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侗族琵琶歌傳播學研究

［摘 要］侗族琵琶歌是民族文化多樣性的重要標志，是活態“非遺”的重要代表，世代口耳相傳的承襲方式使其具有鮮明的人際傳播特征。特別是地理環境的迥異孕育出了廣西三江地區琵琶歌特有的傳播特征，這些特征都可以歸因到孕育其發展傳播的自然和社會環境中。特別是在侗族人代代口耳傳播的過程中，琵琶歌承擔著記述歷史、節慶社交的作用，其歌詞也折射出侗族人對世界萬物乃至宇宙時空的感悟和認識。與此同時，在新媒體時代，琵琶歌在現代傳播技術和方式的影響下，成為了自媒體捕捉并傳播的對象。

［關鍵詞］三江侗族；琵琶歌；口頭傳播；“非遺”傳承

“桂林山水甲天下，侗族風情看三江。”三江侗族自治縣既是我國五個侗族自治縣中人口規模最大的一個縣域，也是廣西地區僅有的一個侗家聚集的自治縣1。廣西三江侗族不僅孕育了極具特色的侗族建筑文化、節慶文化、婚俗文化，也傳承和發揚著獨具魅力的民歌文化。歌聲或委婉動聽，或鏗鏘悅耳，深受廣大群眾喜愛的琵琶歌在三江侗族傳承至今。侗族人“唱的歡，有吃無吃歌不斷”，唱歌是侗族人民刻在基因里的精神組成部分，但由于侗族在漫長的歲月中并無文字使用，于是“流傳著漢人有字傳書本，侗族無字傳歌聲；祖輩傳唱到父輩，父輩傳唱到兒孫的歌謠”2。

琵琶歌正是在這樣的現實條件中傳播發展至今，它同樣受信息傳播規則的制約，其演化與發展過程極具傳播學特征。因此，一般信息傳播過程的研究，同樣適用于對音樂傳播的研究。為此，分析和把握琵琶歌傳播環境、價值和現狀內容，或能為琵琶歌及其他民族歌曲提供傳播學視角下的傳承與發展的新思路。

一、三江侗族琵琶歌的傳播環境

地理環境的迥異孕育出的民俗也會各存特色。地處不同環境的人，為生存和發展其所依托的生存自認條件是不同的，所以，在此基礎上會產生與之相匹配的文化現象。琵琶歌從最開始的以歌傳情，到記錄日常勞作經驗的口頭文本，再到新時代歌頌美好生活與民族團結的贊歌，都體現出琵琶歌在傳播路徑中的適應性。

（一）自然環境

就廣西三江侗族聚集區而言，因為有榕江與潯江從三江侗族自治縣境內流過，可謂依山傍水，草木秀美。那里溫和濕潤的氣候、青山綠水間的村落以及秀麗多姿的山地景觀，都成為侗族文化產生與發展的原始自然依托。正是在這樣的自然生活條件中，侗人把崇尚自然、依靠自然、順應自然的“天人合一”觀念在藝術創作中展現出來。且侗家人認為“一切都存在于自然界，這樣才是和諧、美好、幸福的”，也是這樣親近自然的天性，使侗族男女老少多以天然山水為樂，以自然放歌為趣。如此一來，在溪流堰塘或是田間地頭生產生活的三江侗族人民，將人與自然和諧共存的心聲與呼喚以音樂的形式表達出來，琵琶歌正是在這樣的自然環境中誕生與傳播的，為此琵琶歌的傳唱特色也多呈現氣韻悠揚、曲柔婉轉的特點。

在整個西南侗族地區，琵琶歌除廣西北部三江地區外，貴州黔東南地區、湖南西北部地區也有傳唱。但因各自原因，各地“琵琶歌”的用語發音、彈唱形式、琵琶的形制大小均有不同。廣西區域內的侗族也因為方言的發音不同，使得琵琶歌的視聽感受不盡相同。此外，廣西三江一帶傳唱的琵琶歌，由于其地處侗族聚居區南部，其演唱中用詞豐富，演唱方式也直白簡潔且多采用方言。如廣西三江地區膾炙人口的琵琶歌《珠郎娘美》，唱的是侗家著名的愛情故事，其經典程度可比《梁山伯與祝英臺》。《珠郎娘美》描繪在蟬鳴草盛、江水潺潺的美麗夏夜，一對夏蟬和聲鳴叫、形影不離，以此比喻相親相愛、難舍難分的戀人，從而借物抒情，傳達出期待愛人相伴的心情。該歌演唱時加入大量例如“哎咿呀，哎咿呀”等擬聲詞，令聽者切身感受到曲中人的哀訴。此外受環境景物影響的還有“我橫抱琵琶，對月訴衷腸。火爐塘空守，油茶不香，半枚銅錢誓言耳邊響，盼郎今夜歸來”1，這里的高山明月、火爐柴塘皆為侗人生活生產的現實環境，用在詞中則傳遞出少女等待如意郎君歸來的思念情緒，渲染了等待愛人歸來的急迫難耐的氣氛，給聽眾耐人尋味、余韻悠長的感受。

