于聯合國在國際秩序中的重要性,將其作為研究對象進行實證分析,測度出2012—2020年世界各國在組織內的權力排序變化,并進一步對聯合國開發計劃署進行分析,以檢驗本測度方法的合理性與可復制性。研究發現,盡管中國的權力排序實現了上升,但傳統強國在聯合國內的優勢依舊難以被打破,國際話語權的結構性不平衡依然突出。中國應更有針對性地對微觀層面的不足之處進行強化,進而提升在國際組織中的話語權。
【關鍵詞】 國際組織 國家權力 反事實推理 主成分分析 聯合國
【作者簡介】 黃宇韜,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助理研究員。電子郵箱:yutaohuang_cass@163.com
楊嘉豪,南開大學經濟學院博士研究生。電子郵箱:yangjiahao_97@163.com
一、 引言
隨著國際權力結構的變化,圍繞重要國際組織的制度內競爭已成為國際政治突出現象的熱點議題。現實主義理論將國際組織視為“國家借以推行其外交政策并為其國家利益服務的工具”。雖然這一論斷被認為過于激進,但當前崛起國與霸權國在關鍵國際組織內部的博弈已引起廣泛關注。崛起國希望擴大自身在組織內部的權力以在制度改革、資源分配、議程設置等方面享有更大程度的話語權,而霸權國試圖阻滯崛起國的改革意圖以維持自身優勢地位。因此,追蹤和實證國家在關鍵國際組織中的權力排序,特別是更為精確地量化其變化趨勢,具有重要學術與應用價值。
二、 既有研究的不足
國際組織指由三個及以上成員國根據國際協議設立的正式國際機制,有著制度化的組織結構、明確的組織章程,并基于此協調成員國開展集體行動。國際組織擁有層級化的管理結構,由專業的國際公務員運營,并根據正式的規則與程序獨立地分配組織物資,推動國際議程。
在權力轉移的背景下,關鍵國際組織內部的國家間博弈引發廣泛關注。國際制度競爭可分為規則之爭、機制之爭、機構之爭和秩序之爭,規則之爭是國際制度競爭的起點,機制之爭是規則之爭的直接載體,秩序之爭是最終目的。機構之爭是更為“實體化”的競爭,體現為主權國家對國際組織控制力的爭奪,對國際體系演進的現實影響更大。不同國家的競爭策略存在顯著差異,如霸權國在相對實力出現下降時,會通過退出或威脅退出的方式來維持影響力,而崛起國可通過替代、疊加、轉換和偏離四種類型來推動國際機制的改革。
近年來實證研究嘗試更為客觀地分析“國際組織中的國家權力”。定性研究主要運用類型學分析工具對國際組織進行分類,并結合案例分析對國家影響國際組織的程度進行區分。既有研究發現,根據領域的不同,國際組織所承擔的工作越具有技術性,越傾向于授予成員國更大自由裁量權。根據國際組織的決策程序的差異,基于簡單多數的投票規則且沒有事實上的否決者的國際組織更容易在成員國間進行外交活動以增強其自主性。定性研究通過歸類方法提煉了具有普遍規律性的現象,從整體與結構上進行概括,但針對具體國家在制度內權力對比、在不同階段權力排序是否發生變化等問題,并不能給予精確回答。
定量研究從兩種研究視角對國家的制度內權力進行追蹤。其一是以國際組織的行為變化為線索,以多邊資源分配結果的變化為切入點證實國家權力的影響。該切入點通常把國家間的政治立場、外交關系、經濟聯系等雙邊因素作為自變量,假定大國會對重要伙伴給予支持,以此觀察雙邊關系是否會影響國際組織的資源分配。如多篇研究發現,與美國、英國、法國等發達國家關系越緊密,包括雙邊貿易投資額、國際投票中的立場相似度、雙邊條約簽訂數量等就越容易獲得來自世界銀行的援助。類似研究也應用于聯合國投票立場、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貸款資源分配、亞投行股權分配等領域,發現雙邊因素能對以上因變量產生統計意義上的顯著影響,并以此推理出國家對國際組織施展權力的機制。這一視角的優勢在于能證實大國的制度內權力。然而,這是一種間接的方式。盡管通過邏輯推理可以接受其潛在作用機制,但就國家在國際組織中權力的大小究竟如何并無答案,權力如何施展的“黑箱”也未打開。
其二是直接聚焦于國家對國際組織某一方面的影響,以此觀測是否會引起國際組織行為的改變。如從對國際組織投票權的研究遞進到對投票權力的研究,以此判斷國家權力大小與機構決策效率。觀測國家對國際組織人員的供給能力,或進一步把內部人員分為不同層級與技術類別,以檢驗哪些國家實力要素會影響人員結構。該視角的優勢在于能直接證明國家在某方面的權力,但存在兩方面不足之處。一是僅從單一維度展開分析仍難以充分涵蓋國家的權力基礎。由于權力的構成要素多元,國家不會僅依賴于一種方式去影響國際組織。二是同一維度下包含過多相似變量,如何從中提煉關鍵因素仍缺乏厘清。研究提及國家可從資金與人員維度影響國際組織,但這僅揭示了因素的集合(cluster of factors)而非關鍵因素本身,因為資金維度存在不同類型的捐贈金額,人員維度也有著不同崗位的工作人員。不同的影響因素是平衡地構成了國家在組織內的權力,還是某些因素相對于其他因素更為關鍵,仍缺乏探討。在關鍵因素的選取標準上存在模糊,會直接影響最終分析結果的可靠性。
因此,如何全面并精確地反映國家在國際組織中的權力排序并未得到充分研究。如何提煉構成國家在國際組織內權力的關鍵因素? 如何追蹤國家在國際組織中權力橫向(國家間)與縱向(時間段)上的不同與變化? 本研究探討的問題不僅具有重要學術價值,也能為外交決策提供更為科學的參考依據。
