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與《子不語》的題材比較研究

摘要：《聊齋志異》和《子不語》在寫作題材上，均涉及神鬼、科舉、家庭等方面，但面對相同題材，兩部作品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聊齋志異》神鬼具有“多具人情，和易可親”的特點，而《子不語》的神鬼則表現出邪惡、恐怖、奸險的特點。在科舉題材處理方面，兩位作家對八股文、科考士子的態度迥然不同，蒲松齡多贊譽與共鳴，而袁枚則是批判與調侃。在家庭題材處理方面，蒲松齡著力構建儒家理想家庭模式，而袁枚則是更多以冷峻的目光看待。本文通過將《聊齋志異》與《子不語》在題材上進行比較，力圖深入挖掘兩位大家傳遞出的不同思想傾向，從而更為全面地揭示兩部作品的文化內涵。

關鍵詞：《聊齋志異》;《子不語》;題材比較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志碼：A

隨著《聊齋志異》青柯亭刊本的問世，文言小說在清代呈現出再度蔚興的局面。乾隆末年問世的文言小說均受到《聊齋志異》余韻的波及，其中袁枚作為聲名顯赫的詩人，他的代表作品《子不語》就是順隨、仿效《聊齋志異》而作 [1]，由于袁枚與蒲松齡的生平與價值觀念存有明顯差異，蒲松齡以《聊齋志異》續幽冥之錄，發孤憤之言，而袁枚因“文史外無以自娛”，以《子不語》為游戲之樂。[2]因此，《聊齋志異》與《子不語》在相同題材的基礎上，有著不同的思想及情感價值趨向，而關于對兩者進行系統、全面對比的論著相對較少，比較研究處于被忽視的地位。因此，本文針對兩部作品相同的創作題材進行比較，具體以神鬼、科舉、家庭等題材為切入點，著力揭示兩者所展現的精神內涵，從而探尋作品折射的傳統文化之光芒。

一、神鬼題材之比較

我國小說的一大發端為神話傳說，因此，各類小說常見大量神鬼題材。蒲松齡、袁枚受到文壇影響以及個人興趣驅使，在其作品《聊齋志異》《子不語》中也創作了大量神鬼題材篇章。

（一）神仙

神仙在古人信仰中，擁有高強的法術，具有預知禍福的能力，他們不屑功名利祿，通常與世人保持著友好的關系，幫助世人排憂解難，因而，世人對神仙多為崇拜、敬畏，《聊齋志異》與《子不語》中均有較多關于神仙的記載。但在同一題材的處理上，蒲松齡與袁枚各有不同，蒲松齡所塑造的神仙符合傳統的經典形象，而袁枚所塑造的神仙則多具變革，有“離經叛道”之嫌。

《聊齋志異》中神仙多與人為善，幫助凡人脫離困境，表現了神仙對于凡世的強烈關注與救贖。如《翩翩》，羅子浮在仙女翩翩的家庭教化下從放浪形骸走向正途;《蕙芳》，仙女蕙芳幫助馬二混改善家境;《神女》，神女仗義疏財相救米生于水火之中;這些神女形象是人間善良女子品性的升華，反映了仙人對于凡人的眷顧，映襯出蒲松齡創作動機中男性意識對于伴侶或母性的情感企盼。除此之外，蒲松齡還對于神仙所具有的優秀品質進行描寫，如《宮夢弼》的神仙宮夢弼重視友情，《雷曹》中的神仙雷曹知恩圖報，《柳秀才》中的柳樹神俠肝義膽，這些神仙符合傳統價值觀，是美好品德的踐行者，理想主義的化身，折射出蒲松齡對于和諧社會的追求與向往。

《子不語》中神仙形象脫離了《聊齋志異》中神仙形象的神秘性特點，展現出凡人世俗化的一面。如《兩神相毆》中兩個神仙因出現分歧，揮拳相向;《雷公被紿》中雷神反而被凡人利用、戲弄，“神道尊嚴”蕩然無存。此外，《子不語》所塑造的神仙形象，還照射出社會黑暗現實的一面。如《土地奶奶索詐》中土地奶奶行敲詐勒索之事，如同搜刮民脂民膏的貪官污吏。《地藏王接客》中地藏王拜高踩低、趨時附勢，忽視弱勢群體的利益。袁枚所塑造的神仙形象，神性中有明顯的人性，充分展現出人類劣根性的一面，神仙所在的仙界則是人界社會黑暗的延續，體現出作者對于污濁現實的諷刺 [3]31-34。