（二）社會環境

著名民俗學家陶立璠先生曾說：“各民族的居住、服飾、飲食、生產、交通、家庭、村落、人生禮儀、宗教信仰、道德儀禮等民俗活動都有相應的民間歌唱和講述相隨。”1除了自然環境，社會環境也對琵琶歌的傳承與傳播產生很大影響。在侗族，琵琶歌是其族人之間社交的一種方式。每逢侗族主要節日或農閑時，侗人便會聚集在一起“以歌為媒”結交朋友、增進友誼、交流文化，在廣西三江地區，侗族適婚男女青年會通過“行歌坐夜”尋找意中人，當地人稱為“走堂”，在這場“以歌為媒”的戀愛交友活動中，琵琶歌發揮著傳遞情愫、表達愛慕的重要作用。如《哥哥人好那我真心想》：“愛哥多年因郎變癡傻，現在哥哥左牽右拉是那么幸福。如能見你一面，我就直呼你名字。”2歌詞很直白淺顯地表露出女子對男子的愛慕之心。這些情歌的傳承不僅反映了侗族社會的婚戀關系，也承載了侗族青年對待私人情感的獨特表達。侗族日常生活和傳統節日，也少不了琵琶歌的身影。如廣西侗族人傳唱的“高山連著高山，這是我們的屏障；我們神圣的祖母啊，你是這深山的陽光”3，歌詞體現了侗人對其信仰的“薩”神的敬仰和崇拜之情。

侗族有一首歌唱道：“十二種花朵中山茶花最艷紅，十二種樹木中杉樹最有用，十二種骨頭中龍骨最沉重，十二種師傅中歌師最受人歡迎敬重。”4在“飯養身，歌養心”的精神追求與“因歌慕才”的社會評價中，師徒傳承、家庭傳承、社會傳承這三種傳承形式都存在于侗族社會。此外，侗族流傳著“崇尚才智，歌者為尊”的俗語，正是這樣的社會價值引導，讓侗族人形成了自覺傳承與傳播琵琶歌的心理暗示，從而保證了琵琶歌可以有序地通過口耳相傳的模式發展下去，也影響著一些有天賦的歌手專門從事琵琶歌的演唱與創編。但是從廣義上來講，琵琶歌的傳承者還包含著社區性表演場域里的在場觀眾，他們對琵琶歌的藝術審美也會培養出琵琶歌傳播的鏈接。近年來，廣西三江“非遺”中心成了傳承和培養侗族琵琶歌傳承人教育活動場所。值得一提的是，在2019年6月22日，侗族琵琶歌《嗄吳浩》首發儀式在三江隆重舉行，這是琵琶歌再生發展的有力實證。

二、三江琵琶歌的傳播價值

功能主義學視角中，一切文化現象都有特定的功能，傳播學亦是如此，任何傳播都會帶來一定的作用5。琵琶歌是侗族優秀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是侗民在長期的生產生活中積累的文化智慧，不論在發展還是傳播方式上都蘊含著侗族文化的原生性基因。學者威廉·A.哈維蘭曾說：“音樂的社會功能也許在歌詞中更為明顯，因為歌詞中含有內容。”1正因如此，在侗人代代口耳傳播的過程中，琵琶歌既可以記錄歷史，承載侗族社會的發展記憶，也可以作為族人社交的工具，折射出侗人對世界萬物乃至宇宙時空的感悟和認識。

（一）歷史傳承價值

琵琶歌的誕生與侗族社會發展息息相關，其流傳、發展于侗族，自然也能體現侗族文化的價值。特別是在侗族地區，侗民經常性、周期性地通過彈唱琵琶歌的形式進行展演，使得侗族優秀文化得到了傳承與傳播。廣西三江侗族地區流傳著俗語“人人會唱歌，處處有歌聲，事事用歌唱”，可見琵琶歌作為侗族口耳相傳的傳統技藝，得以延續和傳播的基礎便是其歌曲內含豐富的生活趣事、語言歷史、愛情觀念、宗教禮儀等本民族內容。由于侗族歷史上沒有固定的文字，琵琶歌作為一種活態口頭文化，也發揮著記錄歷史和傳承文化的作用，可謂反映侗族歷史的“百科全書”。