三、 研究思路
國際組織指的是聯合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依據國際條約建立的正式國家間組織,并不包括未設立秘書處的周期性會議(如G20)與臨時性國際協調機制(如朝核四方會談)。盡管非正式國際機制日益發揮著重要作用,但國家在其中施展權力的機制存在本質差異。本文的研究對象須符合兩項特征。一是有著穩定的組織架構與管理層,這易于對國家的制度內權力變化進行追蹤;二是通常在國際政治中地位突出,使研究具有更重要的現實意義。如果國際組織下屬機構在人員、資金、預算方面都是單獨核算,那么該機構同樣適用于本研究,如聯合國開發計劃署(UNDP)。
對“國際組織中的國家權力”進行測度存在兩個關鍵挑戰。一是概念的衡量需基于精確的概念辨析,而“權力”屬于抽象概念。與經濟學研究的概念相比,政治學研究的概念不可直接觀測,屬于集合概念(contestedconcept),可被進一步拆解為不同維度。二是如何科學地把不同維度指標合成一個整體指數。測量的有效性需要建立在能夠被廣泛應用的標準之上,并兼顧同一概念在不同政治背景、文化、政治制度下的適用性。由于集合概念存在不同維度,對一個維度的測量難以直接等同于對整體概念的衡量參考。盡管可以選擇代理變量(proxy variable)作為直接測量指數的替代,但也存在不夠精確且指向不明的缺陷。“國際組織中的國家權力”屬于典型的政治學研究概念,國家權力在整體上難以被直接觀測,同時在國際組織中權力的施展也可從不同維度同時進行。
本研究根據羅伯特·愛德考克(Robert Adcock)與大衛·科利爾(DavidCollier)提出的政治學概念測度的經典范式進行指數構建。如圖1所示分為兩個部分、四個步驟。第一部分為概念的辨析與去取。首先對背景概念進行探討,以確立本研究概念界定的基礎,結合具體研究問題,從背景概念中選取可對研究主體的邊界進行區分的子集。明確概念去取的標準,決定哪些子集可以留下,哪些應該被剔除。第二部分為指標的測量與聚合。針對不同維度的子集進行對應指標收集,在收集過程中應盡可能選擇能精確衡量某一維度變化程度的數據,避免不同指標在指向維度上的重復。最后為指標整合,即通過科學統計方法對已搜集的指標數據進行匯總,以構建出總體測度結果。
本研究遵循以上步驟,對測度“國際組織中的國家權力”進行指數構建。首先系統分析背景概念“國家權力”的構成,重點區分權力實施的不同維度,并推理具體概念,以適用于分析國際組織中權力的來源與構成。其次是數據的收集與合成,收集可直接量化不同維度的現存指標,運用統計工具對指標做降維處理得到最終指數。以上步驟從概念到指標再到指數有著清晰的遞進關系,既保證了測量數據與概念上的一致性,也可增強指數構建過程的透明度。對不同維度的涵蓋,可對“國際組織中的國家權力”進行更為系統的測量,避免僅從一個維度替代整體權力的不精確。需強調的是,該方式的重點在于概念維度的區分及總體指標的聚合,細分維度的指標收集源于既有數據。盡管選取指標本身可能存在一定測量誤差,但如果誤差是隨機出現并對所有研究樣本都存在平均意義上的影響,那么基于此的指數構建仍可被認為是可靠的。
四、 反事實推理與概念選擇
從背景概念精確到具體概念是指數構建的首要挑戰。愛德考克和科利爾強調:“雖然從背景概念的不同方面遞進到具體概念都具有潛在合理性,但研究人員不能進行籠統的斷言。應結合研究的具體目標與背景,提出明確依據來佐證概念選擇的正當性。”本節提出運用反事實推理(counterfactual reasoning)分析自主的國際組織需要滿足的前提條件,確立具體概念的去取標準,進而明確國際組織中國家權力施展的關鍵作用機制。
(一) 權力的背景概念
羅伯特·達爾(Robert A.Dahl)將權力歸為“影響力術語”(influenceterms),描述為“一種人類行為者之間的關系,其中一個或多個行為者的欲望、渴望、偏好或意圖會影響另一個或多個行為者的行動或潛在行動傾向,使之朝著與影響者的意愿、偏好或意圖相一致而不是相反的方向變化”。達爾對權力的定義深刻影響了國際政治學者對此概念的理解。
首先,權力是關系性的,需要在互動中發揮作用。權力涉及兩個行為者之間的關聯,通常關注實力占優一方能否對實力弱勢一方施加影響以改變其行為方式。其次,權力是有目的性的,能將目標行為轉向其所偏好的方向。從結果來看,實力占優的A 能夠使B做出某種行為,哪怕此行為并非B的本意。當行為者A 能夠引起行為者B的具體或潛在行為的改變時,表明A 對B具有權力。
對權力的分析離不開解答權力的來源。權力的要素(elements ofpower)支撐了國家行使權力的行為,包括軍事、經濟、科技、信息等方面的優勢條件。在國際政治中,施展權力的方式多元,既可以是物質上的獎懲,也可以是理念上的吸引與外交上的承認。而實力要素的變化,也為判斷權力的時間變化、國別差異提供了直接參考依據。
由于全球化使得不同層次的跨國交流不斷豐富,國際政治中的其他權力類型也不能忽視。達爾的定義主要概括強制性權力,即有著明確的權力作用對象與權力施展預期效果。除此之外還存在結構性權力與生產性權力,權力要素包括全球資本主義生產網絡,對認知社群、非政府組織、正統知識理念的控制等,雖沒有具體的權力作用對象,但也賦予了國家影響國際政治其他單位的能力。這兩種權力要素更關注非國家單位的作用,體現出國家施展權力方式的多元與豐富。因此,國家在國際組織內施展權力的機制是非單一的,需構建明確的維度選擇標準,以綜合、全面地考慮不同維度下的權力。