（二）鬼怪

“鬼怪”的出現常伴隨著陰森恐怖的荒墳郊外或久無人居的府邸，常被定義為不祥。《聊齋志異》與《子不語》均用大量筆墨描寫鬼怪。《聊齋志異》中的鬼怪，善鬼多惡鬼少，鬼身上多被賦予人類的美好品質;而《子不語》中的鬼怪，則是惡鬼多善鬼少，形象多為假、丑、惡，著力體現鬼的兇狠猙獰與可怖 [4]79-83。

《聊齋志異》中，部分鬼怪踐行儒家仁義慈愛行為，與人為善。如《王六郎》中，王六郎作為一個溺鬼，感激漁人祭奠，為漁人驅魚，并不為一己之私累及無辜生命，其惻隱之心甚至感動天帝。《宦娘》中為了報答溫如春教習琴技之恩，宦娘為溫如春牽線良工。這些鬼怪富有濃厚的人情味，善良、助人，幫助人類脫離困境，富有高尚的情操。雖然，《聊齋志異》中也描寫了一些惡鬼形象，如《咬鬼》《鬼津》《畫皮》，他們破壞人們的正常生活，在人間為惡，但與《子不語》相比，《聊齋志異》所塑造的鬼怪多充滿溫暖的人情，蒲松齡有意在鬼蜮中淡化自身所遇現實的苦難，在異域尋找精神寄托。

《子不語》中的鬼怪大多為惡鬼，很少出現良善之鬼。如《一目五先生》中五個鬼不食大善、大惡、大福之人，專挑不善不惡、無福無祿的平庸之人下手，他們欺軟怕硬，勢利無恥。《鬼冒名索祭》中，鬼冒充老翁向侍衛索祭，贏得數年供奉。還有一些鬼手段殘忍，為厲鬼形象。如《青陽江丫》中，江丫作為一教書人，對學生關愛有加，六七奇鬼報復江丫，搏噬學生，江丫驅鬼過程中，殺死學生。這些鬼怪將罪惡伸向人類，祟人以利己，令人恐怖、厭惡、嫉恨，借鬼以明人性的惡。同時，袁枚通過這些駭人耳目的恐怖鬼怪形象，意在為“采游心駭耳之事，妄言妄聽” ①，彌補現實生活的乏味，注重新奇之感。

二、科舉題材之比較

科舉考試起源于隋朝，是封建王朝選拔人才的一種制度。隨著科舉制度的推行，不斷涌現科舉題材的文學作品，如以科舉為背景的才子佳人小說，《西廂記》《牡丹亭》《玉嬌梨》《平山冷燕》等。此外，揭示科考不公、官場黑暗，對科舉制度的諷刺、批判的作品也大量出現，如被譽為諷刺文學典范的《儒林外史》。《聊齋志異》和《子不語》中同樣涉及大量科舉題材，兩部作品對八股文的態度以及科考士子態度大有不同。

（一）八股文的態度

蒲松齡19歲考中秀才，而后卻屢戰屢敗困于科場。三年一次的科考，蒲松齡一直考到了晚年，心灰意冷時，也曾發出“五夜聞雞后，死灰復欲燃” [5]的慨嘆。蒲松齡尤為重視八股文，從未有過懷疑，持有“詩之為物，亦魔道也” [6]的觀點，并將能否寫出八股文，視為聰慧與否的標志。《冷生》中因冷生20歲，還不能通曉一經，蒲松齡則評價其為“少最鈍”，而《葉生》中的葉生，《司文郎》中的王生，因八股文寫得好而大受蒲松齡的贊譽。蒲松齡將寫好八股文看作揚名立萬的本事，如《賈奉雉》中借賈奉雉之口提出“學者立言，貴乎不朽”的觀點，八股文肩負立言之責。