在三江侗族地區，琵琶歌分為兩種。一種是抒情琵琶歌，此類歌曲以愛情為主題，如《唱給被拆散的情人》《病危的情人》《十二月情歌》等，反映了侗族青年對忠誠、矢志不渝、自由美好愛情的贊頌。另一種是生活琵琶歌，如《十二月勞動歌》：“正月要砍柴，二月把糞挑，三月秧種撒，四月栽秧，五月除雜草。”2歌詞按照月份精心巧妙地把生產實踐經驗進行了傳授。琵琶歌不僅是一種音樂藝術，也是反映侗族地理風貌、人文風情、精神世界的重要途徑，在傳播學乃至人類學、社會學、民族學等多方面也有研究價值。

（二）審美抒情價值

琵琶歌不僅承載著侗族的民俗歷史、道德禮儀、處世之道，還具有更為原生性的欣賞審美價值，正如《樂論》記載“樂也者，圣人之所樂也”，講的就是音樂的高雅特性。特別是在傳播過程中，樂與歌互相結合的獨特形式展示了琵琶歌獨特的魅力。其悅耳動聽的彈奏與情真意切、淳樸自然的人聲完美結合，帶給聽者更好的審美享受。廣西南侗方言中有很多語氣襯詞，琵琶歌中亦是如此，襯詞的位置主要由歌曲意境及風格決定，還會對歌曲思想情感產生影響，比如“唱得山中百鳥合，啊咿耶耶啊咿耶；侗家最愛拉可吉，耶，啊咿耶；哥拉可吉妹唱歌，呃，啊咿耶，啊咿耶耶啊咿耶呃，啊咿啊咿啊咿耶”。可見琵琶歌在歌詞方面多有特色，能營造出景與情、象與意的融合氛圍，展現了較高的藝術價值。

主要流行在廣西三江區域的榕江琵琶歌和潯江琵琶歌都兼具抒情和敘事功能，其彈唱形式、彈唱場所和歌唱內容都極具方言特色。總體而言，廣西侗族琵琶歌在行腔音調方面最大的特征就是“隨字取音”，不管是在歌尾還是歌首部分，都可發現其獨特的歌腔，充分展示了其音韻之美和演唱技藝，主要曲目有《河對岸》《初相會》《路不平》《好久不見》《兩相情愿》1。在山清水秀的自然環境中彈奏演唱琵琶歌，充分地體現了音樂、人與自然的和諧美。

（三）社會交往價值

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曾言：“人們聚會娛樂時，總是要弄音樂，這是很有道理的，它的確有重要作用。”2音樂的傳播不僅僅是一種藝術行為、一種審美感知，也是一種社交活動。每一個人都可以在音樂傳播過程中確立情感層面的體驗，得到對應的角色認同。琵琶歌作為侗族傳統技藝，是侗族人對外的身份標識，也是對內的社交紐帶。侗族各種各樣的節日性、群體性社交禮儀活動繁多，每一個節日都是人與人交流和溝通的機會，主要表現在村與村、寨與寨、不同族群之間的相互往來，侗家人稱為“為也”“外頂”“外客”三種待客活動，在廣西三江地區，“為也”活動尤為隆重，在此期間，琵琶歌不僅是必備的表演項目，還承擔起傳情、敘事、娛樂的重要作用。對于青年男女而言，他們會彈起琵琶，言說情話，琵琶歌起到了鵲橋的作用；對于老鄉朋友而言，琵琶歌則起到紐帶的作用。

音樂的傳播是無法與社會關系剝離的，琵琶歌作為侗族乃至中華民族重要的文化符號，如今依舊會作為一個地區、一個民族的符號出現在社交場域。比如三江侗族琵琶歌近年來頻頻出現在廣西民族團結進步宣傳月、文化旅游產業發展大會、中國侗族多耶節、自治縣侗族大歌比賽等大型活動中，可以說其走出地區的傳播，在加強社群交流、展示民族文化精髓同時，也會促進民族團結與民族文化興盛發展。

三、三江侗族琵琶歌的傳播現狀

在過去，受限于現場傳播的條件，加之宣傳力度欠缺，導致琵琶歌受眾面狹窄，了解它的人并不多。如今，新媒體讓更多人看見“非遺”，像琵琶歌這樣的經典可以重新被大眾所發掘和關注。特別是集社交化、智能化、大眾化于一體的新媒體，讓傳播方式更具個性，受眾抓取信息更具交互性和自由化，相關消息也更加豐富和海量。時下，以門檻低、易操作、社交功能強為特點的短視頻平臺，成為“讀圖時代”最有效的傳播方法。在此條件下，即便是深居腹地、交通不便的侗族地區也毫不例外步入了網絡社交場域。琵琶歌因其本身的傳播價值，也成為自媒體捕捉并傳播的對象。