(二) 后置反事實推理
本研究運用反事實思維工具進行逆向邏輯推理,可為具體概念的去取確立標準。反事實推理的邏輯表達為“假如”(What if),即假設某種與現實情況相反的情景為真,以此推理可能引起的變化,進而建立起前置條件與后置結果間的邏輯關系。因果推理中必然包含著反事實的假設,特別是針對某一結果的必要條件推理。當提出“X 導致Y”的關系時,其必然也包含“假如非X,則非Y”,或“假如X的程度發生改變,那么Y的程度也隨之改變”的邏輯關系。雖然國際政治的研究對象通常以國家為單位,難以如其他社會科學研究一樣找到控制隨機誤差的對照樣本,但學者可以在思想實驗中運用反事實推理工具,以追蹤在不同歷史條件下的邏輯性啟示。
反事實推理分為“前置(條件)反事實”(forward counterfactual)與“后置(結果)反事實”(backward counterfactual),兩者服務于不同的研究目標。前者把與現實相反的情景作為前提條件,以尋找歷史進程中的關鍵節點與關鍵變量。如在20世紀70年代的美國國際政治研究中,學者假設美國霸權已出現嚴重衰弱,以此為前提論證出即使沒有霸權支撐國際制度也能發揮作用的結論,為新自由制度主義學派的興起提供了重要論據。后置反事實是假設某歷史事實呈現相反的結果,以此逆向推理使該情況得以實現的必要前提。如在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建立過程中,假設20世紀30年代的大蕭條并未發生,進而推理需要存在怎樣的必要制度安排,進而推理出需設置“最后貸款人”、建立國際協調機制等重要結論,確立了戰后國際秩序重建的總體思路。
可靠的反事實推理需經過嚴格的論證步驟。其一,反事實推理需明確其對比的基準情景(benchmark)。由于該工具是對具體情景的反向推理,對反事實情景的精確概括必須建立在對事實情景的精準描述基礎之上。如果對于具體背景的特征、表現方式等缺少準確理解,其反事實情景則會出現偏離,所推理出的理論也難以可靠。其二,反事實推理建立具體因果關系必須與既有理論相結合,以形成符合普遍知識的邏輯推理。該工具僅是一個邏輯起點,是一個提出問題與理論建構的特殊視角,但僅通過該工具無法得出解釋某具體因果關系的理論。例如,大蕭條并非發生的情景僅是一個反事實,但需要滿足什么條件才可以避免大蕭條的發生,則需與既有經濟學理論相結合。
(三) 國際組織中的國家權力
分析國際組織與主權國家關系的經典理論源于“委托-代理”模型,該理論認為國家是理論上的委托人,委托國際組織實現難以單獨實現的行為目標。在國際政治中,國際組織總是受國家影響而不能完全獨立自主,國家讓渡自身權力與資源后試圖對國際組織進行控制,以使其遵循既定的戰略與政治目標。這既是存在于現實世界的基準情景,也是探討權力施展機制的背景。
運用后置反事實推理,可提煉出“國際組織中的國家權力”的精確概念。理論上委托人對代理人的實際控制在兩極之間:區間一端是國際組織完全喪失獨立性,徹底被個別國家操縱而成為其實現利益的工具②;另一端是國際組織具有完全自主性,能獨立地與主權國家互動并根據自己的偏好推動國際議程設置。假設完全自主的國際組織為真,則可把推理焦點轉換至情景得以成立的必要條件,可將研究問題的邏輯起點“什么是國家在國際組織中施展權力的關鍵機制”轉換為“完全獨立的國際組織需要克服哪些約束”。
表1從資金、決策、人員三個維度概括了自主的國際組織需克服的約束限制。由于國家權力的構成要素多元,結合反事實推理可得出國際組織的核心關切,進而剔除其他看似存在合理性但實際上無法影響國際組織自主性的干擾維度。由于不同維度僅代表了因素的集合,而非直接指出關鍵因素本身,因此需反復運用反事實推理以確認在同一維度下的干擾項。由于不同機構的運營方式存在差異,本節將理清關鍵約束源于哪些維度。
首先,資金充足是國際組織的最核心關切。相較于20世紀中后期,當前國際組織資金來源的穩定性顯著下滑。一方面,國際組織整體數量在近20年中大幅上升,組織之間不得不競爭有限資源;另一方面,大國支持國際組織的意愿下降,拖欠會費、退出的情況時有發生。從資金結構上看,由成員國會費構成的、具有較強穩定性的資金比例不斷下降,而由國家自愿捐贈、具有較大波動性的資金比例大幅上升。這一結構變化的后果是國際組織自身財務穩定性面臨較多不可控因素,需要為爭取經費而改變運營策略。
其次,在決策維度,國際組織會受到程序上的直接制約與外交上的間接制約。其一,國際組織的自由裁量權由成員國讓渡而來,程序設置使關鍵國家可對國際組織實施監督與控制。這種制約并非僅基于成員國的投票權份額分配,而是根據其決策的制度程序,判斷哪些國家具有更為關鍵的決策權力。其二,國際組織自身立場的形成也會受到制約。盡管國際組織作為專業、中立的平臺,但其所推行的方案也需結合國際環境進行適時引導,如果背離或領先過多則會損失組織在處理國際事務中的說服力。大國可以通過多邊外交活動影響國際組織所面臨的決策環境,從而對國際組織施加限制。因此,獨立自主的國際組織不僅意味著能夠順利推進議程設置而不被成員國否決,也關乎在議題方案形成的過程中能基于自主判斷而較少受到外部環境制約。