與蒲松齡不同，袁枚在《子不語》中，則對八股文極盡譏諷。袁枚仕途順暢，12歲中秀才后，23歲即中舉人，第二年高中進士，朝考后授庶吉士，應試之路甚是坦蕩。而他本人生性灑脫、性本自然，對于缺乏實用價值、嚴重形式主義的八股文甚是厭惡。如《子不語·麒麟喊冤》中古衣冠者將八股文比作腐爛之物。楊升庵將寫作八股文的人形容為沒有自我意識的宋儒的應聲蟲。《文人夜有光》中借冥界使者之口，認為老學究所讀的講章、墨卷、經文、策略都是一些沒有社會功用的東西，化作黑煙，籠罩在房屋之上。《地藏王接客》中裘南湖被地藏王斥責為“自稱能文，不過作爛八股時文”，將八股文排斥出文的行列，這里的地藏王代表著袁枚對八股文的嘲諷之意。

（二）科考士子態度

蒲松齡醉心科考，數十次的落榜令他對待不第的考生充滿著無限共情，而袁枚少年得志，科考順遂，他對科考制度本身產生了更多的反思，采用冷峻的態度審視那些寄希望于科考博取功名的士子。

《聊齋志異·葉生》中葉生作為一個普通讀書人，執著科舉，在鄉試落榜后，大病一場坐館教書，傾囊教授丁縣令的兒子，丁縣令之子不負葉生教授，連中舉人、進士，丁縣令為報教子之情，為其捐了監生，而葉生也最終憑借監生的身份中舉。衣錦還鄉之后，被妻子道破其早已死去之事，葉生醒悟化作一抹魂魄。作者對葉生飽含著無盡的同情，葉生屢試不第正是蒲松齡自身的寫照，蒲松齡將葉生引為同輩，借葉生這一人物形象抒發自己內心的酸楚之情。

袁枚在處理科舉題材時，對待追求功名的讀書人或是冷峻不帶情感的旁觀，或是揶揄嘲諷。在《子不語·兩汪士鋐》中，汪日衡夢到天榜中有一名字為汪士鋐，于是汪日衡便將自己的名字改成汪士鋐。作品充滿著對于這種不惜任何手段只為中榜的人的嘲笑和譏諷。又如《史宮詹改命》中史宮詹為了讓自己早日中舉，不惜以三十年的壽命為代價，最終在53歲去世。史宮詹的行徑同熱愛生活，33歲便放棄官場，乞病歸隨園的袁枚大相徑庭。分析其原因在于，歷盡功名繁華后的袁枚，在經過官場的短暫徘徊后，選擇追求更為廣闊的領域，“游目騁懷，極視聽之娛”是袁枚的追求 [7]25-32。袁枚對于仕途不甚熱情，又對科舉考試的環節知之甚詳，因此對于科舉士子，他能夠客觀冷靜地進行批判，他的作品也深刻反映出官場鉤心斗角、政治博弈的陰暗性。

三、家庭題材之比較

袁枚與蒲松齡的作品對于社會民生同樣關注，在《聊齋志異》和《子不語》中，涉及大量有關家庭題材的作品，兩位作家關于家庭關系問題的處理上，顯現出明顯的差異，下文以非血親為紐帶的夫妻、妻妾關系，以血親為紐帶的父子、兄妹關系為切入點進行分析。

（一）以非血親為紐帶

家庭以婚姻為紐帶締結而成，夫妻關系是家庭關系的基礎，良好的夫妻關系表現為相敬如賓、舉案齊眉。《聊齋志異》與《子不語》中均描繪了真摯的夫妻情感，如在《聊齋志異·小翠》中小翠對癡傻王元豐的悉心照料，不離不棄。《蓮香》中蓮香對桑生用情至深，不惜散盡自己千年修為。《土偶》中妻子在丈夫死后，以死相逼拒絕婆婆的改嫁要求。在《子不語》中也存在類似篇章，如《江軼林》中，江軼林與其妻情定三生的愛戀;《孫烈婦》中，孫烈婦獨身搏賊，以死殉情。蒲松齡與袁枚都描繪了夫妻之間的相濡以沫，展現出女性忠貞不渝的婚戀觀和賢良淑德的形象。