（一）口頭傳播機制遭到現代媒介的挑戰

侗族歷史的傳承主要靠唱歌，“語言沒有了使用者，也就沒有了使用環境，語言就失去了基本的交流、傳播功能，失去了存在的可能”1。在文字沒有產生之前，社會經驗與文化知識都是口頭相傳習得，這其中就涵括通過琵琶歌歌詞來闡釋或敘述侗族歷史的方式。古希臘著名哲學家蘇格拉底曾說：“真理是聽到的，而不是讀到的。”由此可見，口述形式在傳播媒介不發達的時代更受追捧。我國儒家經典之作《論語》，歷史上也曾通過口耳相傳的形式流傳，這種口頭形式的傳播，在活態文化傳播中具有重要的意義。但是，隨著“白紙黑字寫著”成為“事實”的佐證和現如今媒介技術的日漸發達，傳播方式一邊倒地傾向新技術，掌握圖文傳播技術的人獲得對文化的闡釋權。如今是一個傳播途徑多元化的時代，特別是出生在網絡世紀的年輕一代，他們掌握了更多的媒介素養與媒介傳播技術。

在大數據算法的應用下，更多的人可以輕而易舉地接收個性化內容，應接不暇、眼花繚亂的審美內容或是音樂作品不再受限于時空因素。尤其是對少數民族地區的年輕人而言，便捷的社交媒介打破了客觀上的地理阻隔。如侗族的年輕一代，他們的媒介傾向對侗族琵琶歌的傳承與傳播產生著巨大的影響。在采訪中發現，原本圍坐而歌的場景早已不復存在，以往閑暇之時手中拿起琵琶，現已被手機、電視所替代。

（二）現代媒介技術構建了新的文化傳播環境

在媒介技術并不先進的過去，面對面的人際傳播與群體傳播更有利于信息在侗族群體內的流動。但隨著手機、電腦等通信工具的出現，琵琶歌很大程度上失去了敘事的功能，侗民演奏它的次數也變得日漸稀少。令人欣慰的是，隨著近年來當地文旅產業的發展，相關部門、音樂院校、專業藝術團體等逐漸開始加強與民間藝人的合作，成立了專業的侗族琵琶歌短視頻團隊，包括策劃、編劇、表演、攝像、后期、運營等專業人員，并在社會上獲得了一定的關注度。這可以將創意獨特、制作精美、表演精湛的侗族琵琶歌短視頻向大眾傳播。“直播帶貨”“非遺”文創產品、直播“非遺”文化課堂等活動，也幫助侗族琵琶歌在新媒體平臺中快速引起關注，在更好傳播侗族音樂文化的同時，還能提高傳播者的變現能力，改善當地民眾的生活品質。

如今，琵琶歌因其本身的傳播價值，正成為自媒體捕捉并傳播的對象，侗族人民可以在月堂、鼓樓、山坡等不同的表演場所錄制琵琶歌，通過新媒體讓琵琶歌以碎片化、場景化、互動化的形式傳播出去，再依據算法推薦給更多用戶。數字傳播不僅可以把文化推向大眾，甚至還可以獲得網絡經濟收益，形成“非遺+扶貧”“文化+經濟”的新型發展業態，這既可以助推民族文化的傳播，也可以給民族地區帶來經濟收益。特別是時下琵琶歌在吸收了眾多新的音樂演奏元素后，侗族歌手們把琵琶歌的整體節奏加快，曲調變得活潑高昂，使得演奏形式更加獨特、旋律更加婉轉動聽、內涵更加豐富多元，這讓琵琶歌的傳播范圍開始走出山地叢林與溪流兩岸，走向了城市。在此傳播過程中，其歌詞內容也從反映農耕、記述歷史，開始轉向贊美生活、謳歌時代精神。創作者創作出了緊隨時代發展、贊頌惠民政策、看家鄉風貌新變化、話小康生活好圖景等新的琵琶歌，例如三江良口鄉村民創作的《贊美新居》“現在你建新居又高又寬撐村寨，你建新居多方便，現在你高樓九丈雕梁畫棟蓋天下”，唱出了侗族人對新生活的贊美之情。

結語

琵琶歌的傳播學研究，并不是為了讓它停留在古老的侗寨中重復那些古老的歌謠，而是為了使其原生性的、飽含人類智慧的文化能夠被更多大眾認識、分享，從而使其得到更多的關注與發展。在傳播學視域下，琵琶歌面臨的重要問題是，作為少數民族文化瑰寶的琵琶歌，能不能為它注入更加富有生氣和誘人的傳播力，使它未來的發展路徑更加寬闊。特別是在圖像化時代，傳播路徑的可視化所具有的力量，應該在傳承琵琶歌等“非遺”過程中提供有益助力。簡言之，未來“非遺上云端”的新傳播方式或將是對此類活態傳統文化的尊重，也是走出以傳統方式傳播保護傳統文化困境的新方法。