資金與決策約束條件決定了國際組織能否穩定且獨立運營,但自主的國際組織也必須有能力追尋其章程所規劃的目標愿景。哪怕國際組織短期內克服了資金、程序上的約束,如果其無法完成目標任務,長期來看也無法成為國際事務中的重要單元,失去存在價值。從長期維持其合法性的角度出發,國際組織內部人員需在其領域維持知識領導力,扮演解決國際事務的意見領袖。國際組織技術人員需保持知識更新而非僅依賴于沉淀實踐。如果國際組織的人員數量龐大且專業能力較弱,那么國際組織將無法合理完成自己的任務使命,特別是存在時間較長的大型國際組織,如果其無法對新興問題保持敏銳度,那么其合法性將嚴重損失。因此,為強化機構在其領域內的關鍵地位,需吸引和培養具有卓越才能的國際官僚,提升國際組織的運營效率。
結合后置反事實推理與既有研究,可明確國際組織實現獨立自主的前提是克服來自資金、決策、人員三種維度的約束。以上維度均符合“如果非X,則非Y”的邏輯推理,即如果國際組織無法獲得穩定可靠的資金來源,那么其必然為尋求資金而迎合部分成員國;如果國際組織管理層在立場形成與議題推動中受到較大干擾,則難以成為獨立行動體;如果組織內部員工結構不合理,那么長期而言該組織將失去其領域內的知識領導力,其存在的合法性基礎將被動搖。
通過反事實推理也能排除其他看似合理但實質上并不相關的冗余維度。比如,軍事實力是國家權力的重要表現,但其無法對國際組織的運營產生影響。科技水平、跨國公司的技術優勢可以使國家在全球生產結構中處于支配位置,但由于該權力并不直接制約國際組織的獨立性,因此也無法形成國家施展權力的關鍵機制。研究指出,由于地理位置會影響國際組織吸引人才的成本,因此國際組織的位置也會構成東道國對組織的影響。但通過推理可知,地理本身也無法形成對國際組織的約束,在資金、人力投入已被覆蓋的情況下,這一維度也無法被納入最終評估框架。本文雖然無法窮盡所有相關研究,但運用反事實推理工具可對各類潛在作用機制進行評估,以增強本文在維度與指標選取上的嚴謹性。
五、 聯合國中的國家權力
在明確資金、決策、人員三種維度的約束之后,本節進一步提煉在同一維度中發揮關鍵作用的因素,進而構成國家在國際組織內的權力。本文選擇聯合國主要基于其在應對國際事務、維護當今國際秩序中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
基于對每一維度下的反事實推理,指標選取與關鍵約束相對應。如表2所示,8個指標分別從不同維度反映了“國際組織中的國家權力”。指標搜集應該聚焦、明晰且涵蓋內容單一,避免與測度其他維度的指標出現內容重疊。同時所選指標一定是國家層面的,能夠有效衡量跨國別差異的面板數據。基于數據可得性,本文選取的樣本為聯合國的193個成員國,樣本時間窗口從2012年到2020年。這是因為,聯合國最后一個成員國加入時間為2011年,為保持樣本的統一性,樣本時間窗口從2012年開始。政治全球化的兩項指標截止至2020年,樣本時間窗口截止至2020年。
資金維度下的關鍵約束包含成員國會費減少與自愿捐款額不穩定。此處選擇國家在聯合國中的會費(assessed contributions)、非核心捐款[voluntary non-core (earmarked) contributions]以及國家的經濟體量(GDP)為指標。會費指各國每年需繳納的聯合國會費,非核心捐款指的是各成員國指定用途的捐款金額,數據來源為聯合國行政首長協調理事會。以上費用僅包含聯合國自身正常運營的經費預算,不包括維持和平行動的專項經費。國家的經濟水平用國內生產總值衡量,數據來源于世界銀行。前兩者衡量當前聯合國對某一國家在資金上的依賴,而后者代表了國家能夠在資金上對聯合國支持的能力。然而,由于核心捐款(core contributions)在長期收入占比較低,哪怕國家完全撤出此類資金,也不會對國際組織的運營形成關鍵制約,因此并不被選為指標。
決策維度下的約束包含國際輿論環境的制約與成員國投票的阻滯。國家對國際輿論環境的影響主要通過全球活動、國家間游說等外交手段來影響國際社會對某一問題的普遍觀點。本文選擇全球化指數中的政治全球化作為此能力的指標測度,選取名義政治全球化(political globalisation, dejure)與事實政治全球化(political globalisation, de facto)兩項指標。名義與事實政治全球化從不同方面衡量了國家在國際政治中的重要性,同時選取兩個指標可以增加測度的精確性并避免概念上的混淆。前者更能反映國家在全球外交中的參與廣度,包括國家參與的國際政府間組織數量、簽署并批準的國際條約數量、簽訂雙邊投資協定的伙伴數量。該指標量級越大,越體現國家豐富多元的外交活動,以及與世界眾多國家建立緊密的雙邊聯系。后者更能反映國家在全球事務中的參與深度,包括國家大使館的數量、在聯合國維和部隊中人數占本國人口比重、本國運營的面向國際的非政府組織數量。該指標量級越大,越能體現出國家介入國際事務的能力。
兩項復合指標的選取并不會影響分析結果的可靠性。首先,避免使用復合指標的顧慮在于所包含的數據、測度對象與其他維度指標存在重合,進而造成相似信息的重復分析。但兩項政治全球化指數所包含的內容與其他指標并不相關,可看作對不同維度的國家權力要素的抓取。其次,運用該指標明顯優于直接使用其原始子指標。從反事實的角度推理,國家對國際外交環境的影響是一項關鍵制約,但其原始子指標如大使館數量、維和行動、簽訂條約數量等并無法直接形成對國際組織運營的制約,把原始子指標與對國際組織捐款、人員供給等指標并置進行分析,會出現邏輯上的明顯跳躍。從方法論角度看,復合指標本身也可被再次用于主成分分析,例如研究中國股市投資者情緒指數時常使用消費者信心指數,在量化“一帶一路”沿線國家投資風險時也會采用基尼系數等復合指標。