除此之外，《聊齋志異》和《子不語》中，還有關于男性對家庭不負責任的批判。在《聊齋志異·云翠仙》中，梁有才賭博酗酒、生性浪蕩，偷拿妻子妝奩用作賭資，甚至將妻子賣做官妓。《子不語·負妻之報》，妻子為了讓丈夫能夠照顧幼兒，將自身陽壽借給丈夫，而丈夫獲得妻子陽壽后背信棄義，將妻子拋之腦后，最終命喪黃泉。通過以上篇章可以看出，蒲松齡和袁枚對于薄情寡義的男子均為批判態度，但在批判力度上各有不同，相比于蒲松齡的小懲大誡，如《云翠仙》中，丈夫最終被一頓暴打，嫁妝被妻子收了回去。《子不語》對于負心寡情男性的報復更加震撼人心，顯示出更強的教化作用，如《負妻之報》中讓丈夫付出生命的代價。

（二）以血親為紐帶

儒家強調孝道，父母與子女的關系以血親為紐帶，《聊齋志異》與《子不語》中均有涉及這類題材 [8]。在《聊齋志異》中有許多反映父慈子孝的篇目，如《賈兒》中賈兒純孝用計驅妖救母。《于江》中于江為父報仇，不惜以身犯險。《孝子》中周順亭為了給母親治病，割肉為母作藥引。蒲松齡筆下許多篇章均描述這類人倫情懷，且多從孝子著筆，著意彰顯孝道，勸諫世人利用傳統道德教化規范言行。《子不語》中則出現了另類的親子關系，即“惡親孝子”，如《貞女訴冤》，貞女的父母接受施害者的賄賂后，隱瞞實情，致使女兒名節受損。《趙友諒宮刑一案》中趙成為了奪人錢財、奪子之妻，設計除去自己的兒子，其子被捕后，不忍證其父為兇手只得服罪。袁枚在蒲松齡表現的父慈子孝的傳統模式上，對親子關系的多面性進行了反思，反對一味地愚孝，對于父母子女不同的關系進行了更為深入地挖掘。

綜上所述，《聊齋志異》與《子不語》題材豐富、內容各異，蒲松齡和袁枚在處理相同題材上又各具特色，通過對神鬼、科舉、家庭等題材進行縱向比較發現，蒲松齡在處理題材上多展現出溫柔敦厚的一面，而袁枚則進行了變革，往往采用戲謔或冷峻的態度審視作品中的人物。作為在文學史上不可或缺的兩部作品，其文學價值值得我們進一步探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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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馬瑞芳.蒲松齡評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1986.

[6][清]蒲松齡，著.蒲松齡集[M].路大荒，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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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魯迅全集（第九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A Comparative Study of the Themes of Liaozhai Zhiyi

and What Confucius did not Say

Jia Ming1" Liu Shiguo2

（1.Ministry of Culture and Tourism，Prince Gong’s Mansion Museum，Beijing 100009，China;

2.Yiyuan County No.2 High School，Zibo 256100，China）

Abstract： Both Liaozhai Zhiyi and What Confucius did not Say are written on topics covering gods，ghosts，imperial examinations，and family. But the two authors present two completely different styles in dealing with the same subjects. This paper uses a comparative and inductive approach to conclude that both gods and ghosts in Liaozhai Zhiyi have a human touch and are more amiable. However，the gods and ghosts in What Confucius did not Say are characterized by evil，horror and treachery. The two writers have completely different attitudes towards the eight-part essay and the Scholars of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s. Pu Songling often resonates with the Scholars of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s and often praises them. But Yuan Mei liked to criticize and flirt with the Scholars of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s. Pu Songling endeavors to construct a Confucian model of the ideal family，while Yuan Mei looks at the family with a dispassionate eye. By comparing the subjects of Liaozhai Zhiyi and What Confucius did not Say，this paper digs deeper into the different ideas conveyed by the two great writers，so as to reveal the cultural connotations of the two works more comprehensively.

Key words： Liaozhai Zhiyi;What Confucius did not Say;Comparison of Themes

（責任編輯：陳麗華）

①本文所引《子不語》原文，出自袁枚著《子不語》，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此后不再標注。

文章編號：1002?3712（2024）04?0062?07

收稿日期：2023-08-01

作者簡介：賈夢（1987-" ），女，山東淄博人。文化和旅游部恭王府博物館副研究館員，新媒體編審，主要從事傳統文化與博物館傳播研究。劉世國（1974- ），男，山東淄博人。沂源縣第二中學教師，主要從事高中語文教學與地域文化研究等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