針對成員國投票阻滯所形成的約束,本文選擇投票權力為關鍵因素并排除投票權。投票權是指國家在表決中可以投出的票數及其占總票數的比重(即投票權重),而投票權力指成員通過行使其投票權對表決結果實際產生影響的能力。從反事實角度推理,只有具有事實上的否決權的國家才能對國際組織施加關鍵制約。聯合國的核心決策機構是安理會,代表了由成員國組成的最終決策機構。國家在安理會的投票權力是由長期和即期兩部分組成的:曾當選安理會成員國次數越多的國家,越能對安理會形成持續性影響;當選安理會成員國的國家,在任期內相對其他國家會存在即期優勢。本文將國家在安理會投票的長期權力與短期權力賦予相同的權重,共同構建了衡量國家在安理會權力的綜合指標。
長期權力基于國家當選安理會成員國的歷年數據進行構建,以40年為窗口期,衡量一國在40年內當選安理會成員國的年限比例。短期權力基于投票權力指數進行構建,考察在特定的投票規則下,由于某成員加入而導致投票結果發生勝敗轉變的可能性,即該成員投出“關鍵一票”的概率。學界在測量權力指數的模型上不斷創新,出現了一系列用于測量投票權力的模型。本文選取Coleman阻止權力指數作為聯合國安理會投票權力測算方法,該模型能夠測度投票者在關鍵議案通過過程中成為“關鍵反對者”的能力,而安理會成員國最為重要的是阻滯能力,即否決議案的通過。
人員維度的制約表現為能否雇用具有卓越才能的國際官僚。國際組織向主權國家招聘人員,但由于國際專家的高技術要求,并非所有國家都有足夠的人力資本。因此,對技術專家的供給能力即能轉化為國家在此維度上的約束。聯合國雇員分為四類,即國際專家(international professional)、本國專業干事(national professional)、現場服務(field service)與一般事務人員(general service)。從反事實角度推理,僅第一類雇員能構成關鍵制約因素。國際專家崗位要求職員有分析與決策能力,是幫助國際組織維持領導力的重要群體。雖然既有研究中有對人員維度下所有指標進行合并分析,但從對國際組織施加約束的角度看,除國際專家外,其他三類崗位屬于供給存在較強可替代性的支持崗位。如果可替代性低的國際專家退出組織,則會對機構的實際運行效率產生不利后果。因此聚焦于專業人才的供給才能更準確反映國家在人員維度下的權力。
國際專家崗位分為常規預算國際專家(international professionalregularbudget)與其他預算國際專家(international professional-otherfunds)。前者的雇傭預算由各國按照核定分攤比例的會費提供,主要完成組織章程所確定的任務,代表通常意義上的專業性。后者的雇傭預算由各國的非核心捐款提供專項資金,主要針對熱點問題招聘專家,代表解決新興問題的時效性與專業性。人員維度的約束在理論上指無法保障人員素質,但此處在數據收集上體現為兩類專業人員的國別分布,存在一定邏輯跳躍。但如此操作化的理由在于客觀衡量雇員的素質變化難以實現,因此替代方式為假設聯合國能夠始終保持高標準的人員招聘,那么“如何保持人員高素質”的問題則轉變為“從何招攬高素質人才”的問題。由于國家人力資本的差異,提供高素質人才的能力在國家間是顯著不同的。因此,若聯合國更依賴于部分國家的人員供給,則體現為人員國籍的不平衡分配,反過來也會構成國際組織所面臨的約束。
綜上,基于聯合國完全獨立自主的反事實推理的前提條件,可明晰機構運營所面臨的關鍵約束。這些約束塑造了國際組織內國家權力的運作方式,提高了指標選擇的合理性。強化特定約束是國家在國際組織中的權力基礎,也為跨國和跨時間權力變化的追蹤提供了依據。在同一維度下,并非所有因素都能形成對國際組織的關鍵制約。通過反事實工具進行明確的、統一標準的推理,不僅有助于選取關鍵維度,也有助于從同一維度中提煉出國家施展權力的關鍵機制。
六、 主成分分析
在得到不同維度下的分層指標后,則需對指標進行降維以構建一個能夠包含豐富信息的最終指數。為降低主觀性、減少信息丟失,本文選擇主成分分析法(principal component analysis)進行降維分析。主成分分析法是一種多元統計方法,其功能在于能從多個指標中選取主要成分解釋原始數據,因而確定指標權重以客觀反映數據內在結構。相較于其他數據降維法,主成分分析法避免了人為主觀因素對權重賦予的影響,在減少信息損失的前提下,將多個原始指標轉化為幾個互不相關的綜合指標(即主成分),盡可能保留主要信息并進行降維,從而服務于本文的研究目的。
(一) 數據分析
進行主成分分析需先進行標準化(Z-score)處理,以消除指標參數量綱和數量級影響,使指標之間服從于可比較的正態分布。本文所收集的指標存在數量級的顯著差異,比如投票權力、政治全球化指數、GDP等數據之間的統計單位明顯不同,直接進行分析會使有些指標在主成分中不可避免占據主導位置。
本文對2020年的數據分別進行了KMO 檢驗和Bartlett檢驗,以確認所選指標可以進行主成分分析。KMO統計量取值在0和1之間,一般而言,KMO值超過0.7就可以進行主成分分析。Bartlett檢驗是檢驗各變量之間相關性程度的方法,原假設為相關系數僅構成相關性較低的單位矩陣,備擇假設是原始變量之間存在相關性。檢驗結果顯示,KMO 值為0.762大于0.6,說明所選變量間存在較為明顯的相關性,符合主成分分析的要求;Bartlett檢驗中p 值在1%的水平上顯著,因而拒絕原假設,認定各指標間的相關性支持進行有效的主成分分析。
主成分分析的計算是求解相關系數矩陣的特征根和特征向量,以將原始指標轉化為互不相關的綜合性指標。借由統計分析軟件可得方差解釋表和主成分載荷陣,前者解釋各項主成分涵蓋的原始指標信息比例,后者解釋各項主成分與原始指標的相關性。結合兩表信息可知前三個主成分已經包含了全部指標的主要信息,累計方差解釋率達到了89.82%,其中第一主成分解釋力度達到62.15%。主成分數量選取的標準是累計方差解釋率至少超過85%,或主成分載荷陣B0p= b0ij p×p 中每列元素的最大值與顯著相關的臨界值r(n-2)相比較進行判斷。由于本文樣本量較大,可直接取臨界值為0.5。本文主成分載荷陣中第3列最大值為0.788大于0.5,第四列最大值小于0.5。綜合兩種選擇方法,本文選擇三個主成分,表3對主成分分析的結果進行匯總。
確定主成分個數后,需根據方差解釋率與因子載荷系數解釋原有指標與主成分之間的關系。如表3所示,主成分Y1 與全部指標的因子載荷系數都為正數,即所有指標與主成分Y1 都是正相關的。其中聯合國的專家崗雇員數、繳納的聯合國會費、GDP、安理會投票權力的因子載荷系數都為0.8以上,這說明這五項指標在主成分Y1 的構成中占據重要位置。主成分Y1作為與原始指標綜合相關度最強、數據信息損失最小、精度最高的一維綜合指標,在2020年的方差解釋率為62.15%。因此,主成分Y1 反映了樣本國在聯合國中的核心權力水平,可命名為國家對聯合國的核心權力。主成分Y2 中基于事實和基于名義的政治全球化指數的因子載荷系數是正數且都大于0.7,說明這兩項指標在主成分Y2 的構成中占據重要位置,體現了政治全球化指數對一國聯合國權力指數的補充影響。同理,主成分Y3的構成中的非核心捐款也體現了該指標對一國聯合國權力指數的補充影響。
本文把主成分Y1 作為“國際組織中的國際權力”的最終指數。主成分Y2 與主成分Y3 中的系數有正有負或近似為零,僅與個別原始指標體現高度相關性,整體上無序性較為明顯,因此只具備補充參考意義,并不能用來作為整體評價指標。為進一步檢驗各主成分內在含義的穩定性,再次使用2012—2019年的數據進行主成分分析。所有年份的數據都通過了KMO 檢驗和Bartlett檢驗,被選取的主成分數量都為3個,累計方差解釋率均超過85%,且主成分和各指標的相關性與2020年相比并未出現偏離。不同時期的主成分Y1 都反映常規預算國際專家、其他預算國際專家、會費、GDP、安理會投票權力這五項指標的重要性,且五項指標的權重系數都維持相對穩定的水平。各時期的主成分Y1 在評價各國在聯合國的權力都有55%以上的解釋力度,并且與原始指標的相關系數都為正,指標系數偏轉的情況并未發生。分析表明,選取主成分Y1 能夠長期穩定地衡量各國在聯合國中的權力表現,可作為排序的最終評價指數。
為避免多重共線性問題,不應為了擔心遺漏變量而特意選取過多的干擾變量。為證明資金、決策、人員三種維度之外不存在其他的關鍵約束,將軍費開支與科技水平(以科研論文數量計算)作為替代維度進行分析,發現其與資金維度的指標存在較強多重共線性。以2020年數據為例,軍事開支、科技水平與會費的相關系數分別為0.92、0.86,與GDP的相關系數分別為0.94、0.93,均遠高于其他指標兩兩之間相關系數的平均水平。
而將軍事、科技指標放入主成分分析,也能從結果上反映出其并非施加約束的維度。與既有結果相比,逐一加入新指標后主成分分析的解釋力度并沒有得到明顯提升,分別為62.4%、62.7%、62.8%。從國家權力排序上看,除沙特(引入軍費開支,排名提升22名)、伊朗(引入科技水平,排名提升14名)、以色列(引入軍事開支,排名提升9名;引入科技水平,排名提升7名)排名變動較大,其他大部分國家得分排序偏離程度均小于3個位次。因此,原有指標已能夠較好構建“國際組織中的國家權力”指數,引入其他指標反而可能會帶來非關鍵因素的干擾。
由于反事實推理也運用于同一維度下關鍵因素的去取,還需對排除的指標進行再分析以佐證推理的可靠性。在資金維度下加入核心捐款進行主成分分析,發現由于其金額較少、占比較低,主成分Y1 的解釋力度下降到59.62%。這佐證了國家可以通過威脅減少會費和非核心捐款進行施壓,但核心捐款難以成為國家約束國際組織的手段。在決策維度下按照聯合國大會一國一票的規則將投票份額納入主成分分析,則由于數據為同一數值無法進行分析。在人員維度下聯合國國際專家僅占比35%,如果把其他非專家人員一并加入進行分析,主成分Y1 的解釋力度由62.1%下降至51.1%,同時如阿富汗、伊拉克、蘇丹等主要提供一般事務人員的國家會顯著提升其權力排序,這與實際情況明顯背離,也說明如果對所有國際雇員進行整體性回歸分析會存在不嚴謹之處。綜上,主成分分析不僅通過科學降維以構建出包含豐富信息的國際組織內權力指數,也能佐證通過反事實推理提煉關鍵因素的可靠性。
(二) 有效性檢驗
根據愛德考克與科利爾的標準范式,最后還需對指數的有效性進行檢驗,包括內容有效性(content validation)、收斂有效性(convergentvalidation)、構建有效性(construct validation)。
內容有效性檢驗主要是回溯從背景概念到具體概念再到分類指標的遞進,以判斷該指數的指標選取是否與所設想的測度目標相吻合,主要考量是否包含關鍵信息和排除冗余信息。借助反事實推理,所選擇的權力具體維度都源于國家對國際組織實施的關鍵約束,同時剔除屬于國家權力但無法對國際組織施加約束的維度。從具體概念到原始指標的收集,本文盡可能搜集信息單一、有明確針對性且被廣泛運用于既有研究中的指標。唯一的復合指標是名義與事實政治全球化,但兩者能對國家參與國際事務的深度與廣度進行有效衡量,同時也與其他指標存在較小的重疊性,因此并不存在涵蓋內容不清晰的問題。因此,判定最終評價指數通過內容有效性檢驗。
收斂有效性檢驗主要基于與其他指數的相關性來進行判斷。由于最終指數是針對具體概念的測度,而具體概念是從背景概念中提煉而來的,因此最終指數必然與其他內容接近的既有指數之間存在一定相關性。針對背景概念的測度即對國家權力的測量,既有研究中最廣泛使用的指數有三,包括GDP、考量到不同發展水平的綜合經濟發展(GDP×GDP per capita),以及被越發廣泛使用的從不同維度綜合衡量國家權力的國家能力綜合指標(Composite Indicator of National Capability, CINC)。表4顯示,主成分Y1與這三個指數的相關性分別為0.855、0.762、0.676。盡管呈現較高相關性,但本文所構建的制度內權力指數并不是對GDP的簡單替代,主成分分析所使用的原始指標并非都與GDP高度相關。以2020年的數據為例,GDP與其他預算國際專家、投票權只是中度相關,與非核心捐款、政治全球化指數(基于事實、基于名義)相關性都較低,可見所選取的指標并非僅基于GDP規模。雖然不可否認主成分Y1 中較多高因子載荷系數本質上都與GDP相關,但這里也反映出國家對國際組織的權力基礎大部分還是由GDP衍生而來的。這一信息本質上也與既有理論相吻合,即在全球治理中物質領導力發揮了最為基本、關鍵的作用,但外交領導力與知識領導力能進一步放大前者的現實影響。較強相關性體現了最終指標與背景概念的邏輯關系,同時又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本指數的獨特性,表明能夠通過收斂有效性檢驗。
構建有效性檢驗即把最終指數放入符合邏輯的因果關系之中,以檢驗新指數所提供的信息是否符合經驗上的可靠性。通常做法是把新指數作為因變量或自變量來進行回歸分析,以判斷其是否能在定量研究中提供有價值的參考。在多邊性開發機構等組織中,國家的組織內權力能夠直接從資源分配的結果中體現,但聯合國中的國家權力并無直接對應的結果。因此,替代方案是對國家權力指數進行聚類分析,從整體樣本出發以呈現不同國家的量級差異,把現有數據分為不同類別,不同類別之間可被理解為具有質上的權力差距。
本文選取系統聚類分析中的瓦爾德法進行分析,測量的區間為平方歐氏距離,針對2020年的數據把國家分成五類。如表5所示,第一類為美國,其聯合國核心權力指數遠高于其他國家。美國作為安理會常任理事國,不僅承擔了聯合國最大的會費分攤,也是聯合國中的國際專家雇員最大供給方。第二類包括中國、英國、法國和德國,可概括為具有重要權力的國家。德國在2020年成為非常任理事國,這使得德國的主成分Y1 得到較大提升,且德國在政治全球化、非核心捐款等指標方面有著較大的優勢。盡管中國的最終指數得分位于第二,但在如國際專家人數、非核心捐款等細分指標下依舊有較大的成長空間。第三類包括俄羅斯、日本、意大利、加拿大、西班牙五個國家,可概括為具有次重要權力的國家。這五個國家在個別維度具有突出表現,如意大利的政治全球化指數位列全球前二(基于事實第二,基于名義第一);日本的GDP僅次于美國和中國,領先于其他國家;俄羅斯雖然大部分指標難以進入世界前列,但依舊具有否決性的投票權力。第四類國家是印度等國(主成分得分范圍為0.20~1.13,共32個國家),可概括為一般權力國家。這類國家一般為區域性大國,在聯合國有一定影響,但與前三類國家相比存在較大差距,例如,印度、巴西等國都迫切希望聯合國改革,從而提升自身代表性。第五類為剩余的國家,可概括為弱權力國家。這些國家在聯合國中的權力指數很低,不論是資金、人員還是決策維度,都難以對聯合國形成制約。
總體而言,對最終指數的聚類分析符合我們當前對于國際格局“一超多強”的既有認識。美國作為綜合國力最強、經濟體量最大的國家與其他國家相比存在較大領先優勢,“多強”之中也有著重要國家與次重要國家的分別。一般權力國家中的部分區域大國盡管與具備全球性的權力存在較大差距,但仍存在明顯想提升在國際組織內權力的動機。因此,針對最終指數的分析也符合對于國際權力格局的認識,可認為通過了構建有效性檢驗。
七、 發現與討論
通過對最終評價指數的分析得到以下發現。其一,傳統強國在聯合國的核心權力優勢依舊難以被打破。在權力轉移的背景下,金磚國家是否能對七國集團國家形成挑戰及分享更多國際話語權引起了廣泛討論。表6對比了2012年與2020年兩組國家在聯合國中的權力指數排序后發現,盡管金磚國家權力指數有提升,但七國集團國家仍保持顯著優勢,牢牢占據前十位次。②因此,盡管新興市場國家整體實現經濟快速發展,但想要提升在聯合國中的權力地位仍任重道遠。傳統發達國家依靠其先發優勢以及強大的經濟基礎,不論是在聯合國的國際專家數量上還是在國際外交能力上都有著明顯優勢。
其二,中國的權力指數排序明顯領先其他金磚國家,但與美國的差距仍然較大。中國逐漸從2012年的第4名上升至2020年的第2名。中國的經濟發展水平與美國差距不斷縮小,承擔的聯合國會費占比也從2012年的3.19%上升至2020年的12.01%,其他指標如國際專家人數、政治全球化指數都有所提升。相對于其他新興市場國家,中國實現了在聯合國內權力的快速增長,但是從得分差距上可以看到與美國相比仍有明顯差距,在國際專家人數、非核心捐款等項目上差距較大,資源供給質量有待提升。
其三,國際話語權的根本性不平衡仍難以扭轉。對比不同時期的排名發現,大部分重要性較低的國家的制度內權力未發生明顯變化。2012年聯合國內權力排序位于前40的國家與2020年位于前40的國家高度重合,且絕大部分國家難以實現權力排序的實質變動,即國家權力水平難以向上一類別突破。因此,盡管理論上聯合國大會基于公平原則,但在實際中只有部分國家能夠有效利用這一平臺施加影響,大部分中低收入國家和低收入國家在聯合國中的權力幾乎可以被忽略。西方發達國家與區域性大國在聯合國權力遠超其他國家,這反映出聯合國依舊會受到小部分國家意志的強烈影響,完全平等的全球治理是難以實現的。
其四,為證明本研究方法的可復制性,選取聯合國開發計劃署進行分析。研究發現,發達國家在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的權力排序同樣占據前列,前15名僅有印度與中國兩個發展中國家,這符合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的大部分資金來源于發達國家、其權力整體更大的現實情況。不過歐洲部分國家特別是北歐四國(瑞典、丹麥、芬蘭、挪威)在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的權力排序中表現較為強勢,這些國家難以在綜合性國際組織中得到強話語權,但在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等專業援助機構中是不可忽視的力量。同時,與聯合國的主成分分析類似,人員維度下屬指標在主成分Y1 中的因子載荷系數都是最大,表明技術專家的供給對國家在國際組織內的權力具有較大影響。通過對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的簡要分析發現,本文的理論推理與研究方法具有拓展至其他細分國際組織的可操作性。
八、 小結
本文旨在構建反映國家在國際組織中的權力的評價指數,以系統追蹤權力在橫向(國家間)與縱向(時間段)上的不同。運用后置反事實推理,思考一個完全獨立自主的國際組織需要克服的約束,進而明確國家在組織中的權力要素來源。本文以聯合國為例,通過主成分分析法構建最終評價指數并驗證推理的合理性,進而測度聯合國中各國在不同時間段的權力變化。
針對本研究內容還需進行三個方面的補充。第一,本文承認對國際組織施加約束的能力并不完全等同于權力施展的結果。“國際制度性權力”通常被定義為“行為體根據其實力與意愿,通過作用于國際制度來影響其他行為體的認識和行為的能力”,更關注國家借由國際組織所實現的結果。同時由于國際政治博弈,當單個成員國以撤掉資源相威脅時,其他國家可以增加資源投入以填補空白,從而降低約束限制的真實影響。但針對權力施展結果的研究則需考慮多個難以測量的因素,如國際組織負責人的能力、國家精英的領導力、某些國際議題本身的緊迫性等,使得定量分析難以實現。聚焦于權力要素的優勢是判斷國家在國際組織中施展權力的上限。權力要素仍是發揮現實影響的基礎,只有擁有更豐富和更多樣化權力要素的國家,才更有機會借由國際組織實現其目標。
第二,“國際組織中的國家權力”是一個中性概念,并不探討國家最終借由國際組織實現的目標是好或壞。本文關注如何全面、精確地反映國家在國際組織中的權力排序,至于國家如何運用其制度內權力、試圖實現何種目標不在論證范圍內。因此,具有更強的制度內權力并非一定是正面的,即國家可以通過國際組織創造更多公共利益,也可能利用其權力優勢推行利己的、具有負面效應的事務。但權力指數都與國家做“好事”或“壞事”的能力息息相關,而這也是本文試圖為現實判斷創造的參考價值。
第三,基于反事實分析歸納得出的人員、資金、決策三種約束不僅適用于本文分析的聯合國與聯合國開發計劃署,也適用于其他類型的國際組織。未來研究可基于本文構建的概念推理、概念測度的研究思路進行擴展,運用反事實分析與指標降維方法,實現對其他國際組織的分析。但擴展分析中需注意結合具體運營情況,有針對性地選取資金、決策、人員維度下的關鍵因素。
總體而言,盡管處于權力轉移大背景下,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國家想要打破西方國家在現有國際秩序中的權力格局仍然有待時日。國際組織中的權力并不僅由經濟水平決定,技術專家供給、國際外交能力等軟性要素也發揮著重要作用。在大國外交從“大寫意”走向“工筆畫”的當下,在具體國際組織中提升權力的努力應該從更為微觀的層面出發,有針對性地改善不足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